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情自然 癡情自由 醉情自我
——解讀《天上的街市》的三重境界

■ 邵正鳳

一、寄情于自然

在《天上的街市》一詩中，我們看到自然以這樣的面目顯現(xiàn)：無數(shù)的明星，現(xiàn)了的明星，縹緲的空中，淺淺的天河，一朵流星。夜色籠罩，街燈一盞一盞被點亮，詩人眼前由一片黑暗變?yōu)槊髁?，在《女神》時期就已蓬勃的想象力再次騰躍而起，這街燈正如一直在詩人心中盤桓已久的星，抬頭一看，那星原來也一點一點閃現(xiàn)，看看那星一點一點點亮天空的情景，不正和這街燈一樣嗎？再看看這夜空，高遠(yuǎn)隱約，惹人無限遐思：空中定然是有一個美麗的街市。這一美麗的街市之上，牛郎織女正在閑游。因為天河實是太淺，牛郎織女這樣的相會已是常態(tài)。而一個“淺”字不足以寫出其淺，詩人運用疊詞，“淺淺的天河”，傳統(tǒng)的天河在詩人這里經(jīng)過了改造以嶄新的面目存在著。不僅是天河經(jīng)過了改造，就連“流星”也有別于讀者一貫的認(rèn)知：一朵流星。形容流星借用了形容花的量詞，乍讀之下有些突兀，細(xì)品之下卻發(fā)現(xiàn)詩人實是用得精妙：流星在形態(tài)上正如花束一般，“花”給大眾留下的印象往往和“美麗”“美好”這樣的詞語緊密相關(guān)，由此，因為“朵”這一字，這流星似乎天然地具備了花的美好，整首詩營造的美好溫馨的氛圍愈加濃厚。

對于自然的書寫與寄情，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一以貫之的主題；對于自然的崇拜與謳歌，是西方泛神論哲學(xué)的圭臬。作為受到這雙重文化哺育的詩人，“自然”于他而言是“交感萬物”的路徑，是“一切景語皆情語”的自我內(nèi)心的觀照，是遭遇現(xiàn)實打擊期望落空得以回歸的港灣。《天上的街市》一詩，通過對自然的抒情，詩人得以追懷“太古”，得以宣泄內(nèi)心，得以獲得撫慰。

二、憧憬于自由

談及郭沫若的詩歌創(chuàng)作，翻開《星空》的扉頁，我們不能不關(guān)注到詩人援引康德的一段話：有兩樣?xùn)|西，愈是經(jīng)常和持久地思考它們，對它們?nèi)站脧浶潞筒粩嘣鲩L之魅力以及崇敬之情就愈加充實著心靈：我頭頂?shù)男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档碌倪@段話出自他的《實踐理性批判》一書，在本書的《結(jié)論》里，他緊接著這幾句話寫道，“前者從我在外部感官世界中所占有的位置開始，并把我處于其中的聯(lián)結(jié)擴展到具有世界之上的世界、星系組成的星系的無垠范圍?！痹诳档驴磥?，“頭上的星空”給予自己感官方面的刺激與思索使得自己感到與世界的聯(lián)系并參與其中。緊接著，康德又寫道，“后者開始于我的無形的自我，我的人格”，“在這個人格中，道德法則就會給我呈現(xiàn)一個獨立于動物性、甚至于獨立于全部感性世界以外的一種生命來，這一層是至少可以從這個法則所指派給我的有目的命途所推斷出來的?！薄靶闹械牡赖侣伞庇诳档露裕窍闰灥卮嬖谟趥€人的人格中的，它已然為人在世上的生存指引了方向，人不是消極地受限于客觀世界。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康德實則徘徊于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之間。郭沫若借康德的這段話表達(dá)了自己對于現(xiàn)實的苦悶與探索。

這種對現(xiàn)實的苦悶與求索表現(xiàn)為對自由的憧憬：我仰望著星光禱告，禱告那自由時代再來！《天上的街市》一詩正是詩人對著星空禱告自由的杰作：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民間傳說牛郎織女的故事眾所皆知，在這首詩里，詩人以自己大膽的想象改編了這個故事。阻隔牛郎織女的不再是廣闊無邊的銀河，只是一條“淺淺的天河”。牛郎織女不再是每年農(nóng)歷七月七日那天只能借由喜鵲搭橋才得以相見，也不再是只能相視卻不能相言相伴，而是隨時隨刻便可以“騎著牛兒來往”。無論是空間還是時間的限制在郭沫若的筆下都已然被打破，時空既然不再受限，那么來往與相見便全成了自由的事兒。然而這種自由并不僅僅停留于人身自由，在詩人的筆下，這種自由更與生活的幸福美好緊密相關(guān)。牛郎織女在美麗的街市中閑游著，神情愉悅，手提燈籠，夫妻倆還時不時眉目舒展地和對方說說笑笑呢！這樣的生活該多么讓人可喜可慕！《天上的街市》一詩，通過對牛郎織女生活的美好想象，詩人得以在苦悶之中抵達(dá)自由，使得精神有一方詩意的棲息之地。

三、激揚于自我

談及郭沫若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們不能不駐足聆聽詩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我是一個偏于主觀的人……在文學(xué)之中更借了詩歌這支蘆笛。

郭沫若具有強烈的主觀創(chuàng)造性，蓬勃的想象力，這種主觀性與想象力，在詩人看來，“詩歌”這一形式最能承載。這種對自我抒發(fā)的強烈渴望，體現(xiàn)在詩人常常以第一人稱“我”進行呼告，如《天狗》的詩：我飛奔……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

“飛奔”“狂叫”“如烈火一樣”“如大海一樣”，詩人將“奔”與“叫”的動作修飾到了極致，又用了“烈火”“大?！边@樣極具熱情與闊大的意象，而無論是“飛奔”“狂叫”“燃燒”的動作，還是“如烈火一樣”“如大海一樣”，主體都是“我”，詩人的筆觸和激情到了極致，撲面而來。

再如《爐中煤》一詩：啊，我年青的女郎……燃到了這般模樣！詩人愿化身為爐中煤，愿意為祖國這個“心愛的人兒”承受火燒，變得面目全非，字里行間充溢著甘愿犧牲和奉獻的激情?！短焐系慕质小芬辉?，依然可以從中感受到詩人的這種熱情。雖沒有第一人稱“我”的大聲呼告，都依然能夠在詩中感受到“我”的強烈存在：讀者仿佛看到“胸有塊壘”的詩人漫步在暗夜之中，他遠(yuǎn)望過去，發(fā)現(xiàn)街燈一點一點明了，這使極富想象力的他不由得想到天上的明星；抬頭看看這片夜的上空，星星一閃一閃，恰似那街燈，相映相襯。接下來詩人徹底徜徉在想象中，他想象著天上定然有一個美麗的街市，街市上有無數(shù)的奇珍異寶，那本艱難相見的牛郎織女可以自由地來往、相會，過著幸福美好的生活。整首詩無論是意境還是畫面都如此溫馨美好，雖不見“我”字，卻處處因“我”而美好。

這種對自我抒發(fā)的強烈渴望也體現(xiàn)在詩人極具浪漫主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上。簡單說來，浪漫主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常常表現(xiàn)為以下特點：書寫自己的理想，抒發(fā)強烈的個人感情；鐘愛書寫自然景色，抒發(fā)自己對自然的感受；重視運用民間文學(xué)資源，書寫自己個人的感悟。《天上的街市》一詩中，詩人正是通過對自然景色的描寫，對民間故事的再寫，對自我理想的書寫，抒發(fā)作為“我”的感受、感悟與感情。

對于主觀情緒的表現(xiàn)，往往是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點；對于自我的表達(dá)，往往是詩人詩歌藝術(shù)的“生氣”。作為一個偏于主觀與富有沖動性的人，“自我”于他而言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魂?！短焐系慕质小芬辉?，通過對“自我”的抒發(fā)，詩人得以在苦悶之中馳騁理想。詩人縱情星空，著筆于自然風(fēng)景；再寫牛郎織女的故事，意在追求與向往自由。無論是對自然的鐘愛還是對自由的謳歌，其實質(zhì)都是對自我感情、自我感悟、自我理想的強烈抒發(fā)，《天上的街市》一詩抒發(fā)了詩人對幸福美好生活的無限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