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城堡》中的權力運行

⊙康敏［陜西理工大學，陜西 漢中 723000］

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峦ㄟ^對懲罰方式的變化分析，指出傳統(tǒng)權力與微觀權力的區(qū)別。首先，傳統(tǒng)的權力是一種可以描述的實體，微觀權力是一種關系；其次，傳統(tǒng)權力由于高度的集中性需要自上而下進行運行，而微觀權力由于不受制約，流動的方向比較自由；此外，傳統(tǒng)權力的實施有著明確的執(zhí)行者，而微觀權力的實施者則是隱蔽的，看不見的。?？抡J為權力不是個人或集體可以控制的東西，它就像沒有中心的網(wǎng)，是各種關系相互交叉形成的。社會中的個體就處于微觀權力編織的網(wǎng)絡中，通過權力的規(guī)訓來完成主體的教育。在這里，?？陆榻B了一種新的權力方式“規(guī)訓”，它不同于傳統(tǒng)的權力運行機制，由統(tǒng)治者從上往下進行權力的制約。這種新的方式是以“規(guī)訓”為基礎，對個體進行監(jiān)視、訓練來達到整體的權力運行。卡夫卡作品中的權力關系網(wǎng)就是這樣建構的，以《城堡》為例，作品中的主人公K受邀前往城堡任職，并且不斷尋求進入城堡的方法，在找尋的過程中K逐漸同城堡影響下的村民一樣，淪為馴順的個體，始終被排斥在城堡之外。而整個城堡就是一個全景敞視社會，城堡中生活的權力者與村莊生活的村民之間雖然沒有明確的權力分配，但整個城堡內部的權力卻潛移默化地以自己的方式影響著村民，使村民逐漸成為規(guī)訓的個體，整個城堡形成彼此關聯(lián)的權力關系網(wǎng)。

一、《城堡》中權力機制的運行

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抡J為規(guī)訓權力的成功是由于層級監(jiān)視、規(guī)范性裁決、檢查三種手段的使用。就《城堡》而言，層級監(jiān)視與檢查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讓K找不到進入城堡的方法，使城堡中生活的人處于無形的權力作用下。

（一）雙重的“監(jiān)視”

福柯在關于權力的新視角微觀權力中提出：“自上而下的層級監(jiān)視使得規(guī)訓權力成為一個彼此關聯(lián)的關系網(wǎng)絡，它無時無地不在發(fā)揮作用?！鄙碓谄渲械娜嘶蛟S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僅監(jiān)視著別人，也處于別人的監(jiān)視之下。在《城堡》中，K始終處于被看的位置，無論是在客棧還是在酒館，他都是暴露的，他的行為總是被城堡中的人所知，毫無疑問他是處于監(jiān)視中的。K自打進入城堡就處于監(jiān)視中，城堡承認K是土地測量員，這時“城堡里的人已經掌握他的一切必要情況”。

城堡給K送來了受聘函，但受聘函的簽名無法確認，只是表明有人注視著他。第二次收到信時也是同樣的留言，信中提到“我隨時注視著你”。兩封信都明確地告訴K，他的行動被監(jiān)視著，但觀察者是誰，卻無從可知。K只是處于權力的關系網(wǎng)中，被隱藏的權力者監(jiān)視著。為了尋找進入城堡的方法，K利用弗利達和克拉姆的關系來引誘她，本以為是兩人的獨處，卻發(fā)現(xiàn)助手坐在柜臺，他們心情愉悅：“這是一種因為忠實地履行職責而產生的愉快?！彪S后K帶著弗麗達回到客棧，想找獨處的機會聊天時，助手表面雖然是在戲弄彼此，但“他們始終盯著他”，這是明目張膽的監(jiān)視。除了助手的監(jiān)視外，始終看不見的克拉姆也在監(jiān)視著他，克拉姆一直知道K在等他，但他卻沒有出現(xiàn)。其實，K在城堡中的行蹤始終是可見的，無論是直接監(jiān)視還是隱藏的監(jiān)視，K在城堡中就是透明的，他看似以自己的計劃去接近權力中心城堡，城堡卻明目張膽地玩弄著他。

在城堡的這幾天，監(jiān)視作為權力運行機制的手段在城堡中發(fā)揮著作用并構成了關系網(wǎng)，讓K處于各種監(jiān)視中，處于被他人觀察的地位。除了K，生活在城堡中的村民也同樣處于雙重“監(jiān)視”下，各村民之間相互監(jiān)視，城堡中隱藏的權力者也時時注視著村民，造成的結果就是所有村民心照不宣地處于被掌控的地位。不論是作為規(guī)訓者的K，還是巴納巴斯、弗麗達，由于他們始終處于被支配的地位，也就慢慢喪失了自我的反抗能力，甘愿生活在城堡的權力管控之下。

（二）權力關系下客體主體地位的喪失

?？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提出，權力的運行機制除監(jiān)視外，還有檢查，在“規(guī)訓程序的核心，檢查顯示了被視為客體對象的人被征服和被征服者的對象化。權力關系和認識關系的強行介入在檢查中異常醒目”。

巴納巴斯作為從城堡帶信來的人，K斷定他有機會進入城堡，所以首先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希望他幫自己傳信，但可惜的是，巴納巴斯只是個送信的，沒有實質的權力。所以在來到酒館后，K就把目光轉移到弗麗達身上，弗麗達得到K的重視，就是由于她和克拉姆認識，是可以幫助K進入權力關系的紐帶之一，弗麗達的離開也就意味著這個認識關系中斷，K只能轉移目標。每一次遇到可以和城堡接觸的機會，K都努力去爭取，但最終的結果都表明出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巴納巴斯一家的遭遇可以說是作為客體對象被征服顯示了檢查的運行手段。巴納巴斯的父親在村里很有威望，但一次拒絕事件，讓一切發(fā)生了變化。源頭是負責主管消防事業(yè)的索提尼看上了巴納巴斯的姐姐阿瑪利亞，差信使送信給她，召喚她去貴賓飯店，阿瑪利亞不忍受辱，“便把它撕得粉碎，把碎片扔到外面那個人的臉上，關上了窗戶”。就是這個舉動讓這個家庭開始發(fā)生了變化，信使作為掌權者的傳話人，公然拒絕他就是拒絕權力者。在發(fā)生這件事后索提尼再也沒有來到村里，讓事情變得無法解釋，村里人開始心照不宣地排擠他們一家人。為了改變這種情況，他們開始向權力機構承認自己的罪行，可沒人能證明他們有罪，大家繼續(xù)對他們實行冷暴力。在巴納巴斯一家人身上，權力無形中發(fā)揮著作用，沒有明確的權力命令，只能被迫承受權力的制約。

權力通過檢查來顯示自己的權勢，在檢查過程中，對象化、客體化的人喪失了自己的主體地位，處于被支配、被控制的一方。檢查是權力所有者獲得權力的途徑，也是權力的對象喪失權力的過程。參加考試的學生、被檢閱的士兵、被巡診的病人，都作為“客體對象”而呈現(xiàn)，“我們正在進入無窮盡的檢查和被迫客體化的時期”。

二、個體規(guī)訓的過程

城堡中的個體在權力運行手段的影響下無意識地成為規(guī)訓的個體，服從于整個權力關系網(wǎng)。規(guī)訓權力是?？挛⒂^權力的核心，“規(guī)訓權力的主要功能是訓練，而不是挑選和征用，更確切地說，是為了更好地挑選和征用而訓練。它不是為了減弱各種力量而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它用這種方式把它們結合起來，是為了增強和使用它們”。規(guī)訓權力不同于傳統(tǒng)的自上而下的權力命令，它通過訓練將差異化的個體整合為統(tǒng)一的整體。學校、軍隊都是通過這種方法來完成對個體的培養(yǎng)，通過精心的訓練來達到個體的達標，在層級的監(jiān)視、規(guī)范化的裁決下使整個機構有統(tǒng)一的中心點。而“中心點應該既是照亮一切的光源，又是一切需要被了解的事情的匯聚點，應該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又是一個所有的目光都轉向這里的中心”。在作品中城堡就是中心點，以城堡中心，輻射到村莊從而形成一個規(guī)訓機構。規(guī)訓權力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在這里的人在無意識中成為被馴順的一員。

（一）巴納巴斯一家的妥協(xié)

巴納巴斯一家就是規(guī)訓后的存在，他們是無形的官僚體制下的玩物。阿瑪利亞的拒絕讓全家陷入了無人理睬的境地，于是他們開始運用自己的方式去懇求城堡的寬恕。父親向村里的領導、秘書去求情，不是見不到人，就是被打發(fā)走，給予的回復也很簡單，沒有人告他，官方也沒有發(fā)布過針對他的指令。可父親不甘心，站在靠近城堡官員們車輛來往的大道上，一有機會就去請求寬恕。即使一直沒有結果，父親每天還是前往，“他把到那兒去待上一天僅僅看作是他應盡的義務，一件枯燥無味的差事”。至此，父親完全成為被規(guī)馴化的個體，他為了家庭去找各種與城堡相關的人，在日復一日的“訓練”下忘掉了本來的初心，機械化的行動，成為權力的犧牲品。除了父親，巴納巴斯也是相同的境況，因為找不到阿瑪利亞侮辱的那個信差，巴納巴斯被送去當信差，每天站在房間里等待著幸運的工作降臨。即使是這樣的工作，在巴納巴斯眼里也是自豪的，他是家里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他不害怕等待，送信讓他覺得自己有價值，他甘愿為城堡服務。這時的他也成為被規(guī)訓的個體，淪為權力的附屬品，成為權力運行中的一員。

（二）弗麗達從反抗到妥協(xié)的轉變

弗麗達從酒店離開再到回到酒店，也是個體被規(guī)訓的過程。她作為克拉姆的情婦，是村里最接近城堡權力中心的人物，她可以通過小窺視孔隨時觀察到克拉姆的行為。她的一句“以克拉姆的名義”，就可以讓跟班停止吵鬧。她的這種權力無疑是別人羨慕的，但她在K的引誘下輕而易舉就放棄了這種權力，寧愿跟著K去過沒有保障的生活，或者離開城堡。這是弗麗達的反抗，但她的反抗也很脆弱，杰米里亞打破窗子帶走她，她就回到了酒店。這是因為她明白自己就處于權力無形的控制中，在她看來，K想去城堡的一系列做法都是無用的，她們就生活在權力的監(jiān)視中，K不遵守規(guī)則就只能失去工作。所以她選擇重新回到酒店，她已經適應了這個規(guī)則，很難再做出改變。

（三）K的接受

作為中心人物的K更是個被規(guī)訓的個體，他來到村莊，就是想進入城堡，因此他一直尋找接近它的方法，反抗別人給予他的一切，可是反抗的結果是接受?！冻潜ぁ纷鳛榭ǚ蚩ㄎ赐瓿傻淖髌罚]有揭示K的結局，但從前面一系列反抗失敗的結果來推斷，K服從了城堡賦予村莊的權力，妥協(xié)而成為規(guī)訓的個體。因為權力無形的力量最是強大，反抗很難落實到具體的地方，帶來的結果也就只能是順從。

三、《城堡》中的全景敞視主義

“規(guī)訓是一種權力類型，包含了各種手段、技術，確保了權力細致入微地滲透，規(guī)訓被各種機構所使用，全景敞視主義的全面覆蓋，導致規(guī)訓社會的形成?！眰€體在規(guī)訓權力的運作下成為馴順的個體。

邊沁提出的全景敞視建筑是?？挛⒂^權力的場所，?？抡J為最好的監(jiān)視模式是圓形監(jiān)獄，里面的囚室圍繞中心而搭建，各囚室相互隔開，每個人被單獨關在一個囚室，“他能被觀看，但他不能觀看，他是被探查的對象，而不是一個進行交流的主體”。但監(jiān)視者可以通過監(jiān)視中心將所有情況盡收眼底?？ǚ蚩üP下的城堡就呈現(xiàn)出這種特征，K在遠處看城堡時，它是由樓房和許多低矮建筑物組成的，就像一座尖塔。等他走近時，發(fā)現(xiàn)“這兒山上的尖塔——唯一看得見的一座高塔——現(xiàn)在可以看出是一所住宅，也許是主宅的塔樓，它是一座單調的圓形建筑”。城堡的外在構造和全景敞視監(jiān)獄有相似之處，它的高塔就似全景敞視監(jiān)獄的中心觀察臺一樣，站在高塔就可以觀察到城堡的各個角落，城堡中的各戶住所與監(jiān)獄的囚室有相似之處，各住戶之間雖然可以交流，但一舉一動仍然在城堡高塔的注視下?！霸诔潜ぶ校藗兛偸翘幱诒槐O(jiān)視中，至少人們相信情況是這樣的?！钡潜ぶ械娜藢@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他們不認為這是侵犯個人隱私，城堡從設計之初就禁錮住了人們的思想，把不合理變?yōu)楹侠怼?/p>

“在全景敞視主義機制的運作下，權力的運作更加輕便、迅速、有效，規(guī)訓的機制不再局限于特殊的、局部的場所或者社會邊緣群體，而是逐漸擴展普及，遍及整個社會群體?！背潜ぶ械恼麄€狀態(tài)就是一個全景敞視社會，他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沒有人見過城堡的主人，但權力的影響力很明顯，城堡中生活的人在許多方面都達成了共識。在對待外來人員K時，他們格外敏感，見到他時都是帶著疑惑，也沒有人愿意帶著K去了解城堡，而是無時無刻地排斥著他。K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jiān)視，他為了進入城堡進行著反抗，卻最終失去所有。外鄉(xiāng)人對城堡權力的反抗很難，可即使是在城堡中生活的人，反抗的結果也只能是接受，巴納巴斯由反抗的個體成為規(guī)訓的個體就是權力輻射發(fā)生著作用。他們的境遇證明，生活在全景敞視社會，個體的反抗終歸是徒勞的。

四、結語

在權力運行機制的實行下，個體得到規(guī)訓，融入各種關系網(wǎng)聯(lián)系的社會中，接受社會中法制、習俗、思想、意識等的影響，改變自己去適應集體，尋找生存的共同點。在這種情況下，個體的獨特性漸漸消失，自我意識逐漸淡化，服從社會的安排，不再提出自我的看法成為社會的共識，社會也開始形成了一個由內至外統(tǒng)一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