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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儒白詩朗

      2023-04-10 21:13:55何云燕
      美文 2023年7期
      關鍵詞:波士頓大學

      何云燕 壯族,廣西天等人,文學博士。廣西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2012-2013年美國波士頓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訪問研究員,2016年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念館(Yad Vashem)訪學學者,2018-2019年英國劍橋大學訪問學者,曾發(fā)表數(shù)篇散文作品。

      歷史上,特別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學術思想界曾經(jīng)有過非常著名的“波士頓儒家”,代表人物主要是當年生活工作在美國波士頓學界的三個人:哈佛大學的杜維明,波士頓大學的南樂山(Robert C. Neville)和白詩朗(John H. Berthrong)。當時南樂山任波士頓大學神學院的院長,白詩朗是副院長。不少人將曾長期執(zhí)教于美國夏威夷大學、近些年活躍于海外漢學界并受聘為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的安樂哲(Roger T. Ames)誤稱為“波士頓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和代表,大概源于他和南樂山的中文名字中都有一個“樂”字,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因為安樂哲現(xiàn)任世界儒學文化研究聯(lián)合會會長、國際儒聯(lián)副主席,這個身份容易與“波士頓儒家”的“儒”字重疊而令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

      說到誤解,可能國內很多人對“神學院”也多有誤解,往往一聽“神學院”就會聯(lián)想到教會和修道院之類教牧和修道場所,這樣的認識主要是受到過往一些文學作品或電影作品的影響。的確,最初的神學院是教會設立的,但最初的大學、醫(yī)院也都是與教會有關的,很多大學、醫(yī)院都是教會設立的,而且與國內大學、科研和醫(yī)療機構等廣泛開展合作交流,關系非常密切。比如,美國威廉瑪麗學院,泰國易三倉大學,意大利米蘭圣心天主教大學,等等。簡單講,如今國外的神學院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獨立于大學之外的神學院;另一類是與綜合性大學一體的神學院。前者如美國戈登康威爾神學院、紐約神學院、普林斯頓神學院等,后者如美國哈佛大學神學院、耶魯大學神學院、波士頓大學神學院以及英國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的神學院等。前者主要培養(yǎng)教牧人士,與綜合性大學的關系有的疏遠有的親密;后者主要培養(yǎng)與人文宗教及社會科學相關的研究型人才,學科方向設置與大學其他院、系、所類似,遵循同一模式。這種情況下,前者和后者的關系也是有的疏遠有的親密,這主要取決于前者的態(tài)度和傾向,比如許多較為保守的獨立神學院就認為哈佛大學、耶魯大學的神學院過于自由和世俗化。其實中國國內情況也大致類似,為教會培養(yǎng)教牧人員的獨立神學院如北京的燕京神哲學院(天主教)、燕京神學院(基督新教),南京的金陵神學院等;與之相應,伊斯蘭教有自己的經(jīng)學院;佛寺則有佛學院,等等。而國內高校則沒有神學院,卻有類似于宗教文化研究院的相關機構,這些機構除了不培養(yǎng)教牧人士之外,其基本功能跟國外與大學一體的神學院的學習和研究功能相當。

      所以,盡管白詩朗長期執(zhí)教于神學院并榮任副院長,但實際上他是一位學者,一位儒家學者,或者說是一位海外漢學家,一位鴻儒??梢砸运霭娴闹鳛樽C:《普天之下:儒耶對話中的典范轉化》(1994)《論創(chuàng)造性:朱熹、懷特海和南樂山比較研究》(1998)《儒家之道的轉化》(1998)《簡明儒學導論》(2000)《過程的擴展:中西方哲學與神學轉化的探索》(2008)等等。當然,白詩朗的學術著作遠遠不止這些。2011年初,白詩朗在將受聘為北京語言大學客座教授前,曾提供給該校一份長達25頁的簡歷,其中主要列述了自己的教育背景,所受獎勵,學術著作和學術論文清單等,均與海外漢學、中國學密切相關。這次來華訪問,應該是白詩朗在2010年9月應邀參加第一屆世界尼山論壇會議后,緊接著再次來華與中國大陸相關領域的學者近距離大范圍地接觸。

      白詩朗生于1946年3月美國威斯康星,于美國堪薩斯大學獲得學士學位,研究方向是中文和哲學;后于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研究方向分別為中國哲學中的道家和宋代新儒家。經(jīng)歷了完整、系統(tǒng)的學習之后,白詩朗一直從事著與中國哲學有關的學術事業(yè),直到2022年8月在加拿大去世。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一位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專業(yè)留校任教的教師,應邀到美國夏威夷大學參加國際學術研討會。當他看到參會者當中有不少在讀博士生,非?;钴S地發(fā)言、點評和主持會議主辦方安排的小組討論時,很受吸引和鼓舞,隨即萌生了到美國讀博士的愿望。于是,他向前來參會的一位美國學者詢問申請到美國讀博士的途徑,這位美國學者就推薦了當時并未出席這次會議的白詩朗,并留下了白詩朗的聯(lián)系方式。北京大學這位教師會后給白詩朗寫信表達了自己的愿望,很快即收到白詩朗的回信?;匦疟硎驹敢饨邮苓@位北大教師赴美跟隨自己攻讀博士,并詳細介紹了申請、簽證、赴美和入學程序。當年,北大教師順利入讀波士頓大學跟隨白詩朗攻讀博士學位并于1992年畢業(yè)獲博士學位。在讀和畢業(yè)之后,他均受到白詩朗先生多方面幫助和鼓勵。那個時候,美國學習中文的人很少,但波士頓大學卻有專門印有漢字校名的文化衫,白詩朗先生專門買來送給北大教師,他很自豪地穿上在校園向大家“炫耀”,至今仍保留著作為美好紀念。

      經(jīng)這位北大教師介紹和推薦,白詩朗在二十世紀末10年和本世紀初10年的20年間,陸續(xù)邀請并支持國內十幾位學者赴波士頓大學學習和訪問,有的是讀博士學位,有的是作訪問學者。一位清華大學的學者在讀書年代學習的外語是德語,在她拿到邀請前往美國駐華大使館簽證時,美國簽證官發(fā)現(xiàn)她英語交流有困難,就用中文問她到美國后如何克服語言上的障礙時,她跟對方講述了“波士頓儒家”的“故事”,簽證官很高興地就批準了她的申請。

      2011年11月中下旬,受聘為北京語言大學客座教授舉行儀式時,白詩朗應時任北京語言大學研究生院執(zhí)行院長張華教授邀請到北京進行了為期一周的講學、訪問,學校還專門舉辦了“儒學傳習與中西學術”研討會,白詩朗先生講授了他一生致力于儒家思想與西方文化對話的經(jīng)歷與思考,分享了許多中西人文學術交流的心得。也是在這次活動中,白詩朗答應從北京語言大學接收幾位在讀博士到波士頓大學進行聯(lián)合培養(yǎng),首批共三位,王雅鴿、娜仁格日勒和我。北京語言大學國內外研究生聯(lián)合培養(yǎng)基地2009年掛牌以來,支持舉辦了眾多碩士博士參加的赴外國際會議和碩士層面的聯(lián)合培養(yǎng)項目,我們這一批是一次派出博士最多的。白詩朗先生此前接收過不少來自中國大陸的訪問學者,但同時接收多位博士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訪問學生”還是第一次。

      因為即將要去波士頓大學參加“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項目的訪學,我有幸作為白詩朗教授北京之行的陪同翻譯。白詩朗到北京后第一站探訪之地是五道口邊上的萬圣書店。彼時我是一個初入京城的壯族女子,對偌大的北京還不是很熟悉。白詩朗教授熟門熟路地步行把我?guī)У饺f圣書店。路上他一直跟我強調,萬圣書店在很多中外學者中頗具名氣,之前他的朋友也帶他來過幾次。有一次美國東西海岸的幾位儒學學者到孔子故里曲阜開會,還專門停留在北京一日,為的就是到萬圣書店找中國學者的最新儒學研究成果?!翱梢娙f圣書店多么了不起!”白詩朗不禁感嘆。聽罷,我對北京作為中國政治與文化中心的好感倍增。

      到了萬圣書店,白詩朗很認真地找尋他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并找到那個最喜歡的靠墻座位,坐下來打開電腦,然后一臉俏皮地輕聲告訴我:“每次我們來總是有人盯著我們看,中國人對外國人來北京書店可能是比較好奇,可能是怕我們做壞事。但是我可是好人哦!為了避免尷尬,我就躲在這角落里,這樣就不太容易引起別人注意了。但不是每次來都能遇上這個角落空著。如果有人坐著,我就希望他或她能快點走。今天沒有人跟我搶這個座位,我真是太高興了,能請你陪我一起坐下來看書嗎?我想整理一下明天的講座稿?!边呎f邊露出憨憨的笑容。沒有想到一個國際大學者竟然這么平易近人,讓我初見他的緊張情緒一下就放松了。

      接下來的數(shù)日,除了在北語做講座和開會,我還陪同白詩朗走訪了清華、北大,并有幸見到了剛剛從哈佛大學回國到北大人文高等研究院擔任院長的杜維明先生。赫赫有名的杜維明先生攜家人和同事宴請了白詩朗,并專門為他點了烤鴨。白詩朗像孩子一樣,饒有興趣地看著廚師在餐桌邊上切鴨肉薄片,又興致勃勃、略帶笨拙地自己用面皮卷烤鴨片,然后很自豪很滿足地品嘗起來。我們所到之處,只要有孔子像,他就會挨著站,像中小學生一樣挺直腰、雙手合于腹前,神情莊重地跟孔子像合影。白詩朗對中國文化的喜愛是溢于言表的,更是根植于內心的。他總是不遺余力地尋找時機推動、促成中美學者尤其是中美青年學子的交流與合作。

      在短暫的相處中,我對這個即將成為我“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項目”的外方導師充滿了敬意,也消除了我人生中首次出國學習的諸多憂慮。我最難忘的是我們那次在圓明園迷路的“事故”。由于那時我們都還沒有智能手機,我只能靠地圖和問行人來確定路線,結果陰差陽錯繞了很遠的路。本來腿上有舊傷的白詩朗在半道上突然扭到了腳,加之他身材比較高大、年歲稍高,使得他走路變得艱難了起來。眼見天色漸暗,路上行人稀少,找不到任何援助,我急得團團轉。他看出了我的焦急和恐懼,不停地安慰我,還特地講了很多故事和笑話,硬撐著走了很久。到達目的地之后,見到了他的朋友和學生,他哈哈大笑,說看到我急得快哭了,讓大家不要責備我。后來我們到了美國,他也不忘記時不時拿這事來調侃我。

      白詩朗對學生的關愛是頗具中國傳統(tǒng)風范的。王雅鴿、娜仁格日勒和我沒有到波士頓之前,就介紹他的幾個中國學生給我們認識,希望她們協(xié)助我們租房。等我們搭乘飛機過來的時候,他考慮到我們人生地不熟,專門請一個中國來的博士生到機場迎接我們,把我們帶到預定好的住地。他說是因為波士頓的公交系統(tǒng)不發(fā)達,出行基本靠貫通大波士頓區(qū)的鐵路,但是鐵路系統(tǒng)又比較復雜,擔心我們拿著沉重的行李走迷路。得知我們順利到達并安頓好之后,他專門在辦公室等我們,為我們大致介紹了波士頓大學(BU)的基本情況,并為我們引見了兩三位老師,歡迎我們去聽他們的課。

      隨后他開車帶我們到波士頓學院(BC)參加學術會議,希望我們早日融入波士頓的學術研究環(huán)境。路上,他告訴我們,波士頓學院雖然名稱是“學院”但是其排名在很多方面比波士頓大學強;波士頓大學和哈佛大學、麻省理工隔著一條查爾斯河,我們有機會也可以去對面的大學看看,如果需要去旁聽,可以寫信去問問任課的老師,得到允許之后就可以去了。“大部分美國人都很熱情大方的,你們直接問就好,很多人喜歡自己的思想和知識被別人認可。就算有老師拒絕你們,那也沒有關系,大波士頓區(qū)好的大學和老師多得很。還有中國學者云集的燕京學社,那里有很多中美文化交流活動和會議。” 臨了還教我們用波士頓口音讀“Boston”,并不忘戲謔美國各地口音的巨大差異。白詩朗就是這樣,總是提供給我們希望和動力,鼓勵我們積極樂觀應對機會和挑戰(zhàn),給我們示范如何輕松幽默地面對各式各樣的境況。

      我們到達波士頓兩個月之后,美國的大學基本進入漫長的暑假,意味著接下來的兩三個月就沒有課可以去旁聽了。白詩朗帶著幾個波士頓大學的碩博研究生開起了一門課,讓我們都去旁聽并參與討論。我們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除了一個年近60的白人女博士生,其余基本都是中國人。他指導的一個中國碩士生跟我比較熟悉,她悄悄地告訴我,美國教授幾乎沒有人用自己的假期補課、開課的,白詩朗很明顯是專門為了你們仨才暑假開班的。聽罷我很感動,下課之后趁著沒人在旁邊就此問他,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你們如果是九月份起始,就可以旁聽很多課。四月份到就很快遇上暑假,有點可惜,因為你們才有十個月的時間。但你們也不得不考慮中國那邊的學習期,早來就可能早點拿到博士學位?!蔽艺f,少聽課沒有關系,放假我也正好可以全天泡圖書館,因為我們都開題了,可以充分利用波士頓大學圖書館收集博士論文材料、撰寫初稿。當他得知我對波士頓大學圖書館的圖書編排和開放安排很滿意時,喜笑顏開。

      在美國教授一般很少跟學生到飯館聚餐,但是為了照顧我們的風俗習慣,白詩朗每隔一段時間就利用中午陪我們到中餐館吃簡餐。美國中餐館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就是給每個到來的客人一個福餅(fortune cookie,也稱幸運餅干或簽語餅),即菱角狀的小脆餅,里面有一條小紙片,印著一句溫暖美好的話。白詩朗經(jīng)常跟著我們興高采烈地拆福餅,輪流讀出自己得到的吉言良語,在歡喜中相互開玩笑。另一個有趣的事是,每次白詩朗跟我們出現(xiàn)在公共場所的大門前,我們幾個女生中總有人習慣性地搶著去幫他開門,他基本是順從地配合通行并表示感謝。這樣的情形在美國很容易引來異樣的目光,他就會訕訕一笑,然后向周圍人解釋:幫忙開門是中國人表示尊重的一種方式,無論男女,這是中國的一種禮儀。

      無論在哪里,白詩朗總竭力給予我們最大的扶助、理解和包容。遇到這樣的老師,我們都深感幸運。文章標題用“鴻儒”一詞,來自我和老師們在圓明園風和樓的一次聚會,餐廳正中的匾額上清人所書“鴻儒”兩個大字。白詩朗乃一代異國“鴻儒”,言傳身教讓我們體悟到什么是儒學、什么是儒者。我把自己對儒學的跨文化傳播與接受寫進了對美國經(jīng)典作家梭羅的研究之中。2014年我博士論文答辯通過之后,彼時還在清華任教的王寧教授感慨地對我說:幸虧你去一趟波士頓,受波士頓儒學的熏陶,要不然這論文你沒有辦法寫好。我誠懇地點頭贊同,想起白詩朗親筆簽名送給我的幾本書。

      2013年初回國之后我再也沒有跟白詩朗見過面,但是一直保持通訊聯(lián)絡。2018年我到英國劍橋大學訪學,在網(wǎng)絡上跟他匯報了在英的學習情況。他告訴我,他退休之后離開了波士頓,搬到加拿大的溫哥華。疫情期間我給他發(fā)過問候電子郵件,但是不知何故沒有收到回復。疫情還沒有消散他就去了天國。

      想起白詩朗先生,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會深深印刻在腦海里的,至少兩點:一是他對學術的認真執(zhí)著態(tài)度。他對神學研究是如此,對儒學研究是如此。這儼然已經(jīng)化成他的個人風格。做一件事,就堅定不移地去做,去做好。二是他的儒雅和豁達的性格。一想到白詩朗先生,腦海里就出現(xiàn)他溫暖的笑和幽默的話語。在學術爭論面前,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他愛智慧,保持包容、博大的胸懷。和南樂山一樣致力于探尋全球現(xiàn)代思想的豐富資源,世界多元主義的支持者。中美學界是人類大家庭的成員,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力量。白詩朗先生離開我們遠行了,我們會認真讀他的書,永久懷念他。只要有書在,他就是常留在我們身邊。

      (責任編輯:龐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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