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條河流的時候,我經(jīng)常陷入沉思,想那些彌散的水,從毛細血管一樣的河床上流下來,原本是一小股,后來成很多股,匯集為一條河。它們流到我面前的時候,不知道更換過多少回名稱,經(jīng)歷過多少次分流,在被截流、阻隔之后,始終保持著流淌的姿勢。
人受河流的啟發(fā)逐水而居,受水的恩澤,休養(yǎng)生息。水在流淌,生活在繼續(xù),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河流中,有人類歷史發(fā)展和社會更迭的痕跡,也藏著河流作為自然力量與人文社會間錯綜復雜的關聯(lián)。我們的生活最終也會形成一條條河流,并在大地上留下痕跡。
大地之上的河流,有很多種形式。站在塬上往村莊里看,我覺得村莊本身就是河流,四面環(huán)山,每一條路就是一條支流,不管風從哪里吹來,或者人從哪里來,路都能帶其到合適的渡口。植物是更為具體的河流。一棵樹站在大地上,根須是向下的河流,深入大地內(nèi)部,它知道人間的苦樂,也知道大地的深遠;樹杈是向上的河流,天空遼遠,它們可以肆意生長,翻飛的葉子波浪,婆婆娑娑,無意間就把大地的空間拔高。那些貼在地面上的花花草草,也都是河流,它們細小的花朵、低矮的莖蔓,都是河流的組成部分。
其實,人本身就是一條河流,不過是站立的、行走的河流,每一條毛細血管都像山泉一樣,汩汩流出最初的水,血管再將它們運送到身體的每一個方向,這河床,百轉(zhuǎn)千回。人吃水的時間長了,就有了水的性情,終有一天,也像水一樣流向未知的大地。
我們是被缺水缺怕了的一群人,村莊四面環(huán)山,像個敞口的大鍋,這鍋聚人卻不聚水。山上下來的涓涓細流白白地向遠處流淌,溝里滲出來的水還沒來得及形成泉,就被心急的人一馬勺舀進水桶。為了這一口水,人們得半夜三更起來,趁著月色去排隊,等它緩慢地從大地深處冒出來。極旱的時候,為搶一勺水大打出手的事情常有,水沒等到,卻等到了淚水。
我看過一張新華社記者拍攝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照片:母親噙一口水,給兩個孩子洗臉。這用嘴噴出來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短暫而絢爛。這個母親,噙這口水的時候,在心疼水和心疼孩子之間是否做過權衡,不得而知。但是,當水珠從她嘴里噴出來的時候,每一滴水都帶著細小的光芒。那一刻,兩個孩子臉上便有了水色。
為了這點水色,六盤山下的黃土地上曾經(jīng)上演過很多的故事。好在苦日子能把人變聰明,村里的人把天上的水和地下的水攔截在一起,形成澇壩。這條被堵死的河流解決了整個村莊的吃水問題,也讓村莊溫潤起來。
很多關于水的細節(jié),早已經(jīng)儲存在童年的記憶里。如今,六盤山區(qū)早已經(jīng)不受水的牽制,不過,在水龍頭被擰開之后,每個曾經(jīng)吃過苦水的人,都顯得小心翼翼。
每到婚喪嫁娶的日子,祖父總會從箱子里拿出那副已經(jīng)舊得掉渣的家譜,顫顫巍巍地掛在墻上。家譜一旦被掛起來,我們就在祖先的目視下生活,迎接新人,送別亡人,生命的延續(xù)有了儀式感。
在我看來,家譜只是一個卷軸,里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漢字。而祖父卻說,家譜上住著祖先。因此,再看家譜時,覺得從第一個人生發(fā)出來的輩分圖譜,像一條河一樣流淌在紙上。就生發(fā)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我的家族,一部分人以輩分和名字的形式活在家譜上,由時間和敬畏供養(yǎng);而另一部分人,活在大地上,由土地、空氣、糧食、水養(yǎng)活。先輩們雖然離開了大地,但是他們在家族的河流里永存,而我們在先輩的護佑之下,生生不息。
認識了字,知道了名字背后的意義后,再回頭來看家譜,就仿佛通過這簡易的譜系,看到了我姓氏的源流,找到了數(shù)典認祖的證據(jù),也從而探知到村莊的歷史、地理和民俗。
而以記載父系家族世系、人物為中心的家譜,流到了祖父這一脈,就停住了,名字的部分是一個又一個等著被填滿的方框。我曾經(jīng)問過祖父,家譜上為何沒有他和祖母的名字,他笑著回我:“等我們的名字寫到家譜上,你就看不到我們了?!蹦菚r候,我覺得這一天好遙遠,希望它永遠也不要到來。
從家譜的走向看,祖父是我們整個家族的一個關鍵點。作為家里的獨生子,他的存在,代表著某種轉(zhuǎn)折;假如沒有他,我們的家譜可能就此斷了,祖父使得家譜這條河流一直持續(xù)流淌著。
祖父是個保守的人,這一點從他的三個女兒出嫁的距離就能琢磨個一二。大姑嫁得最遠,我們村翻一座山,再經(jīng)過兩個村莊才能到達;二姑嫁到了大姑的隔壁,兩姊妹想見面了出門走幾里地就到了一起;祖父最疼的三姑,祖父讓她嫁到了離我們村最近的鎮(zhèn)上。
和對三個姑姑的苦心安排相比,三個叔父的未來明顯讓人省心得多,到了合適的年齡,他們接過祖父手里的鞭子,繼續(xù)在祖父耕耘過的土地上忙碌了。而到了我們孫子輩,情況就明顯不一樣,我們先后離開了村莊這個小小的河床,分別在上海、蘭州、銀川、石嘴山等地落地生根。
只有兒孫走遠,祖父的河流才有真正意義上的延續(xù),不過他再也沒有辦法安排每一個人的生活,只能通過電話小心翼翼地打探我們的生活。就像河流,源頭老惦記著支流的去向,支流又未必只顧著往前走,它們心里也一定惦記著源頭。
堂妹是祖父這條河流流淌得最遠的一支,她遠嫁新疆之前,三叔和三嬸經(jīng)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思想斗爭,他們覺得,雖說女兒遲早要離爹娘,但近水能撫慰人,嫁到千里之外,雙方有個頭疼腦熱只能兩頭干著急。
這個時候,還是祖父的話讓他們下了決心。祖父拋開他安排三個姑姑的初衷不提,只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去新疆討生活,曾被那里看不到頭的肥沃土地所吸引,也立志扎根于斯可惜最后未能如愿。
堂妹出嫁那天,臨出門前,祖父喊住她,遞給她兩個小陶罐,一個裝水,一個裝土。多少年以后,再想起堂妹出嫁時帶水土這個細節(jié),突然就佩服起祖父來,他讓堂妹帶著的,不光是鄉(xiāng)下的水土,還有斬不斷的根脈。
河流是原鄉(xiāng)的標記,是一個人生命的根系,人是背著原鄉(xiāng)遠行的河流,人這條河流到哪里,根就扎在哪里,休養(yǎng)生息。這是爺爺做了但是并沒有告訴我的道理,我把它記在了心里。
我一直不會游泳,卻喜歡“泅渡”這個詞,這或許和從童年就開始的自我改變有關,也或者,人的一生本身就是一次一次泅渡的過程。
我生活的這條河流,在十歲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巨大得讓人悲痛的漩渦,母親的去世,讓我和我的家庭沉入水底,周遭是深水一般的壓力,喘不過氣。
當時,我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孤獨,還學著抵擋它、忍受它,盡量不去人群中。于是,澇壩便成了我躲避孤獨的去處。坐在寂靜的死水邊,看著河水在風的作用下一波推著一波前行,像時光之手推著生活一樣;但到了岸邊,這波浪就折回來了,風的力量再大,也沒辦法給它們出路。如此反復,水跟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的人一樣,麻木,呆滯,這應該是在千百次努力之后的結(jié)果,要不然河岸兩邊的土,為何被沖刷得如此光滑呢?
其實,這些死水并不如我看到的那么頹廢,是我錯怪了它們,它們有自己的苦衷,它們沒辦法告訴任何人,只能隱忍地借著風,沖撞河岸。
那時候,就覺得那一波一波沒有出路的水中,隱藏著太多的疑惑,鬧懂它們,就鬧懂了人生??墒钱敃r我年齡太小,岸邊生發(fā)出來的少年惆悵,最后都變成了遺憾。我不能一一破解水的密碼,在水的啟發(fā)下開始改變自己。
我開始在書本里尋找出路,走很遠的夜路,挨凍去鎮(zhèn)上的中學,然后再輾轉(zhuǎn)去縣城的高中,經(jīng)歷四年的煎熬,在經(jīng)歷了兩次高考之后,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一條出口。當我拿著錄取通知書準備向村莊告別時,我悄悄地去了澇壩,蹲在岸邊,掬一捧水,洗一把臉,像壯士一樣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多少年后,再看走過的路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人生這條河流,少年時以為困囿于山澗,一生最遠也就去個鎮(zhèn)上;青年時去了縣城才發(fā)現(xiàn)柏油路上的水,隨時可以成為河流,也隨時消失得了無蹤影;而內(nèi)心的洶涌,推著年輕的身體氣勢如虹地湍急奔流,不畏懼狂風暴雨。
現(xiàn)在,好不容易沖破壁壘,把泉眼扎根在堅硬的城市,而我的兩個孩子,像兩股從我們身體里流出來的清泉,開始撕扯和牽絆。我這條河,已經(jīng)和鄉(xiāng)下的那一潭死水沒有兩樣了,兩岸的風景越來越固定越來越熟悉,內(nèi)心開始有所牽絆,不再如從前般一往無前,慢慢地放緩了腳步,甚至瞻前顧后、停滯不前了。
父親的河流也被我改道。行至暮年,生命的長河已經(jīng)趨于平靜,不再容易起波瀾時,父親被硬生生地引流到了陌生之地。雖然父親這條河已經(jīng)深沉得讓人不易捕捉到任何情緒,可我還是能看出來他的局促和不安。他嘗試著在新的河床流淌,但明顯緩慢,沒有了在鄉(xiāng)下的恣意,像個學步的孩童一樣。
有幾次,我站在樓上,看見父親站在街道的人流中,神情緊張,緊盯著路河對岸的紅綠燈,人群向前,他努力地讓人群裹挾自己。每每看到這個情景,我的眼眶里就有了小小的溫熱的河流,我并沒有想著阻止它們,任由它們在臉的河床上縱橫。
在鄉(xiāng)下,我走過的路,是父親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我流淌的河床,是父親流淌過的河床,我在父親的護佑下橫沖直撞。而進了城,我和父親互換了身份,父親走過的路,我走過很多次;父親流淌的河流,不遠處就能看見我的身影,父親在我的影子里,學著適應。我明白他在人群里的無助和迷茫,因為這是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
一個鄉(xiāng)下的父親被改變了航道,就有更多的鄉(xiāng)下的父親經(jīng)歷同樣的過程,其實,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條條叫做鄉(xiāng)下的河流,日夜不息地朝城市這片海洋奔波,我們這些終于抵達了城市的水滴們,瞬間就被淹沒了。
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中這么描述河流和城市:像伊斯坦布爾邊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水一樣,白天,它多么湛藍和美妙;而到了夜晚,城市的燈光讓它成為一個驛動的黑域,浪尖上跳舞的燈光讓黑暗越發(fā)地神秘莫測。水浪追逐著水浪,詩句追逐著詩句,玻璃窗外,呼嘯的風帶來了夜汛的潮濕氣息,斑駁的燈光底下,世界重歸于無序和復雜。而此時,一個外鄉(xiāng)人很容易被城市的暗流吞噬了,包括她的靈魂與肉體。
父親離開村莊進入城市,他的靈魂與肉體不斷被城市改變著。我和父親,兩滴在鄉(xiāng)下無法相融的水,在城市的波浪中卻緊緊擁抱在一起,彼此引領。
一直希望有時光倒轉(zhuǎn)的機會,這樣,就可以穿越到童年去,回到六盤山腹地寧夏和甘肅交會處那個叫山河鎮(zhèn)的地方,那里有寄托我少年情懷的山,有給我靈感的水。
山河鎮(zhèn),兩面高山,“山”字有了;一條河流從兩山的連接處流過,“河”字便跳到了地圖上,“山河”兩個字組合到一起,就成了立在路邊的路標,也成了我鄉(xiāng)愁的歸處。
山河鎮(zhèn)有山河的氣勢,也兼具了鎮(zhèn)的內(nèi)秀,和身邊的六盤山相比,它小巧玲瓏,卻交通便利,三座山聚攏在六盤山腹地,形成小片平坦之地,這不起眼的交匯處,自有它的迷人之處。這里聚山,也聚人,十里八村的人們,住在山上的人們,過路的人們,做生意的人們,就把這里當成了集市,寧夏甘肅的貨物和人,在這里集散。我們的童年,也在這里寫了個感嘆號。
鄉(xiāng)下的集市,大都分布在一條叫甘渭河的河流的兩邊,從東到西,共有四個集市,一個一三五逢集,一個二四六開市,一個逢九,另一個逢十五,山河鎮(zhèn)上趕集的具體日子我已經(jīng)忘了,但是依然記得一條街上擠滿了人,我跟在祖父身后,在人群里尋找想買的東西時的激動至今銘記。
集市也是一條河流,需求是重力,把四面八方的人吸引到同一個河床上來。幾乎是一瞬間的事,街道上人聲鼎沸,面孔各異的人們,接踵而至,扮演各自的角色。趕集的人,臉上寫著要買的東西。湊熱鬧的人,像河流里的泡沫,輕輕一彈,就消失了。擺攤的人或站或蹲,面前的簸箕、臉盆、牛韁繩、剪刀、白布、菜葉子默不作聲,和攤主生著悶氣。
牛市在路邊的一處低洼的坑里,牛被聚集在這里,形成暗涌的河流,販子們到處物色買主,然后是賣主、買主,和販子衣襟下交換手指頭,一來二去,沒有一句話語,但是買主和賣主的臉色卻有著很大的變化,一頭牛就有了準確的交易價格。我被這詭異的討價還價方式吸引,總想知道衣襟之下,是如何暗流涌動的,可一直沒有答案。
集市的河流一般在臨近中午的時候就到了盡頭;人如河水一般倒流,回到自己的來處。鎮(zhèn)上的街道空曠,像從來就沒有“河流”來過一樣。而到了固定的趕集的日子,這里將再次熱鬧。如此反復,這條季節(jié)性的“河流”,流淌過我的童年,將我的人生從少年帶到青年。
我總盼望著再一次匯入鄉(xiāng)下的集市中去,感受人流的擁擠,尋找童年的痕跡。于是,最近一次回鄉(xiāng),我專門在山河鎮(zhèn)停了車,想帶孩子找找童年的集市??墒?,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干涸的河床:長長的街道兩邊,山還在,河流還在,醫(yī)院還在,戲臺子還在,就是集市不在了。三三兩兩的人,無精打采,兩側(cè)的門面房的老舊手寫招牌還在,大鐵鎖上銹跡斑斑。我童年的集市河流,在這里算是徹底斷流了。
逝者如斯夫。被水帶走的,最后也埋進了土地,而土地上更多的人,像河流一樣繼續(xù)奔騰著,不管是在波瀾壯闊的河床,還是在曲折蜿蜒的山澗,一滴水擁擠著另一滴水,一滴水追著另一滴水,勇往直前,生生不息。
(選自2022年第12期《朔方》)
原刊責編" 曹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