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之光

那薩

不斷彎曲骨骼，靜脈如源頭的河流，那暢通的和曲折的，那碰觸的和疏離的，在規(guī)整那塊色彩斑斕又暗影重重的光陰。記憶在被串連的血脈間傳遞出母性的智慧和柔性，這是一篇關于零碎記憶拼湊的一次回望。

外曾祖母隱約的印象像被簡化的素描時常被母親拿來回憶，說她是一位比自己母親更親的人。說世間在她眼里只是一個過渡的驛站，在那樣一個落后貧窮的年代她可以把日子過成一種超然物外的淡然。食不果腹時笑著說就讓風在體內(nèi)自由地吹一會兒，心含著一口露水。說在她平靜的臉上從未展露過任何情緒的影子，像高原深秋的晴天。我重復地用自己的想象勾畫著母親講給我的那一個清晨。

四十多歲的男人急匆匆走來，那扇低矮的木門吱嘎一聲向里打開，一個黑影帶著凌亂的光線一同走進屋內(nèi)?？胀猎罾餂]有火焰。外曾祖母坐在灶旁的用牛皮編織床板的木床里，稍稍陷落在被牛羊皮毛呵護的一種姿勢中。男人單膝跪地拉起外曾祖母的右手放在額頭，“請再給我您身上的一條小繩，這次路途遙遠，也可能難再回來，佑我魂歸故里。”外曾祖母嘴角向下，輕輕閉上雙眼用額頭去碰觸男人的額頭，“我的東西沒什么用，既然你總這么說，就如你愿吧?！彼龔淖约旱难蚱ひ\里拔出一小撮羊毛，一下兩下把它捻成一條小繩，用雙手放在自己的額頭，然后交給他。據(jù)說男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那次像往常一樣要出遠門，不料走之前跟彪悍的妻子發(fā)生口角。當他從木梯上下來時，憤怒的妻子不泄氣，一腳踢到了他的胸口。他應該先是愣住了幾秒，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他走后，外曾祖母用手背抹去了那一窩眼淚。男子果然就像他自己說的一樣，再也沒有回來，說是過河時被河流帶走了。

母親說，那時她只有十一二歲，不太清楚死亡的意義。她只知道，假如外曾祖母餓死了，她也跟著去死。為了不餓死，她每天都會像一條饑餓的狗去扒拉角角落落。跟孩子們搶奪軍馬拉下的馬糞，說馬糞里有還沒消化掉的谷子。

“萬物終將散去?！巴庠婺笁劢K時母親說仿佛天就那樣暗暗地壓了下來，壓了好多年。

外婆在我的童年里扮演了不可或缺的人，我就像她的尾巴，她去哪兒把我?guī)У侥膬骸Ｋ拖裰缓蝤B，在母親和大姨娘家來回遷徙。記憶最深的是，有次夜里，我恍惚躺在沸熱的液體里，周身被層層莫名的軟體物越繞越緊，沒有疼痛，卻有種靈魂將要被擠出軀體的壓迫感。說那次我深夜發(fā)高燒，沒帶去看醫(yī)生，外婆抱著我念了一宿的心咒，我微弱地呻吟了一夜，到天快亮時才安靜地睡著了。

外婆的各種心咒從小就灌輸給了每個孩子的心里，天黑前集體做晚課，誦出群體嗡嗡的聲響，仿佛每一個細胞在發(fā)出輕盈的紫光，以此傳遞某個隱秘的能量，在夜幕間來回輕刷視覺之外的空間。

我叫過阿媽的第二個人是大姨娘。她就像所有孩子的母親，她的心里裝滿了別的生命。小時候我所有的小碎花棉衣棉褲和裙子都是她的手工縫制，也包括其他孩子。就說關于一只母鹿的事情。大姨娘養(yǎng)了一只受傷的母鹿，等它傷好就放回山里，但怕被人傷害，脖子上掛了條紅繩，每天都向每個到縣城買糧食的牧民叮囑說，一只脖子上有紅繩的母鹿，可能在某山上，請你們千萬不要傷害它。后來有天母鹿帶著一只小鹿來到了家門口，那時大姨娘家已搬到州上。鄰居們把母鹿又放回到山里。她怕一只不太守規(guī)矩愛到處亂竄的烏龜餓死在院子的某個角落，用了大量的人力搬動大大小小的雜貨和大塊的木頭，最終還是沒找到。說烏龜屬于土地，猜測它回到了它的地底王國。

母親和如母親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傳遞某種力量，這力量無形如風，帶著輕盈的滋潤之物。母親總說，我這一代是一個分水嶺，總覺得需要做到承上啟下的某種責任，偶爾也會像是不經(jīng)意地隨口談起。我卻像是水與火屬性的音律間的那一截斷片，木然失語。

我姐多次叫我早上在自己的窗臺上用小的器皿煨桑，說這對整個空氣和環(huán)境都有好處，尤其在這種特殊的疫情時期，那種特制的草藥和香料，就如同給負傷的人服了藥。我總說好好，但一直沒能行動。早上我總能聞到那種香草味，小區(qū)里總有人在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有一次她被樓上的住戶找上門，說桑煙影響了他們的生活，還做了取證的照片（窗臺上一個小碟上冒著稀稀疏疏的煙），言辭鏗鏘。我姐首先道歉后做了一些解釋，說它的作用和她做這件事的用意。

另外一個認識的大姐也曾遇到過這種情況，她說住在城市樓里就是不方便，只能停止煨桑這件事。我姐又去找樓上的住戶，想商量煨桑的時間點。她說屋主再見到她時，態(tài)度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還說那是民族習俗，以后煨桑時他們把窗戶關上就可以。我姐說，她也不知道就一會會兒的功夫發(fā)生了什么事。之后她把煨桑時間主動推遲到早上他們上班后的時間段。

向后望去，一個個年輕的面孔，在我來時的路上，以相差無幾的步伐走著相差無幾的道路。所有選擇都帶著自己的標簽，道路選擇認為正確的，東西選擇認為堅固的，人心選擇向善的，向善的心又有幾種條框，善惡的分界線又畫在何處，帶著過多的疑問，等我們認真看向自己時，偶爾又忍不住流淚。

錯了改錯，悔了懺悔，不斷地重復貌似不同實則相同的境遇。眼淚與微笑框在同一個面孔上，一張豐滿又細膩的臉。歲月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刻鑿出它的深意。每個柔化的情緒上限到某個點，變成晴天雷雨，只是周圍的人并沒有準備好去認證所有情緒的走向。

“看到表弟腿受傷的照片，雖然知道不嚴重，但眼淚嘩然而下，辦公室的同事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把他們都嚇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控制不住?！彼f完立即又補充說，“我覺得自己有一些小抑郁?！蔽艺f，嗯！每個人都有一些不同程度的抑郁。告訴我自己可能有一些抑郁的人她不是第一個。當時滿山秋色，落日下的萬物顯出一種暖意，我們在一條并不寬敞的馬路上緩緩行駛，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把目光投向遠處山頂上的小寺廟，我們猜測路的位置和修建路的耗費等問題。岔開的話題如一面暗涌的湖水，不知道該如何正確陳述它的內(nèi)核，或像是埋在心底的一把匕首，僅僅只是為了遏制某種邪祟。

往東部市場的路總是比其他路更堵，眼睛和耳朵各顧各的。坐在副駕駛的她，比我差不多小一輪歲數(shù)，現(xiàn)在也已是一位忙碌的母親、妻子和兒媳。

冬天，省城西寧可以說人滿為患。按當?shù)厝说恼f法，州縣的人一下來，哪兒都是人，就做生意的人最高興。這不她下來沒幾天，聽到我要去東部市場買些器皿，就馬上跟著來了，說要給明天過生日的七歲女兒買件特別的禮物，最后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選擇了七個凈水碗，說以后要讓女兒也傳給下一代，語氣跟我的母親一個模樣。老板說東西都是尼泊爾的貨，用多長時間不變色不過時等。我們哪懂這些，覺得視覺效果哪個好就選哪個。最后的程序是討價還價，這是最難的部分，說少了怕對方生氣，說多了怕自己吃虧，不還價仿佛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敷衍。這種時候最好遇到的是看著忠厚的老板，他說什么我們就信什么，更準確地說是信自己的大概或某種直覺。

老板是個話能說到點上，事能做到要道上的中年男子。他的口音摻雜著三區(qū)方言，交流間更多的是我的“什么？”的重復和他的解釋。母語自帶稀釋某些東西的力量，話越說越多，越說越遠。最后回歸到談價格的點。他把右手放到自己的袖子里，像躲進地洞的田鼠，等著另一只田鼠走進去交頭接耳。這古老的談價方式，來得比較突然。自己的拘謹和生分顯得有些拉低了傳統(tǒng)儀式的質(zhì)感。我只能笑笑。說袖子里的還價不太會，也確實沒有經(jīng)驗。他也笑了，說也可以用現(xiàn)代的方式。拿出了計算器，上加下減，左乘右除地，拿出了一個數(shù)字，說是以最劃算的價格給了我們最好的東西。我們兩手各提著幾個袋子，說完“才仁羅佳”，浩浩蕩蕩地出門，不久卻又轉(zhuǎn)到他的店里。我們略帶尷尬地說走不出去了，他笑著指出一個方向說，直走再右拐。最后我們還是多轉(zhuǎn)了幾個行道才能出去。

她說生一個孩子笨三年，說自己連續(xù)笨了九年。我說傳統(tǒng)文化里，說女人多生孩子有益于開發(fā)母性的智慧。她傻傻地笑。說她的智力全用在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墒撬约翰]有察覺，對我來說她已修煉成一個美食家。她的做飯鍋具和工序我經(jīng)常是看得目瞪口呆。

對彼此太了解時，細節(jié)構(gòu)成了宏觀上的不同，所以當有人說我和她長得像時，我們一般都會很不信地說，有嗎？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里有一個重要的畫面，當有人告訴男主，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和別人看到的自己是兩個模樣時，他只是稍微頓了一下。他的淡定，來自于他知道矩陣的存在，他微乎的遲疑是不知道自己原來還陷在其中。

視覺對不熟悉的事物只做出一個囊括，我們直面啟動它最大的功能，所見之物也僅僅只帶著個人的視角。感官像是向外的探測器，它們以各自的習慣作出不同的結(jié)論。小時候吃飯，要是先聞起食物，就會受到家長的訓斥，說不要對食物不敬，吃飯不能像狗一樣。這時感官放在心的后面，端起一碗食物，要端出一顆心的敬意。色香味排在食物之后，感官作為心的傭人，不能做出逾越權限的事。

幾天前，她在家族群里發(fā)他們鄉(xiāng)鎮(zhèn)給孤兒們過生日和發(fā)放新衣物的圖片和視頻。她說是自己在抖音里看到一個救助山區(qū)孩子的組織者，就向他說明了他們鄉(xiāng)鎮(zhèn)的孤兒情況，人家核實完該核實的信息，沒過多久就收到各個地方寄來的愛心包裹。新衣服和鞋子，還有學習用具和各種玩具。鄉(xiāng)鎮(zhèn)的領導和干部們按孩子的大小分配好東西，給他們穿上新衣服，還給所有孩子過了一個盛大的生日。中間擺出一個有好幾層的大蛋糕，說是蛋糕店的老板免費提供的愛心蛋糕。她說幾乎所有孩子都是第一次吃蛋糕，吃的要多開心就有多開心。

照片里一個五六歲女孩，紅彤彤的臉蛋，露出快樂的笑容。說第一次抱她時只有八個月。父母在挖蟲草時當場被雷劈死，孩子當時抱在母親懷里，雖保住了命，但全身燙成像黑柴。記得小時候，說打雷是雷神和魔女在作戰(zhàn)，大人們就會把匕首插在柱子邊，用來辟邪。說是被雷神追趕的魔女沒來得及使出自己的武器，只是躲在人影下，雷神的火燒不死人，燒死人說明恰好魔女也使出了自己的火焰，人就會成為夾在中間的肉餅。有些老人還能聽出雷電是單向的還是雙向的，雷聲打在地上是單向，打在半空是雙向。山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雷劈事件，燒傷燒死的人和動物，說是肉體澆灌了銅水。在傳統(tǒng)文化里，地獄里有各種酷刑，包括銅水澆灌體內(nèi)或在里頭煮等等。一說到銅水感覺就有種超于現(xiàn)實的一種慘狀。

父母雙亡留下五個孩子，大的男孩和女孩也只有十幾歲，男孩當了和尚，女孩當了尼姑。國家規(guī)定沒完成義務教育的孩子不能出家，但有些家庭條件和各方面的原因，只能悄悄出家。小的被親戚收養(yǎng)。說大的比小的更容易被收養(yǎng)。我說那是，不用太費心。她露出那排整齊又白的牙齒，笑得很用力，她笑得總是這么用力。我打趣說她，低調(diào)點，不用把你最好看的那么用力地展露出來。她笑得更夸張。

她說不全是，說收養(yǎng)孩子這件事上也有江湖。我問怎么個江湖法。她說大孩子一般都會被叔叔或舅舅領走，剩下的沒人領養(yǎng)的小孩子一般被姑姑或姨娘收養(yǎng)。我又問為什么。她笑得有些得意，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看到她把襪子露在緊身褲腿外邊，我說白色運動鞋好看，但這種穿法像是沒有穿外褲一樣。她沒說這是年輕人的流行穿法，笑著立馬把襪子塞回鞋子里。

說大的孩子上學可以放在孤兒學校，放假就可以帶著上山挖蟲草，有的一個月可以挖上幾萬塊錢的蟲草，說是在養(yǎng)，沒有多大壓力。小的養(yǎng)是真的在養(yǎng)。一般養(yǎng)孤兒的親戚生活條件也并不好，但又不忍心交給那些想養(yǎng)的外人，覺得親戚血脈這層關系怎樣都比別人強。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人員每年都會收錢給那些家庭條件差的人，買米買油什么的。說現(xiàn)在還能得到全國愛心人士的幫助，壓力沒那么大。

路上她一直在說這些事，越說越激動，仿佛找到了某種偉大的事業(yè)，還給來年定了好多個計劃，比如請一些志愿者來看望那些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孤兒，還要送他們一些當?shù)靥禺a(chǎn)，問我送什么好，我開玩笑說送蟲草好啊。她說有送蟲草的條件那就不用救助了。還說有些家庭條件太差的，鼓勵把孩子交給有愛心有條件的本地人養(yǎng)等等。

我說她在積攢好能量，對自己也有好處。她微笑著說，“我只是不忍心看他們可憐的樣子。”我大姐去世時，她也只有十來歲，母親把我們一起養(yǎng)大。我笑著說她現(xiàn)在已具備了做大事的氣質(zhì)，她說像她同等資歷的人里只有她什么待遇都沒有，說她是被埋沒的好苗子，說完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大笑了起來。

接了好幾個電話，都是讓她取包裹的電話。他們單位的門衛(wèi)把收到的包裹放到一間屋里用棉被和其他大件的東西像包孩子一樣包成一堆的圖片發(fā)給她。我說這是干嘛，又不是會凍壞的東西。她說這些都是別人的心，不能讓賊惦記，放假期間要藏好。這種干擾視覺的方式也只有他們才會想得到吧。

經(jīng)過以前的汽車站，想起和一個朋友的留影。我們在一群奔騰的駿馬雕塑前照了一張照片，她身穿紅黑相間的夾克，我身穿黃黑相間的運動衣。背后留了幾個字，“九九年十月十九日，永久留念?！蹦悄晡覀儙煂．厴I(yè)，也算是青春年華里最后的合影。后來她出家，我出嫁。我生孩子時她來看我，說羨慕我有像我母親那樣的母親。她出生時母親過世，后來父親也過世。我把這話告訴母親時，母親眼里頃刻噙滿了淚水，后來這讓她心酸了很久。

“朋友，你還有我?！闭f完就裝成不經(jīng)意的話，說完我們依舊開懷大笑。她拿出她的經(jīng)文說不要打擾念經(jīng)，我拿出自己的書本，說她好像不用考試一樣。

回家路上，天開始蒙蒙黑，塵世的燈火此起彼伏地又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