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熊蓋堯 編輯 | 王芳麗
我們恩施那里的風(fēng)俗,年三十是一定要吃豬頭肉的。
印象中爺爺講過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大意就是我們那里有一個老一輩的人物,年輕時不學(xué)好,賭博打牌欠了一屁股的債。冬月里他賒了肉店一個豬頭,講好了臘月二十四給錢,然而他并沒有錢,到了二十四也沒能還上。年三十了,村里家家戶戶都在煮豬頭,他也把這豬頭洗干凈了煮了起來。不成想,老板討賬討上門來了,硬生生把鍋里的豬頭拽了出來,嘴里還說著刻薄的話:“你們娃兒吃精肉,大人吃肥肉,狗子啃骨頭,一家子吃我的肉不給錢,不要臉。”
大過年的,老板到底把這肉拿走了,連煮肉的湯都潑在了地上。經(jīng)過這一次羞辱,他再也不賭博了,拼命挖蕨。打蕨根粉賣錢置地,慢慢地發(fā)了家,最后成為了我們村里的大戶。
再窮的人,過年都會想方設(shè)法煮一個豬頭。
所以只要在寒冬臘月吃到豬頭肉,過年的滋味就來了。
我們那里吃豬頭肉,做法上沒有外面的鹵豬頭、涼拌豬頭精細(xì),但因為地緣和肉質(zhì)的關(guān)系,自有一番風(fēng)味。
那是一種短嘴巴的本地豬。老輩人都說這個豬很容易煮得爛,肉香,更有味。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以后,開始?xì)⒛曦i。豬頭卸下,屠夫從中剖開清出豬腦,然后主家厚厚地抹上鹽,早早生火烘了起來。豬頭不能太新鮮,不然缺了臘味,顯淡。但也不能烘太久,不然有了陳味,顯澀。得剛好烘二十來天,鹽已經(jīng)腌透,柴火的百草之香也熏得恰好。這時候的豬頭肉水分將干未干,介乎鮮臘之間,最適宜白煮。
臘月二十九這天,大人們會忙著燒洗豬頭,洗完后的豬頭很是好看,肉皮已經(jīng)是酥黃亮眼,煙火煺盡,在被刮干凈過后,色調(diào)顯得很溫暖。
一大鍋水,冰冽的山泉水。沁入豬頭,還有我愛的豬尾巴,就這么用鐵鍋大火燉著。豬頭熏好后,不用再加任何調(diào)料,那是累贅。水一直沸騰翻滾,四十分鐘以后,豬頭豬油的香味被逼了出來,有著豉香白酒的濃烈香氣,像廣東那邊的“玉冰燒”燙好以后滿院子微醺的那種馥郁。
歷經(jīng)近兩個小時的燉煮,豬頭軟爛適宜,盛在銀白色的錫鐵盆里,肉香穿風(fēng)過堂,就差把屋檐下結(jié)的冰凌饞化了。
但婆婆不會第一時間就讓我吃到肉的,她還要準(zhǔn)備紙錢和香,催促爺爺把香點燃了插在神龕上,在堂屋焚了紙錢,然后端著肉點頭作揖,拜神敬神。婆婆說,要讓神高興了,保證往后六畜興旺呀。這大約是久遠(yuǎn)的祭祀保留下來的風(fēng)俗吧。爺爺總是不太信那套,但是拗不過婆婆。
敬我拿個筷子,一手提著豬頭的嘴巴骨,再用筷子輕輕一撥,骨肉分離。濃郁的熱氣和香氣爆裂出來,到了這一時,你就知道為什么酒肉一詞是連著的了。豬頭獨自就占全了酒的甘香,肉的肥腴。那支筷子已經(jīng)被忘了,我直接上手。豬頭的瘦肉多,肥肉薄,兩只大骨的窩窩里藏著圓圓的兩顆“核桃肉”,是整個豬頭的精華。核桃肉肉質(zhì)全瘦,一條一條軟嫩多汁,又富含膠質(zhì),糯糯巴巴的,既有嚼勁,又充滿醬香、豉香、咸水鹵汁香混合的豐厚味覺。
我們完全顧不得肉的熾烈溫度,大塊撕扯著,大口咀嚼著,只能用肉香徐徐,口舌急急來形容了。核桃肉就那么點兒,其他的肉滋味也是極好的,旁的瘦肉只是少了一點濃郁的肌理,滋味分毫不減。我們一樣地撕扯下來,大快朵頤。豬頭肉糯而少油,肥肉也被滿滿的膠質(zhì)包裹著,幾乎吃不膩。一顆豬頭肉,就在幾分鐘之間,被一家人瓜分的干干凈凈。吃完以后,方才驚覺,雙手已經(jīng)被燙得燎紅,上面還沾著一些零碎的肉屑,香氣裊繞著,往骨頭里鉆,惹得人又開始沒羞沒臊地嗦指頭。
早些年物質(zhì)太貧乏,物盡其用,煮完豬頭的那鍋湯,還會用來燴蘿卜,冰甜冷脆的大綠蘿卜,切著薄片在豬頭湯中煮得化渣,吃起來肉味十足,甜爽生津,有蟹釀橙的那種驚艷口感。
肉香徐徐,雪花密密,鞭炮聲聲,吃過豬頭肉才算真正過年了。
恩施人的記憶里,總有一根豬蹄子。
湖北恩施,臘月里,忙燒年豬頭,燒好后就要進(jìn)行腌制、熏烘了。
關(guān)于豬蹄子,可以先講一點有趣的小民俗,那就是豬蹄子拜年。女婿走丈人,最大的禮之一,是過春節(jié)期間,用氈子背簍背上一只漂亮的豬蹄子。這豬蹄子烘得金黃,硬挺撐展,講究的用一根紅綢系著,體面。路上行人看到背著這樣的豬蹄子,便知道這十有八九是要去給丈人拜年了。
如果是剛剛結(jié)婚的,還要給媒人也送一根呢。所以過去,遇到家里有男娃要娶親的那兩年,大人都特別忙活,要養(yǎng)好幾頭大肥豬,還要四處買豬蹄子,既為了送禮,也為了招待。不過,豬蹄子也不是隨便用的,這里面也有小門路呢。
通常的情況,給老丈人送禮,要用豬后腿,后腿長、直,成色好看,老丈人掛在家里很有面子。但是招待親家,卻要燉前腿,因為前腿肥瘦比例更合宜,肉質(zhì)更香嫩,吃起來更過癮。也因此有那種耿直又會吃的丈人,會直接叮囑女婿,不要給我背后腿,直接背前腳桿來,實惠得多。
我們老家吃豬蹄子,興吃烘好的臘豬蹄。那蹄子烘得黃澄澄,滴著金色的油。取下來以后,燒得肉皮起皺,再用玉米芯給它擦洗干凈。肉皮洗得黃糯糯的,晶紅的瘦肉和田黃凍一樣的肥脂令人望而生味,邊洗就邊有濃郁的火腿香撲面而來。將臘豬蹄剁成大坨,加一點鹽在大鐵鍋和蒜苗同炒,炒出來一鍋香噴噴的醬香鍋底,然后加冷水燉,火燒得大大的,撒大把的干紅辣椒和小把的橘子皮絲,配最厚實的海帶根打的結(jié)子。
大火燉豬蹄子,會有一種肉香變成的熱霧滿灶縈繞,香氣好比用陳年的醬香白酒燒大火,醇釅又帶著清新,一縷縷悠長地直往肺腑中鉆。
肉燉好后,一坨坨顫顫巍巍,汁多味美。豬蹄子筒子骨多,孔隙也多,筋肉的脈絡(luò)之中,盈花花的肉汁懸然欲滴,惹得人忍不住捧著嘬,肉有一種糯感,湯汁則呈膠質(zhì)。用我爸的話說,豬蹄子的湯都巴嘴巴。
正式吃的時候,豬蹄子火鍋總會放在正中間,大肉塊、大海帶結(jié)、大豆腐,一鍋噗噗騰騰,卻一點不覺得粗魯,而是一種充實的滋味,叫人歡暢。
家鄉(xiāng)有“邀肉”的風(fēng)俗,就是挑最大的蹄髈部位那塊肉,給貴重的客人。那肉往碗里一放,再執(zhí)拗的客人也準(zhǔn)會眉開眼笑。嘬著肉夸:這個蹄子就是燉得好咯!
燉豬蹄子的肉湯,下白菜是一絕,霜降后的甜白菜,在肉湯中一浸,稍微變軟就撈出來,咸鮮甘脆,能下好幾碗米飯。
這可是祖孫幾代都無比熱愛的食物。
疫情伊始,老家啥菜都沒得吃了,調(diào)味料也沒有,舌頭都變得麻木,吃啥都是味同嚼蠟。二叔于是洗了一只豬蹄子,叫上他們幾弟兄,叫上我們幾弟兄。不夸張,蹄子開鍋,門前的糟水壩都枯木逢春,仿佛肉湯澆入那污泥里,都能做出來醇香的糕。雖然平時也吃肉,但那完全沒有欣喜可言,只有此時,我們才有了對吃飯的向往。
我妹妹止不住地感嘆:天啦,這個豬蹄子怎么就這么香咯!
那天我們現(xiàn)洗了三顆大白菜,向豬蹄子致敬,每個人的小肚子都鼓起了孩兒包。
在一些重要的節(jié)日,我也會夢見和家人圍在一起,就著豬蹄子滿屋歡笑。醒來之際,只覺得從頭到尾頂了一身的雪,心中冰涼。有時候真正讓我落淚的,可能只是平凡而忙碌的夜晚,面對飛馳的人流車海,剎那間流浪無歸的蒼白無力。緒念紛紛潮涌而來,看不完的繁華熱鬧從身邊呼嘯。突然發(fā)現(xiàn),半生就那么倉促艱難地過去了。
臘蹄火鍋
臘月古法熏臘肉迎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