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海岸

高滄海

2004年立春，解永軍站在一幅世界地圖前，廣袤的非洲西部，大西洋東岸邊，有一個熱帶季風氣候國家利比里亞共和國，首都蒙羅維亞。

這個國度陌生又遙遠。

溫暖的室內(nèi)，一株紅海棠颯颯而開，窗外月華照耀南山，南山頂上是深藍深藍的天空，銀河低垂，這個世界燦爛而又盛大。

即將到來的利比里亞之行，解永軍是為購買一批鐵礦粉而去。

經(jīng)過近一天一夜的飛行，飛機在蒙羅維亞羅伯茨國際機場降落。

蒙羅維亞的每一道路口，都有政府武裝人員持槍把守，每個塔臺上，都架著一挺高射機槍。

中國維和部隊護送解永軍離開機場。

解永軍一夜無眠。

漆黑的夜里，一盞孤燈飄搖，廣漠的天空，繁星密布，解永軍心中不由想起那首著名的《敕勒川》：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內(nèi)戰(zhàn)前，利比里亞海運業(yè)享譽世界，鐵礦石出口是利比里亞經(jīng)濟的重要支柱。2003年新成立的利比里亞戰(zhàn)后過渡政府擬出售一批礦石粉，以緩解財政困難。

解永軍即將購買的一百萬噸礦石粉，在布坎南碼頭。

內(nèi)戰(zhàn)導(dǎo)致利比里亞二十多萬人死亡，一百多萬人淪為難民，各種國家基礎(chǔ)設(shè)施損毀殆盡，無水無電。

戰(zhàn)后的布坎南港，一無所有，海中水雷遍布。

布坎南港池一側(cè)，海中有一艘沉船，露出水面的殘骸，無聲地訴說這里曾發(fā)生過的故事，它不是風雷傾，亦不是礁觸沉。海水緩緩穿過它那如叢林般矗立的身軀，安撫它烈焰中的怒吼，最終變成輕聲的歌唱，但卻處處都是隱而不見的哀傷。

美麗的圣約翰河已被污染，卻還人畜共飲。

成千上萬的難民住在保護區(qū)里，木為樁，蘆葦覆頂，這個小小的草棚，風進得來，雨進得來，國王進不來。亂世之中，他們與世界默默地對峙，沒有一句言語往來。

生命如此高貴，又是如此卑微。

“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身軀是用來相愛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而靈魂，是用來歌唱的……”利比里亞教堂的鐘聲傳來，故鄉(xiāng)河堤上的金花草一開千里啊，在這萬里之外大西洋的岸邊，夕陽在解永軍的臉頰落上重重陰影。

在利比里亞，有位常居的中國東北人，他圈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雇傭了一些持槍的巴薩族人，養(yǎng)了一群狗。他有幾部吊車，還有幾臺小翻斗，平時拉海砂，也接一些租賃的活，解永軍可以租用他的汽車吊。

簽約以后，解永軍聯(lián)系了國內(nèi)多家船運公司，利比里亞因戰(zhàn)爭斷航十幾年，竟沒有一家公司愿意首當其沖。

一家韓國船運公司將運費由等同距離的每噸五美元提高到了三十二美元，他們的船舶載貨量是五萬噸。

這條海運船到達的時候，解永軍已重金請阿比讓的潛水員勘探清理了港池，沉寂多年的布坎南港口，重又響起汽笛聲。

利比里亞政府舉辦了一個隆重的、擺放著黑胡椒花的歡迎儀式。

裝船的時候，正逢七月雨季。

彼時的天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云彩，都聚集在了大西洋的東岸邊，布坎南碼頭的洋面彌漫著煙塵，大雨如柱。海洋如一個道場，波濤飄忽不定，一會涌來一會散去綿延不絕的是大西洋如刀如戟的歌唱，莊嚴又神秘。

大西洋一片昏暗，船舶把它的睡意向四周蔓延，人們紛紛打起哈欠。

船舶免廂期一天天過去，一旦滯期，永遠滯期。

解永軍向碼頭走去。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只任這雨，潑地為疆。

霧氣升騰中，漸漸的，耳邊的風聲小了，雨聲沒了，解永軍踩一踩泥土，腳下?lián)P起灰塵，他仰起臉，鼻腔里是濕潤的氣息，卻并沒有雨點落下來，一切好像是模糊的幻象，幻象漸漸轉(zhuǎn)明晰，轉(zhuǎn)真實，他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眼睛，在這風雨包圍的中心，碼頭干燥如初，滴雨未下——解永軍幾乎歡呼起來，可以裝船，可以裝船！

四十天后，從利比里亞布坎南港口發(fā)出的第一艘貨船滿載而歸，抵達中國嵐山港。

消息似被海風寄遞，瞬時就傳遍了全世界的港口。

船舶陸續(xù)奔赴利比里亞。

此時，為了幫助反政府武裝人員解除武裝，回歸社會，中國維和兵團修建學(xué)校、醫(yī)院和居民區(qū)，運來充足的食物和生活物資。

響應(yīng)中國政府的號召，解永軍雇用了多名解武的反政府武裝人員來裝船，付給他們工錢。

這些叢林中走出的巴薩人剛剛?cè)拥羰种械臉屩?，殺戮曾是他們的游戲，現(xiàn)在則笨拙地握起方向盤。

中國工人紛紛避之。

解永軍勸解大家說：“利比里亞，終將迎來和平，我們在努力，他們也在努力。”

七個月后，最后一艘滿載礦石粉的海運船正在回中國的途中。

大西洋岸邊，解永軍再一次來見那位頗具傳奇的中國東北人，歸還了汽車吊，解永軍把裝載機卡車等大型設(shè)備也放到了這里。

解永軍說：“好兄弟，我們一起回國吧?！?/p>

分別在即，那個豪爽的東北人淚流滿面，“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祝我的朋友平安返回我們偉大的祖國！”

解永軍說：“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我在祖國等你?！?/p>

他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利比里亞終將會好起來，只是此一別，山高水長。

2005年2月2日，解永軍回到國內(nèi)。

溫暖的室內(nèi)，又是一年紅海棠颯颯而開，那一晚的夢里，解永軍坐在水井旁，利比里亞連綿的群峰向他低語，能令晝短，能令夜長。

以此為契機，利比里亞走出了長達十幾年的戰(zhàn)爭商貿(mào)冰凍期，與多國貿(mào)易互通開始。

利比里亞位于梅蘇拉多角和帕爾馬斯角之間，十五世紀，歐洲航海者為尋找辛香料，在此登陸，并發(fā)現(xiàn)類似胡椒的樂園籽，遂將此地命名為——胡椒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