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大學 陳可越(銳角網(wǎng)ID:北玄狐) 圖/陳木小
那天傍晚,我坐在理發(fā)店的鏡子前,頂著剛剪好的頭發(fā)——齊劉海,齊肩發(fā)。我想露出一點微笑,好讓理發(fā)師知道我挺滿意,但他先開口了:
“你是學生吧?”
我回答“是”。他立刻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只有學生才會剪這樣的頭發(fā)。”我默然。
人們常說的“學生氣”,似乎說的是一種未經(jīng)社會鍛打的天真、循規(guī)蹈矩的謹慎。我并不覺得“學生氣”有什么不好,每個人都有自己與生俱來或后天積累的氣質(zhì),一點一滴,形成當下的你。
日積月累的是回憶。時空好像沒有流逝,只是不斷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形式,儲存于腦海深處的某個角落,等待有一天被重新?lián)炱稹?/p>
倘若如此,眼前的世界在我們腦海里是什么樣子?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還是一草一木皆在心中?如果是一匹馬,我們記住的是“馬”這個名詞,還是馬的四蹄、鬃毛和脊背?
我不是徐悲鴻,閉上眼睛,我想象不出一匹馬的全貌,頂多浮出幾個失真的影子罷了。
秋天會把紫金港校區(qū)醫(yī)學院的杏林染得金黃,每年都是這樣。我已經(jīng)習慣了天天泡在實驗室里,和那些還算可愛的小黑鼠廝混,每天教它們一些東西,或者記錄它們腦子里膠質(zhì)細胞的信號。那些細胞在成像視野中不停閃爍,此起彼伏,有時倏忽即逝,有時又如陣陣波浪,經(jīng)久不退。每當這時,徐悲鴻的馬總會跑進我的腦海里,讓我不禁去想,我腦子里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我記住的東西是什么樣的?
我記住的東西恐怕不算多,事實上我很健忘。目之所及,我尚且未能把東西全然記住,更何況在我看不見的遠方,又有千千萬萬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坐在老和山麓的教室里,教授在講焓和熵,講生化反應的熱力學過程。與此同時,秋天金色的陽光滲進玻璃窗,一時間暖流涌動,看不見的熱力學過程無時無刻不在進行。
玉泉種滿了香樟樹,密密匝匝的樹葉浸在金黃色的陽光里,構成一幅無盡綿延的畫卷。這時,起風了,樹葉在初秋的大風里拼命招搖,摩挲出驚天動地的聲響。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填滿了空曠的秋天。世界一下子變小了。
上一次我驚訝于這種聲音,還是在去年的莫干山路上。那是我學芭蕾的必經(jīng)之路。每周有那么幾天,我從學校教室、食堂、寢室的三點一線短暫逃離,來到月亮路的教室。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有長長的落地窗,遠處的紅屋頂被下午的陽光勾勒出舞裙的輪廓。雖然無數(shù)次走過莫干山路,但那一天下午2點,當一陣風吹過半是金色的法國梧桐樹,殘余的闊葉發(fā)出了同樣的沙沙聲響,只是更高更遠的湛藍天幕干凈得沒有一絲云彩時,四周空曠得讓人害怕。
不一會兒,車水馬龍的喧囂重新浮起,填滿了我周圍的世界。
懿子說,我總是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學芭蕾的時候遇到了她。她死皮賴臉地湊上來,硬生生地闖入我的世界。如果不是這樣,我這個慢熱的人,不太可能和她成為閨蜜。
很長時間內(nèi),我仍然待在我的世界里。最初,往往是她喊我“蠢”,喊我“呆子”,我忍不住回敬她,然后開啟話題。我記不住動作組合,她故意攛掇老師讓我上臺講解動作,因為出丑,逼得我開始在課后背動作。她和我拍照,嫌我劉海被汗打濕,像梅干菜一樣,后面卻拿照片當頭像。我上課遲到,她給我占好了把桿的位置,拿瑜伽磚一塊塊壘起來,掛上一件外套,煞有介事地拍給我看,我那天即便本不開心,也笑了。
她帶著燦爛陽光,成為我的世界里的不速之客,直至被夾道歡迎。進實驗室以來,我慢慢放棄了一樣樣東西,淡出了一個個圈子,除了芭蕾圈子。這里面,懿子居功至偉。有一次她勸我說:“不要把芭蕾當成負擔。有空就來,沒空就先忙你的?!闭f得這么有道理,我再不幡然醒悟,就對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
畢竟,如果我的世界只剩下幾個師兄師姐、幾只小黑耗子,未免太過貧瘠了一些。我想方設法地豐富我的世界。世界這么大,人不可能踏遍每寸土地,每個人生活在其中并苦心經(jīng)營的不過是個很小的世界。每個人待在里面,就像一個個飄浮的泡泡。我曾試圖捉住泡泡,把它撲倒在草坪上,翻開手,卻什么都沒有。泡泡大約只能自己飛。
有趣的是,泡泡像一面哈哈鏡,能映照出外面的花草樹木。但是,上普通物理學的時候,學到薄膜干涉,泡泡立刻變成了一板一眼的公式,“啪”地破滅了。
世上有兩種不幸的人,一種人討厭物理和數(shù)學,整個高中和大學卻沒有一天能擺脫它們;還有一種人巴不得天天抱著數(shù)學書啃,卻陰差陽錯地進了公共管理系。更不幸的是,前一種人就是我,后一種人我也碰巧認識一個,他就是Y。Y的父母都是醫(yī)生,Y很想讀醫(yī)學專業(yè),至少也讀個理工科,而不是“沒用的”公管。我忍不住設想,倘若我們兩個易位處之,事情又會怎么樣呢?
巧的是,我們都喜歡辯論。不過我只是喜歡,而他熱愛且擅長。作為學院辯論隊的隊長,他興致勃勃地拉我參加新學期的比賽。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自己的觀點,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陷入話語中那個思辨的世界,隨著他的節(jié)奏思考和前進,有時一下子茅塞頓開,讓我不得不回過頭來重寫我的一辯稿。
我們有一次討論了福山的《歷史的終結(jié)與最后的人》。書里有一句話,“尋求不平等的承認的欲望,構成了一種有價值的生活基礎”。我覺得“不平等的承認”恰如其分,因為人們正是害怕成為最后的人,所以爭先恐后地往前沖,彼此傾軋。但他卻覺得這種說法太悲觀,也存在一種動機是出于追求平等,這種人不該像福山說的那樣被蔑視,因為社會和諧離不開他們。
很多次,我坐在后排,看著Y從席上起身,然后從容不迫地開始結(jié)辯,說得條理清晰、抑揚頓挫,最后畫龍點睛地提升了價值。他總能攬得最佳辯手的桂冠。而我越是想好好表現(xiàn),就越是緊張,好像在那一瞬間,腦細胞停止了呼吸,遞質(zhì)停止了流動,思維停止了運轉(zhuǎn)。
我遠遠望著他,仿佛透過五光十色的泡泡,窺見了映射出的另一個世界,那里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一切秩序井然,有因有果。而我呢,不加選擇地把所有回憶堆進我的世界,亂糟糟地堆成小山。
那天辯論賽后,一群人照例去吃飯。在北街燒烤,我坐在他旁邊的位置,我們都沒怎么說話。其實那天和往常并沒有什么差別,只是在我的眼里,一切好像忽然冷卻下來。吃完燒烤出來,一群人分道揚鑣,我和他也越走越遠,好像兩個被風越吹越遠的泡泡。
后來我一直很討厭燒烤。何況燒烤的味道太大,留在衣服上經(jīng)久不散。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喝粥也能有這種效果。
大概很少有人會請朋友大晚上去喝粥吧,但D絕對是其中一個。
紫金港冬夜的寒風把騎車的我凍得手指發(fā)麻。當我搓著手爬上一家粥鋪的樓梯時,他已在那里坐了許久了。我們都點了一份粥,但我猜重點并不在于粥,因為我們每次見面,最后都免不了拿出電腦開始談課題,不管是在人都快走光了的食堂,還是晚上教學樓的走廊上。
每次聽D講話,我都不禁暗暗感慨一年時間怎么能給人這么大的差距。D講著自己做科研的心路歷程,又談起赴美深造的計劃,希望我能少走些他走過的彎路。那時我還搖擺不定,既不知道要不要轉(zhuǎn)專業(yè),也不知道要在目前的專業(yè)選什么方向。他卻覺得我的專業(yè)挺好,至少根據(jù)他的經(jīng)歷,我即將學的東西會很有用。那是我第一次聽別人這么有理有據(jù)地分析。粥被遺忘了,反正D已經(jīng)放棄了剩下的半碗黑漆漆的甜粥,他說點這個粥是他這天唯一后悔的事。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課題,像D那樣帶著師弟做事,教師弟怎么做實驗,和他聊課題,也聊日常,好像越來越能理解那天D說的話。
喝完粥回去,那件外套我嫌棄了很久,但并不妨礙后來我把那家店的粥列為了心中的top 1。
只是后來,D說起他去醫(yī)院拜訪一位仰慕已久的老師,我才后知后覺地了解到,他原來曾確診雙相情感障礙,如今依然在治療中。那么樂觀、那么善良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生病呢?甚至當我消沉絕望的時候,這個人還想方設法地開導我。
也許,我從來沒有見過完整的肥皂泡,因為我從來都只能從外面欣賞它的流光溢彩和它映出的花花世界,卻永遠不可能從里面的世界看向外面。
如今D已遠在紐約,和我身處世界兩端,難以相見了。但我知道,我們兩個都找到了自己的路,他繼續(xù)深造,我也不再搖擺,下決定走我的醫(yī)學路。
凌晨4點的紫金港,離熟睡的人們很遠。做完實驗,一個人走在醫(yī)學院的路上,周圍只有蛐蛐此起彼伏的鳴叫。從來沒有一刻像此時那樣,讓我覺得如此自由,因此步履格外輕盈。
當你的目標變得很純粹,世界就會變小。從玉泉的老和山上騎車,一路筆直地沖到校門口,目視前方,只聽見耳畔狂風呼嘯。像小時候躺在露臺上乘涼,覺得離天空很近,無遮無攔,天鵝絨般的夜幕上綴著一顆顆星。其中有一顆又大又熱烈,低低地垂掛在屋頂,幾乎要滴下來。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叫維納斯,只是迷迷糊糊地在夏夜的涼風里打瞌睡。突然,一陣隆隆的聲音自地平線升起,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仿佛滔天巨浪襲來欲把我淹沒。是飛機!我一下子掉進了現(xiàn)實世界。
這些回憶那么強烈地印在我的腦海中:芭蕾教室里給我擁抱的懿子,一起辯論的Y,天南海北聊到深夜的D,連同紫金港的金色杏林、玉泉的高大香樟樹,入木三分地刻在我的腦海里。海馬體的神經(jīng)元和星形膠質(zhì)細胞交纏成錯綜復雜的網(wǎng)絡,皮層的印記細胞以某種特定方式放電,遞質(zhì)和信使們有條不紊地
忙碌著,所有無形的回憶最終以物質(zhì)的形式沉淀下來。一樣東西在世上消亡了,如果被銘記,也許它能算作以另一種形式繼續(xù)存在。
即使如此,我也很難想象,這世上不計其數(shù)的東西,我們要如何記住。那些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綠葉,樹梢上旋轉(zhuǎn)跳躍的風的形狀,飛奔而過的松鼠毛茸茸的尾巴,飄浮在藍天上像瀑布或重樓般的白云,那些光與影,我們要如何記住?
閉上眼睛,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刺眼的陽光印下的一團陰影。
但我知道,在我不論睜開眼還是閉上眼都看不見的地方,百萬億個神經(jīng)元組成了另一條銀河,每時每刻都星辰閃爍,一個又一個血細胞爭先恐后地擠過蛛網(wǎng)般的血管,細胞與細胞通過電和化學信號交換著各種各樣的信息,神經(jīng)元胞體上發(fā)起樹杈般有長有短的突起,向四面八方延伸。百萬億顆星辰彼此交聯(lián),點點星光編碼了這個世界上思維的存在和物質(zhì)的表征。我們的思想有時像畏縮的烏龜,據(jù)守一個小小的殼,中縫核團黯然失色,5-羥色胺不再發(fā)聲;有時又像脫韁的野馬,縱情馳騁在一方天地中,腦橋的藍斑神經(jīng)元發(fā)出耀眼的星芒,照亮了幾十萬個神經(jīng)元,去甲腎上腺素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
那個世界有沒有盡頭?沒有人見過。
即使這個看得見的世界,我也不知道盡頭在哪,但對于我的小小世界來說,目之所及就是世界盡頭。每走一步,我的世界就亮堂一分,直到有一天,這個小世界自己也能發(fā)出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