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遇見了蓼。在夕光中,我見到的這株蓼,纖瘦高挑的莖上頂著一寸長短的淡紅色花穗,它的樣子病懨懨的,顯得薄涼而孤絕。記憶中的它,生得蓬勃茂盛。小時候,我們叫它辣蓼子,它們會在暑假瘋狂地盤踞我所居住的校園。開學前夕,那些像蛇一樣匍匐在路上的蓼,探著它們蛇芯子似的開滿紅花的頭,一夜之間就成了“砍頭鬼”,家住學校的老師們,用鐮刀將它們瘋狂地殺戮,將它們侵占了一個暑假的地盤,還給學生。蓼的汁液沾到皮膚上,會火辣辣地疼——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因為,我每次看到滿地的蓼尸,都會怪那些壞心腸的大人們:憑什么好好的就要砍辣蓼子的頭,它們又沒惹你!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蓼的汁液是不是真的很辣。我很想掐一截蓼,揉出它的汁液,往身上試一試。但又不敢。就像年紀越大,我越?jīng)]有揭露真相的勇氣一樣。我寧愿選擇相信,相信媽媽幾十年前對我說過的話,因為驗證,是有風險的。如果媽媽說的是真,我的皮膚就會被蓼的汁液弄疼;如果她說的是假,我便是被她欺騙了很多很多年。
蓼足下的濕地上,生著一“朵”雪見草——它多像一朵緊貼土地的綠牡丹啊。雪見草是味止咳消炎的草藥,那年在皖北采風,同行的文友中,有位中醫(yī)師,拔了一布口袋雪見草,她說,曬干了,染了風寒咳嗽時可熬水當茶飲。我不敢拔,小時候,我們叫它蛤蟆皮。小伙伴們嬉鬧的時候,有人偷偷地攥一片蛤蟆皮的葉子,突然往旁人臉上抹,被抹的如果是愛美的小女孩,就會大哭,因為據(jù)說,蛤蟆皮的汁液會讓人的皮膚變得像癩蛤蟆的皮一樣癩。小時候,我們會篤信那些毫無根據(jù)的傳說。長大后,人們又會沒來由地懷疑一切。大人是孩子的矛盾體,雖然每一個大人都由小時候的自己長大,但大人總是那么健忘,或是佯裝遺忘。
繼續(xù)向前,我看見草地上匍匐著一株馬泡秧子。失蹤多年的它們,這兩年總被我發(fā)現(xiàn),對此,我很欣喜,這是生態(tài)變好的明證。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讓一些鮮見的植物、昆蟲、鳥雀又漸次回到了人們的視野。小時候,我家住的校園里生長了許多馬泡,那些馬泡果,是神贈予孩子的禮物,它們多像袖珍的西瓜啊。馬泡果在我們的期盼下長大,長到果實微黃時,我們摘下它,放在手掌心里,雙掌搓揉,讓它變?nèi)彳?。被揉軟的馬泡果,投進嘴里,上下齒猛地一咬,嘴巴里便隱匿了一場小型爆炸。
路邊的狗尾草在晚風里搖曳。狗尾草有神性,它被光拂照得近乎透明的絨毛柔韌而多情。露珠掛在絨毛上,映出一個袖珍的世界。小蟲子鉆進去,變成一個隱士的居所。狗尾草會一直活著,哪怕枯了,也有頑強的種子,遇風遇水遇土即可復活。
與狗尾草相伴的是傘骨狀的三棱草。它是我們小時候玩“斗草”的道具。時光粗暴地拖走了我的記憶,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曾經(jīng)很愛玩的游戲的規(guī)則。忘就忘吧,曾一起游戲的小伙伴早已失散,并相忘。人也像狗尾草的種子,一成熟便被迸向遠方,在另一片天地里生根發(fā)芽。
漸暗的天光里,我發(fā)現(xiàn)一株老得結籽的野莧菜。小時候,炒野莧菜是挑食的我愛吃的一道菜。自從我認識了它,就常常滿校園去尋覓它的身影,找著了,就掐一把的嫩頭,屁顛顛地捧回去給媽媽,巴巴地等著媽媽用熱鍋滾油把它們熗出一道美味。現(xiàn)在想來,挑食大王的我之所以愛吃野莧菜,可能因為那野菜是我親手所摘。今天的采摘園里,也有許多孩子的身影,他們捧著自己親手采摘的瓜果蔬菜,笑得憨態(tài)可掬。那模樣,總讓我想到自己的童年。孩子們總希望自己長大,對孩子來說吃自己摘的菜,是長大的一種證明。我想起還有一種紅莧菜,我喜歡吃用它的湯汁染紅的米飯。那汁不僅能把米粒染紅,還會染紅衣服和臉蛋。臉染紅了可以洗干凈,但我那件白色線衣上,被紅莧菜湯染了色,怎么也洗不凈。但因禍得福,媽媽在那污跡上繡了花兒。從此,那件用工人的棉紗手套拆線織成的毛衣,成了有別于旁人的花衣裳。那時,我們院的小伙伴,都有一件同款的白紗線毛衣。衣服是我媽織的。線是微微的爸爸省下來的手套,由鵬鵬媽媽拆洗好,繞成一團一團,交給我巧手的媽媽織成的。毛衣的針法是元寶針。那件右襟上繡了一簇黃色小花的毛衣,我女兒小時候還穿過。洗衣時,我將它翻過來,發(fā)現(xiàn)那淡淡的污漬還在,它一點兒也沒舊。不像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當然,當年穿此舊衣的人,更舊了……是時光之水把人汰舊了的。
在水邊,我看見一株臨水照花般的美人蕉,它的花苞,柔荑一般,搔著一朵綻開的花,那姿態(tài)在水邊倒影,猶如美人對鏡貼花黃,在我的鏡頭里,這株水邊的美人蕉,正是對鏡貼花黃的美人。那年,在悉尼的街頭,我看見國內(nèi)很金貴的天堂鳥植滿了街角的綠化帶,就像我們在城市里的綠化帶種植美人蕉。天堂鳥于悉尼的市民與美人蕉于我們一樣,都是尋常的植物。我想起自己拍攝的一幅美人蕉的圖片,被旅居國外的女友彩印后裝框,作為她家書房墻壁上的一件裝飾品,與名人畫作相比肩。有時候,物的貴賤,與人的情感和態(tài)度有關。再平凡的事物,因為被珍視就會變珍貴。
遇見一片萎謝了的格?;ㄆ浴UJ識格?;ㄊ悄悄暝陉兾鳚h中的留壩縣,上萬畝格?;ê0岩粋€山坡編織成了彩色的神毯。這單瓣的小花,一株兩株不成氣候,但眾多的花們湊在一起,各自絢爛,匯成的繽紛花海就蔚為大觀了。而這時節(jié),我遇到的格?;ㄒ讶贿^了花期。那些曾絢爛的花瓣被粗暴的時光之手掰掉,丟在地上,化成了泥。但不要緊,在下一個春天,它們將托生成新的花瓣。
發(fā)現(xiàn)一株混跡于這片格?;ㄖ械镍P仙花,居然熱烈地開著桃紅色的花朵。小時候我們叫它指甲花。夏天,媽媽們會采一大堆指甲花,和明礬一起搗碎,然后用那花泥敷在我們小小的指甲蓋上,用芝麻葉裹住我們的手指頭,隔一夜,每個孩子就都有了十個紅瑩瑩的染色指甲。被指甲花包了指甲的孩子據(jù)說不會被邪氣所傷。是不是因為染色的指甲鬼里鬼氣?我從不做美甲,覺得一個大人還舉著染色的指甲是很奇怪的事。
那株鳳仙花旁還有一株臥倒在地的矢車菊。矢車菊的花蕊里藏著一朵朵袖珍的花?;ɡ镞€有花。它們變戲法似的美得頗不正經(jīng)。小時候,我家的前后院長滿了矢車菊,紅的黃的紫的,它們太霸道了,擠得別的花都生不了根。它們的花期又很長,花里藏著種子,花謝了種子就落地生根,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害得我們拔都拔不凈。那矢車菊的種子是一位偶爾來做客的大姐姐給的。她是誰?她是來自何方的客人?如今已無人可以作答。在我的記憶里,她比矢車菊的花朵美得還要繁復,她系著一根長長的發(fā)帶,發(fā)帶在頭頂打了個蝴蝶結。害得我小時候結了三條手絹想模仿那根發(fā)帶。
從田野里侵略到石板路上的藤蔓是葎草。小時候我們叫它啤酒花。我被它藤上的小刺拉得滿腿是細長的血痕。我喜歡它手掌似的葉子,想摘大小不一的葉子夾在書里做標本。結果不小心被絆倒,腿被地上的藤蔓弄傷。人總會被喜歡的事物施加意想不到的傷害。
天黑了。我從田野里走出去,走向被路燈照亮的城市街道,然后進小區(qū),上電梯,鉆進懸在半空中的家……在歸家的途中,我看見了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那是一堆粗細不一的樹枝,小時候,我所居住的小院里,伙夫老丁的院門前就常堆那樣的柴火。黃昏,由柴火燃著的煙順著煙囪徐徐地漾在暮色里,那炊煙裊裊地融進暮色,也默默地消失在了時空里。如果不是遇見這堆柴火,我甚至想不起,在我小時候,曾經(jīng)那么癡迷地注視過炊煙:躺在生著厚厚巴根草的操場上,望著炊煙從老丁家的煙囪飛出來,開始是一股濃白的霧,漸漸散開,成一縷縷云絮般的煙陣,再擴張、變幻成一些鬼臉、貓狗、花朵的形貌。也許,那是我的眼睛在天空勾勒的簡筆畫,它們已然與炊煙無關。我怔怔地看了會兒那堆柴火,想到年前無意中得知老丁死于一場車禍,賠償款正被家人打官司爭奪……我繞開了那堆柴火,那堆植物的斷肢,令我頓生悵惘。那柴火,鉤絲般牽扯出我的傷感,我想到歿了的老丁,被燒成灰,裝在匣子里,擱在殯儀館落滿灰塵的架子上,無人問津。
我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田野與街道交接處的公園,目光觸及公園里新植的一種我不認識的植物,它們正趴在地上開著不起眼的花。我發(fā)現(xiàn),這座新建的公園光禿禿的坡道上,一大片一大片全是它們。它們一點也不好看。但我特意借助識花軟件,查了它們的底細,原來,它們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六道木。植物也和人一樣,不起眼的,有故事。我在所查的資料里,讀到了關于它的故事:六道木又稱降龍木,忍冬科,其木質(zhì)堅韌,木面光滑細密,生長于文殊菩薩道場五臺山。
被賦予神性的六道木,真能度人斷除煩惱?人的煩惱即便神仙也難以斷除。因為,人總以企圖擺脫煩惱的方式自尋煩惱。就像我要踏進的家,那些堅固的防盜窗,分明是妨礙了主人與自然親近的桎梏。在更古的時候,人與植物多么相似,立在土地里,享受著自然賦予的陽光雨露。后來,聰明的人,給自己制造了層層疊疊的障礙,與自然相阻,與植物遠離。吾輩尚有與植物親近過的童年,可是,我的孩子,她連一顆天然的龍葵果也沒有嘗過。而我小時候,曾因過食龍葵那黑紫色酸溜溜的果實而中毒,后來又被龍葵的葉子熬水治好了皮膚瘙癢癥。因而,我知道,每一株植物,不僅是治病的藥,同時也有致命的毒。正如人,可能是尊神,也可能是個魔。植物、人,以及世間萬物,莫不如此,秉性里,本無善惡。是人,貌似聰明地學會了定性與定論,非把世界分出個陰陽兩極、黑白兩端,殊不知,習于計較,是人永遠無法斷除的煩惱的癥結。
我拍下一張赴死的木槿,打開微信,準備發(fā)朋友圈,卻又在朋友圈里遇見了它——作家王青發(fā)的一幅蘿藦圖片。看到它,我就激動了,這是我久違的植物故交?。氊惏愕卮嫦铝颂}藦的圖片后,讀青姐的配文:“傍晚在梨園見到蘿藦,如遇故人?,F(xiàn)在是農(nóng)歷八月,花在開,果尚青,再過兩個月,那果才能完全成為自我。寒風一吹,果殼裂開,蘿藦就到了空巢期,那些蒲公英似的小降落傘飄了出去,如飄飛在時間的旋渦里,永遠不再回還。有時想想,其實每個人都像一只蘿藦,只要他見過別離?!?/p>
如果不看到這張圖片,我?guī)缀跏峭浟嗽晃曳Q作元寶的蘿藦。在我兒時居住的校園,屋后的樹林里,滿是蘿藦。夏天,攀繞樹干的蘿藦藤上綴滿了一個個青綠的寶囊狀的果實,到了冬天,果子開口,一團團棉花般的白絮便會隨風飄散。那些青果子,被我和小伙伴們摘下來,玩打仗的游戲時,它們充當炸彈,誰中了彈,就要躺在草地上,裝死。死亡對于我們,是神秘的未知,直到有一天,我們的一個小伙伴,因為腦炎而夭折后,我才明白,死是永遠地別離。倒是從那以后蘿藦的青果子都安全地活到了老。
我已很久沒有再遇見過蘿藦了,多想找到久別的它和他們,再玩一回打仗的游戲。
(選自2022年第10期《廣西文學》)
原刊責編"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