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偉
張寶,我和你說啊,你們家的多多要教教了,再不教,麻煩事情就要來了。梁波雙臂抱在胸前,對不停地在藥房里走來走去拿藥的張微微說。
張微微一怔,突然就停住了自己手里的活,眼睛盯著梁波,怎么說?
真的,你要教多多學(xué)會成長了,不學(xué)的話,多多就浪費了。呵呵,不騙你,多多過了這個年齡段,想學(xué)也學(xué)不來了。梁波吃吃吃地笑。
梁波不笑還好,一笑,張微微的臉紅了。這個男人,白白的,瘦瘦的,嘴唇皮薄薄的,長了一張秀氣,近乎有點女氣的臉,不說話也帶三分笑,老是給人一種很曖昧的感覺,她剛想問梁波什么意思。這時候,陸一塵從前面的窗口匆匆過來了,她沖著梁波喊,嗨,你還不過去,那邊等著哪!
梁波臉上的笑容唰地翻過去了,他摸摸后腦勺,好,就去。
陸一塵不理睬他,顧自走開了。
梁波迅速地對張微微揮揮手,等我忙完了,具體和你說,要不,改天到我店里來,我再和你說。噢,我走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追著陸一塵去了。
張微微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她夾夾眼,嘟嚷道,這個梁波,吃錯藥了,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聊這個!
旁邊的小鐘咧嘴笑了,不知道陸一塵有沒有聽見,要聽見了,又是一頓訓(xùn)。
張微微皺皺眉,這個梁波,沒心沒肺的,陸一塵的事好像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似的,他難道不見陸一塵這幾天人都瘦脫形了!不過,她還是想到了梁波剛才說的話,她有些疑惑,多多怎么就不會成長了呢,多多長得有多漂亮,怎么就會有大麻煩呢?一定是梁波瞎三話四……
幾個小時以前,陸一塵的老爸在急救室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本來那天正好輪到陸一塵上夜班,上班前,她還特意到重癥病房去看了一下老爸,聽醫(yī)生說,情況還好,基本上和前幾天差不多。她放心地回了藥房。然而過了不過兩個小時,手機響了,重癥病房的一個醫(yī)生說,快過來,你老爸危險了。
陸一塵的眼淚“呼啦”一下出來了,雖然有心理準(zhǔn)備,但沒想到噩耗來得這么快。手忙腳亂打了幾個電話,一是讓科主任換人上班,二是把老公梁波叫過來。打完電話,她就像只斷線的風(fēng)箏,跌跌撞撞撲向了急診室。
丁醫(yī)生愛莫能助地朝陸一塵攤攤手,并發(fā)癥,痰無法出來……
陸一塵拂去一把淚水,輕輕說,我知道了。她俯下身,將嘴貼在老爸耳邊說,爸,你放心走吧,一切都會……會好的。她拼命咬住嘴唇,竭力不讓哭聲發(fā)出來。老媽在世時曾經(jīng)說過,人死的時候,千萬不能聽哭聲,聽了哭聲,到天堂都會不安寧的。
不知老爸有沒有聽見,四周靜得可怕,除了他沉重的往外吐氣的聲音,甚至連打吊針的嘀嗒聲都能聽見,望著仿佛小了幾圈的老爸,陸一塵緊緊地抿著嘴,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想,怎么會是這樣呢?
梁波很快趕過來了,他和陸一塵一左一右握著老爸的兩只手,慢慢地感受到熱量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退去,他的呼吸也由粗到細(xì),由沉重到平和,死亡的氣息在貼著白瓷磚的墻壁上撞來撞去,到最后,就沒有了。這時候,急救室里涌滿了他們的親朋好友,他們臉色凝重地看著老陸往天堂走……
老爸的遺體送殯儀館后,陸一塵像個指揮員一樣調(diào)度著一切,原本這些事應(yīng)該由梁波來操作,但梁波說,你們陸家的親戚,你比我熟,還有,店里的事雜七雜八的,又不能關(guān)門落鎖,還是你調(diào)度,我跑腿。
陸一塵想想也有道理,于是說,我先做著,你給把把關(guān)。
最大的事自然是給老爸辦喪事,也就是開個追悼會,這人與事,一大堆的,陸一塵是獨生女,她爸媽那一代,兄弟姐妹也不多,且都七老八十了,幫不上什么忙,堂兄弟表姐妹的,也都各自忙著,多的是老爸的同學(xué)以及朋友。自從老媽八年前去世后,這個獨居的老頭愛上了跳老年舞,天天和一班中老年婦女在廣場上跳,和她們打成了一片。他在中央,四周圍著一群多姿多彩的中老年婦女。各色人等都有,基本上都是生活的佼佼者,退下來了,有錢又有閑。邀約她們參加追悼會便成當(dāng)務(wù)之急——老爸平時有關(guān)照,有朝一日上西天,這些舞搭子最好能來看看他,也不失朋友一場。
那些人,陸一塵認(rèn)識的不多,但老爸留有她們的地址和手機,陸一塵就按這個通訊錄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打過去。那些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我一定來,一定要看看老陸,送送老陸,這是最后一場了。老陸人好啊,沒脾氣,舞跳得好。
陸一塵機械地說,謝謝。
放下電話,陸一塵恨得牙齒癢癢,這又不是辦喜事,又是請,又是約的,還要巴巴結(jié)結(jié)地說謝謝。老爸死前寂寞,死后卻要轟轟烈烈一場。陸一塵這樣做,當(dāng)然招致梁波的反對,有什么意思,那些人,圖的就是熱鬧,這么多人來,那場面也太大了一些,又不是領(lǐng)導(dǎo),也不是名人,就一平民百姓,弄得那么轟轟烈烈的,別人怎么看我們?
陸一塵惱了,我也不想這樣的,可老爸有關(guān)照,他也是最后一回了。再說,平民百姓就不能把喪事辦得隆重一點?人多,那表明我爸人緣好!梁波一探頭,很想語重心長地給陸一塵上堂課,叫她清醒清醒,但看她睚眥必報的樣子,先打了退堂鼓,好吧,依你,你怎么說,我怎么做。
陸一塵忙得腳打背心的時候,梁波卻悠閑地在他的寶貝寵物店給狗狗阿基米德洗澡。阿基米德是一條德國杜賓犬,看上去很威武的,但卻是一條母狗。這是顧客方姐寄養(yǎng)在他這里的,方姐是個化妝品公司的老總,約了小姐妹一起去澳大利亞新西蘭旅游去了。她是梁波的老主顧,凡是碰到有事,習(xí)慣性地把阿基米德送到梁波那里,有時候?qū)嵲诿?,就打電話給梁波,小梁哎,過來帶阿基米德,帶著遛遛街。
梁波愉快地吹一聲口哨,好,好。
他平時也和方姐開過玩笑,你搞錯了吧,阿基米德是母的。
放屁,你以為我喜歡公的?阿基米德比公的還要威武。方姐嗔罵道。
梁波暗暗笑了,方姐也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婆,物以類聚??!因為方姐的牽線搭橋,她的好多朋友們的狗狗,都來到了梁波這里。梁波的電腦上留有它們的檔案,什么狗都有,拉布拉多、貴賓、賽極比熊、博美……那些狗狗的年齡、名字、出生地、毛色、興趣愛好、健康狀況……都被一一記錄在冊。
來,乖,把嘴巴張開,我來給你刷刷牙,對,就這樣。梁波沖著阿基米德輕輕地說,他的眼里滿是柔和,仿佛面對著的不是一條德國血統(tǒng)的狗狗,而是自己的女兒西米。
嗨,我記得你昨天不是很乖,天快亮的時候,你亂叫什么,是聽到了什么不喜歡的聲音?還是聞到了不喜歡的氣味?你總是這樣,亂發(fā)脾氣。在江湖上混怎么能亂發(fā)脾氣呢?亂發(fā)脾氣是沒有好果子吃的。為了懲罰你,今天就少給你吃一截香腸……
電話響了,梁波瞄了一眼,是陸一塵的,他故意掉開臉,不去接。他不說話,而是繃著臉,用梳子給阿基米德梳毛發(fā)。手機響了一陣,啞了。接著又響,依舊是陸一塵的,梁波還是不接。他都有些討厭陸一塵了,動不動就一個電話,動不動又一個電話,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陸一塵打不通梁波的手機,就打店里的座機。梁波沒有辦法不接了,他懶洋洋地接了。
怎么不接手機?陸一塵責(zé)怪。
梁波聳聳鼻,輕描淡寫說,你打了嗎?哦,我開了靜音,放在桌上,沒發(fā)現(xiàn),我在給阿基米德洗澡呢。
我在想,那邊丫丫飯店是不是小了一點?那么多人,要不,換到新天地吧,新天地更寬暢一點。陸一塵說。
不是說好了嘛!梁波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為訂丫丫飯店的大客廳,還動用了一下關(guān)系,硬是從別人手里調(diào)劑過來的。不想,只過了不到三個小時,陸一塵又變卦了。
說好了可以改嘛。陸一塵說,因為人又多出來了。你那邊去回掉吧,新天地我來打,我有個同學(xué)在那邊。
梁波沉默了一刻,說,好,聽你的。放下電話,他用手機給丫丫飯店打電話,說了一大通好話,才把酒宴取消掉了。搞什么搞,又不是結(jié)婚,吃個豆腐飯也要講究,擠一擠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的心里還是有一肚子的氣。
阿基米德默默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它輕輕叫了三聲,梁波突然笑了,嘿嘿,乖,你是不是在說消消氣?
阿基米德又叫了兩聲。
梁波的臉上開出了一朵花,噢,你是在說是的,呵呵,還是你懂我!
陸一塵又電話梁波,辦妥了嗎?
梁波沒好氣了,你忙你的吧,你叫我辦的事,我哪樁脫靶過?不就是不去丫丫飯店用餐嗎?押金還拿得回來?陸一塵又問。
還沒說起哪,到時候去拿好了。梁波撫摸著阿基米德的碩大腦袋,乖,你說對不對,不能急的。
陸一塵急了,你問問清楚,省得到時候又有扯皮事情出來。
梁波遲疑了一下。
陸一塵又說,你不要再拖了,有多少事情都是讓你一拖兩拖給拖掉的。
你放屁!梁波在心里罵道,但他還是打電話過去問了。丫丫那邊說,押金本來要扣的,但有人幫你們打招呼了,就免了,你看什么時候方便就來取吧。
梁波按陸一塵的電話號碼,按到一半,停掉了,壞壞地一撇嘴,不告訴她,這個女人,太婆婆媽媽了。
有時候,梁波覺得自己的舉止很奇怪,明明一點都不想聽陸一塵的,然而只要是陸一塵一下命令,他還是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了。是什么原因呢?他也想過,得出的結(jié)論是:因為有女兒,因為有這個家,當(dāng)然,更多的是不想惹是生非。
五年前,他和陸一塵分道揚鑣了,錯的是他,他看中了陸一塵的小姐妹小林,背著她和情人游山玩水。本來悄無聲息的,小林不消停,不知是有意要顯擺,還是想著要奪名分,在自己的博客上曬歡樂,又在微信朋友圈里傳播綿綿情意。陸一塵終于恍然大悟,是自己引狼入室,小林這個小姐妹自然是不能要了,想到兩人同流合污,后來,索性連老公也不要了。
梁波那時是惶惑的,在他看來,陸一塵斷然不會做得如此決絕,依他對她的熟悉程度,他估計,陸一塵至多也是鬧一鬧,哭一哭,賭一陣子氣,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們是高中同學(xué),彼此知根知底,當(dāng)年情投意合才走到了一起。離婚時,女兒西米五歲,跟了陸一塵,梁波凈身出戶。
這個玩笑可是開大了。
那時梁波還有一絲期盼,以為出了門就可以和小林走到一起的,哪知小林見他成了一個窮光蛋,婉言拒絕了他,托詞是心太亂,想一個人靜一靜。梁波,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兩情若是長相依,又豈在朝朝暮暮?小林文縐縐地給他來了這么一段旁白。
梁波喃喃地說,現(xiàn)在我一無所有了,只剩下了你,不要離開我。他說得可憐巴巴。
小林安慰他說,不會的,不會的。你放心,等我理出點思路來,我們又可以開始我們新的旅程。
她心靜了一陣子,便失蹤了——她調(diào)去了另一個城市工作。一直到走,也沒和他說一聲,這個信息還是別人傳遞給他的,梁波這才恍然大悟,他們的感情原來是水中影、霧里花,是經(jīng)不得風(fēng),也受不起陽光的……他受不了這刺激,氣憤地給小林打電話,問她什么意思。
小林軟綿綿說,波哥,我累了,想想你身后還有個女兒,我就怕,求你了,放我一條生路吧,省得以后結(jié)了婚也不高興。
我怎么辦?梁波的眼淚一下子在眼眶里打起了轉(zhuǎn)。
小林卻“噗哧”一聲笑了,波哥,你總不會是問我要青春損失費吧,不要這么悲觀,好姑娘在等著你,其實,我真的很一般般的……
梁老板,我的狗狗怎么啦?你給看看。一個粗嗓門在梁波的頭頂響起,他抬頭一看,是隔壁開服裝店的胖嫂。
他站起來,拍拍阿基米德的屁股,走,自己到院子里去呆會兒,我要忙了。阿基米德抖抖身子,一搖一擺地走開了。他拉過胖嫂的狗,胖嫂養(yǎng)了一條小不點——日本尖嘴犬,像只小銀狐似的。
什么不好?他問。
胖嫂說,我也搞不懂啊,一早帶它去散會兒步,它居然不肯去,我以為它懶,就沒去,一個上午,呆在角落里一動不動,像是生病了。
梁波仔細(xì)地查了一遍,他笑起來,胖嫂,你的女兒長大了,你看看,它是來了月經(jīng),所以就不想動彈了,你看看,你看看,都來紅了。他拿了一塊布,在小不點的屁股后擦拭了一下,一點血跡印在了布上。
胖嫂驚訝地張大了嘴,嗬嗬,還有這樣的事?她俯下身,左看右看,她一蹲下,胸部那渾圓的半球就在梁波眼前晃,梁老板啊,我真的不知道,這狗難道也會來?
梁波淡淡地笑笑,你啊,什么都不懂,凡是哺乳動物,基本上和我們?nèi)祟惒畈欢唷愕墓饭肥悄傅模蜁碓陆?jīng),因為它也是要長大的。
這么小,這么小的。胖嫂還是稀奇得不行,哎,梁老板,小不點來了月經(jīng),我該怎么辦?
梁波心想說,你以前來了月經(jīng)是怎么操作的,就怎么操作,但那話到喉嚨口又咽了回去,溜出口的是,來來來,你坐好了,我和你說說一些注意事項,胖嫂的圓半球搞得他有些難為情,他想催促她坐直了,坐好了。
陸一塵老爸的追悼會如期舉行,在經(jīng)歷了大同小異的追悼會儀式流程之后,他被送入焚化爐,半個小時后,梁波和陸一塵看到很小一部分的骨灰被裝入了精巧豪華的骨灰匣,然后交到了他們的手里。
好了,結(jié)束了!陸一塵聽到送葬的隊伍中有人說,他一說完,原先那些還緊繃著臉,一臉嚴(yán)肅的人頓時松馳下來,開始抽煙,談天說地。間或,還伴隨著一些嘻笑聲。
陸一塵有些恍惚,就像是做了一個夢,精心準(zhǔn)備的追悼會儀式就這樣匆匆忙忙完成了,其實想慢也不行,時間都是踏準(zhǔn)的,一場結(jié)束,下一場又將開始,別人都等著。
梁波拿著一個喇叭在喊,參加陸先生追悼會的朋友請注意了,請各位接下去到新天地用餐……有車的開車過去,沒有車的坐大巴,大巴停在門口,上面標(biāo)有陸先生的名字。
陸一塵看梁波青筋直爆的樣子,心里稍稍有些熨貼,想這個男人總算走入了正軌,在此之前,他似乎一直在發(fā)育。想到過往,她心里涌起許多的苦澀。
梁波與小林的事一出,她就把所謂的愛情全丟掉了。本來也是將信將疑的,只是沒有碰到試金石,也不知道真?zhèn)?。離了婚,才知道日子的難。難在一個女人獨自帶著孩子。醫(yī)院里忙,家里更忙。老媽過世得早,她不得不依托老爸的幫襯,老爸也不會帶孩子。陸一塵就心痛,聯(lián)想到自己的苦命,那日子就過得有些慘淡,有時候就會懷疑自己作出離婚決定是不是太草率了一點?當(dāng)然,梁波最后沒有和小林走到一起,這讓她多少挽回了一些面子。
一晃兩年飛過去了,兩年里有很多東西發(fā)生了變化,比如社會環(huán)境,比如人的心境,最主要的是,陸一塵的耳朵里灌滿了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的出軌故事,然后是后續(xù)故事,這些故事無一不在傳遞一個信息,所有的男主人公和女主公在兜了一個圈子以后,又回到了原點。她也悄悄地去看過幾次對象,不是人家嫌她,就是她嫌人家,完全沒有了她想象中的那種美好,相反,梁波的好,倒是實實在在地體現(xiàn)出來。有人攛掇他們復(fù)合,她總是遲遲疑疑。直到聽說梁波拒絕別人為他介紹對象時,她的心里還是升起了希望,但她不想主動去找梁波,她抹不下這個臉。
機會到底還是來了,有一次,梁波帶著女兒游玩,女兒不小心摔斷了腿,他火速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女兒一住院,梁波經(jīng)常性地往她那里轉(zhuǎn),于是碰到同樣來看女兒的陸一塵。最后還是女兒捅破了這層紙,爸爸媽媽,我要你們都圍在我身邊,不要一個來了一個走。
為復(fù)婚,梁波寫下了保證書,保證以后不再花花草草,保證唯老婆命令是從,保證對家庭負(fù)責(zé)……
新天地大酒家的設(shè)施不錯,也寬闊,陸家擺了有整整二十桌。來吃豆腐飯的人再一次熱烈地談?wù)撈鹨疡{鶴西去的陸老先生,說他為人的老實認(rèn)真,說他待人的真誠,說他的老少無欺。他的那一班舞友,更是把他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說,如果老陸先生還健在,他們都準(zhǔn)備推他為老年舞蹈協(xié)會的副會長了,因為他是那么德高望重,那么舞技高超,那么平易近人,那么公正公平。
陸一塵和梁波一桌一桌地前去敬酒,感謝他們的光臨,感謝他們對老陸的關(guān)照和愛護,更感謝他們來送老陸最后一程,他們說得很誠懇,有些情感豐富的人當(dāng)場就哭了,說,老陸啊,你放心去吧,你的女兒女婿好人啊,他們替你爭臉了。
陸一塵心頭隱隱作疼,人啊,為什么要那么假,老爸在世時,一直是一個郁郁寡歡者,他年輕時長年在外工作,夫妻分居兩地,退休后回了老家,終于夫妻團聚,但兩夫妻卻合不來,經(jīng)常為一丁點的皮毛小事大動干戈,后來搞到兩人在一個屋檐下各燒各的飯的程度。妻子去世后,他整天像一片葉子一樣在這個城市里飄來飄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只是在后來,跳了老年廣場舞以后,才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敬到第十三桌的時候,梁波的手機響了,是女兒西米打來的,西米說,爸啊,不好了,阿基米德逃走了,你快點來?。?/p>
梁波的腦子“嗡”的一下,他哆嗦著問,怎么會逃走?它不是有繩子牽著嗎?
西米快要哭出來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它掙脫開套子就逃走了,那繩子和套子都在我手里呢!
他心急如焚地對陸一塵說,你先敬吧,我先走了,我要去找阿基米德。
陸一塵不滿地說,不是和你說了嗎,叫你把它關(guān)在店里好了,你非要帶它過來,還要叫西米一個孩子看管,她懂什么?你現(xiàn)在突然離開,別人會怎么看?
梁波心不在焉地說,你和客人解釋一下,我去去就回來,很快的。
陸一塵強壓住怒火說,你怎么那么多事啦,就剩下最后幾桌了,我們一起敬完不就行了?
梁波說,不敬了,來不及了,阿基米德要緊,萬一它要找不見,事情就搞大了。
陸一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梁波卻充耳不聞,他的心思此刻已全部在阿基米德身上了。阿基米德是方姐托付給他的,出點差錯,方姐那兒不好交待。
梁波一陣風(fēng)往外沖。
西米就在離新天地大酒店不遠(yuǎn)的旭輝廣場上,看到梁波,“哇”的一聲哭出來,爸啊,阿基米德一點都不聽我的話,我要它往東,它偏往西,我不讓它亂走,就把它拴在路邊的石礅上,誰想它一個勁兒地掙扎,也不知道它什么本事,把套子都掙脫了……
梁波安慰西米,別急,你想想,是往哪個方向跑的?
西米想了想,先是指向西南方向,后來又指向東南方向,但馬上又搖搖頭說,我記不確切了,反正它一跑,我就暈了。
梁波扶著西米的雙肩,你再想想。
西米歪著頭,作認(rèn)真思考狀,突然她一拍手說,阿基米德好像看到一輛大巴過來,它就狂叫,哦,是的,它是追著大巴車去的。
梁波愣怔了一會,他想,阿基米德干嘛要追著大巴呢?他來不及想別的,他對西米說,你回新天地,到你媽那兒去,我去尋尋看。
我也要去。西米有點兒將功補過的樣子。
算了,還是我來找吧。阿基米德熟悉我的氣味。梁波要女兒把原來拴狗的繩子和皮套給他。他焦灼地在廣場四周尋找著,邊尋邊呼喊,阿基米德,阿基米德!
這樣的尋找顯然有點白費勁,有幾個在廣場上閑逛的人,聽了梁波的遭遇后,也加入到尋狗的行列中去,阿基米德全身黑色,外觀看上去中等大小,身體呈正方形,它相貌英武、氣質(zhì)高雅,像個保駕護航的警衛(wèi)。這狗兩歲半了,很溫順的,但警惕性很高,不會隨隨便便跟著陌生人走的。梁波絮絮叨叨地跟人描述著。
它這么乖,怎么還是走丟了?有個老頭嘀咕。
梁波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牙疼似的說,人也有犯傻的時候,不要說狗狗了。
說得也是。另一個老頭附和。
梁波不想說話了,他滿腦子都是阿基米德的身影,你這家伙,到底跑哪兒去了,你開什么玩笑?你快點回來吧。梁波不準(zhǔn)備輕易離開,他怕自己一離開,阿基米德就回過來了,剛才它可能只是想去逛逛,就像人一樣,去溜達溜達,散散心,六脈和順了,它還會回到出發(fā)點的。
梁波不知道自己繞著旭輝廣場有幾圈了,其間陸一塵打過幾個電話來,他都抱歉地和她說,一塵,那邊你就應(yīng)付一下,阿基米德還沒找到,我得繼續(xù)找!
你過來和客人們打聲招呼,他們有的吃完飯,準(zhǔn)備走了,還有,你來看看,他們是不是需要車?陸一塵的聲音里全是焦灼。
梁波跺了一下腳,我這里走不開,我一走,阿基米德就找不到我了,那邊,你辛苦一下……不等陸一塵表態(tài),他馬上就擱了電話,怕陸一塵再來電話,他干脆關(guān)機了。他思忖,這個關(guān)鍵時候,怎么能隨便離開呢?阿基米德馬上就要回來了。
幫助尋找阿基米德的人中,有一個穿黑色短風(fēng)衣的中年女人說,狗狗是不是看到什么熟悉的東西,跟著跑了?
梁波說,它是跟著車跑的,好像是一輛大巴。
女人問,狗狗和這輛大巴熟悉?你想想。有一次,我家朗朗居然偷偷上了我朋友的車,因為它坐過幾次,認(rèn)識了。
梁波搖搖頭,我也不清楚,因為這狗狗不是我的,話說了一半,他猛地記起什么,腦子一激靈,就像靈光乍現(xiàn)似的,對對對,大巴……噢,我明白過來了。他有些興奮地對那女人說,謝謝你,你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他重新開機,給西米打電話,他要她趕緊過來,回到旭輝廣場,就在原地等著,說不定阿基米德會回來,他現(xiàn)在要去一個地方看看,或許狗狗在那兒。
中年婦女也替他激動,有點眉目了?
梁波使勁兒點著頭說,你一提醒,我有點方向了。他迅速攔了一輛出租車,一上車,就對司機說,快快快,越快越好,到殯儀館,十萬火急!
事情的結(jié)局是那么的完美,梁波在殯儀館副樓的一塊綠地上,看到阿基米德正仰面朝天地曬著太陽,它的邊上,站著一條比它小了一個尺碼的狗狗,梁波看它應(yīng)該是西高地白梗,全身雪白,就像一個雪娃娃一樣,奶奶的,這么奶油味,卻是一條公狗,應(yīng)該變性去!梁波譏笑道。
阿基米德和西高地白梗旁若無人地嬉戲、打滾,間或,你咬咬我,我咬咬你,快樂無比……他全身都放松了,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我的媽啊,阿基米德,你也太會玩了,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你跑這里,叫我怎么一下子能想到呢?
梁波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殯儀館在郊區(qū),離旭輝廣場足有六七里地。這個時候,他還是挺感激那位不知名的中年婦女的。他這時候歡喜得真想親吻那片草地。雖然出殯的哀樂聲不絕于耳,但他好像什么都沒聽到。
他輕輕地朝阿基米德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阿基米德全身一震,它好像有點驚訝,這個梁老板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梁波又吹了一長一短兩聲口哨。
阿基米德豎起耳朵盯著他,它看了看那只雪白的狗狗,然后不情愿地一顛一顛過來了。雪白的西高地白梗在稍遠(yuǎn)處看著它,有點依依不舍,好像在問,咦,你怎么說走就走?
我們還沒玩夠呢。它叫起來,聲音綿軟,有氣無力的,充滿了哀傷。它的叫聲未落,不知從哪兒又竄出來兩條粗壯的草狗,一條黑,一條黃。黃的狗在前,黑的狗在后,它們跑過來,興趣十足地盯著梁波和圍繞著梁波一聲不吭的阿基米德。
梁波不去理睬它們,用繩子和皮套將阿基米德拴住,然后牽著它走,白狗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黃的黑的草狗也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阿基米德一走一回頭,非常舍不得。
梁波笑了,傻瓜,那條白狗看上去很美,品種也不錯,可它和阿基米德比就差遠(yuǎn)了,它和它不是一個檔次的,你們門不當(dāng)戶不對,是絕對不可以談戀愛的,他拍拍阿基米德的脖子,又捋了捋,不要臉,跑六七里地,是來看一條小騷狗,它有什么好的,過些天,我?guī)湍阏乙粋€比它好上幾十倍的!
黃的草狗突然叫起來,聲音低沉,接著黑的草狗也叫起來,聲音響亮。后來,兩條草狗像比賽似的叫著,白狗也叫了,一時,殯儀館里狗聲一片……
在回城的出租車上,梁波感慨地對司機說,今天我差一點點要嚇?biāo)肋^去了,阿基米德要是丟了,我就慘了……呵呵,好在吉人自有天相,狗狗又回來了!
梁波,你就是一個王八蛋,你是存心和我過不去!我爸得罪你了是不是?他最后一場了,你還要給他擺譜,你厲害?。£懸粔m手指一直戳到了梁波的額頭上。她能不氣么?好端端地吃著豆腐飯,他卻呼啦一下子連個人影子都見不著了,叫她在朋友親戚面前好一陣解釋。她特別不愿意這樣,因為這是她的一塊心病,她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
梁波順勢捉住陸一塵伸過來的那只右手,用它,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扇著,打,打死你這個王八蛋。噼里啪啦扇了一陣,他笑嘻嘻地問,寶貝,夠了嗎?
陸一塵氣憤地嚷,梁波,你這個王八蛋有點志氣好不好,老是這樣沒皮沒臉的,算什么,算什么,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噢,你還沒打夠,那就再打。他又一次捉住了陸一塵的手,想重新讓它扇他的耳光。
陸一塵狠命躲開了,她咬牙切齒喊,梁波,你少來這一套!
聽到她這樣喊,梁波才訕訕地說,你打累了,好,等會兒休息一下再打!
陸一塵不說話,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她恨自己。
她和梁波離婚了又復(fù)婚,這就像一場演出,他們在演戲,看演出的人,說什么的都有。幸災(zāi)樂禍的,看稀奇的,巴不得火越燒越旺的,假惺惺的??傊挥邢氩怀鰜淼?,沒有想不到的。她也看明白了,這世上永遠(yuǎn)是壞人多,好人少,都希望看到別人遭殃,只有別人痛苦了,才能反襯出自己的幸福。
陸一塵承認(rèn)自己也不能脫俗,換了自己,也會這樣,只是這悲哀落到了自己的頭上,她還是有點受不了。與梁波是自由戀愛這不錯,當(dāng)時看好的人不多,原因很簡單,她特傳統(tǒng),他特時尚。她一本正經(jīng),中規(guī)中矩,他卻滑頭滑腦,吊兒郎當(dāng),當(dāng)時老媽說過一句,喜歡喝茶的跟喜歡喝咖啡的,這總歸不一樣。她還反駁,這有什么,互相調(diào)劑一下,就平衡了。老媽說,有些東西,是娘胎里就有的,你一輩子無法改變。你看著好了,到時候,你會跳腳!老媽一語成讖。
梁波與小林的事一出,陸一塵便想到老媽看人的老辣。
梁波顯得特別無辜,說是因為醉酒,有點亂。
陸一塵冷笑,醉酒是因為你做好了鋪墊,你是故意的,如果沒有兩人到外地旅游,哪來機會?
梁波覺得委屈,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個驢友。
陸一塵說,我哪里會不知道,你是資深驢友,你和我說,當(dāng)領(lǐng)隊是為了掙錢,掙錢是為了這個家。
陸一塵不是沒有聽過這方面的是是非非,說一大班男男女女,以驢友的身份,干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有些女驢友,自己都不帶帳篷,晚上就擠在男驢友的帳篷里,如此,能不出事?
梁波譏諷她,你啊,死腦筋,如果讓你這么一說,驢友俱樂部早就統(tǒng)統(tǒng)解散了,公安會容忍?再說,我是什么人?這種事,一只碗不響,兩只碗叮當(dāng)!
陸一塵同樣承認(rèn),當(dāng)年愛上梁波,就是他那張嘴,能把死人說成活人,他常常哄得她心花怒放。他老說,人活著,圖什么呢?就是圖快樂,人不快樂,那等于白活。也因為他那張嘴,老是讓她無緣無故地相信他,總覺得這個男人不會背叛她,理由是他們有足夠強大的愛情基礎(chǔ)。
但這個基礎(chǔ)算個屁,抵不上小林朝他拋一個媚眼,秀一秀乳溝,然后,上床。
離婚時,她下定決心了,決不再相信梁波的任何一句話。
然而叫她自己也納悶的是,她的決心同樣像一個屁,不值一提。
復(fù)婚的原因復(fù)雜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她還是吃梁波這一套,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這男人不錯。復(fù)婚后的梁波,除了能說會道沒變以外,又加上了一樣新特長,會黏人。他會不分時間地點場合地出現(xiàn)在陸一塵身邊。比如,陸一塵藥房聚餐,去的明明都是她的同事,也沒邀請他,他會不請自到,即便不吃不喝,他也在邊上大談特談。沒有他插不上的話題,也沒有他不敢說的話,大到中央,小到鄉(xiāng)村,他都會說上一點。又比如,他跟誰都能自來熟,陸一塵科室同事的家屬,他都認(rèn)識,什么單位什么職務(wù),什么社會關(guān)系,他也了如指掌,街上偶爾遇到了,他會像熟人一樣打招呼,弄得對方大眼瞪小眼,看人家不認(rèn)識,他馬上自我介紹說,我是市三醫(yī)院藥房陸一塵的老公。又比如,他會買一些蜜餞瓜果之類的小東西到陸一塵的科室來送給大家吃,即使陸一塵不在,他也會來聊聊天。別人都在干活,他卻無所謂,跟這個說一句,跟那個說一句。
陸一塵羞辱他,你算什么啊,好像領(lǐng)導(dǎo)視察一樣。
梁波不惱,說,你傻啊,以為我愿意來,其實,我這樣,就是為了襯托出你的偉大,讓大家都知道,我確實離不開你!
去去去,又油嘴滑舌了,陸一塵嘴上責(zé)怪,內(nèi)心卻是甜蜜的,說心里話,她還真喜歡梁波這一招,她是喜歡被人捧在手心里的,那種感覺,真的,特別妙。
也因了這份喜歡,所以她對這個男人采取的方式是容忍。她可以容忍他在物資公司下崗后,像一張葉子在社會這條河流里漂,今天做健身館的引領(lǐng)員,明天做驢友俱樂部的領(lǐng)隊,后天又是公共自行車管理中心的維修員……錢掙多掙少無所謂,也可以容忍他在某一天突然心血來潮說要開一個寵物店……其他的她都可以無所謂,有所謂的是他一定要對她好。她認(rèn)為好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一定得像一只寵物那樣圍著她轉(zhuǎn),聽從她的指揮。
有別人說她,你啊,都寵壞梁波了,你看看,你都成他的媽了。
陸一塵私下里眼淚汪汪地和閨蜜說,我就是一感情動物,興奮點好像特別低,一談感情,就不知西東了。但想穿了,人如果沒了這點精神頭,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閨蜜恨其不爭,又何必呢,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陸一塵想得很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認(rèn)為兩人在一起,如果快樂勝過了屈辱,她就愿意過下去。因為這樣的狀態(tài)也不錯。她給自己的合理解釋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還有就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以為離開梁波,就一定能找個稱心如意的男人?
看到陸一塵真的淚流滿面了,梁波也慌了手腳,他一把抱住陸一塵的身子,他發(fā)現(xiàn)她在瑟瑟發(fā)抖,他一疊聲地檢討說,都是我不好,寶貝,你伸手不打笑臉人,對不對?其實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阿基米德,這個家伙,想玩了,就不顧一切了。
天哪,陸一塵,我說出來你也許會不相信,但那件事情確實發(fā)生了,這個家伙,居然掙脫了套子,嘩,一下子就跑了,它是跟著那輛載過我們,后來又載了別人去殯儀館的大巴跑的,是的,它一直跑到殯儀館去了,真的,那里有一條白狗,西高地白梗,全身雪白雪白的,奶奶的,它也喜歡白雪公主!
阿基米德也太看輕自己了,它是什么身份,人家又是什么身份?它卻一點都不講究,方姐要看到了,準(zhǔn)會心疼死的,白培養(yǎng)它了!
一說到狗,梁波來勁了,他松開抱陸一塵的手,比劃著,嘿嘿,一塵,阿基米德四腳朝天,得意得很呢,呵呵,自從結(jié)識方姐這條狗后,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它這么獻媚過,那個媚勁兒,我形容不出來,要多賤有多賤,我還真相信了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句話。
陸一塵渾然不動,她就呆呆地立在那兒,看梁波,就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腦子里亂糟糟的。
從什么時候起,梁波開始對狗感起興趣來,好像比開這寵物店還早一點,開了店后,更是如癡如醉,說起狗事來,經(jīng)常滔滔不絕。陸一塵起先不當(dāng)回事,想他要開這樣一家店,總歸比晃在社會上好,總歸是一門生意。等到店開張了,生意陸陸續(xù)續(xù)好起來后,她卻有些心慌,心慌的原因是上梁波那個寶貝寵物店的女人太多了。
為什么早沒想到呢?陸一塵暗暗責(zé)怪自己對這種事不上心。這年月,養(yǎng)寵物的都是哪些人?不就是非富即貴的女人嗎?這個群體老中青婦女都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她們衣食無憂以后,便把過剩的情感寄托在了寵物身上,而寵物中,狗又成了主力軍。
陸一塵不怕狗,她怕那些女人,她更怕梁波把持不住,梁波連小林這樣的未婚女青年也敢去把握一下,又哪里能斗得過那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中老年婦女呢。如果梁波與這些女人有什么瓜葛,那就真的萬劫不復(fù)了。
梁波談起那些或貴或富或權(quán)勢的女人,臉上帶有討好的味道,聲音更圓潤了,甜言蜜語更多了。他愛在陸一塵那里邀功,那個方姐,不錯的,帶過來多少她的小姐妹小弟兄?他伸出一只手,翻了十幾個跟斗。眼花了吧?他得意地說,整整73位,厲害不?也虧得我服務(wù)好,方姐怎么說我?說我是她的朋友們的全靈通。當(dāng)初,我就看出我搞這一行肯定能行,你看看,你老公不錯吧。梁波說得高興,就會冷不丁地抱著陸一塵親一口,咂巴聲清脆。
陸一塵推他,別沒皮沒臉瞎吹!
梁波哈哈一笑,不能親別人,就只能親你啦。合理又合法,而且低成本。
梁波的生意越好,陸一塵的恐慌越與日俱增,但這種擔(dān)心又不能露在面上,她可不想讓梁波看出她的怯意來,讓他看出她的怯,她就根本無法掌控他了。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如何應(yīng)對?她采取的方法是向梁波學(xué)習(xí),梁波不是愛黏人么,她也黏人,她黏他。所以,更多的時候,大家看到的不是梁波有事沒事跑到陸一塵單位里來黏她,而是陸一塵有事沒事到梁波的寵物店去黏他,電話更是隨時隨地地追著他,美其名曰關(guān)心他一下,省得他一個人干得太累,太寂寞。后來覺得這還不夠,她把女兒西米也調(diào)動過去了,讓她一下了課就到店里去,一方面是做作業(yè),另一方面,則是監(jiān)視梁波,看店里到底來了哪些女人,他和她們說了些什么話,有沒有做出格的事。
陸一塵很得意,她做這些都光明正大的,都是為了這個家庭,為了鞏固他們的婚姻。沒有人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梁波對西米在店里做作業(yè)有過非議,說店里太吵,狗多的時候,會鬧成一片,根本無法靜心。但陸一塵說,怕什么,想想人家魯迅先生,還專門到鬧市口的茶館里寫作呢,我們家西米這么鬧也能做出作業(yè)來,那以后就會練就一身大本事的。再說,西米在這里,你可以適當(dāng)?shù)剌o導(dǎo)一下她,不是更好!
梁波搔搔頭皮說,你總是有理由。
沒有理由的話我不說的。陸一塵抿著嘴笑得開心。
由于她和女兒的嚴(yán)防死守,梁波一直安份守己的,這讓陸一塵焦灼的心稍安,但她不敢掉以輕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真的怕了,她想要是再有個什么閃失,她將情何以堪?
梁波看上去很平靜,可陸一塵對他還是不放心,不放心在哪里,確切的,她又說不上來,有時候,她也告誡過自己不要這樣想,這樣想會誤入歧途的,但事實上她卻難以做到,因為梁波每說一句話,她就在心里問自己,是真的嗎?他是不是又在騙我?
自從梁波開了寵物店以后,陸一塵漸漸發(fā)現(xiàn),他對狗的熱情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人了。去過他店里給狗看病的小鐘悄悄對陸一塵說,老同學(xué),你家梁波,開竅了,上次我家狗狗桑美不聽話,老是和我作對,我抱過去,他給看了看,什么也沒有說,拿出一根鞭子,對著狗狗抽了兩鞭子,然后嚇唬它說,你再不聽話,天天吃鞭子,今天吃了兩鞭子,是個警告,明天就是三鞭子,后天是六鞭子,一直打到你走不動為止。我那桑美好像聽懂他的話了,嚇得低下了頭?;厝ヒ院?,叫它叼鞋子就叼鞋子,叫它立正就立正,叫它趴下就趴下,聽話極了。我打電話問你老公,梁波說,狗嘛,和人一樣的,不能過分寵,該吃耳光就得給它吃耳光,該吃鞭子就吃鞭子,否則它永遠(yuǎn)稀里糊涂的。嘿,你說靈驗不靈?
陸一塵聽了,當(dāng)即就笑彎了腰,她想到的是,這個梁波不也如此嗎?不經(jīng)常抽打抽打他,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她笑著和小鐘說,這有啥,狗得寵了,生活多姿多彩,比我們豐富多了,早上戴著墨鏡,凹個造型出門,下午陪主人去喝下午茶,晚上睡前做個SPA,小資不?還有它們還上會所泡澡,用精油護理毛發(fā),吃壞了肚子,上寵物中藥店調(diào)理,吃中藥,呵呵,越來越高級……
小鐘驚訝地說,呵呵,這么復(fù)雜啊,看來我落伍了。
看陸一塵還是一副義憤填膺、不想原諒他的樣子,梁波“噗通”一下給她跪下了,我的姑奶奶,你就放我一馬好不好?你總是對我要求那么高,干什么?我是去追狗狗啊,阿基米德要是真不見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這幾年開店的利潤全沒有了。我當(dāng)時要帶著它,就是怕它有個三長兩短,我哪里知道它會掙脫皮套和繩索逃走呢……
陸一塵看梁波也來真的了,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也軟了下來,那種場合,你叫我怎么解釋?就說你追狗去了,別人會想,難道一條狗的分量比我老爸的豆腐飯還要重要?
梁波抱著陸一塵的一條大腿說,一塵啊,那狗的分量真的很重,我梁波的身價也沒它高。
去你的!陸一塵朝梁波踢了一腳。
梁波趁勢坐起,他知道陸一塵原諒他了,他在陸一塵的臉上親了一下,看在我也是為了這個家的份上,你就可憐可憐我。
可憐你這條癩皮狗干什么?陸一塵故意嘟起了嘴。其實,她也不想和他吵架的,只是覺得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得給他點苦頭吃吃,讓他隨時隨地珍惜來之不易的幸褔。
小梁,你怎么回事???讓阿基米德都懷孕了?你什么意思?方姐一進寶貝寵物店的門,就站在門口沖著梁波嚷。
梁波那時候正專心致志地替一條狗剪毛發(fā),一時,并沒有聽清方姐說的是什么,他有些狐疑地抬起了頭,說,方姐啊,什么事?
阿基米德懷孕了!方姐一字一頓地說。
梁波樂了,方姐,好事啊,你可以升級當(dāng)外婆了,而且,還可以賺一筆。哎,那個女婿是誰啊?也是高干吧。
梁波啊,阿基米德懷孕都一個半月了,我算了一下,那時候我正好和我小姐妹們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玩,是你幫著帶了半個多月。你得告訴我,和阿基米德配對是誰家的娃?是什么血統(tǒng)?方姐沙啞著喉嚨說??吹贸鰜?,她的情緒很激動,但竭力克制住自己的不快,努力使自己說話平穩(wěn)一些。
梁波大吃一驚,他說沒有的事,那半個月里,阿基米德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的,沒有和誰交配過啊,我也沒讓它多走。走到哪里,我都是牽著它。
方姐騰地將自己挾著的皮包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小梁,我們是朋友對不對,這事你做得有點過分,你不能背著我讓阿基米德和別的娃交配,你不是不清楚,阿基米德不是一般的小公主,它是有德國血統(tǒng)的,純正得很……方姐的眼淚都差點要出來了。
做事得講良心,我因為相信你,才把阿基米德托付給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做呢?你讓它交配,至少得通過我,和我說一聲,我是它的媽媽啊,你……因為氣憤,方姐臉漲得緋紅,一下子說不下去了。
梁波覺出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方姐一向是淡定的,現(xiàn)在卻芳容失色,可見她傷心到了什么程度,他停止了手里的活兒,說,方姐,你坐會兒,我給你泡杯茶,你慢慢說,我真的不清楚。
方姐火藥味十足地說,小梁,你說,那個娃是哪里的?誰家的!我要知道,我必須知道,我得對阿基米德負(fù)責(zé),這不是小事!
那條正被剪著毛的灰狗溫順地看著他手中長長的剪刀。
梁波難以理解地?fù)u了搖頭,方姐,你越說我越糊涂了,阿基米德懷孕,肯定不是那幾天。
就是我不在的那半個多月里,我看過醫(yī)生了,醫(yī)生給做的B超,明明白白的。方姐的胸部起伏不定。
梁波一攤手,方姐,我梁波是說假話的人么?阿基米德是什么狗,我難道會不清楚,正因為清楚,才時時刻刻小心呵護著它,就是我岳父去世,我也是帶著它去開追悼會,生怕它呆在店里不高興,我是一刻也不放松啊……
那它怎么無緣無故懷孕呢,是上帝給它下的種?方姐的面部扭曲了,她的表情顯得特別夸張,唾沫星子像雨點似的飄飛著。
梁波原本好端端說著話,聽到方姐這樣說,他的心突然虛了,腰間一陣刺疼,因為他一下子想到了阿基米德在殯儀館和那條白狗的纏綿。他暗暗叫苦不迭,身為一名寵物狗店主,他應(yīng)該想到狗狗只要一有機會,就會發(fā)生那樣的情事,但那個時候,他卻忽視掉了,他那時真的沉浸在發(fā)現(xiàn)阿基米德的歡樂中,一點都沒有懷疑阿基米已經(jīng)被西高地白梗得了手,它四腳朝天曬太陽,是在歡慶還是炫耀那場情事呢!
要不要把那天的經(jīng)歷說出來?他猶豫了。但只猶豫了一會兒,他就堅定下來,決不能說,已經(jīng)說出的話,怎么能出爾反爾?對方會怎么看他?他抹一抹嘴唇,微笑著說,方姐,你再想想,是不是阿基米德趁你不注意,去偷情了?
方姐“呸”地往地下唾了一口,你胡說,阿基米德怎么會偷情呢?它是什么身份?再說,我時時刻刻都守著它,它哪里有時間跟別的狗狗約會呢?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梁波的意思是既然吃不準(zhǔn),那就讓阿基米德去做流產(chǎn)手術(shù),把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方姐卻發(fā)了狠,哪個做的壞事,我一定要追查,讓它生下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貴族血統(tǒng)的狗還是草狗。如果是草狗,你賠我損失,如果是貴族血統(tǒng)的狗,我賠你損失。我不能讓我的阿基米德沒有名分。
梁波臉上的肌肉扭動了一陣,方姐,何必呢,一件小事,弄得興師動眾的,再說,按阿基米德的智商,不會對草狗委曲求全的。
那你是知道的?到底是誰?方姐咄咄逼人。
梁波說不出話來,如果阿基米德和那條西高地白梗暗結(jié)珠胎,還情有可原,畢竟也有貴族血統(tǒng),但萬一是草狗呢?這時候,殯儀館里那兩條一黃一黑的草狗在眼前晃動。
方姐頗有些看不起梁波似的說,怎么,怕了?做人要有良心,我待你不薄,你卻拿我當(dāng)傻瓜。
梁波解釋,方姐,你言重了。我真的沒有什么想法,如果你一定要這樣,那我就奉陪到底。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方姐丟下一句話,改天我叫我律師來和你簽協(xié)議。然后,氣鼓鼓地走了。
方姐走后,那等待剪毛發(fā)的狗狗還是溫順地看著梁波,梁波心煩意亂,他把剪刀往桌子上一丟,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自己生自己的悶氣,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讓一條不知名的狗給鉆了空子,這個錯誤犯得也太低級了。
坐了一會兒,他有些坐不住了,坐不住是因為他覺得這事大了,有些扛不住,他得和陸一塵說說。他怕電話里說不清楚,決定趕到她單位去。于是拉上了店里的卷簾門,開車到了醫(yī)院。
聽完梁波說的,陸一塵冷靜地說,跟方姐解釋清楚,相信她會原諒的,誰都有出差錯的時候。
梁波說,不妥,現(xiàn)在再去和她解釋,她會看低我的,以為我不誠實。
那就不說,等阿基米德生產(chǎn)以后再說。如果是貴族血統(tǒng)的狗,還可賺一筆。陸一塵遠(yuǎn)沒梁波那么擔(dān)心,她輕松地說。
如果是草狗呢。那我們就虧大了。賠的不是小數(shù)目,還會把店和我的名氣搞砸,像方姐這樣開公司的人,嘴巴特別刁。
兩人一時覺得事情有些棘手。
商量了一會兒,陸一塵說,如果真的是草狗干的,我們也不怕,因為你不知道狗是什么時候去交配的,有誰看到了呢?方姐可以賴在你身上,你難道不可以賴在她身上,狗的事情,人能說得清楚?
梁波的眉眼一下生動了。他悄悄擰了一下陸一塵的屁股,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狗頭軍師。
陸一塵白他一眼,就以為你聰明?
張微微上廁所,在水龍頭那里洗手,看到陸一塵和梁波躲在一邊說悄悄話,她就開玩笑說,嗬嗬,梁總啊,難得看到你,你上次不是說我家多多要教教了嗎?怎么個教法,一直想來你店里咨詢一下,現(xiàn)在你來了,正好,可以和我說說,省得我走一趟了。
梁波心里一塊石頭落地,嘴上也俏皮起來,喲,張大美女,這個得私下里說。
張微微也樂了,現(xiàn)在不是私下里嗎?你說,我洗耳恭聽。
那我說了啊,你家多多啊,你得給它閹割了,那玩藝兒再不處理,等它發(fā)育好了,那就完蛋了,你再想調(diào)教它,難了。
我問你一句,你家多多現(xiàn)在是蹲著撒尿還是翹起一條腿撒尿?梁波一本正經(jīng)地問,鼻尖上還沁著一層細(xì)密的汗水。
張微微想了一下說,好像還是蹲著的。
那就趕快行動,做完了,以后你就方便了,它再也不會胡亂撒尿了,不會在這棵樹下撒一點,又在另外一棵樹下撒一點,嘿嘿,它絕對不會到處留情啦……梁波非常在行地?fù)]舞著手,那樣子,就像一個鋼琴師在彈鋼琴。
張微微不住地點著頭,她都忘了洗手,臉紅撲撲地說,呵呵,真的沒有想到狗也那么復(fù)雜。
梁波抹了一下嘴唇說,其實狗的事一點都不比我們?nèi)说氖律?,有時候講究起來,你頭都會大的!
張微微朝在旁靜靜聽著的陸一塵說,你看你看,你們梁總都是狗博士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
陸一塵撇了一下嘴,他啊,也就和狗打打交道這點水平。陸一塵嘴上說得平淡,臉上的笑容卻一點一點地燦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