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河（節(jié)選）

◇ 馬新朝

8

把流水撥亮些 把七十二個峽谷撥亮

流水的身子就是你的身子

流水的疼痛就是你的疼痛

你是閃電襲擊黑暗的村莊時

瞬間呈現(xiàn)出的背景 在山峁上盤坐成風

斗笠衰翁的圣靈 鱷魚臉的圣靈

手持銹鍤的圣靈

站立在各個河灣 站立在九條水系

冷靜地看著遠遠近近起伏的村莊和人群

用桃花和嗩吶引導(dǎo)流水

安頓在曉風殘月里的

人們 沐浴著圣光

與那個在線裝書里行走的人相遇

在我血液的盡頭靜候

在計時漏壺的金飾上靜候

在各個河口和時代的門檻上播灑雨意

在酒碗舉起的節(jié)日里 在禾苗暗色的

紋脈上 率領(lǐng)江河湖泊 日月華露

主持秋天的全部果實

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布置微雨中搖曳的荷花

騎著黎明 手握光芒

在洪水的聯(lián)盟上行走 使眾獸領(lǐng)悟

手牽三山五岳 劈開疼痛的流水

用息壤填平大地的傷勢

無聲的令牌在流水上傳遞 在村莊里傳遞

馬蹄聲把大河上下冷冷的月光

傳到后世的平臺上

9

攜帶著高地上的光芒 萬有 幻象

星宿海的流溢

攜帶著宇宙間的氣息 元素 涼意 鷹翅

攜帶著圣靈的肅穆 經(jīng)卷

詞語和詞語之間的沉默

河流在降低著高度 奔流 奔流

把身子向世俗傾斜

你來了

迅疾的馬隊從高地上下來

燈火與雨水滾滾而下

攜帶著王冠上的明珠 玉璽

和人民手中的勞動工具

河流的屋宇 琴弦的屋宇 滾滾而下

山影重重 白浪滔滔 火焰和鋼鐵

男人和女人 血跡和皮膚 陰與陽滾滾而下

你來了 偕同著王公貴族 落魄詩人

占卜者 星相學家 娼妓和太監(jiān)

你來了 偕同著宦官 藝術(shù)家

股票投機者 期貨代理商

企業(yè)家 打工仔 暴發(fā)戶 討債人

漁夫 賭徒 土地承包人 長途販運者

你來了 攜帶著懷藥 硪曲 一千里的麥浪

攜帶著一個國家本年度的財政預(yù)算

流水的表情就像 國家的表情

文字之外的表情 地方官的祝酒詞里

充滿著流域的氣味 汛期的氣味

在酒杯的后邊

沉浮著大眾 人民的臉色被流水照亮

你來了 攜帶著倉廩

禮器 彩陶和殘缺的律典

像血液中無形的鹽分

在一個國家的話語里

擴散

10

你來了

香草護身 環(huán)佩叮當 在午夜泛白的流水上

琴聲環(huán)抱著琴聲 雨水環(huán)抱著雨水

在飛檐下的鈴聲里駐足 觀望

在我窄小而破舊的內(nèi)心里奔走 忙碌

在水槽和牛欄石間尋找福祉

在我見到你之前 你已經(jīng)拼寫好了我的名字

填寫好了我的種族 籍貫和命運

于沿河流域開成魚汛和風燈

我從自身上喊出你

從母親手中的水甕里喊出你

從容易忽略你的邊遠驛站里喊出你

從市井小販的叫賣聲里

喊出你 從通靈者的寶玉上喊出你

從通判的令牌上喊出你

從飲馬過河的淘金車隊里喊出你

從父親黑漆漆的棺木上喊出你

從我遠游歸來的背囊里喊出你

用你自身的琴弦贊美你拷問你

用我一生的行為和智慧贊美你拷問你

像水與水的遙望

你在我身上所營造的巨大而細密的

生命體系 在大水上一再展現(xiàn)的河圖

淚水與苦難的奏鳴曲 你對我說出的

那些云遮霧掩的預(yù)言

已經(jīng)初露端倪

11

在一滴水里傾聽

在被星光一再磨損的巖頂上

傾聽 委地長袍的琴師重又彈奏

僧侶們的夢重又點亮

被香草護衛(wèi)的輦車重又輝煌

琴聲環(huán)繞的黃金圣殿里 白浪滔滔的

黃金圣殿里 圣靈在布道

鱷魚臉的王在布道

流水的手與村莊的手挽在了一起

世俗與神圣

挽在了一起 詞語的聯(lián)結(jié)

有限與無限的聯(lián)結(jié)

像那些此起彼伏的誦經(jīng)聲被燭光照亮

圣靈 你從不說話 對于這些有形的經(jīng)文

不置可否 對于我的肉體和膜拜不置可否

因為所有的語言都是對河流的一種

限制 那些來來往往傳遞圣諭的僧侶

總是兩手空空 像巖層上隱隱約約的圣跡

輦車從河流上滾過 攜帶著香草和鈴鐺

攜帶著環(huán)佩 沙粒 草籽和波光

流水上沒有留下一條轍印

青燈和古寺并不是你的居所 你只是在這里

布置一些回聲 你從不顯露自己的形體

因為即使最完美的形體

也是對河流的一種局限

你存在于每一滴水中

而琴聲把你的靈光和恩澤

灌入我的肉體和內(nèi)心 使我看到了母親

用柴火點亮的爐灶 那閃亮的瞬間

人世間的生活從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上下墜

像是你在布道 黃金的圣殿里

你在布道

12

草原上金色的饅頭花

打開了草原上美麗的女兒

和生殖 黎明在草尖上飛

早起的人們把黃金深藏

那些綠色的草灘 色欽花 灰暗的村莊

被頭羊領(lǐng)著 淚流滿面

流水上的琴師手撫琴弦

弦彈奏著黃河上的七十二個峽谷

一個又一個枯瘦的布衣老人

追尋圣靈的布衣老人 手拂流云

他們從琴弦上滾滾而下

在流水上踏浪而歌 逝者如斯夫

身背骯臟的口袋 頭戴河流的光環(huán)

在羊下水的滋養(yǎng)里 清風明月的滋養(yǎng)里

于流水上采擷著蠟梅 秋菊 松葉 牡丹

采擷著 雎鳩 鶴鳴 虎嘯 龍吟

為萬物命名 一遍又一遍地

清洗著叮叮當當?shù)奈淖?/p>

他們以后就成了千古圣哲

溶入流水上的水汽 波光

為琴弦彈奏

簡潔的箴言打開流水或被流水打開

在我的案頭上那齊刷刷的經(jīng)典里水聲四起

在我西風萬里的體內(nèi)水聲四起

流水上的琴師手撫琴弦

彈奏著七十二個峽谷

七十二個峽谷強調(diào)著圣哲們的話

重復(fù)著石頭里的內(nèi)容

它巨大的內(nèi)力使鐵馬秋風變黑

使沿河的子民呈現(xiàn)出

陰歷的面孔 萬物迷醉于流水的規(guī)則里

七十二個峽谷的內(nèi)力

一直持續(xù)到遠遠近近的村莊

和遍地燈火 持續(xù)到馬奶子的清香

和土伯特人地窩子上轉(zhuǎn)動的風向標

把四季輪回 陰陽五行 安放在居家的

庭院 用五谷雜糧

金銀鋼鐵 風霜雨雪建構(gòu)起

一百種姓氏 一百個夢境

被父親一再敘說的

谷倉 在流水上唱出布谷

承載生命和萬物的大地

容納鳥翅和苦難的天空

多么安詳

13

七十二個峽谷是七十二頂王冠

圣靈在作業(yè) 一千面招魂鼓擂動夕陽

一千面招魂鼓充盈著鷹的血

從拉加峽顫抖的巖石到刀劈斧砍的龍門

黃河劈開七十二個峽谷

七十二個峽谷上風狂雨暴

地老天荒 沒有一個人影

沒有一個家鄉(xiāng) 就像我獨自一人趕夜路時

手中握不住一盞燈

七十二個峽谷是七十二頂王冠

圣靈在作業(yè) 巖石揮舞著

雷霆和鐵器鍛打著流水

流水在粉碎 燃燒后 又還原為流水

流水擦拭著王冠上的明珠 雕刻著永恒的

威儀和準則 在鐘聲環(huán)繞的古塔頂上

建立統(tǒng)治 七十二頂王冠

率領(lǐng)著河流 鼓舞著流水

加大著流水的力度 那沖天的火光

在我水聲四起的體內(nèi)撒下花瓣似的光斑

七十二個峽谷是七十二頂王冠+

圣靈在作業(yè) 它站起來的身子

血流如注的身子

使臨涯而立的一只黃羊孤獨無助

萬物匍匐在四周

誠惶誠恐 高原明凈 經(jīng)幡遍地

七十二個峽谷在同時審判

沒有人能夠明白這些

嚴詞厲句 年邁的琴師感到灼傷 疼痛

人類在向自己的內(nèi)心追問

它把荒原上的死亡放大

把遠處村莊里的燈火壓低

14

在琴弦和巖石群沉默的地方 俄亥也木

俄亥也木 是巖石的沉默

夢還在夢著 巖石的窗戶還沒有被琴聲打開

巖石在沉默 這河流高聳的建筑物

火焰和閃電的建筑

音樂和時間的建筑物 把河流的品格呈現(xiàn)

俄亥也木 懷抱著虎符和荒原

被七十二個峽谷一再稱頌

沿河而立的巖石群停止了狂舞

它們手牽著手

被流水養(yǎng)育 巖石高出巖石本身

向我傳授著七十二個峽谷之上

巖石之上 流水之上

圣靈的旨意 它的沉默比歌唱更響亮

從巖石到巖石 從流水到流水 俄亥也木

年邁的琴師看清了它們深處的聯(lián)盟

巖石在沉默 它的沉默

震撼了遙遠的時間上的

銅銹 使一個人的沉默 人與巖石的沉默

繼續(xù)下去 巖石在巖石上行走

黑影幢幢 與我內(nèi)心的一場風暴暗合

在那永不開啟的門楣后邊 我驚疑于

它的內(nèi)部那些陌生的景象

一種無法確定的可能 在石頭黑暗的嘴唇里

河流無語 尚未說出的話堅如磐石

年邁的琴師開始在巖石上彈奏

15

乘著鍤在河流上行走 在魚背上行走

星光在鍤上聚集

勞動的力量在鍤上響

勞動的力量擦亮了流水和村莊

勞動在年代久遠的斗笠上彈下硪曲和民謠

是誰把青銅鐵馬 鶯飛鶴鳴 大呂黃鐘

從高處注入民間的燈火 注入牛羊的犄角

男人女人目光如電 結(jié)伴還鄉(xiāng)

河風吹奏著漁歌

花朵打開 輝光上升

香草安詳?shù)赝衅鹬窈喓湍恋?/p>

鱷魚的臉 圣靈的臉

在勞動的號子里隱隱約約

野獸們在面具里深居簡出

人間的生活從鍤上流下來

從高處的琴弦里流下來

生活的偉大 就在于它永不停息

生活的手掌堅定有力

生活的臉上血跡斑斑

啜飲生活的人們死而復(fù)生 把自己的軀體

排列成岸 像被默許的琴師 年邁的琴師

率領(lǐng)著果實累累的山楂樹

家畜 禮器 香草

在百年不遇的大雪里行走 在西風萬里的

村莊里行走 在斗轉(zhuǎn)星移的飛檐下行走

16

像一個人面對著內(nèi)心的血

風燈之上的黑風高天里漂著雪白的羊

像灰暗的流水上一個時代老去的皮膚

它們結(jié)伴而來 十萬個姐妹柔情似水

十萬個姐妹組成一個新的浪頭

它們散落在大地的暗處

或者躲在背風的巖石后

青草敲遍了大地上的門 河流上的花朵

小小的溫飽在冬天的積雪上卷起寒風

這就是鞭子的一種解釋

草籽一樣結(jié)在青草上

善良的目光里日月縱橫

頻繁地出沒在河口一帶

胡須飄白 它們用自己細小的血

保持著河聲在每一時代的基本形狀

比大高原更高的是羊的傷勢

這些傷勢一直通向母親們昏黃的油燈

披散的毛在紡車上越拉越白

17

當血流盡之后 或者在它啃青草的時候

羊皮筏就出現(xiàn)了

在黑暗之樹上摘取光明的人

在火焰中搶出稀世卷宗的人

乘著子彈向自己的未來和過去射擊的人

在沼澤地的腐殖里越陷越深的人

在詞語的圍困中泅渡的人

在沒有人跡的沙漠上尋找泉眼的人

那個離鄉(xiāng)背井的人

那個被傳說肯定或者遺忘的人

那個獨自行走在恒定的程序里的人

被河流的光線刺瞎雙眼的人

為自我的罪惡尋找證據(jù)的人

聽到了你的召喚

當血流盡之后 或者在它啃青草的時候

羊皮筏就出現(xiàn)了

死亡中的再生和覺醒

銳利的火焰 鐵色的犄角 魂靈之鳥

穿越洪峰 血 未知 黑暗的墓穴

穿越厚重的黃土和人類的典籍

穿越太和殿的飛檐和皇帝的詔書

我看到了圣靈存放在高處的微光

看到了云遮霧掩的圣殿

大水深處黑漆漆的門

抵達巖石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

摧毀魚類和水草對于河流的

界定 漫長的凍土地帶開滿了

一只羊的認識

18

為什么能夠來到你的腹地

披滿燦爛 夢中唯一乘坐的羊皮筏

發(fā)出轟轟的水聲

你把古老的手從沉船上松開 從尸骨上松開

打開河圖

被圣靈一再描述過的河圖 把婚床指向

水天茫茫處 夢中的少女們低迷于

流水的琴弦和魚群的走向

古老的河圖上 破舊的河圖上

無人能識的河圖上

水天茫茫 沒有一個地址

充血的號子聲喊起來

充血的號子聲推動大浪

日月無光 遠山迷離 號子聲聲

在流水上涌動

在一個人的體內(nèi)涌動 燃燒 勃起

吹動你頭頂上的王冠

磨亮村中的洗衣石

鑄入銅號 鐵矛 和對于你的辯說

抵達純金 尊嚴上升

敲響沉睡的領(lǐng)地

我在你漫長的夜色中

醒來 手上開出血紅的花朵

像陌生的宣言 我是我自己的首領(lǐng)

沉浮著歷史和大眾

風燈被舉向高處 英雄人物

若出其中

19

帶著馬匹 帶著傾聽 跟隨號子

跟隨流水

你把古老的手從沉船上松開 從尸骨上松開

打開北方草原上的村莊

雨水與吉祥同時落下 河流懷抱著草原

和牛羊 白亮亮的流水上坐著美麗的

慧 黑土的下面是斷戟

慧在流水上一再顯現(xiàn)

吉祥和雨水同時落下

草原上的青草青了又青

黃金的圣殿閃了又閃

在悲涼的石像里我和慧相遇

流水在我的體內(nèi)

一日千里 草原在我的體內(nèi)一日千里

秋風引路 秋風里野花走在回家的路上

秋風翻開的青草里慧在唱歌

豐腴的歌聲 燃燒的歌聲 喘息的歌聲

在流水上閃過 在青草上毀壞又重建

鬢邊的香草把傷感的馬頭琴

推向更遠的北方 紅色的裙裾下面沉默的

是火焰 豐腴的火焰 像流水在我的體內(nèi)

一日千里 草原在我的體內(nèi)一日千里

草原吹動慧的歌聲 草原磨亮駿馬的四蹄

我無法說出流水的短暫與永恒 像青草上的

毀壞與重建

20

帶著馬匹 帶著傾聽 跟隨號子

跟隨流水

你把古老的手從沉船上松開 從尸骨上松開

打開北方的黑身子

沙岸的餐飲之外 九月以北

是黃河的涼風所拂動的黑身子

被流水養(yǎng)育的黑身子 被流水銹蝕的黑身子

血已經(jīng)凝結(jié) 吹奏著古時的明月秦漢的竹簡

烏鴉的鳴叫和死亡沉睡的黑身子

沒有燈火和流水的

黑身子 馬頭上有著最深的記憶

像草一樣綠 像野花揮霍著喑啞的嗓音

牧羊人的表情幽暗得像那些碩大的秦磚

氈房里伸出琴弦的懷抱

慧的懷抱 明月的懷抱

僵硬的黑身子在遠方延伸著一位考古學家

永無盡頭的論文

巨大的陰影在青草上產(chǎn)下羊群

子孫們在灰燼和風燈里亮出證件

像草原的萬物里流水最持久的喊聲

舊時代的面孔紛紛露出時間的表面

四周布滿了

老人的銅臭味 漸漸遠去的馬蹄

融入血祭般的落日

融入被石頭和巨型方磚封存的

黑身子 老人的氣息 銅銹的氣息

與眼下的黃河握在了一起 它一直照耀著我

使我不知所措 像那些舞龍的人披散著

金飾的光 像那些出沒于河聲的酸棗林

開始凋零

本節(jié)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