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強
作為一個政黨名稱,“國民黨”是20世紀以來國人最熟知的兩個政黨名稱之一,常常習慣性指稱以孫中山作為黨魁的“中國國民黨”,即從清末同盟會改組而成的國民黨,及后又次第改組為中華革命黨、中國國民黨的政黨。有意思的是,若論國人率先以“國民黨”之名組建政黨,恰為孫中山在清末民初的政敵康有為與梁啟超(歷史上二人合稱“康梁”,后面行文簡稱從之)。
在通行的歷史敘述與認知觀念中,清末時期康梁的政治活動以保皇、君主立憲為宗旨,先后組織?;蕰?、帝國憲政會等政治組織,似乎很難與“國民黨”聯(lián)系在一起。歷史事實的吊詭之處在于,恰是辛亥革命后進入共和的第一年開端,康梁立即著手將海外由保皇會改組的帝國憲政會改建為國民黨,作為從事政黨政治、謀開國會、角逐政權的政治工具。
然而,由于康梁組建的“國民黨”后來另改其他黨名,且鑒于“國民黨”黨名反為政敵中國同盟會改組時所攘奪,在事后似頗有些羞于啟齒,以致相關史實隱而不彰。加之此事為康梁政治分野的一大關鍵,在康梁先后逝世后,友朋及后人編纂年譜時雖有記載,但多點到即止,比較簡略,加上《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油印本)》流傳不廣,此事亦未引起學界深究①關于梁啟超年譜的編纂及流傳史實,參見趙豐田為《梁啟超年譜長編》所撰“前言”(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及狹間直樹教授的研究(狹間直樹:《近代東アジア文明圏の啟蒙家たち》,京都: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2021年,第315—343頁)。;或以政治失利而諱言實情,反以公開的表象立論,將梁啟超回國組黨引向擁袁的論調,隱去康梁海外、海內雙向組黨及實際聯(lián)合黎元洪的秘密行動,如1952年康門弟子伍憲子所著《中國民主憲政黨黨史》對帝國憲政會改組國民黨的論述,將此事置于不太重要的地位,僅僅一筆帶過。②伍憲子:《中國民主憲政黨黨史》,美國舊金山:世界日報社,1952年。以當事人追述往事,其意見更易誤導后來人的認識。
由于先入為主的政治偏見,康梁組建國民黨之事較少引起海峽兩岸學界關注。直到1982年,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從康有為家屬捐贈的文書選編《康有為與?;蕰?,披露幾份帝國憲政會組建國民黨的重要文告及信函。③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保皇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這些資料很快引起章開沅先生的注意,隨后在《同盟會會名探源》一文中指出不僅革命黨組織同盟會受日本民黨組織影響,而且?;蕰嗍苡绊?,“還有一件過去未曾發(fā)現(xiàn)的事情”,即康有為1912年2月19日致書海外,將帝國憲政會改組“黨名為‘國民黨’,旗用五色”④章開沅:《同盟會會名探源》,《辛亥革命與近代社會》,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26頁。同時期張玉法所撰《民國初年的政黨》亦有涉及(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或許囿于固有觀念認知,或因此事原委較為隱秘,且相關文獻過于分散,這使得康梁組建國民黨的緣起及廢止的史實迄今仍然不太清楚。
本文在《康有為與?;蕰肺墨I匯編和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依據(jù)近些年來先后整理出版的《康有為往來書信集》《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梁啟超全集》等文獻中涉及康梁改組國民黨史事的信函資料,同時結合海外?;逝?、革命派的報刊,大體能夠呈現(xiàn)這一隱僻史實的來龍去脈,并且得以揭示康梁在清帝遜位后同時謀劃整合海外、海內政治力量角逐中華民國政權的秘密布置,為深入理解從帝制到共和的政體變革后各方政治力量的因應舉措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在康梁一派的歷史敘述中,從強學會開始,他們一直是中國政黨的最早發(fā)起者。在經(jīng)歷庚子勤王失利后,隨著清朝預備立憲運動的展開,他們因應國內政治風潮,改組?;蕰閼椪h,一方面秘密聯(lián)合國內立憲勢力組建大黨,另一方面運動清廷親貴謀求開放黨禁,希望角逐國內政權。在辛亥革命后,康梁拋出的“虛君共和”主張和各類謀劃活動落空后,迫于清帝退位的大勢,只得以將希望寄托于政黨政治,欲以組建“國民黨”來挽回政治上的頹勢。⑤陳長年:《辛亥革命中康、梁一派的政治活動》,中南地區(qū)辛亥革命史研究會、湖南省歷史學會編:《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青年學術討論會論文選》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李永勝:《清帝退位前夕梁啟超與袁世凱關系》,《歷史研究》2000年第6期;桑兵:《辛亥康有為的虛君共和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安東強:《辛亥革命前后康梁在國內的謀劃活動》,《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
1912年初,康梁以“國民黨”重組海外政治勢力,并非偶然和獨立的歷史事件。在剛剛經(jīng)歷從帝制走向共和的千古制度變局之際,至少有三個不同政治團體欲以“國民黨”為名組黨(此外還有“統(tǒng)一國民黨”名目),雖黨名相同,但政見、宗旨卻存在巨大差異。不同政治團體,甚至彼此對立的政治團體,不約而同借用同一黨名“國民黨”,在這個問題上呈現(xiàn)出的多元趨向,無疑是近代中國社會“多歧性”的一個縮影。
作為一個政黨名稱和政治概念,“國民黨”在清末起初用來譯述外國政黨活動,后為國人所接受,以之來組黨。據(jù)《申報》檢索系統(tǒng),早在1892年,即有報道以“國民黨”記述日本政爭新聞,如《蛉島采風》記稱:“此次選舉議員,自由黨與國民黨意見不合,視若仇讎,咸以爭強為事,因打架而致命者,彼此皆有,迄今尚未罷息?!雹佟厄葝u采風》,《申報》1892年2月19日,第2版。在清末立憲風潮之中,國人譯述外國“國民黨”的史跡頗為頻繁,不止鄰國日本,尚有英國、法國、俄國、愛爾蘭、南非、埃及、波斯等國政黨中的“國民黨”,其中固然有可直譯為“國民黨”者,但亦有意譯者。
清末譯述外國新聞中的“國民黨”所涉相關史跡真?zhèn)喂倘粸橐粋€問題,但更準確地反映出當時國人對“國民黨”在政黨政治中的兩種定位:一是相對于執(zhí)政黨的“民黨”,以伸張“民權”為政治訴求。1903年1月12日,針對日本天皇解散議院議員之事,《申報》發(fā)表評論,稱“民權之說乃漸興,而黨人之禍乃漸熾。夫日本之開議院豈真欲委其權于下民哉,而民氣囂張,以為人既生而有自主之權,何可受人約束,于是彼立自由黨,此立憲政黨,彼立改進黨,此立國民黨,大張旗鼓,迭相稱雄,而向之患民氣郁而不宣者,今乃轉而患民氣之凌競奮厲矣?!雹凇队^申報所登日皇解散議員事率筆書此》,《申報》1903年1月12日,第1版。二是因應革命而生兼具“革命黨”與“民黨”雙重性質。如1908年于式枚考察普魯士憲政情形,所述普魯士“國民議會”緣起時稱:“當法國之再倡革命也,其勢益震,諸國民黨蜂起,而柏林巿民和之,舉代表人詣王宮,求開國民議會”③《于使考察普魯士憲法清單(三續(xù))》,《申報》1908年10月27日,第2張第2版。。受域外政治形勢影響,1905年孫中山在日本組建中國同盟會,就是希望兼具“民黨”與“革命黨”雙重性質,故報刊、主義均冠之以“民”。④鄧慕韓:《追隨國父之回憶》,《三民主義半月刊》第10卷第3期,1947年4月15日,第25頁。
在以“國民”之名組建政黨方面的政治嗅覺,康有為同樣表現(xiàn)得相當敏銳。1906年(即丙午年)?;蕰驊A備立憲風潮初步改制,康有為就主張冠以“國民”之名,改組為“國民憲政會”,并向各埠發(fā)布文告。然而,與國內立憲派聯(lián)系緊密的梁啟超卻接受熊希齡的建議,主張將保皇會改組為“帝國憲政會”,后因接紐約《中國維新報》消息,得知保皇會已先期改為國民憲政會,于是詢問乃師“何不用帝國之名,而用國民之名耶?豈不趕不及耶?竊以為及今改之,未為晚也”⑤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374頁。。于是遂有1907年國民憲政會再易名為帝國憲政會之事。
東亞世界正式以“國民黨”之名組建政黨,或為1910年日本憲政本黨改組為立憲國民黨。對此鄰國要聞,《申報》亦及時報道,稱:“日本政黨暨立憲國民黨于西十三日舉行結黨式,領袖大石正已君演說”⑥《電七》,《申報》1910年3月16日,第1張第4版。。此事似對1912年中國各方組建“國民黨”有較大的影響。⑦章開沅:《同盟會會名探源》,《辛亥革命與近代社會》,第425—426頁。
辛亥革命之際,康梁一方面向國內宣揚“虛君共和”主張,希望在清廷“十九信條”的基礎上維系君民共治的實質政體,另一方面則暗中聯(lián)絡南北各方,尋求政治上的合作和謀略個別省份。①參見桑兵:《辛亥康有為的虛君共和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王慶帥:《以衍圣公為虛君:康有為在辛亥鼎革之際的一項政體設計》,《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9年第3期;安東強:《辛亥革命前后康梁在國內的謀劃活動》,《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當既定計劃落空后,國內同仁紛紛建言應速聯(lián)絡各黨派,組建一個新的大政黨。在1912年2月12日清帝遜位詔書頒布后,此事迅速提上康梁的議事日程。
至遲2月初,康梁已經(jīng)在商議改組政黨事,但不幸二人發(fā)生重大分歧。在2月7日梁啟超一封文采斐然的復函表示致歉后,9日康有為復書稱“忽省復書斐然,其文與前書相敵,循誦展視,為之欣笑,真古人所謂以翰墨為勉勞矣。今與爾偕隱,共事述作,無復有歧”,看似流露出一副共隱退的心意,實際上仍要與梁商討改黨事,表示可以接受梁建議用“黨名‘中國憲政’四字亦佳,非以黨名咎汝,乃解吾非不虛受耳,勿誤會。然可再思,慎□乃發(fā)”②《康有為復梁啟超》(1912年2月9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649頁。。由此可見,關于組建新黨的黨名,梁曾主張“中國憲政黨”,而康則不以為然,至此雖以為“亦佳”,仍考慮再思議新名。
2月13日,即清帝遜位詔書發(fā)表的第二天,馮翼年、梁炳光致函梁啟超,提出“不可不速決定”的兩大問題:一、速與袁世凱合作,“發(fā)表政見,組織政社,收拾北方士夫及南方不附同盟會之諸派,可以成一極大極強之團”;二是速做政黨之事,“此后中國必成為政黨世界”,應積極擴張黨勢。康有為雖直接在“政黨世界”上批語“吾恐即復為專制帝政耳”③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704、4706頁。,但已與梁啟超合議重組海外政黨事宜。
他們至遲在2月16日已確定了采用“國民黨”之名。因澳大利亞悉尼(雪梨埠)?;蕰C關報《東華報》刊載改組政黨廣告時稱“陽歷二月十六日,奉總長來電,本會名改稱國民黨”④《本會廣告》,《東華報》1912年3月9日,第2版。?;蛞螂妶缶€路影響,遠在美國的徐勤向各埠致書時卻稱陰歷“十二月卅日”(2月17日)才得到康梁處電文,命“將帝國憲政會改為國民黨,并暫懸五色國旗”⑤《林任之致康有為》(1912年2月29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罚?68頁;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336頁。。在這一辭舊迎新的時間確定黨名及旗幟,顯是有意為之。這表明康梁決定使用“國民黨”之名比此前認知的還要早上幾天。
2月19日,在陰歷新春的第二天,康有為正式向海外發(fā)出《致各埠書》,宣告稱該黨十四年以來,“初期望之舍身救民之君主,故己亥至乙巳七年,吾會以保皇為名者,以反對虐民之后黨也。中期進行望為立憲之政體,故丙午年吾會改去?;拭x,而以國民憲政為名。丁未年眾議行君主立憲,故復定名曰帝國憲政?!雹蘅涤袨椋骸吨赂鞑簳罚?912年2月19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罚?67頁?,F(xiàn)因清帝已經(jīng)遜位,南北和議已成,五族統(tǒng)一,雖未參與破壞之功,但當謀將來建設之事,故應因時而變。其改組之法:
惟今國體已非君主立憲,今特復丙午前舊名,定吾黨名為“國民黨”,旗用五色,合五十族,亦吾黨滿漢不分之始志也。惟吾同志無愧國民,勿以功名不己出而灰心,勿以
黨勢不得權而易志。中國圖強,后事至大,努力奮厲,同奏新勛。①康有為:《致各埠書》(1912年2月19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第368頁。
康有為在公告中特地強調黨名“國民黨”乃“特復丙午前舊名”,即指“國民憲政會”而言,即強調以“國民”為主體,既是對此前熊希齡、梁啟超建議用“帝國憲政會”名稱的否定,也是對梁啟超新提“中國憲政黨”名稱的否議,堅持了自己在丙午年的“卓識遠見”。
康有為的《致各埠書》也為該派黨眾在辛亥革命之役中缺乏實質表現(xiàn)作了政治轉圜,以破壞與建設之分,鼓舞海外同志“勿以功名不己出而灰心,勿以黨勢不得權而易志”,希望能夠挽救該黨在海外各埠的政治危機。
1912年康梁欲以重組國民黨來挽回海內外政局的失利,尤其是重聚海外華僑的人才與財力。在康梁看來,此舉無疑是敗中求勝的妙招。問題在于,海外?;逝筛鞑簩盗涸谛梁ジ锩H的政治期望遠不止在海外重組政黨,這是決定各埠改組進展順利與否的關鍵。
自辛亥武昌戰(zhàn)事爆發(fā)以后,海外華僑也一直密切關注國內政治形勢的進展,無論是原來的保皇派,還是革命派,均期望自己支持的政治勢力能夠積極參與其中,最終獲取新政權的政治主導地位。隨著辛亥革命推翻帝制的巨大成功,海外華僑受到極大鼓舞,對共和革命的熱情空前高漲,愿意投身國內建設。②張應龍主編:《海外華僑與辛亥革命》,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50頁。這種形勢變化導致保皇派內部已然有分崩離析之勢。
在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建立之后,海外革命黨人紛紛舉行慶?;顒?,如舊金山革命黨人還舉行游街慶祝典禮。相較之下,舊金山的?;逝勺匀幌嘈我娊I,據(jù)革命黨人報稱:“本埠天后廟之保皇會向有匾額一只,題為‘帝國憲政會’。今知民黨勢大,不敢恃頑再抗,且其主人已預徙熱河,亦為吾黨所嚇煞。自知無力,遂不得已將該匾額除去,以示投降之意。行人見其如此,亦已知機許之?!雹邸侗静罕;蕰督怠?,《少年中國晨報》1912年1月7日,“本埠新聞”,見[美]方李邦琴主編:《孫中山與〈少年中國〉:從美國當年的報紙看辛亥革命》,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1頁。所謂“投降之意”,不過是革命黨人趾高氣揚的政治想象,但所述?;逝牲h眾一度不敢攖革命之鋒,或為海外各埠的普遍情形。同樣,新加坡“此間同志日受揶揄,忍無可忍,惟有吞氣耳”④《陸敦骙致康有為》(1912年4月7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284頁。。
然而,康有為僅以“勿以功名不己出而灰心,勿以黨勢不得權而易志”兩語輕松帶過,實難以安撫海外黨人的憤憤不平之心。1912年4月,時在美國主持海外黨務的徐勤借批評梁啟超之機,對海外黨眾離心情形整體論之,稱:
遠久遲遲而行,不知何故,自去年八月偌大風潮既不與其事,今復遲疑不決,觀上海報所刊告白,政黨紛紛而出,我尚寂然,不獨令黨外人輕視,即黨內人,亦以為驪山烽火,無不心灰意冷矣。弟子在此雖有蘇張之舌,無能為也。究竟遠不知何故,弟子百思不得其解,乞即促其行。港中同志因遠不行,無不大憤,各埠亦然,弟子亦不能為之解。當去年十二月和議未成,遠如北行,則今日閣席必分一席,今若喪家之狗,無所歸宿,言之氣結。⑤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6頁?!斑h”即梁啟超,曾字孟遠;“去年八月偌大風潮”即辛亥革命。由此可知,海外黨人對于康梁未能回國積極參與辛亥鼎革之際的政權角逐頗有非議,所謂“心灰意冷”“大憤”“氣結”之語,大抵能夠反映各埠保皇派黨眾的普遍心理。
至清帝遜位之后,康梁選擇在陰歷新春之際頒布改組國民黨的布告,至少給了望眼欲穿的海外黨眾一個振興黨務、角逐政權的振興之機。
較早于2月16日接電改組國民黨的澳大利亞悉尼埠黨眾,則積極在機關報上發(fā)表廣告。因《東華報》為周刊,接電后新春號已排定發(fā)行,即于次期(1912年3月9日)發(fā)表兩份聲明,一份以“雪梨憲政會”名義發(fā)布改名“國民黨”的啟事,一份則以“憲政會一份子廣告”名義發(fā)布《憲政會非保皇會》的聲明。
《憲政會非?;蕰肥紫确裾J外界傳言“保皇會招兵”及“在城市井中下毒”之說,其次則述?;蕰闪⒌臍v史與主旨,然后聲明自七年前已改組憲政黨。細察其聲明,則與康有為《致各埠書》意趣頗有不同,雖共同強調在改憲政黨后已脫去?;手?,但更強調是“解散?;?,而改為憲政”,“吾黨連年來,書電百千,力爭民權,力爭國為公有,與革命共和之宗旨,無有異也。但惡生民之涂炭,恐外國之瓜分,故不用破壞之手段,而用轉圜之手段,所行不同者在此耳?!苯又忠灾袊醭状巴鈬h變更為類比,表示“各國黨派之隨時變遷,至通例也。日本今之國民黨,從進步黨而來,其政友黨,從自由黨而來”,“各國黨例,既變黨名,即與前黨不屬,如宋元明清之變朝然,萬不能謂后朝為前朝也?!弊詈舐暦Q“七年以來,中國無?;蕰?,亦無?;手E,更無?;手畣T。然則謂有?;庶h招兵,謂有保皇黨下毒,則誰為之耶?”①《憲政會非?;蕰☉椪环葑訌V告)》,《東華報》1912年3月9日,第2版。這兩則聲明的廣告持續(xù)在各期刊布,一直到5月間。
對于澳大利亞?;逝筛慕M國民黨之舉,墨爾本的革命派很快給予了政治嘲諷。他們在機關報《警東新報》上刊發(fā)題為《康梁之國民黨》的評論稱:
中國革命成功,建立共和政體。民國也,固合多數(shù)民國,無論何黨,非破壞共和者,概容納于民國范圍之內??盗撼踹M虜廷,組織一保皇會,厥后一變而為?;庶h,再變而為憲政黨,迄今民國成立,乃三變而為國民黨。同是國民也,有君主國之國民,有民主國之國民,界線不容不辨。康梁素抱君主立憲宗旨,今竟改為國民黨,其為君主國之國民歟?抑革面洗心,為民主國之國民歟?黨康梁者,須反其本來宗旨,而勉為共和民國之新國民。②《康梁之國民黨》,《警東新報》1912年3月16日,第3版,“時評”。
其意十分明顯,一是譏嘲康梁為政治投機分子,二是諷刺康梁在共和政體建立之后,并無資格使用“國民”名義組黨,畢竟1906年時康有為的“國民憲政會”中的“國民”肯定是君主國之國民,三是勸勉澳大利亞?;逝煞艞壴瓉碜谥?,努力做中華民國的國民。
不僅如此,澳大利亞革命黨人“敵胡”還很快編寫了新戲文《康有為議改憲政會為國民黨》,對康梁改組國民黨之舉極盡嘲弄之能事,以“雜白”稱“聞得中華民國立,未知我黨臭味如何”,而“康白”對曰:“臭氣難掩,盡人皆知,保奴坐在一旁,且聽老妖一言可。”以“康唱”“時事變遷日日新,好將憲政改國民”為應對時局、安撫黨眾之策。③敵胡:《康有為議改憲政會為國民黨》,《警東新報》1912年3月23、30日,第9版,“班本”。此戲文自3月23日首刊,至次期3月30日刊畢。
相比較而言,澳大利亞?;逝筛慕M國民黨雖遭到革命派的譏嘲,基本還算順利,而一直作為?;逝梢氐拿乐蓿涓慕M政黨的情形更加波折。2月17日接到康梁電示的徐勤,對如何將該處憲政黨進行改組并沒有切實辦法,但他立即修書通知美洲各埠改組。3月14日,《徐士芹公開信》中提到:“前月得接康總長來電云,憲政會名改為國民黨。頃將寄到布告公函,已由紐約《維新報》轉寄各埠,想經(jīng)察覽,乞貴埠即照行。”①《徐士芹公開信》(1912年3月14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第473頁。由此也可見美洲各埠接收改黨公函情形,即由紐約的《中國維新報》承擔樞紐之責。
加拿大溫哥華支部接到徐勤函后,立即召集該處同志宣布此事。此時在國內革命風潮的沖擊下,溫哥華保皇派內部出現(xiàn)嚴重分化,一部分“叛出”保皇派的黨人如黃孔昭、黃良、孫正邦、李世璋等仍出席會議,聲明反對改組新黨用五色旗,甚至“獻議用孫汶旗”,自然遭到其他與會人員的反對。即使仍然決意追隨康梁步伐的黨眾,對于改組為國民黨一事,亦不以為然,“有許多同志欲復用國民憲政會名”,所謂的“叛奴”黃孔昭則“倡議用中華民國憲政會名”,居然“多數(shù)和之,當時作為議案”。次日再次開會商議,“又有多數(shù)同志反對之者,謂要遵總長命,改為國民黨,以歸劃一,吾黨海內外林立,非僅有云高華也。此后決議改用國民黨,將前案取消,斷不用國民憲政會名也”②《林任之致康有為》(1912年2月29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第468頁;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336頁。。關于溫哥華埠改組國民黨的情形,其首日會議或許更能反映溫哥華黨眾對康梁在辛亥革命之際作為的感情,次日會議顯是部分黨眾經(jīng)過冷靜后的理性選擇,以黨內大局為重。
溫哥華埠?;逝呻m然歷經(jīng)波折還是遵命改為國民黨,但黨勢發(fā)展堪憂。據(jù)該埠黨眾林任之分析稱,主要來自敵對黨及“一群叛奴”的挑釁與壓力,“美洲各埠對黨與吾黨為難,而最可痛恨者,莫如云高華”。曾在改組會議上主張用革命黨旗幟的黃良,在改組前的除夕當日,乘保皇派黨眾不察,膽敢將孫中山旗幟高懸于?;逝蓵凹s半點鐘之久”,后來雙方交涉,“幾至打架,后彼認錯乃了。聞由李世璋、孫正邦所主使,此等人不手刃之,此恨終不能消”。其他“叛奴中最生是非者,又以葉曉初為甚,固狗彘不食其余者也”。盡管生存處境不佳,在去電確認暫用五色旗后,溫哥華埠國民黨即制定五色國旗,將?;蕰玫摹褒埰靹t束之高閣,以為紀念”③《林任之致康有為》(1912年2月29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第468頁;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336頁。。
相較于溫哥華支部而言,溫哥華?;蕰倳慕M則遭遇黨內更大阻力。3月6日,溫哥華總會的蔣柰致函康有為,明確表示反對改組為國民黨,稱“本總會得徐長書改國民黨,曾邀齊集議。惟孔照提議改中華民國憲政會等言,弟甚不贊成,此議亦作罷論”,“本總會決要改國民憲政會便符宗旨,若改民國憲政黨,則被人嘲笑投降矣。寧愿無黨,決不公認也?!睉B(tài)度可謂強硬之至。但對于改用五色旗,該總會并不反對,“已定造八支,分寄各埠,俟開國會日一齊掛五色旗可也”④《蔣柰致康有為》(1912年3月6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第472頁;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677頁。。
強硬反對改組國民黨的背后,實是緣于海外黨爭的諸多怨氣。蔣柰后來稱:“去歲反正后,被行者之黨、致公堂之偽革命下流而攻擊吾保皇之名目者,非預備對待之法,則被擾不堪也。前與華英報斗不能勝,今彼之勢力如此之焰,而吾黨不能敗,此天之扶助也。吾黨賊投入同盟,實立心推倒本黨而遽行散之,非拼死力抗之,則總會倒而各支會散矣?!敝阅軌蛟诟锩顺钡臎_擊下尚能維持不倒,大概并非“天之扶助”,仍是他們一批黨人“常川往來云、域、烏之三埠,暗與數(shù)熱心同志謀為扶持之方”,可謂“苦哉”①《蔣柰致康有為》(1912年6月12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678頁。。同在加拿大總會的經(jīng)可亦觀察到“本總會自革命起義以來,會員將散盡,尚有寥寥之數(shù),實難維持”②《經(jīng)可致康梁書》(1912年3月5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第470頁。,正可印證林任之、蔣柰所言。
康有為致海外各埠函電僅言及改組黨名為“國民黨”,即只有中文名,未議及西文名。3月14日,《徐士芹公開信》中也稱:“至于西文用何名,來函未有言及,已馳函詢問一切”③《徐士芹公開信》,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第473頁。。據(jù)徐勤6月25日致該各埠同志書中稱“吾黨昔名為帝國憲政會,今改為國民黨,其西文用何名字,已于前次公函敬告一切”④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3頁。。然而學界迄今尚未見到徐勤所言的“前次公函”,因此也未能追究到其西文名稱。不過,據(jù)海外國民黨的啟事,或可解決這一問題。
是年5月11日,?;逝稍谙つ岬臋C關報《東華報》刊布了《國民黨啟事》,稱:“本黨承總會長命,規(guī)復丙午年所定‘國民’名義,從前?;省⒌蹏鴳椪让?,一概取消。以后各埠同志同胞,有函件與本會交涉者,請按照國民黨中西字名目行用為禱?!逼湮魑拿Q即為“Nationalist Association”。雪梨國民黨會所,即設在雪梨正埠左治大街第158號門牌《東華報》樓上。⑤《國民黨啟事》,《東華報》1912年5月11日,第2版。
海外各埠?;庶h眾雖已陸續(xù)改組為國民黨,但在革命風潮的沖擊之下,處境亦不樂觀。在美國主持黨務的徐勤看來,大局已定。5月28日,他致函康有為稱“只有速組政黨一事而已”,但僅僅改組為國民黨遠不夠,須要深入內地活動,“同志望吾黨在內地進行眼將穿矣,而始終無一實事,令弟子何以措詞,籌款則函電交馳,而坐以待斃,宜乎外人之目為馬扁矣”,并以“可痛”概之。“馬扁”即指當時坊間編纂《大馬扁》一書,影射康有為以“騙”行世。而乃師康有為覽書后,亦表示“愧欲死”,“且以為馬扁,尤可痛難受”,經(jīng)過反省后,認為“然細思吾等一事不辦,難怪!”但又將希望寄托在早日定國民黨黨章及注冊二事上,稱:“吾黨不急急出黨章注冊及回電數(shù)事,以至各埠之心必散,亦無可怪異,速發(fā)黨章并注冊以救之?!雹薅∥慕?、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7頁。
不過,康有為并不自為此舉,而是托給梁啟超辦理。他函告梁啟超海外黨務情勢,表面自責,實則切責梁耽誤黨章及注冊事宜。函稱:“近者連接外埠書,皆極怨散之言”,“十余年辛苦經(jīng)營,今真盡矣。嗚呼!從前亂時,吾等猶可以不破壞自解,今者各處黨發(fā)如麻,而吾黨無聲無臭”,“安得不令人憤絕望絕而散”。雖將海外黨眾改組國民黨,“但候一黨章”,“適汝無暇,展轉至今。吾不自為,吾之罪也。真誤事機矣?!笨当硎尽按蠹s今黨內無人不恨吾兩人”,自己“坐臥于是,愧恧欲死”,責梁稱“汝亦然,豈無愧?”對于海外“且人言以為馬扁,真難受也,難受于勢既萎縮盡,于理又愧死”⑦《康有為致梁啟超》(1912年6月),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655頁。。黨章事后亦擬定,6月25日,徐勤致函各埠告知“得康、梁兩會長寄到吾黨更定章程,今特呈上,乞布告各同志照行可也”⑧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3頁。。
然而,康有為通過變更黨名、頒布章程來重組海外黨眾的努力,終難挽回海外黨勢的頹敗。實際上,面對海外黨眾的批評,他并非不知道問題所在,只是始終秉持帝國憲政會時期海內、海外不同的組織形式與名稱,僅以康梁二人作為海內與海外關聯(lián)的樞紐,加上康梁二人遲遲未能回國組建國內政黨,表現(xiàn)出角逐政權的積極作為,最終結果自然難以滿足海外黨眾的政治期望。
總體而言,康梁較早組建國民黨卻又發(fā)展黨務不利的因素很多,若從政黨組織形式上來講,問題的癥結大概在于執(zhí)泥于海內與海外的分離。在1906年?;蕰慕M時,梁啟超就提出組黨應注意海外與海內的分別,“所以必須分者,一則以我海外之事,萬不能令內地人知,萬不能令內地人與各埠直接通信。二則改名之事,必須宣布(在《時報》及《叢報》宣布),宣布之后,人人知帝國立憲會即舊日之?;蕰菩袃鹊?,究有不便。故不如改名而另立一會,其會擬名曰憲政會,而海外之會則為帝國立憲會”,“海外會員擬亦招之并入海內之會,其不入者聽”。在國內的憲政會,由梁啟超出名主之,康有為不出名,“因內地人忌先生者多,忌弟子者寡”,由康有為暗中主持,會長之位則虛以待之。①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370、373頁。故而后來康梁一再向海外黨眾宣稱在國內活動的政聞社、帝國統(tǒng)一會、憲友會皆為本黨組織,而這些組織只有通過康梁才能進而與海外的帝國憲政會進行政治聯(lián)絡。至1912年組建國民黨時,康梁仍然未將海外、海內黨務打通,希望保留原有的政黨形式。所以,他們先在海外將帝國憲政會改組為國民黨,然后另外圖謀海外國民黨的國內政黨形式,但未必會同樣以國民黨之名名之。
如果說辛亥革命之前康梁作為清朝逋逃之人,在國內行動“究有不便”,不得以才隱諱其海外組織,避免影響國內組織的公開活動,那么辛亥革命之際,隨著黨禁的解除,康梁本不必再以原有的政黨形式在海外、海內開展活動。只是辛亥后政黨的重心必然轉入國內,國內各政治勢力也紛紛向康梁拋來橄欖枝,為了避免為他人作嫁衣裳,康梁二人不免舉棋不定。
盡管此前康梁一派與政聞社、帝國統(tǒng)一會、憲友會的要人經(jīng)常互稱“吾黨”,但彼此更多是達成政治上的共識,在組織上恐怕是各自為戰(zhàn),自說自話。換言之,康梁雖向海外黨眾聲言政聞社等為其黨在國內活動的政治組織,卻根本無法掌握國內組織的實際事務。雙方雖在政治活動中彼此倚重,但在組織上實處松散的分離狀態(tài)。即使辛亥革命之際康梁積極回國,究竟是能夠掌握這些政治組織,還是為這些政治組織所利用,其間也有極大的區(qū)別。
就在康梁改組海外組織為國民黨前夕,國內原來的憲友會也面臨著重新分化整合的問題,所謂的立憲派人士更是紛紛重新選擇政治前途。1912年1月,原憲友會成員湯化龍、林長民、孫洪伊等人在上海發(fā)起共和建設討論會,即由孫洪伊介紹梁啟超入會。湯化龍等人多次與梁啟超書信往還討論政治前途,“隱然有以先生為該會黨魁之意”②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13頁。。
對于梁啟超與湯化龍等人的密切聯(lián)系,康有為了然于胸。后來梁啟超在國內的“吾黨”中人關于監(jiān)督財兵問題的觀點,引起康的不滿,他致函梁,一方面要梁啟超去電爭之,另一方面則“欲以國民黨名爭之,萬一不得已,恐攻傷汝交”③《康有為致梁啟超》(1912年5月20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652頁。。在此前后,梁啟超撰寫的《中國立國大方針商榷書》《財政問題商榷書》兩書,均由共和建設討論會于上海刊印發(fā)行。以梁啟超與共和建設討論會這樣緊密的聯(lián)系,表面上看起來康梁在國內組建的政黨要嫁接在共和建設會,實際則不然。
在辛亥武昌戰(zhàn)事爆發(fā)后,康有為曾將國內政治前途命運寄于黎元洪一方,他通過致書黎元洪、黃興、湯化龍等人,來闡述其“虛君共和”的政治主張。①桑兵:《辛亥康有為的虛君共和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第78—79頁。還向海外黨眾稱:“此次武漢之變,實吾憲黨湯化龍為之。”在袁世凱與南方民軍對抗的形勢下,“至于吾黨,兩面皆中立,它日國會開時,吾黨終為一大政黨”②《康有為致慧儒、袞孟》(1911年12月28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765頁。。如何成一大政黨,其在內地活動的眼線提出建議:“今日與佛蘇談及政黨事,據(jù)云黎元洪已發(fā)起民社,內中多立憲黨人,又多軍人,黎為人忠厚可用,吾黨今日當聯(lián)之以敵孫?!雹邸敦驴涤袨?、梁啟超》(1912年1月),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822頁。即主張要聯(lián)合黎元洪、湯化龍等人收攏國內政治勢力,從而與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派進行抗衡。
按照梁啟超的分析,辛亥革命之后“今國中出沒于政界人士,可略分三派:一曰舊官僚派,二曰舊立憲派,三曰舊革命派”,欲組織“健全之大黨,則必求之舊立憲黨,與舊革命黨中之有政治思想者”④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17頁。。在共和政體、政黨政治的時趨催動之下,國內政治勢力與組織分化組合特別頻繁,無疑是民初政黨亂象的重要原因??盗浩渲旧醺撸欢炔粌H要謀求成為一個大黨,甚至想要將新舊各派分別收攏,由康有為領袖舊派,梁啟超則組織新派。他們曾將此議告知徐勤。徐勤明確反對再將海內政黨分成兩派活動,復函稱:“來示云內地新舊兩派有分立之意,夫子與遠分領之。此事弟子極不以為然,令海外同志無所適從,起點既異,必無再合之理,此事乞細思之,勿后悔也?!雹荻∥慕②w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6—627頁。揆諸史事,此議確未進入實施層面。
康梁為何會有此議,不得而知,但極有可能與“新派”忌康有為有關系。盡管梁啟超與國內通信時述及康有為學問與時俱進,獲得憲友會同仁贊嘆:“知南佛老年精進,旁通寰球政學,真天縱多能也。弟于座間即以大示與鄂議長湯化龍、閩議長高登鯉一閱,均驚佩失色。蓋弟等視公之好學敏求,已如仰視泰斗,而公文謂南佛之精進為意料之所不及,則弟等更如游、夏之不能有贊詞”⑥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551頁。。但是國內同仁能否接受康有為作為政黨黨魁,則不無疑問。
康有為在7月底致陳煥章的信中稱:“今為政黨極難,數(shù)黨相忌”,以梁啟超之力,“半年而無入手處”⑦《康有為致陳煥章》(1912年7月30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301頁。?!跋嗉伞敝f,在湯化龍致梁啟超的信函中則委婉地表達為“不相容”。是年政界輿論中確有攻擊康梁為“?;庶h”之說。作為臨時大總統(tǒng)的孫中山在復函蔡元培時,明確指出關于內閣設置及組織用人固然應“不問其黨與省也”,但如“康氏至今猶反對民國之旨”者,“倘合一爐而治之,恐不足以服人心”⑧《復蔡元培函》(1912年1月12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中山大學歷史系孫中山研究室、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合編:《孫中山全集》第二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9頁。。如《申報》4月1日記稱:“共和成立,?;庶h已無置喙容足之所,乃近日京師盛傳梁起[啟]超頗有錄用之希望,此則令人不能無疑?!庇謧餮苑Q“保皇黨首領不久將出現(xiàn)于民國之政界”⑨《北京近事記》,《申報》1912年4月1日,第2版。。以后見之明來看,梁此時已無?;手?,康倒是仍有保皇之念。
連梁啟超都受到民初政界攻擊,更遑言若乃師康有為回國組建政黨。在輿論壓力之下,黎元洪等人不得不公開致電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及參議院,稱:“民國用人應勿拘黨派,梁啟超系有用之才,棄之可惜,?;庶h誣說,不應見之民國?!雹佟秾k姟罚渡陥蟆?912年6月17日,第2版。這也是黎元洪與梁啟超相為奧援的親密聯(lián)系在民初公開的表達。
通過湯化龍、共和建設討論會牽線促成黎元洪與康梁的合作,從而收攏國內各黨派,雖然外間公開報道甚少,現(xiàn)存函電也往往點到即止,但也能依據(jù)吉光片羽,重現(xiàn)其事的梗概。海外黨眾的骨干人員也頗知情,如身在新加坡的陸敦骙,曾于5月31日函詢康有為稱:“建設討論會已開,果能聯(lián)合群黨以歸我否,如何進行,如何措置,望時示悉,以慰眾心?!雹凇蛾懚伢Y致康有為》(1912年5月31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285頁。所言即通過共和建設討論會合并諸黨事宜。
作為共和黨和共和建設討論會的骨干力量,湯化龍在國內諸黨討論合并后,向梁啟超透露,“此間各團合并事,已有成議,因運動公回國事,暫停合并,蓋統(tǒng)一共和黨中堅人尚有與公不相容者”。他建議梁啟超“暫不掛名于一黨,而后可以收合大黨”,“俟公歸時,以公與副總統(tǒng)之名義提攜,若黨舉行大合并,一以冀公,一以冀大黨之得成立也”③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45頁。。所謂“副總統(tǒng)”,即指黎元洪,他才是康梁在國內尋求“國民黨”發(fā)展的實質人物,至于湯化龍及共和建設討論會則僅為牽線人。
由共和建設討論會來合并各黨派之事雖然擱置,但聯(lián)合黎元洪之事則一以貫之。不久,經(jīng)過康梁首肯,推舉黎元洪為國民黨名譽會長,從而壯大聲勢,發(fā)展黨務。此舉確為海外國民黨黨務發(fā)展帶來一定程度的積極作用。原來不同意將帝國憲政會改組為國民黨的蔣柰一改原來態(tài)度,在6月12日的函中稱:“本黨自接黎副總統(tǒng)之電,著憲政會改國民,承認名譽總長名之后,吾黨同志稍有歸黨之心者則一日千丈,外界報章亦無攻擊?!敝劣诎抵袪烤€和從事黨務活動的湯化龍,他們亦得知“湯副議長乃舊憲政黨人,暗與共和統(tǒng)一黨提攜,故爾得選,雖毀我而我亦得握權之勢力也”。他們甚至向康有為請示:“本黨今漸改國民黨,而他日又必改名之話,其黨名黨綱,祈寫來預為鉤好扁額,寄往各支會。最好者求黎副總統(tǒng)或袁總統(tǒng)行文或發(fā)電英、美公使,轉各領事,照會本黨更改正式之黨名?!雹堋妒Y柰致康有為》(1912年6月12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677—678頁。7月8日,此前指責梁啟超的徐勤也致函稱:“大駕月內返國,合并各黨為一黨,與黎為一黨領袖,聞之狂喜。”⑤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7頁。而澳大利亞悉尼《東華報》在2月24日刊布黎元洪照片時,還注稱“革命界之巨將”,至7月30日則在正張刊布黎元洪“玉照”,并注稱“大中華民國副總統(tǒng)、國民黨名譽總長”⑥《黎元洪之歷史》,《東華報》1912年2月24日,第廿九版;《大中華民國副總統(tǒng)、國民黨名譽總長黎元洪之玉照》,《東華報》1912年7月13日,第2版。。
海外黨眾對推戴黎元洪為國民黨名譽總長的歡迎態(tài)度,恰恰與康有為政治上的落寞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國內合并重組政黨擱置、推舉國民黨名譽總長的背后,實際上是被迫無奈之舉。更有甚者,梁啟超還提出請康有為“退隱之主張”⑦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第10冊,第4814頁。,康亦一度默認??盗褐g長期以來的隱密分歧也逐漸公開化。
其中緣由,正如徐勤所接梁啟超5月25日函中所稱“社會對于長者交甚疏,疑忌之心多”。徐勤稱“以長者三十年來講學救國,其功德全國中豈有其比者,此非阿其所好也,今社會之涼薄如此,誠為可嘆”。不過他以為“既有開先,必繼起有人,中國可救,則亦可自慰矣”①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7—628頁。。只是徐勤覺得“可自慰”,康有為及其他康門弟子則并不這么認為。
康有為的另一親信弟子麥孟華接康有為轉達梁啟超所稱欲康“宣布退隱不預政界一事”,表示反對意見。7月13日,他分別致函康梁,稱康有為“以救國號于天下,人誰不知,今危急存亡之秋,而忽欲有此宣布,豈不盡失天下之望,且海外黨人,期望尤切,茍有此宣布,則不特立時潰散,且將銜我刺骨。”因此,他主張康梁“分道而行”即可,“目前不作張皇之舉動,則忌者不久自消矣,何可出此下策耶”?②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0—621頁。這大概是辛亥革命以后康門弟子首次明確提出康梁在政治上可以“分道而行”。若“分道而行”則意味著康梁的政治分歧公開化。
麥孟華之所以斗膽言此,因其深知康有為的心意。他呈交乃師函中講得非常明確,“推黎公為名譽長以張勢,亦無可奈何之事。然名譽則可,萬不可令直接,令有實關系,黎雖不必有野心,而海外人則勢必趨彼,倘有一人利用之,(今陸乃翔已令黎照會陸君在澳籌款,逸電聞即是此事。)則吾直以全黨奉送與人?!边@樣結果就是黨“勢雖張而黨非我有”,“即有款可籌,亦為人作嫁,于我無與矣”。接麥孟華函后,康有為批稱:“孺真深議!此次推舉,深為人作嫁,而黨非我有也。”③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22頁??涤袨樗Q“黨非我有”之語,無疑道出他一直以來對組織國內國民黨的憂慮。而隨著黎元洪出任名譽總長、梁啟超且將回國、康有為不得不隱退等一系列的事實發(fā)生,康有為的憂慮逐漸坐實,并非能如徐勤那樣可以“自慰”。
海內外國民黨黨務大權的旁落,并非康有為在政治上難以釋懷的唯一因素,還有“國民黨”黨名為人搶注的問題。在康梁在海外改組國民黨不久,2月28日,潘昌煦等人在上海發(fā)起組織國民黨,在正式成立前稱為國民黨同志會。④《國民黨宣言書》,《民立報》1912年2月28日,第12頁;《申報》1912年2月28日,第2版。此事亦為海外國民黨知曉。悉尼《東華報》于4月27日轉載了該黨的《宣言書》,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黨名誤寫為“民國黨”⑤《民國黨宣言書》,《東華報》1912年4月27日,第2版。。不過,潘昌煦等所發(fā)起組織國民黨一事并未引起康有為的重視。
不久,又有傳言國內五政黨合并改為國民黨一事,這極大刺激了康有為。張榮華先生編?!犊涤袨橥鶃頃偶肥珍浟藘煞狻?月20日”康有為致梁啟超書,其中一封稱:“五黨聯(lián)合,改為國民黨,與吾黨重名。遲廿日后各黨詰問,吾實無面目可復之,亦更無改名之理。因各埠已請吾寫額,皆可改刻懸掛,此非小事也。”他一方面擬命海外的馮紫珊或徐勤“致書五黨新國民黨”,另一方面希望梁啟超一并“托人告知該黨人,能令彼易名最妥。惟彼黨或傲不理,則將來吾黨不肯改名,報上辨爭,則吾二人之大辱,各埠益責吾二人,吾難受也。”康有為深感憂慮,表示“吾憂此甚”,“吾等但望海外一黨名尚保不住,真是未有之辱也”⑥《康有為致梁啟超》(1912年5月20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652頁。。
康有為所謂“五黨聯(lián)合,改為國民黨”一事,若據(jù)5月20日發(fā)信時間,對應的應是京滬兩地統(tǒng)一黨、民社、國民黨同志會等政黨合并之事。《申報》亦以《國民黨選舉干事》為題,報道了國民黨同志會與統(tǒng)一黨、民社、民國公會、國民協(xié)進會、國民共進會六團體商議合并為共和黨。①《國民黨選舉干事》,《申報》1912年5月7日,第7版。不過后來“國民共進會”并未加入共和黨。也就是說此事與黎元洪、湯化龍等人有密切關系。他們合并諸黨,最后使用了“共和黨”之名,確未使用“國民黨”黨名。
當然,此函亦極為可能就是直指同盟會與統(tǒng)一共和黨、國民公黨、共和實進會、國民共進會五政黨合并組織國民黨事宜。只是同盟會等政黨正式改組為國民黨,時間要稍遲至8月間。而目前亦尚未找到史料佐證同盟會在5月間已經(jīng)擬以“國民黨”為名聯(lián)合其他政黨,未知康有為從何途徑獲知此事?無論如何,康有為在5月20日所表示“憂甚”的事情在8月間成為定局。恰是康梁的政敵孫中山領導的中國同盟會在同一年進行改組合并,同樣使用了“國民黨”的黨名。②寒:《五大政黨合并感言》,《申報》1912年8月18日,第1版。這對最早組建國民黨的康梁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政治諷刺。
至于孫中山與宋教仁改組中國同盟會為國民黨時,是否知曉康梁此前已用“國民黨”之名,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就目前寓目文獻而言,尚未見他們當時對康梁派國民黨的直接反映。但到了1913年2月間,國內革命黨因檀香山同盟會改組風波,已經(jīng)獲知康梁派組建國民黨及在海內外募款,因而提醒國內人士勿因兩黨名稱雷同“而為所惑”。孫中山派國民黨的海外支部改組后為示區(qū)別,檀香山對外仍用“同盟會檀香山支部”之名,美洲各埠則用“中國國民黨某某支部”字樣。③《海外國民黨之區(qū)別》,《民主報》1913年2月23日,第3、6版。可見后來孫中山所用“中國國民黨”之名,亦從海外開始。
至于康梁派國民黨區(qū)別兩黨的做法,悉尼《東華報》則以標記年份與革命派國民黨進行立異。1913年2月8日緊急刊出新啟事,卻誤標為“甲午國民黨”,支部則稱為“甲午雪梨國民黨”,啟事中卻稱為“規(guī)復丙午年所定國民名義”,顯然是匆忙間的訛誤。至次期始更正為“丙午國民黨”。至于英文名稱就沒有更改。④《甲午國民黨啟事》,《東華報》1913年2月8日,第2版;《丙午國民黨啟事(前報誤刊甲午今更正之)》,《東華報》1913年2月15日,第2版。因此,當梁啟超與黎元洪等人合組進步黨后,同年8月20日雪梨黨眾仍以“雪梨國民黨同人”名義向梁啟超匯報黨務,表示已接到“進步黨職員名單”,但對于國內黨務“表示贊成提攜,未主合并”。至對革命派國民黨人所舉“二次革命”,則稱為“某黨”⑤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第11冊,第5271—5272頁。。
在二次革命之后,因袁世凱政府明令取締國內“國民黨”,康梁派國民黨或擔憂仍以“國民黨”行事受到牽連,漸漸接受了國內進步黨的名義,不再僅以“提攜”形式,而是更大程度接受了“合并”。悉尼《東華報》在1914年1月3日在正張雖照??d《丙午國民黨啟事》,但同時刊布了1913年11月10日的《進步黨香港交通處廣告》,稱“今奉北京進步黨本部梁任公先生札諭,謂我同志均系進步黨人,得依本黨黨章第三章第□條之規(guī)定,應改為進步南部交通處,刻經(jīng)從新組織成立,遵照綱章辦事?!雹蕖哆M步黨香港交通處廣告》,《東華報》1914年1月3日,第2版。此后各期便不再刊《丙午國民黨啟事》,而只刊《進步黨香港交通處廣告》,以示悉尼埠黨眾從此隸屬進步黨南部。
而在1913年進步黨成立后,梁啟超不止謀求收攏澳大利亞的?;逝蓢顸h勢力,同時也希望將美洲海外黨眾及財力納入控制之下。是年8月9日,徐勤復函康有為時稱:“遠意欲借進步名為號召,并各埠賣黨章等物,為籌款計,入黨人每人定五元,如此則或可得款。”此事深為徐勤不滿,他認為“既得款,如盡為進步所得,則為人作嫁衣,勞而無功。故與遠商,欲各得一半,借人名以籌款均分,亦事理之常。若盡歸吾黨,外人知之,必生反對,此必不可行之事也。”這透露出康有為同樣欲借進步黨之名收斂海外黨人財力,且欲全部攔截款項。而徐勤則主張對半分,其理由即在于“借人名”(進步黨),否則“若舍進步之名而沿門托缽,則數(shù)年以來何所得耶?弟子真無法以圖之”①《徐勤復康有為》(1913年8月9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472頁。。這反映出一年多來康梁派國民黨在美洲地區(qū)發(fā)展黨務的頹敗處境。
所以在“進步黨”名義的號召下,即使梁啟超和徐勤專門發(fā)電聲明,海外國民黨與進步黨為“提攜”關系,“非言合并也,不料各埠誤會,誠出意外”,仍有許多黨眾加入進步黨。與其說海外黨眾是“誤會”,毋寧說是期待。徐勤只得“四函各埠,言明只可于會所另掛一進步招牌,雙方進行,并行不悖而已”。他安慰康有為稱“美中入進步黨者,非盡本黨之人”。不過,康有為一派的美國黨眾“有團結力如昔日者,不及十埠,實等于散矣”②《徐勤復康有為》(1913年8月9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473頁。。自1910年受命代理總長主持美洲黨務以來,徐勤面對黨務“實等于散”的局面已無能為力,于1913年返回國內,請康有為另派高明赴美整頓黨務。十余年后,康有為始派李大明赴美視察黨務,不久因康有為逝世,徐勤、伍憲子與梁啟超商議由伍憲子赴美整頓黨務。③伍憲子:《中國民主憲政黨黨史》,第113頁。
在梁啟超即將回國之際,康有為還在向國內黨人秘示要聞,稱:“吾尚不欲入內地,令任先行,而共和、國民兩黨皆公推任為黨魁也,候任入內地即見察”,并示以“密之”④《康有為復佚名》(1912年10月),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823頁。。這顯然與伍憲子后來的追述形成鮮明反差。伍憲子隱去康梁于當年合謀爭奪海內、海外政黨的失利,先稱“民元以來,憲政黨之不愿回國”,又稱“康南海不欲以海外舊黨牽入擁袁漩渦。故梁啟超回國后,合并各黨而成立進步黨,海外并未附從”⑤伍憲子:《中國民主憲政黨黨史》,第95—96頁。。這顯然并非實錄。實際上,康有為并不愿將海外國民黨務與國內進步黨務合而為一拱手讓于梁啟超等人,不甘心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時移世易,海外如澳大利亞、美洲黨眾已有很多人追隨梁啟超的進步黨了。
總而言之,1912年康梁組建國民黨的活動不僅沒有挽救海外黨務的頹勢,而且加劇了康梁之間的政治分歧。此前學界關于民初康梁政治分野的論述比較籠統(tǒng)模糊,而組建國民黨的緣起及失利恰為其中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然而,此事對于民初政局影響深遠,于康梁多年經(jīng)營海外黨務而言固然為政治的失利,可是在海內組黨及聯(lián)絡黎元洪方面卻取得成功。此后在梁啟超、湯化龍的推動下,黎元洪和梁啟超聯(lián)合組黨共同成為進步黨的魁首,彼此公開私下的政治合作一直延續(xù)到研究系時期,無疑是民初政壇上無法忽視的一股重要政治力量。
1952年,也就是康梁發(fā)起組建國民黨四十年之后,后來在美國主持康派黨務的伍憲子追述本黨歷史時,并未為“國民黨”時代設立專節(jié)專目,僅引述了康有為的《致各埠書》,附在“第七節(jié)民元后之憲政黨”內簡略述之。不過,他倒是對“國民黨”黨名作了積極評述,稱:“民元正月,憲政黨曾改名國民黨,蓋根據(jù)光緒卅二年丙午國民憲政黨之國民兩字而來。孫文之國民黨,則成立于民元九月,在憲政黨改名國民黨八月之后。然孫文之國民黨既在海內成立,復向海外推進,彼此同名,不大方便,所以憲政黨仍恢復憲政黨舊名,取消國民黨新名。此是一段極有趣之掌故。現(xiàn)在之國民黨,其名稱實襲憲政黨者,足見憲政黨無事不開風氣之先。國名如是,黨名亦如是。”①伍憲子:《中國民主憲政黨黨史》,第94頁。吳天任編纂:《康有為年譜》(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10頁)亦引及此語。以黨名“開風氣之先”為康梁組建國民黨的活動作了一個挽回政治顏面的評語。其時康梁均已逝世,自然無法對這個評語有所回應。
在組建國民黨一事上,康梁雖開風氣之先,卻未能守住黨名與黨眾,導致黨名成為孫中山派政黨的通用名,其黨眾亦為革命黨、進步黨等黨派分別吸納。這對康梁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政治資本。自民初康梁在政治上分道揚鑣之后,雙方均未再就組建國民黨之事有所論說,顯是不愿意再提及這段歷史。
當?shù)壑谱呦蚬埠椭?,原來的臣民也理應轉化為國民。平心而論,由清末較早宣揚民權思想與主張的康梁提出以“國民黨”組建政黨,似乎亦在情理之中??盗涸谡蜗葯C的敏銳嗅覺,加之東西洋的游歷見聞與中西之學的素養(yǎng),固然在時人中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然而,在政治上并不講究“但開風氣不為師”,而是以是非成敗為衡量標準。最終“國民黨”成為康梁政敵孫中山一派的專屬黨名,恐怕是最令康梁意難平之處。
1913年8月9日,徐勤就批評梁啟超難以肩負組黨建黨的使命,稱梁啟超“確系文學士,政黨之事非其所長,然既身入其中,亦無如之何也?!痹囉^康門弟子乃至康有為本人,又有誰能逃脫這個批評?連徐勤本人也自我檢討稱“十余年來,對于黨事絕無補益,然自問決無助別黨且他人之助”②《徐勤復康有為》(1913年8月9日),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往來書信集》,第472頁。。換言之,就是“忠心”而已。這固然有批評梁啟超之意,但經(jīng)營黨事政事豈能再如萬木草堂時代弟子向老師爭寵般兒戲?早有學者據(jù)清末庚子勤王一役中康門師徒的具體表現(xiàn),指出“康門師徒是論學才子而非辦事能人”③桑兵:《庚子勤王與晚清政局(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23頁。。因此,康梁組建和發(fā)展國民黨黨務不利一事,若就主持者的書生習氣與辦事能力而言,這樣的政治失利就并非偶然,而是當然了。
值得深思的是,作為政敵的康梁與孫中山先后在民國肇建之始以“國民黨”組建政黨,反映出共和初期國人對政黨政治認識的混沌形態(tài)。親歷其事的日本人宗方小太郎感嘆稱:“共和國成立后政黨林立。通觀全國新政黨之數(shù)不下一百余種,然而彼等并非為革命開發(fā)民智,增進政治思想,而系完全依仗權勢、利害及地理關系。各黨政綱幾乎完全相同,處于混亂龐雜狀態(tài)之中。”④宗方小太郎:《一九一二年中國之政黨結社》,《辛壬日記·一九一二年中國之政黨結社》,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47頁。實際上豈止“黨綱幾乎完全相同”,甚至連黨名都有重合之處。黃興當時深有擔憂地說:“今日之現(xiàn)象觀之,非政見相爭,實以黨名相爭,前途非常危險。”⑤黃興:《在上海各界歡迎會上的演講》,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編:《黃興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37—238頁。換而言之,民初政黨之爭恐怕不是“黨爭”,而是“人爭”,這無疑是中國政黨史上從“朋黨”向“政黨”過渡時期的一種政治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