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鴻雁
西邊紅彤彤的晚霞還沒褪盡,幾朵貪玩的白云掛在樹杈上忘記了回家。
自駕游車隊,一天的行程告一段落。露營,在離家千里外的山中。
背包打開,一壺山泉水,煮至一半,火有些弱了,離開帳篷,去山塢里撿柴草。我是親山樂水之人,尤喜被山擁在懷里的踏實感。走過一段較為舒緩的山中平地,前面是一個不太大但卻頗有油畫意境的林子。一腳踏在繽紛的落葉上,就像踩著軟綿綿的一個夢,走著走著就沉醉了,走遠了。背后,同伴們準備晚餐的聲響和談笑聲也漸漸有些隱約。
秋末冬初的山林,雖蕭瑟但并不蕭煞。
高大的喬木,幾乎落光了葉子,而常青的松柏,還在青著。繁雜的樹種中,很多都叫不出名字,只有楓最為惹眼。樹株不高,卻紅得熱烈,風一吹,一片片小手狀的葉子迎賓鼓掌。山石,無論如何分布,無論錯落的、層疊的、大的、小的、丑的、美的,在大自然中都是極其和諧的共生。風干的漿果皺巴巴的,搖搖欲墜殘留在小細枝上,隨時都有可能墜地而落。一些身姿挺拔的樹木,自由女神般高舉著一個個碩大的鳥窩。無處不在的詩意和美景吸引著我邊走邊看,在山林秘境中越走越遠,漸漸離開同伴們的視線。
山河一歲,草木一秋。畢竟,節(jié)令過了霜降,已近立冬的風,明顯多了些凜冽,吹在身上冷颼颼的。我把頸間的圍巾又裹緊了一點兒。
枯黃的草、纏樹的藤、背陰處失色的苔蘚和林中偶爾零碎的幾聲鳥鳴,讓這個川北的山林顯得愈發(fā)冷峻沉寂和寧靜。
是的,山中的黃昏很靜。除了自己窸窸窣窣的走路聲,甚至,可以聽到松針落地的回響。
一條白練般的清溪,淺淺從眼前斜流而過,我才驚覺,自己可能已經走進林子深處很遠了。
五彩斑斕的鵝卵石,被流水沖刷得很凈,它們一路跟著流水順著山勢散漫鋪陳開去。溪邊的野草、蕨類以及枯萎的小野花上有著霜打的痕跡。放眼望去,整個山澗竟有無可描述的曠美和野趣。
暮色有些濃了,一個人游蕩,畢竟有些不安全,剛要轉身原路折返,一個褐黃色毛茸茸的小東西闖入眼簾,它頭頂落葉,披一身梅花斑,站在淺淺的小溪邊準備飲水,軟嫩的小舌頭伸出來,輕舔著水面,如小口啜飲一杯咖啡,優(yōu)雅得像個淑女,頭上的落葉掉進水里,打著漩兒漂走了。那一刻,簡直美得像一幅畫。我驚呆了,甚至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它右前蹄一直半抬著,微微顫抖,不敢挨地,似乎有點兒站不穩(wěn)。我距離它大概十多米的距離,因身邊有樹很好地遮掩了我,所以它并沒發(fā)現(xiàn)有人正在偷看它。
定睛再看時,發(fā)現(xiàn)它右前腿在流血,它是受傷了!到底是怎么傷的,我顧不上多想,只想著在這四顧無人的林子里,我該如何幫它?我的出現(xiàn)會不會驚嚇到它?
屏住呼吸捂住咚咚的心跳,我試著靠近它。它警覺性很高,我剛移動了兩步,它就猛然轉頭望過來,本能的驚懼使它想轉身就跑,卻一個趔趄歪倒在地上,只能呆呆望著我。那是怎樣的眼神啊,一雙大大的眼睛像汪著兩潭清澈見底的秋水,又像蓄著兩滴淚,怯生生地無辜地看著我,像極了一個既青澀又惹人憐愛的小女生。
我蹲下身子,試著伸手把它的頭攬在懷里,它劇烈掙扎了幾下,可能感覺到我并無惡意便弱了下來,繼而不再亂動,小小的身子顫抖著,一直用無助的眼神看我。我也緊張得顫抖著手去檢查它的腿。它的腿應該是被鋒利的枯樹枝劃傷了,露著骨,傷口處還扎著幾根細細的木茬子,汩汩往外涌著血。我翻遍口袋竟然找不到一樣東西可以為它包扎傷口,情急之下,突然想到脖子上的圍巾,于是連忙解下來,先用尖利的石塊把圍巾劃破一個口子,然后再用牙齒咬著撕扯下來一條寬布條做它的繃帶。血跡洇紅了它的腿,也洇紅了我的手,處理完傷口,它把頭扁在我懷里無力地拱了拱,懂事得像個生了病打針都不哭的孩子。摸摸它的頭,把它慢慢扶起來,它一步一回首,依依不舍蹣跚著走向林子,走向黃昏的深處。
我長長吐了口氣,又用指甲掐了掐自己,感覺恍惚得像是做了一場夢。
天色暗下來,我奔跑著回去,帶著夢幻般的喜悅和無比的激動,在傍晚最后一抹余光里回到同伴們身邊,晚飯已經備好,熱騰騰的茶水已經煮好,而我竟兩手空空沒撿來一根柴火。
大家紛紛埋怨我不該跑出去太遠,說怕有熊出沒,怕我被狼背走,怕野豬把我當成點心吃掉。大家急得就要分頭去找呢!想想倒也后怕,幸虧我遇見的不是兇猛動物。
我說我邂逅了一頭美麗的小獸,我說我為它療傷,我說它是溫順的四只腳的,同伴們紛紛猜測那是兔子,任憑我怎么描述和解釋,大家誰也不肯相信除了兔子我這小身板還適合去救什么?一個同伴竟然伸手搭在我額上,看看我是不是發(fā)燒在說夢話。嗯,好吧,好吧,隨他們吧,就當是夢話吧。
一彎冷月。山中的夜,空寂、寥長。
同伴們都已睡了,而我醒著。受傷的它,想必已經回家,它還疼嗎?
拿出日記,微光中在紙上寫下:預報中的一場初雪,尚在路上,我也在路上。人在旅途,密林深處,遇見了鹿。你信嗎?
人的味蕾一樣,不管離家千里萬里,都是烙有籍貫,帶著故鄉(xiāng)符號的。這是那片黃天厚土,根植于我們心中最深也是最原始的記憶。
當年輕時的祖母在晚霞中澆完花草、關好雞鴨、安頓好豬羊,當她把洗凈的紅薯放入籠屜開蒸,鄉(xiāng)村的夜便來了,星星月亮來了,孩子們饑腸轆轆等了許久的晚餐也便來了。紫色的燒湯花在房前靜靜地開著,一家人圍坐在石桌旁,就著月光吃晚飯,小貓小狗在腳邊蹭來蹭去,眼巴巴盯著人的嘴巴看。墻外時不時傳來誰家媽媽滿村子喊娃回家吃飯的聲音,那悠長的聲調被晚風輕輕托著,穿過樹林,掠過坑塘,飄過井臺菜園,傳出去很遠很遠。
那時的鄉(xiāng)村,主食似乎永遠是紅薯,碗中稀拉拉的菜湯甚至能照出星星的影子來。孩子們整天感覺就是餓,放學能啃上一塊紅薯或紅薯面饃饃再挎著籃子去打豬草,就是莫大的幸福。歷經生活磨礪的父輩們啊,似乎只能通過考學或當兵才能改變命運,從而走向城市,告別鄉(xiāng)村。那些艱苦的歲月從來沒有饒過誰,但他們也從來沒有輕易被挫??!
爺爺不太擅長文字,但他絕對擅長描述,一說起那些過去的年月,就會令我莫名感慨和激動,我會順著他的描述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炊煙繚繞時,滿屋滿院甚至滿村子升起的那種揮之不去的甘甜與糯香。那熱騰騰軟糯糯的香甜記憶,爺爺叫它薯香,父親也叫它薯香,而到了我們這一代,就成了口口傳承下來的關于家關于根的記憶,或者,叫做鄉(xiāng)愁。
“那時日子苦啊,我們天天只能吃紅薯!”爺爺每每講起往昔,都是以這一句為開場白。我總是接著他的話說,吃紅薯多好呀,我就喜歡天天吃!每當這時,爺爺就會用手點著我額頭,嗔怒著說我是個不懂人間疾苦的傻丫頭。
爺爺總舍不得我們浪費哪怕一丁點兒紅薯,他經常說不敢吃了,卻常常還要下廚變著花樣去做。他自己不吃,卻愛看著我們津津有味地吃。這種矛盾的既怕吃又想吃,既想舍又難棄的情愫,應該就是一種習慣,一種愛的習慣、一種味蕾的固守與堅持。
在父親的記憶里,最難忘的是兒時奶奶在昏黃的馬燈下切紅薯干的情景。秋收后的田野,天寥地闊,奶奶側坐在凳子上專注切著紅薯干,瘦削的身子被燈光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年齡大點兒的孩子把剛切好的薯干撒向田野,空曠的土地上,立馬覆蓋了一層白花花的薯干,就像鋪了一層明晃晃的雪,月亮在云層里忽隱忽現(xiàn)露出半張臉,把閃閃銀光灑在遍野的薯干上,既詩意又頗為壯觀。年幼的孩子不會干活只會鬧瞌睡,躺在媽媽脫下的外套上,頭枕著薯秧,嘴噙薯干瞇著眼數星星。旁邊地里同樣也在忙活的嬸子大娘們時不時搭腔聊幾聲。天空傳來大雁南遷的鳴叫聲,草窩里蟋蟀的叫聲和周圍切薯干的沙沙聲,在曠寂的四野抑揚頓挫地起伏著,節(jié)奏清脆而又舒展。那聲音就是父輩們成長的搖籃曲,搖著搖著在地里睡著了,搖著搖著他們長大了,搖著搖著就有了我們這一代人了。
紅薯不挑地域,就像孩子永遠不嫌家貧是一樣的道理,“貧也活,沃也活,土也長,礫也長”。無論溝溝坎坎,無論多么貧瘠的土地,它都能生根發(fā)芽,沃土良田之下,更是碩果累累。郭沫若先生曾在詩詞中盛贊紅薯“一季收,可抵半年糧,超黍稷”。那些紅薯當米度年華的日子,人們有了紅薯,就等于倉中有糧,就等于有了活著的底氣。
有人說,中國人,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商界富賈,無論市井平民還是凡夫俗子,追溯三代以上,出身基本都是來自農村。廣袤的田野那里有我們的祖輩是我們的根,是我們精神的家園和靈魂的歸宿。
在中國,大江南北,黃河兩岸,長城內外,白山黑水,哪里沒有紅薯的影子呢?即便不能種植,也絕對有售,且還是暢銷和熱銷,因為國人皆愛吃!即便你不愛吃紅薯,也絕對愛吃紅薯制品,比如粉條、粉皮、薯干、薯條等,總有一款能打動你。那年,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域高原超市里,第一眼看到的商品,竟然是來自家鄉(xiāng)南陽的紅薯粉條,那一刻,我捧起粉條聞了又聞,簡直就像他鄉(xiāng)遇故知般的激動和興奮。
如今,隨著時代的不斷發(fā)展,紅薯制品已經把曾經的粗糧,做成了精品,把曾經果腹充饑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紅薯做成了不斷發(fā)展壯大的事業(yè),從農村做到了城市,從普通家宴做到了豪華酒宴,并從國內做到了海外。每當吃著無比美味的紅薯制品時,都禁不住感慨萬千,跟祖輩們比起來,我們生逢盛世,何其有幸!
紅薯始終以匍匐的姿態(tài),永遠緊貼在離大地母親心臟最近的地方,綠著、茁壯著、蓬勃著,甘甜著。如果說鄉(xiāng)愁牽絆著的是一座村莊、一條河流、一片土地、一縷炊煙的話,那么,一個人味蕾所感知到的更是無法忘卻的記憶和最深切的懷念。故鄉(xiāng)的紅薯,舌尖上濃得化不開的香甜,我們終生難忘。
那些旅居異鄉(xiāng),僑居海外的游子,有多少人會不記得家鄉(xiāng)的味道呢?哪怕遠隔重洋,即便慣吃山珍海味,但又有哪種口味能替代家鄉(xiāng)的口味呢?我們無法改變口味就如無法改變自己的鄉(xiāng)音一樣,終其一生,最愛的那一口兒,始終是來自故鄉(xiāng)的味道,奶奶的味道、外婆的味道、媽媽的味道。這,都是我們生命中祖?zhèn)鞯摹?/p>
沾著新鮮泥土氣息的紅薯們,披著紅衣,圓嘟嘟壯碩碩地端坐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里,敦實而又安詳,像我們的親人一樣!綠油油的薯藤生長著,蔓延著,沿著故鄉(xiāng)的田壟、溝渠,沿著彎彎的小路一直伸進夢里來看我。推窗,夜色中眺望星空下的遠方,我知我是想家了,想那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