槐花幾時開
在青川小城生活久了,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有時候,會覺得小城很小,小到一抬頭就能相互看見各家的煙火,每個人的喜怒哀樂。有時候,又覺得小城很大,大到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比如傳說中芳華絕代的女神,精于卜筮的預言者,他們有如雷貫耳的名聲,卻潛游于小城深處,似乎一輩子就躲著你一個人。
村上春樹說:“如果一直想見誰,遲早肯定見得到,所見之日,便是終結之時。”這么說來,我們一直盼著的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我們逃不脫的某種命運。女人一生都在尋覓和等待那個最想去愛和最想去嫁的人,那個華發(fā)高貴,氣質(zhì)澄明如水晶的人。他可能無法給你最好的愛情,但他一定會給你最美的遇見。他是你年少輕狂時,唯一一個驚艷了時光,溫柔了歲月的人。
所以,當樹枝不小心觸碰到你的時候,請不要殘忍地斫斷它,如果可以,請你溫柔為它梳理下凌亂的枝條。當它怒放的時候,請不要鄙夷它淺薄無知,春天姹紫嫣紅,唯有它用盡了一生的力量和嫵媚,只為取悅你一個人,它的本相和內(nèi)心,是莊嚴和慎重的?。?/p>
就像去往青川的山野和道旁,長著許多的槐樹,每當春天大踏步邁向夏天的時候,那些潔白如雪的槐花就優(yōu)雅自若地打開了自己,那不早不晚、不徐不疾的儀態(tài),像極了一個個信守誓約的女子,恪守著時間,也恪守著自我內(nèi)心的品性與戒律。當它們釋放出一生當中最熱烈的芬芳的時候,整個春天,也都充滿了甜蜜的味道。
這個季節(jié),站在小城寓所的陽臺望出去,翠色環(huán)繞之處,掩映著突然的白,有的連成一片,有的星星點點,即使漆黑的夜間,也是若隱若現(xiàn)。山風妖嬈,吹進小城的香氣,時而芳香噴薄,時而暗香四溢。山間的槐花,屬于香艷卻極為樸素的花朵,雖然站得高,看得遠,但從不張揚,總是溫婉地居高臨下,自身芳香的同時,還不忘分享給周邊的樹木,就連山上的巖石和懸崖,也跟著“雨露均沾”。它們香甜,吸引著諸多的鳥兒和蜜蜂,也吸引著捋花做青團的婦人們。
我的舊居位于老城區(qū),與木牘公園隔著一條寬敞的馬路,所以,我愛著公園里的所有草木,卻又不得不跟它們保持相當?shù)木嚯x,尤其是看到誰的窗下守著芊蕙葳蕤的梧桐,或是瀟灑俊逸的銀杏等嘉木,更是羨慕不已。
有一天猛地發(fā)現(xiàn),隔壁體育小區(qū)里的那棵大槐樹,朝南的枝條竟然奇跡般地向我這邊長了過來,已夠著三樓,快要遮住樓梯口的大半個窗了。想到此后的夏天,也會有樹枝吻著我四樓的窗欞,還有槐花伸手可摸,香味還會在房內(nèi)流播,心里便竊喜不已。
年歲漸長,不覺有了惜物之心,經(jīng)常會對著正在美好的事物報以會心的微笑,比如溫暖的陽光,絢麗的彩虹,心動的名字,用英文朗讀的葉芝的詩和莎士比亞戲劇。所以,每天上下樓梯,也自然會對著窗前的樹枝微笑,我是真心地喜歡它們啊。
夏天的某些時候,我一連幾天從樓下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七零八落的樹葉,心里有些埋怨環(huán)衛(wèi)工近日的懶散。有一天回來得較晚,走到三樓,碰到一位老婦人,正在奮力拉扯伸到窗邊的枝條,一只手麻利地摘花,身邊的小竹籃里已塞滿了白色的花,腳邊還掉著一些被折斷的細枝。那一瞬間,我陡然生出一股怒意。面對零落的花枝,我仿佛聽到了它們被折斷時的呻吟和叫喊。哎呀,這可是我每天對著微笑的小軒窗啊,居然就這樣粗暴地被破壞了。
我終于忍不住了,對著她的背影吼道,你咋這么殘忍,把這好端端的樹枝折掉!可能是我的聲音太沖了,唬得那個背影僵在那里。她轉(zhuǎn)過身,面色漲紅,小聲辯解道,我就學他們捋些花兒,枝條是他們折斷的,不關我的事。然后埋著頭,轉(zhuǎn)身逃走了。
望著地上的殘花敗枝,我忽地自責起來。這些年,或是忙于眼下的生計,或是沉迷于執(zhí)念構建的虛無,似對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敏感,迷?;煦缰胁恢e失了多少美好。就眼前的槐花而言,我不就差點錯過了它一季的深情嗎,還眼睜睜地看著它遭受平白無故的傷害。我難過地走到樓下,我要對著這株日夜守護我的樹,致以最深切的歉意。我相信萬物皆有靈性,哪怕草木,所以,我要祈求它的寬恕。
待我抬頭望去,眼前卻是一樹的繁華與明媚——曠達高遠的枝頭,白色的花朵潔凈如玉,似成串含笑的風鈴,又似一簾幽夢。柔軟的微風拂過,花枝顫動,甜香纏綿,竟把我裹挾在漫天的香雪里,我知道,這是它以無限美好、大度包容、不計得失的姿態(tài)回應我與它難以盡言的緣分。
很早就聽說過槐花。我什么都不太懂的年紀里,鄰家姐姐偷偷愛上了素未謀面的男子,她說,隔著聽筒,就嗅到了對方聲音里幽幽的槐花香氣。男子是一位緘默的學者,修養(yǎng)極好,任何違背秩序的言行,在他面前都是不被允許和接受的,他像海岸上巋然不動的礁石,偉岸而堅定,或許只有嘗試過無數(shù)次想要擁抱它的浪花,才對他理性背后的無情和冰涼有切膚之痛。
但姐姐還是義無反顧地拋下了小城安逸的生活,循著那縷渺然的香魂,只身去了男子所在的城市。如姐姐所愿,終于能和刻骨銘心的人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經(jīng)歷著同樣的天氣了??伤麄兘K究沒有見過面?;蛟S世上最浪漫的事,就是沒有后來的事。
那時特別為姐姐不值,也害怕成為姐姐那樣的人??傻鹊轿覀儾辉倌贻p時,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不常聯(lián)系的人的消息或者照片,當你隔著手機屏幕也會顫抖,然后長久地陷入某種情緒里不能自拔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姐姐去的那個地方,是一座以槐盛名的古老都市。在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街頭巷尾,朝暮之間,全是槐花的香氣。我們終究是怯懦的,在世俗面前潰不成軍,唯姐姐是勇敢的,或許也是幸運的,她遇到了她命運的終結者,所以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即使是一棵開花的樹,也要長在他必經(jīng)的路旁,自顧自地歡喜著。
倉促的玉蘭
玉蘭是春天的蠱,而在晚春開放的花往往有些孤注一擲,收不住自己。小城濱河路一帶是白玉蘭,公園里是紫玉蘭,小區(qū)里是廣玉蘭。麗日下,白玉蘭仿佛一道光,把天空刺得格外藍,像鑲在心里的一面鏡子,明凈,博大,透徹。紫玉蘭顏色瑰麗,但卻透著一絲莫名的惆悵,像是一個待嫁的新娘,忐忑著,既害怕生活的苦,又期望著諸多的美好。廣玉蘭的葉片略顯肥厚,碗狀的花朵歇在樹上,乍一看,以為臥著幾只乖巧的白鴿。
這些玉蘭,都是有色無香的,令人想起“天然去雕飾”的詩句,也多虧了不香啊,那么大的塊頭,要香起來,不就一盆一盆、一碗一碗地傾瀉嗎?若是重重地倒過來,或是狠狠擲過去,不把樹下的人撞得趔趄才怪!對于花朵,我像一個埋伏在小城里的“盜美賊”,所遇見的美的花花草草都逃不脫我的“魔爪”。某日傍晚,我在濱河路散步,路旁潔白、豐腴的玉蘭花在眼前依次招搖,誘惑著對美毫無定力的我,遂使我竟對花中的龐然大物也起了“歹心”??上恳欢浠ǘ几邟炷现?,我也算身高臂長之人,但無論是使勁踮高了腳尖,還是鉚足了勁兒跳起來,就是無法把它們攬入懷中。
天快黑了,我瞅著四下無人,一改平日的矜持,脫掉高跟鞋,躬身攀上矮樹,終于夠到了花枝。心里一陣竊喜,沒想到用力過猛,竟然失手將整段枝條都掰了下來。正在此時,路邊突然靠過來一輛轎車,我連人帶花,暴露在了耀眼的汽車燈光里。那一刻,我進退兩難,僵在那里,咬著嘴唇,尷尬地笑著,準備迎接一場劈頭蓋臉的訓斥或者譏諷(因為我就是如此對待糟?;镜娜耍?/p>
沒想到那人狡黠一笑,鎖上車門,點了支煙走開了。我在落荒而逃的途中,倒是想起了一句話:美麗的女人即使做了再壞的事,都容易被人原諒?,F(xiàn)在,這句話是否可以改成:人們總會輕易饒恕一個做了美麗壞事的女人。
只是,萬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再好看的花在遲暮的時候,甚至頹敗得令人膽戰(zhàn)心驚,其中最不堪的,大致就是玉蘭了。梨花或桃花落地,猶有淚痕滿地的嬌弱,令人憐愛惋惜??傻蚵涞挠裉m呢,又肥又膩的身子像一塊臟兮兮的舊抹布,或者一團皺巴巴的餐巾紙。
玉蘭也永遠成不了養(yǎng)在花瓶里精致的插花,一離樹很快就垮了,先是精神,接著是肉身。也不是整個兒的枯萎,而是一片一片地喪,一瓣一瓣地淪,像是心被凌遲著的人,被精妙的刀法割得痛不欲生,剩下的最后一口氣,也只是用來承受不斷襲來的、無以復加的疼痛。目睹了它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從此再也不敢攀折它的花枝了。
如此高傲的花朵,當真只適合遠遠地端詳,被人仰望,或者被莫名地惦記。它清高,驕傲,其實也脆弱,還有些呆板。它們的花期很短,好像只有幾天。長風一到,就迫不及待卸下渾身的沉重,縱身撲向大地,那種決絕當中,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匆促與悲涼。而在我看來,凋零的玉蘭花是不屑任何哀憐的,既然美得驚心動魄,也要走得干凈利落。
有時候我無端地想,這玉蘭若是開在冬天的雪中,大致是最美艷與高冷的了,肯定還有一些居高向上的雄心與夢想。后來無意中讀到清代詩人查慎行的《雪中玉蘭花盛開》一詩,才忽然明白,在雪中盛開的玉蘭,這世上也是有的。查慎行的詩說:“閬苑移根巧耐寒,此花端合雪中看。羽衣仙女紛紛下,齊戴華陽玉道冠?!?/p>
朝顏未央
它有一個端麗的名字,朝顏。大多數(shù)人看不見它的內(nèi)心,隨意給它取了個莫名其妙的名字——牽?;ǎ蚴禽p俗地叫它喇叭花。踏晨曦而來,伴午陽而凋,她風致嫣然,卻又甘于清寂落寞?;蛟S是因為極度的自戀,所以極度自尊。即使萎靡,姿態(tài)也是剛烈的,收放自如的。她將衰微的自己完全包裹起來,無聲謝幕,杳然而逝,不留下半點不堪,仿佛不經(jīng)意來了世間一趟。
其實,很多時候,人并不比花高明多少,只不過,花不說出來罷了。比如朝顏,就把美好寄寓在人類那里。人們對于名字中的“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偏愛,仿佛其中有說不清的曼妙情致,抑或其他什么隱喻。
巧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小城中有兩位絕色佳人,名字中都帶著“顏”,原以為她們會永遠留在這里,卻沒想到,都在芳華絕代的年紀離開了小城。是啊,這樣美麗的女子,又豈是這偏僻小城能藏得住的呢?二十多年過去了,小城里依舊流傳著關于她們的種種傳說和猜想,人們懷念她們,甚至不容置疑地說,她們的美,在青川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
小城的人們或許忽略了,美人都要遲暮,越是美的,越是驚心。只有那些看不到遲暮的美,才意外地活成人們心口的朱砂痣,或是窗前的白月光。
之前我住在老城舊居,每天早晨上班都會經(jīng)過那里,遠遠地看見那些細碎的白,我就遠遠地對它們微笑,那是我每天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微笑。
我還記得,小時候在農(nóng)村,隨處可見野生的朝顏。瓦窯背老屋旁邊用來堆肥的空地里長著一大片,如青瓷小酒盅般大的花,一色兒的素凈,花蕊處藏著淡淡的一抹麗色,或紫或粉,淡雅清新,如小家碧玉般乖巧,可愛。一到夏天,就開得極其癡纏,一茬接著一茬。一朵花謝了,立刻在凋謝的地方結出一囊一囊黑色的籽,似在償還陽光雨露的恩情,誓要為這一世的緣分,留下生生世世的紀念。只是越到深秋,花朵越小,花蕊越淡,可是籽實依舊是飽滿的。
我想,若是朝顏可以說話,若她有自我定位的權利,她一定不會認為這是她的同類,就是名字相同,對她也是一種詆毀。在我的潛意識里,總以為藍色才是朝顏的靈魂底色,是無法取代的極品色。就像心目中傾城的女子,一定是穿藍衣,透著神秘和冷艷,眉目間隱隱有淡淡憂傷。人們說,藍和愛情是相通的,卻又是孤寂的,無法觸碰的。
可朝顏的藍又是怎樣一種藍呢?是凡·高畫筆下的星空藍嗎?迷幻,靈動,純粹。還是海洋的藍?博大,深邃,自由?;蚴撬{調(diào)音樂的藍,婆婆納的藍,藍寶石的藍?后來無意中讀到了日本著名俳句詩人與謝蕪村書寫藍色朝顏的名句:“朝顏花啊,一朵深淵色?!毙目谒查g襲過一陣凜冽的疼痛,熟悉又陌生。
我想,也許只有曾經(jīng)一頭栽進命運深淵的人,才更能理解深淵的顏色。像是茫茫大海上一艘失魂落魄的船,沒有燈塔的召喚,只能在漫無目的漂泊和拼命的自救中,尋找生命出口和人生方向。但是,“我逃向哪里,你充滿了世界”,這個世界的顏色,就是深淵色。
我一直未曾見過這深淵色的朝顏。直到去年冬天,在野地里偶然拾得了一些朝顏籽,悉數(shù)撒在了屋頂小花園里,任憑春陽夏雨,我由著它的野性,自顧自生。一日清晨,像往常一樣,從鳥雀啼囀中醒來,我拉開窗簾,猛地發(fā)現(xiàn)小花園里藍盈盈的一片。我驚了半晌,一時恍惚若夢。
深淵色,還有一個名字,天堂藍……記得只告訴過一個人,一個眼前的人,一個如彩虹般絢麗的人,一個假想中的人,我最喜愛的顏色,是藍色。
但是,唯有朝顏,以純樸的草木之心,回應了我的表白。
(選自2022年第6期《星火》)
原刊責編" 范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