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致郁”到“治愈”

巖溪

一九八○年出生的金愛爛是個“獎運”很好的作家。自二○○二年以《不敲門的家》登上文壇，她幾乎拿遍了韓國所有的重要文學(xué)獎項。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我的忐忑人生》改編的電影，吸引了宋慧喬、姜棟元等明星擔(dān)綱主演。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著名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對她亦不吝贊揚：“金愛爛是最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韓國女作家?！?/p>

金愛爛是短篇小說大師，在有限的篇幅和局促的表達空間內(nèi)營造出意蘊豐盈的層次感，既以真實冷靜的描述擊破都市文學(xué)虛浮蒼白的口號式樂觀，又以深沉寬厚的理解為普通人的困頓與詩意發(fā)聲。她既“致郁”又“治愈”，她的小說像是有聲音的，那個聲音靦腆而堅定地說：人生的好時光總是短暫，所以才要格外努力抓牢即將逝去的每一秒鐘。

異鄉(xiāng)人

金愛爛長大的地方名叫大山市大山邑大山面—一個念上去都能頓挫出連綿群山的普通村莊。媽媽開的平價刀削面館鎮(zhèn)日熱氣蒸騰，市井百態(tài)、人情世故，她像呼吸一樣照單全收。這里既是住家，又是店面，在深諳“烹飪在美德和義務(wù)之前，首先是一種勞動”的平民之家，金愛爛和姐姐們卻擁有一個與生活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物件—鋼琴。

我喜歡我們的人生不僅僅為了生存，還有奢侈、虛榮和美麗。有些階段就是需要踩著這些華麗的東西才能跨過去。（《養(yǎng)育我的百分之八十》）

生活在沒有什么是理所當然能夠獲得并且守住的參差中，她家也像所有韓國普通家庭一樣，經(jīng)歷著大事（亞洲金融危機）小情（生意投資失?。┑臎_擊和擠壓。鋼琴是欣欣向榮的閑適余裕，刀削面館是辛勞的掙命操持，童年和少年時代被這種微妙的割裂感貫穿，造就了金愛爛作品中的“異鄉(xiāng)人”對另一重身份、另一種可能的尋尋覓覓。

《滔滔生活》中的兩姐妹帶著鋼琴搬家，盡管求生不易，租住的半地下室令“我的天空還沒有別人的天花板高”，盡管只能在黑水漫灌的深夜彈奏這高貴的樂器，但她們拒絕舍棄“哆”音那綿長悠遠的飛舞；《您想去哪里》中痛失愛人的明芝用假設(shè)應(yīng)對傷痛—“如果我是個男人”“如果我不是個韓國人”，似乎性別、國籍以及死亡都不過是可以糾正的謬誤；《紙魚》是關(guān)于滯淤的理想，他固執(zhí)地將他的靈感、他的思想寫成一張張便條，貼滿家徒四壁的閣樓，當一場暴雨帶走所有，這用意念搭造的宏大圖書館已了無蹤跡，但付出過的心血依然像鮮魚般急促生動地在他的胸中游蕩……

他們像是一個個貿(mào)然闖入生活的“異鄉(xiāng)人”，不懈努力只為在不甚體面從容的日常中找到一個體面的姿勢，獲取片刻安定與寧靜。也許在旁人看來，那些笨拙的舉動和細碎的念頭不合時宜或過于天馬行空，但普通人這始終在勉力而為的韌性反而讓他們牢牢守住了自己的陣地，硝煙過后，一個個剪影力道單薄卻依然挺立于戰(zhàn)場之上。

合理致郁

十九歲時，因出生地而被標注為“仁川人”的金愛爛到達首爾，正式融入“這片土地上艱辛而漫長的進京史”，她租住過的半地下室、數(shù)著站乘過的地鐵、奮戰(zhàn)過的備考自炊房、流連過的逼仄二手書店，成了無數(shù)在城市中奮戰(zhàn)著或奮戰(zhàn)過的“異鄉(xiāng)人”文學(xué)基因中的棲息地。

盡管筆觸飛揚活潑，金愛爛的早期作品卻毫不失分量。擁有深沉內(nèi)核的她期待的是“痛別人之所痛，愛別人之所愛”。明明是曝光過度、“明亮得近乎蒼白”的青春，金愛爛仍在代表她的同輩大聲宣告著年輕人的特權(quán)：痛恨普通，害怕喪失個性。他們不會提出什么“宇宙洪荒”的大哉問，也沒有機會顧影自憐，但“我們理直氣壯，好像手里握著站票”。

二○○三年斬獲人生首個文學(xué)獎項時，衣錦還鄉(xiāng)的金愛爛被爸爸拉去當?shù)刂袑W(xué)和校長握手?！靶ｉL用力握住我的手說：‘一定要寫出給孩子們帶去希望和夢想的文字！’”

被家鄉(xiāng)小城寄予厚望的作者，卻率先出版了《奔跑吧，爸爸》（2005）和《滔滔生活》（2007）這樣兩部無論如何也不屬于“希望和夢想”主題的“致郁”小說集。相反，她燃燒天賦描摹的是“希望和夢想”那令人不安的反面：整個世界如同一個無所不在的巨大“甲方”，提出各種嚴苛且不禮貌的要求，仿佛要急著馴服和驅(qū)役新的一代，年輕人的生活尚未鋪開，就已背負著天然債務(wù)，自尊在備受打擊中虛弱地形成，他們面對的是父愛的缺失（《奔跑吧，爸爸》）；難以把握的社交距離（《我去便利店》）；重重防備和生活重壓對個性的消解（《不敲門的家》）；以及職場新人時刻被他人目光綁架，左右為難地在深夜輾轉(zhuǎn)著一萬個不舒服的姿勢（《她有失眠的理由》）。

金愛爛也從不是超然物外的作家，她筆下在“尋求希望和夢想”漫漫長路上的年輕人，既是她的同齡人，更是與她一同探索、成長的同路人。她用文字替他們記錄下輕盈卻容易發(fā)散消失的聲音：那是在圣誕夜徘徊街頭幾個小時也找不到合適汽車旅館的尷尬（《圣誕特選》）；那是“獨自吃便當”的痛苦和遭到“所有人注視”的孤獨（《永遠的敘述人》）；那是隱藏在鷺梁津、新林洞的備考培訓(xùn)機構(gòu)里，總是習(xí)慣屏住呼吸生活的“沉默的二萬人”（《祈禱》）。由于在職場講了太多“抱歉”，《口水漣漣》中的“前輩”于無意識中生成了一種帶有疏離感的自我防衛(wèi)機制，她異常敏感地守護著所剩無幾的私人空間，由于太過重視獨立性和獨特性，而顯得有些自私冷漠，在賣力參加完一日“公司團建”后，她搖搖欲墜的同情心最終崩潰，將無家可歸的“后輩”拒之門外。

不忍與苛刻、試探與拒絕、虛榮的膨脹和失去的痛苦總是兩兩疊加，因此他們咬咬牙只為自己，年復(fù)一年的考學(xué)、考公，期待著有朝一日可以擺脫為生計而束手無策的失眠長夜，直到奮戰(zhàn)多年后忽然在地鐵站膝蓋發(fā)軟，“望著無情遠去的城市風(fēng)景—我在想，我究竟得到了什么？”（《過子午線》）

另類治愈

在人們故作瀟灑地高喊著“要快樂，不快樂也行”的大城市，“西瓜寡淡無味”的夏天轉(zhuǎn)瞬就能掀起滔天洪水。時間如同延時攝影般川流不息，六秒鐘看盡花開花落，生活的每一個簡單舉動都是一場搏擊，是“自我”和“超我”的小型爆炸，是自己與自己的辯論和較勁。

進入創(chuàng)作成熟期，金愛爛于二○一二年出版了《你的夏天還好嗎？》，漸洗前兩部作品集的青澀淺白，用一個個“一日片段”萃取出恒久留存的質(zhì)感。二○一四年“世越號”的沉沒為金愛爛帶來深切創(chuàng)痛，于是在二○一七年出版的《外面是夏天》里，她的眼睛更冷，筆力更加勁利峻峭，但也同時擁有了年齡和智慧雙增長后習(xí)得的自省和自愈。她既痛飲城市，也解剖生活，撥開滿紙云煙去認識自己、認識世界，她筆端那些對生活敬畏但不服從的生命懂得了情緒的留白，懂得了將愛和恨稀釋處理，在彷徨和流放中，他們用努力守住的寶貴溫度來應(yīng)對人到中年的得而復(fù)失。

與早期作品的“致郁”風(fēng)格相比，兩本“夏天”的主人公們紛紛超越了世俗眼光和刻板印象對他們的身份或性格做出的預(yù)設(shè)。這些庸常的小人物并沒有以糟糕的際遇、不堪的環(huán)境，以及疲累、懷疑、無力等情緒繼續(xù)佐證生命的無可救藥，反而始終進行著更具光輝的努力與自省。一個個本無深遠意義的“一過性”瞬間，偏偏被作家編織成又暖又厚的御寒衣，呈現(xiàn)出另類的治愈效果。

粗夯的出租車司機龍大會對乘客一句“人真是了不起，竟然可以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歌曲”念念不忘，從此后，不知名的古典音樂在艱難生計中不斷閃爍微光（《那里是夜，這里有歌》）。被暗戀多年的學(xué)長誆去參加“大胃王”節(jié)目錄制的憨胖女孩在丑陋尷尬的場景前“消極地”吞著熱狗，這是失望、狼狽的一天，愛情和尊嚴捆綁著一同沉沒，倒在地板上，她卻在“積極地”替全人類做著反?。骸拔蚁氲揭驗槲一钪?，或者在我活著的時候，有人很痛。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某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因為我而劇烈痛苦。這么簡單的事情，以前為什么從沒有想過？”（《你的夏天還好嗎？》）一盒被客人丟棄的馬卡龍（《一天的軸》）或一杯附帶山頂風(fēng)景的冰咖啡（《角質(zhì)層》）都可以成為安撫身心的獻祭品，鼓舞他們不懈向前，繼續(xù)尋求人生意義的吉光片羽。

盡管將種種苦楚合理放大，金愛爛卻始終是個溫柔作家。她在諸多短篇中寫下許多設(shè)定相似的人物，讀來不僅沒有同質(zhì)化的乏味，反而像是不忍心讓自己筆下的人物太過孤獨，于是她埋下一根根綿延至小說之外的細線，牽引著他們?nèi)ハ嘤?、交談和擁抱，如同一座座漂泊的孤獨島嶼最終匯聚成整塊大陸：同樣在夏天失去父親的盧贊成（《盧贊成和埃文》）和“龍門吊少年”（《水中的歌利亞》）都能夠順利長大，一起喝一杯“揚眉吐氣的研磨咖啡”；《角質(zhì)層》中未能和好友一起旅行的上班族能有機會和《尼克塔酒店》里因為一起旅行而分道揚鑣的姑娘們一起喝酒聽唱片，一醉泯恩仇；在想象中給叛逃老爸戴上墨鏡的女孩（《奔跑吧，爸爸》）認識了《愛的問候》中同樣遭父親拋棄的“我”，后者為前者隆重介紹自己的假想朋友—尼斯湖水怪尼西；《過子午線》中屢戰(zhàn)屢敗的雅英和《對面》里屢敗屢戰(zhàn)的李修會邂逅于同一個自習(xí)室，互相擊掌打氣；《一天的軸》中的清潔工琦玉女士如果和出租車司機龍大在不屬于他們的城市街頭偶遇，也許能在對方的眼角眉梢發(fā)現(xiàn)一份同為生計奮力打拼的默契；《立冬》和《蟲子》中的兩對夫婦，最終能找到同一座春暖花開的滿意公寓，并成為友好睦鄰……

這就是金愛爛短篇小說的魅力與力量，在半真半假的喧嘩社會中，她潛向還未來得及筑上防備硬殼的內(nèi)心深處，她看到了緊縮生命中的瀟灑，寫出了困頓處境中的自由，在一場場博弈后學(xué)會了與自己和解、與艱辛共存，最終抵達那拯救與逍遙的彼岸。

我不期待文學(xué)成為我的信仰?！俏蚁Ｍ≌f里的某種正直，能夠?qū)儆谖摇＿€有，希望你永遠都在。（《奔跑吧，爸爸》作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