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夾著紅紙上門,我就知道年的腳步近了。可能半月二十天,也可能才進臘月,甚至地面剛凍裂嘴。更確切的日子需要掐指算,除非有“月份牌”。月份牌即供銷社的日歷。封面是紅色的吉慶有余圖案,余皆白紙黑字,撲克大小,厚約一指,可釘在墻上。不是誰家都舍得買,我家數(shù)年后才有。記日子的方式有多種,嘴傳,心默,紙寫,各人不同,均有秘招。有個老太太用麥粒記,每日晨起先往茶碗丟一麥粒,如同游戲。孫子頑皮,吃了幾粒,她以為時光倒流,逢人就講。當(dāng)然,也有不記日期的人,懶或不在乎,街上常聽到這樣的問話:今兒幾號了呀?頻率僅次于“吃了沒?”搞錯日期在所難免,兩個輪流在牛場放牧的人就因記錯而吵得臉紅脖粗。訂婚、娶親的日子鮮有記錯的,戶戶從未弄錯的就是過年了,它還在遙遠的路上,就被惦記上了,有太多的提醒方式,比如二姨夾紅紙。她是讓母親剪窗花的。
二姨人高馬大,她不識字,性格與母親也大不相同。二姨從未聽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但享樂上她一點兒不輸李白,喝烈酒,吃大肉,抽老煙,賭倒一般,“掛和”更像游戲,我少時也玩過。她和二姨夫可謂情投意合,天生伉儷。與二姨相比,節(jié)儉的母親就太虧了。二姨平時粗豪,過年卻是細心的,從不馬虎。窗花、對聯(lián)、燈籠是年的盛裝,不穿這身衣裳,那就不是年了。她可以不穿,但一定要給年定制。
帶紅紙上門的大致兩類,關(guān)系一般的只讓母親畫圖,拿回自剪,更細的據(jù)自家窗戶的面積提前折疊成大小不同的紙塊;親戚拿上門,母親既畫又剪。而二姨的窗花,母親剪好后,由我送至。我挺樂意送,二姨不給跑腿費,但會賞我一些吃的。母親的窗花內(nèi)容豐富,窗戶、屋壁各不相同,她會囑我告知二姨。二姨口上應(yīng)著,未必按照母親說的那樣貼。紅窗花張開翅膀,飛到哪里都喜氣洋洋的。二姨、更多的人要的就是這份喜氣。我家的窗花繁雜,母親剩物利用,常剪一些花瓣,有的盛開于相框邊側(cè),有的綻放于報紙糊就的頂棚。年臨近,紅花放肆,水缸、菜缸、風(fēng)箱、瓷罐,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它的家園,在寒冷的冬日,它們奪目、鮮艷、招搖。
與精美、秀麗的窗花比,春聯(lián)之喜濃烈奔放。鄉(xiāng)村不乏能人奇人,村中一高姓男人雙手打算盤,我多次見過,眼花繚亂,極是佩服。住在鄰莊一外地人自己不會生火造飯,但會幾國語言。父親每每說起,都感慨不已。年根兒,亦是龍飛鳳舞者露臉的大好時機。寫什么、字如何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會寫。我考上師范的頭年寒假,親戚們夾了紅紙上門,從此我有了寫春聯(lián)的資格。我寫字不如父親,但不敢推不能推,硬著頭皮上陣。好在沒人在意字體筆畫,有無功力。貼遠比寫難。上聯(lián)與下聯(lián)的位置常有混淆,因為壓根兒就沒打算搞清楚,要的是寫著黑字的紙貼在泥墻上。一保管員在給飼養(yǎng)房、牛圈馬棚、庫房都貼好后,將剩下的對聯(lián)貼于自家與父母的院子?!傲笈d旺”貼于門頭,有識字者拜年,才撕下來。類似的事常有,但沒人笑話,這不算什么的。我說的難是春聯(lián)粘于墻體,且能牢固,至少在除夕前不能脫落。
先要熬糨糊。面粉倒入清水,均勻攪拌。不能太稀,稀了黏性差,但也不能太稠,稠了容易起疙瘩,也粘不牢??此坪唵?,做卻不易,小半靠經(jīng)驗,更多的是憑感覺,是技術(shù)與藝術(shù)的合體。入鍋熬至沸騰,這期間仍須攪拌,防止煳鍋,也讓水和面充分咬合。攪拌是談戀愛,熬是步入婚姻殿堂。略了環(huán)節(jié),未必不可,但想如膠似漆就難了。
再用掃帚掃掉墻壁上的浮塵。墻體是灰泥摻混麥殼抹就,光滑是不可能的,風(fēng)雨剝蝕,皺紋滿臉,極易掛土,有時還有昆蟲的殘尸和飛鳥的糞便。難以想象這些是如何粘到墻體上的,在這個誰都會忽視的區(qū)域曾發(fā)生過什么。鄉(xiāng)村有太多的謎,我沒有能力揭開。
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就是貼了。臘月尾壩上氣溫可至零下三十幾度,即使正午,也暖和不了多少,滴水成冰,所以貼春聯(lián)須手疾眼快,稍有遲疑,刷了糨糊的紅紙便凍透了,硬脆如薄冰,根本粘不住。再有,風(fēng)也搗亂,人走路尚且困難,何況紙張?若不護著,要么殘裂,要么脫手飛離。一人是很難完成的,須有助手。貼上去,要用手掌拍按,尤其邊角。除了力壓,也靠手掌的溫度,所以貼春聯(lián)不能戴手套,一個小院貼下來,雙手染色,指甲帶紅,手指也多半是僵的。
即便步步細心,也難保春聯(lián)穩(wěn)粘在墻。被狂風(fēng)撕扯掉的春聯(lián)在空中飛舞,倒也不沮喪,仍舊喜氣盈盈。風(fēng)厭了,悄然離去,不成形狀的春聯(lián)或掛在樹杈,或臥在墻角,再也回不到墻上了。貼完春聯(lián),我一趟趟去院里瞅,若發(fā)現(xiàn)有掀了角的,趕緊告訴父親,加以粘固。
燈籠由父親制作,起初為木頭制架,外糊麻紙,上貼喜字,底座置放由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燈或蠟燭。麻紙燈籠不結(jié)實,光照朦朧,像糊了泥巴的花朵。后來父親改用瓶子,輸液瓶最好,若找不到,就用普通的瓶子。在距瓶底兩厘米的部位綁數(shù)圈麻線,敷油點燃,片刻,猛插冷水中,底座便炸掉了,燈罩遂成。木匠活兒父親得心應(yīng)手,制作燈籠非他強項,有時炸廢幾個瓶子才能造出完好的燈罩。再后還是木頭制架,外嵌玻璃,比瓶燈美觀多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村里通了電,房檐下吊一燈泡,雖簡卻亮,有著怒放的體態(tài)和氣勢。
窗花、春聯(lián)、燈籠缺一不可,有了這身裝扮,節(jié)日的喜慶便溢漫開來。近乎夸張的形式,寄寓的卻是真實樸摯的念想。辭舊迎新,誰不想討吉利呢?所以,一向大大咧咧的二姨也不馬虎。
與紅艷的衣相比,食要豐富得多,念盼亦深揣于心。口腹之欲,似乎俗氣,可要的就是這俗,酒肉穿腸,越俗越酣。用形而上的說法,乃夢想的一部分。
食的準(zhǔn)備從夏天就開始了,比如黃花。它不像野草遍地生長,可臥可立可與日光較量,它喜濕,且羞答答地藏于草間,若倒伏就再無立起來的可能。稀少,自然珍貴,采擷不易。某個午后,聽說西灘的黃花開了,我與母親各挎一筐急奔而去。下了一夜又一上午的雨剛剛停歇,空氣尚濕,地面軟滑,出村看到前面的人趕廟會似的,母親回頭催我快走。我小跑起來。躲閃著水坑,難邁大步。母親落在后面,我回頭瞅她,她揮手叫我先走,作為先鋒的我便生出打頭陣的豪勇。灘里積有半尺深的水,黃花香氣誘人,也顧不得這些,連褲腿都未來得及挽,我便殺入其中。腿快還須眼疾,沒有絲毫采擷的悠閑,個個都是伐砍的架勢。于黃花而言,這絕對是虎狼之師。篦剃兩遭,別說是盛開的花朵,剛生出的苞蕾亦難覓蹤影。返回的路上,我看到了母親。我采了十幾朵,而母親僅收獲四五朵,鮮嫩的黃花躺在筐底,如暗夜里的星星閃射著微光。母親羞澀地說來晚了,我便有了打勝仗的喜悅。
尚未到家,母親便說留著過年吃。其實她無須強調(diào),我深知所有的美味都要等著春節(jié)才可享用。采摘的鮮黃花須放在篩子里晾曬,直到枯干。本來就少,失了水分更顯孤憐,不夠半茶碗的,所以采好幾次才可湊一盤的量。吃時沸水煮燙,加肉絲拌炒。歷經(jīng)數(shù)月,其香何止是花?
在通往年的路上,草原蘑菇不可缺少。村前村后的樹林均生有蘑菇,沒草原蘑菇香,也容易采,現(xiàn)炒現(xiàn)食。草原蘑菇可沒那么好找,奔波半日,運氣好的話,也就采十幾朵。用針線串起來,掛在屋檐下,直到干透。這期間蜂飛蝶舞,雀鳥爭啄,待移入房,有一半的蘑菇缺胳膊少腿。但其香更濃,夏不怯熱、冬不懼冷,一直飄散至除夕。
作為食物的主角,“炸貨”在臘月的中下旬陸續(xù)登場,炸糕、炸油餅、炸麻花、炸麻葉、炸果蛋、炸江米條等。糕為黃米,黏性大,蔚縣所產(chǎn)最佳。余皆小麥粉,但又有品次,如麻花用最好的面粉,而果蛋最次,口感自然有區(qū)別。油多為胡麻壓榨,俗稱麻油。在讀葉彌的小說時,看到麻油菜包,我甚是納悶,后問她,知她所言乃芝麻油,亦稱麻油。
炸年貨用時半日,但醞釀甚久,所炸面量母親做主,準(zhǔn)確地說,是依據(jù)收成決定。炸年貨與平時飯食不同,和面極為重要,既關(guān)系著炸貨是否好吃,又關(guān)乎著耗油量的多少。父母在這方面缺乏經(jīng)驗,每年炸年貨都要請人來。請誰?父母的意見往往不一。用今天的話說,二姨是典型的吃貨,她愛吃會吃,并且有一手和面的本事。四爺爺是村里的能人之一,會繞勒捆莊稼的粗繩,會掐算,亦會和炸貨的面。他給我家和過,二姨也給我家和過,但所“殺掉”(消耗)的油均超過了母親的預(yù)估。那可是油呢,滴滴金貴。于是,炸年貨便面臨著艱難的選擇和決斷,請誰和面?確定不了,日期只能往后推,父母白日打問,夜晚商討。親戚們炸了年貨會送一碗,父母嘗食比較,互相交流。有時會得出一致意見,有時難免分歧。這個過程很枯燥,我等得心都焦了。但日子就是這么過的,乃生活的本相,正因為這似乎可笑的節(jié)儉和計算,它深鑿于記憶,任歲月流轉(zhuǎn)也再難剝離。
和面的人定下來,其他簡單多了,和、醒、做、炸,我只在做的環(huán)節(jié)上參與,比如搓麻花、劃麻葉、團果蛋。搓麻花是技術(shù)活兒,面先搓成細條,相擁既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緊了難炸熟,松了入鍋便天女散花,不成個兒不說,沉入鍋底的碎塊還貪吃油。搓麻花是創(chuàng)作,樂趣深蘊于心,劃麻葉、團果蛋是機械復(fù)制,有耐心即可。
熬油時,我便到院子里玩了。獨自或與弟弟一起。臘月里,我極少去別人家,哪怕是親戚家。有個傳說,是關(guān)于油王的。誰家炸貨,油王便蹲立灶上,炸出的第一批貨,由笊籬放至盆里后,先要夾出一個放在盤子里,供油王嘗鮮。這時的油王最忌裹帶著寒風(fēng)的陌生人上門,若有擅闖者,惱怒的油王會喝鍋里的油。雖不至于全部喝干凈,但喝一口也讓人心疼呀,誰知那一口有多少?如油王吃得滿意,會有賞賜,彼時鍋里的油不停地浮漲,想舀多少有多少。據(jù)說有人舀過兩大缸。這期間不能出聲,不然油王不悅,立馬停止。
我沒親見哪家得了油王的賞賜,可我并未就此懷疑。傳說自有其神奇的誘惑,在院里玩耍的我心懷奢望。那一時刻來臨,須盡快騰空水缸和菜缸,我不可遠走。當(dāng)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又一想,終未錯過奇跡,又心生歡喜。而且,候在院子里,近水樓臺,母親敬了油王,會拿一些給我和弟弟?;蛟S,留在院里主要是為這個小心思。母親瞧得明白,及時拿出來犒賞饞嘴的我們。
炸好的年貨放至笸籮晾涼后存于閑缸。父母自然要計算耗油量,那是他們的事了,我沒那么上心。他們計算一番也就作罷,反正來年總要商議。如此,迎年的事基本完成,而油炸的香味吸附于墻壁房梁,出了正月才漸漸消弭。
年是最具儀式感的節(jié)日,不同地域,年俗或許有別,但就傳承之久,影響之深,儀式之繁,不會有太大差異。我生于壩上,儀式自然有著塞外之風(fēng),臘八吃粥,臘月二十三送灶王上天,二十六掃新屋,二十九貼對聯(lián),年三十接祖宗,初一拜大年,初二三走親戚,初五送窮土,元宵賞燈。酒肉穿腸,并非簡單的消化分解,還關(guān)涉眾生的活法和講究。塵渺煙起,宇浩云流,虛實互生互長?!缎椒植淼幕▓@》探索的是時間之謎,年其實也是關(guān)于時間的杰作,只不過前者獨屬博爾赫斯,后者既有集體想象又不乏個人印記。
臘八粥沒有特別之處,只喜其甜,不在乎料為何物。送灶王之日,一早母親就嚴(yán)肅地告誡不準(zhǔn)亂講話。他老人家鐵定了要上天,根本不需要送,且所言乃一年所見所聞,而非當(dāng)天的零碎。曾有疑惑,但沒敢問母親,這明擺了亂講話,屬無禮之舉,便壓下去,然而雜念紛飛。當(dāng)然,亦自覺檢視這一年所作所為,灶王會不會記上一筆?我仰敬灶王,不僅僅是他上天言事的神力,更為他的好記性。每一戶都夠?qū)憥妆咀拥?。二十六掃除最為忙累。在我上初中后,村里有戶人家蓋了三間“四角硬”,就是磚垛土墻,但彼時已屬雞中鳳凰,余戶都是土屋。打掃就是用自挖的白土刷兩遍,再給有炕的屋頂棚糊一層報紙。為“搞”這些報紙,父親要費許多心思,那過程之難,甚過采擷黃花。累卻有樂,糊了新報,??裳鲇^,我對村莊以外世界的認知,是從讀頂棚開始的。自然,許多字我不認識,但并不影響讀,跳過去,也能明白大致意思;相反,有些話,每個字都不陌生,可組合在一起卻摸不著頭腦。正是這奇妙和深玄,春節(jié)之后我的目光仍時時在頂棚搜尋,這算是年的余味吧。
除夕至,年就邁到門口了,一抬腳就可跨進來。所謂的忙到頭,以此為終。乞丐都不出門的。儀式、禁忌也越發(fā)多了,如影隨形。母親終于從柜子里拿出包袱,包袱皮是她的舊頭巾,灰藍色,沒有圖案。她解開綰結(jié)的疙瘩,將藏裹的新衣分發(fā)給我和弟妹。衣褲顏色年年變,但襪子永遠是紅的。我成家后,母親不再操心我穿什么樣的新年衣裝,唯有紅襪子,早早就買好了,而且盯著我穿上。
守歲無甚情趣,比通常睡得晚,待被父母推醒,生肖已換了主角。哈欠連天地穿衣服時,耳邊已掛上誡令。太陽出來前,不能揭柜,不能灑一滴水在地上。其實睡前已告誡過了,且年年如此,可父母生怕迷迷糊糊的我們忘記。后來,父親做了一件帶抽屜的碗柜,新的問題就來了,推拉抽屜算不算犯戒?我拋出疑問,父親思忖后,鄭重答復(fù),拉抽屜也要日出之后。
父親已把頭天備好的木棒或胡麻柴點燃,曰“籠旺火”。圍火烘烤,一年的運氣由此生發(fā)。在弟妹更小的時候,不便出屋,父母要把他們的褂子烤一烤,旺運也就生根發(fā)芽了。燃放完鞭炮,茶點宴開始。每人要喝一杯紅糖水,盤碗里是入睡前就備好的炸貨,可敞開肚皮吃。
在正宴開始前,先要給親戚們拜年。拜完,親戚會賞賜糖塊、黑棗、紅棗、花生、核桃、柿餅、煙卷之類的東西。當(dāng)然不可能樣樣有,這些雜物是混在一起的,親戚抓上什么給什么,對拜年的孩娃均等對待,沒有薄厚。我挺發(fā)怵拜年,好些姑姑叔叔、姨姨舅舅比我年齡小許多,平時不屑與他們玩的,此時小長輩高高在上,作揖問好,甚覺羞怯。尤其怕去姑姥姥家。姨姨多,進了屋,感覺滿地人影,生怕叫錯,遭姨們笑話,可越怕越出錯。她們也喜歡逗我,我剛問了聲三姨好,她拉長聲調(diào)說,錯了,我是你四姨,她才是三姨。我趕忙向“真正”的三姨問好,這個三姨卻又笑了,我是你四姨,那個才是你三姨。我如陷迷魂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幸好,每次都是姑姥姥救場,說行了,別逗孩子了。姨們嘻哈著作罷,我揣著賞出門,腦袋仍是暈的。但怵也要去,這是大禮,父母嚴(yán)加督促,絕不可免。
第一要去的是四爺爺家。因為被請回的祖宗們“住”在他家。有時,四爺爺在院子里,但我不能問好,堂屋供著祖宗們的牌位,我跪在地上,磕三個頭。之后才能拜四爺爺。禮規(guī)入心,謹守敬從。半個村的親戚,一圈下來要兩個小時,返回家,家宴正式開始。自然有夏日采的黃花及草原蘑菇,它們似乎也等著這一刻,濃香盡漫。任務(wù)完成,腹亦半空,那一刻真是很享受。嘗一嘗,便放下筷子,留著更多的肚子吃餃子。餃子里包著硬幣,吃得多,自然吃出來的概率大。而是否吃出來,吃出幾個,關(guān)乎福運大小。食之游戲,這么說未嘗不對,但絕不全對。它是年俗的部分,劈枝砍葉,儀式散亂,年就不完整了。準(zhǔn)確與否,有無應(yīng)驗,并沒那么重要,至少不是第一重要。
每年都有吃撐的孩娃,甭說跑跳著玩了,走路都困難。某個春節(jié),我和弟弟比賽吃餃子,事先并無商量,弟弟突然宣戰(zhàn)。往年多半是我第一個吃出硬幣,那一年他先吃出來。他抿舔干凈,拍于桌角。硬幣不是極新的,但在紅漆的映襯下,如同明鏡。弟弟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盯著我,雙頰因興奮而暈紅。我自是不甘落后,加快吞咽。雖然他第一個吃出硬幣,但未必吃出的硬幣數(shù)超過我。沒幾分鐘,我就吃到了,置于紅桌的另一角,形成對陣。弟弟再咬一枚。雖然他占了上風(fēng),可這優(yōu)勢也讓他緊張,一邊咬一邊掃著我的雙腮。沒有時間限制,我盡可敞開肚皮吃,就飯量我肯定是大于他的。他自然明白這一點,擔(dān)心也與此有關(guān)。我表面泰然,心里卻是急的,動作更快了些,幾乎是囫圇吞咽。餃子里包有硬幣,可我竟沒咬到,至喉嚨才覺出硬度,但回吐已來不及。我叫了一聲,說把硬幣吃進去了。弟弟自是不信,父母也沒在意。弟弟明顯吃飽了,見我沒有認輸?shù)囊馑迹膊环趴?。若不是母親板了臉,收了盤子,弟弟還要叫陣。肚里的硬幣是不能算數(shù)的,我不可能剖開。勝負既定,弟弟以勝者的姿態(tài)挪下炕,自去玩耍。我又一次說把硬幣吃肚里了,父母這才相信,安慰我說不礙事。收拾停當(dāng),母親還去祖母處詢問。但硬幣在腹,我終究不踏實,直到它重見天日,心才落定。
初五送窮土,須在日出之前。揭起炕席的四邊,將席下的塵土掃至簸箕。年前剛打掃過,所以初五掃土是象征性的。然后由父親端至十字路口倒掉,燃放一個二踢腳,窮土就杳無足跡了。父母虔誠,我亦深信不疑,日子的油水一天天多起來,也許真是有些關(guān)系呢。即便現(xiàn)在,我也不認為那是愚昧或可笑的。而是看作往前拱的善念,春風(fēng)熏染,芽苞肆意生長。
初五至元宵,村里會唱二人臺。臨時拼湊,也不化妝,曲目倒是不少,《賣碗》《掛紅燈》《十五貫》《五哥放羊》等等。多是二人表演,亦有獨自說的,叫“呱嘴”。擅長呱嘴的人不多,我七爺爺是其中一個。“說一個東道一個東,東邊有個王大春?!笔銎淙斯适?,不無傳奇,句句押韻,類似快板書,但有些許差別。也可以說是“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吧。鬧過元宵,年就算過完了,另一個年已悄然上路。歲月不會因繁雜的儀式而駐停,但因為儀式中傳統(tǒng)元素的浸潤,時間便有了盤旋纏繞的可能。
如今,過年的形式變了,其實一直在變,或簡或繁。心之所愿,永無更改。金雞報曉,喜鵲登枝,如種扎根。
(選自2022年第11期《北京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