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杭州高級中學 趙予恒(銳角網ID:無冰愛爾蘭) 圖/陳木小
我獨自穿過地鐵站臺。午夜以前,末班車未到,玻璃門映出節(jié)能燈光與坐在長椅上的人,三三兩兩,安靜到凝固。我對著倒影數過去,四個,比昨天多了一個,手里有行李箱與卷好的被褥,洗到褪色。這座城市有很多外來務工者,從工地到外賣平臺,由北向南,穿過無人的十字街頭。工地外往往裝著花灑。我給李染發(fā)了一條信息,沒什么內容,如同寒暄。地鐵口有花,在花樽內開得合情合理。
手機在口袋里振動,短促的三下。我繼續(xù)端詳著那個倒影,男人,矮個子,有一張看起來50歲上下的臉,但我相信他絕對不會超過40歲。手機再次振動,我努力忽略它,凝視倒影,剃過的頭發(fā),平顱頂,后頸與領口的交界有色差。列車駛入站臺,人影遮掩了軌道對面的發(fā)光廣告牌。
末班車永遠都是這樣的,人很少,有的只坐一站,有的上車就打開手提電腦,一路敲擊鍵盤,從出發(fā)站到終點站。手機又振動了一次,我終于把它從口袋里拿出來,劃開屏幕。一共有五條提示,一條是應用更新,一條是樓盤廣告,還有三條是微信,系統(tǒng)隱藏了內容,我決定打開來看一眼。男人在左前方的對側坐下,行李堆在腳邊,眼睛看著隧道里不斷變幻的廣告屏。人總是無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縱使是無謂的,不過老是盯著別人看顯然失禮,最好到此為止。
我繼續(xù)打開微信。
第一條,新聞推送。
第二條,優(yōu)惠券過期。
第三條,不知道什么時候加的群聊。
手機被關掉,用力到近乎不滿。上一站下去了幾個人,我環(huán)顧四周,整個車廂里只剩下那個矮個子的男人,他穿著灰色T恤,口罩沒戴好,露出了曬傷的鼻尖。這里地處城郊接合部,工地很多,常常能看到十幾個或年輕或年老的男人,推著水泥車走過街巷。好久以前看過一組攝影,拍的是工人,站在未完工的體育場內,成了八月天空下黑色的剪影。
那是高三的一個周五,我從學校回家。高中建在老城區(qū)中心,住宿緊張,而我幸運地申請成功。我在那年“戀愛”了,和李染,我想——應該是戀愛吧,但我們最親密的舉動只是牽手,偶爾會出門散步,更多的時間則是在分享新到手的習題集與教輔。總有人會去描述中學時的戀情,但我講不清楚那些用意,懷念或遺忘,質疑或歌頌。我只知道那時很快樂,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高三結束前的最后兩個月有好多次考試,天氣很熱,雨下得沒完沒了。教學樓的外墻暈出水痕,潮濕到讓人產生沉沒的錯覺。那是2019年的夏天,雨季很早,比以往提前了兩個星期。教室里沒別人,除了我和李染。冷色調燈光下有飛蛾撲動的殘影,像樹冠上方升起的霧氣。我倒坐在李染前方的木椅上,前臂支起,轉頭去看電子鐘的紅色數字,10點整。雨還是沒有停,白色的水柱在路燈下滴落屋檐,我記得李染沒有帶傘,好在我們順路。懸鈴木寬大的葉片變成某種深藍色,在濺起的塵土中晦澀而沉默,如同詩歌習作。我說:“我們差不多該走了,明天繼續(xù)吧,放松,你肯定會考好的?!闭f完我從木椅上站起,鉚釘在連接處嘎吱作響。李染抬頭看我,我回頭,再回頭,目光交錯。
一個月前,學校開始了百日誓師活動,然后宣布每周一考,以達到完美的模擬效果。我和李染在某一次考試結束的那個下午去了一個很像冰島的廢棄小鎮(zhèn)拍照,如今它不僅脫離了廢棄的身份,甚至成了新的綜合體選址。其實那種地方根本不適合建綜合體,它臨近一個只有老人的小區(qū),不遠處還有遍布山野的公墓。她把寫不完的數學卷子放進書包,拉上拉鏈,把用過的紙團扔進半滿的垃圾桶,然后說:“走吧,雨好大。”
走廊里晚上不會開燈,但尚有人在的教室亮得可以,日光燈在黑暗中切割出梯形斑塊,邊緣卻溫潤到近乎模糊。我問李染要不要傘,她說要,明明早上天氣還晴,沒有料到。不知道為什么,說完這句話以后,空氣都變得安靜了,幾秒,如同心跳漏拍。有時候我會猜李染的想法,在沉默與無關痛癢的敷衍之間,但這并不會帶來任何意外,因為我總是在答案得出的前半步停下,造就失重感。正如此刻,世界都仿佛在飄移。
我把傘撐開,朝李染傾斜,她挪開一點點,但沒有繼續(xù)。奇怪,明明戀愛如此久,我們卻仍然保持陌生的羞澀,我猜那是熱情與悸動的明證。這個點連高三生都已經很少,保安套著雨披和熒光色馬甲,拉開沉重的鐵門。這是全城最大號的校門,據說歷史悠久,業(yè)已屬于文物。街心有車開過,前燈照開一道明亮,為雨水留下視線聚焦的可能。
李染家開了一間雜貨店,就在我家樓下的沿街商鋪里,一家人也都住在這。從學校出發(fā),步行十分鐘,但現(xiàn)在雨太大,也許要翻倍于李染所說的“好煩,作業(yè)完全寫不完,書也背不完,考試太多了,天氣好差,以后去北方吧”的程度。巷道里積水很深,鞋底嘎吱作響,仿佛在呻吟,她笑著說像那種寶寶穿的會響的鞋子。
李染家的店還沒打烊,節(jié)能燈泡下翻涌著云霧,黃或深藍。我送她走進屋檐,說“明天見,早點休息”,轉身走向單元門,墨綠色,就像青苔。
那天我和李染去拍冰島般的小鎮(zhèn),對著工地上的藍色金屬圍板發(fā)呆。她說“來都來了,拍一點吧”,說完把相機給我,告訴我之前好像流行過拍工地照,都市雨林,鋼筋支撐水泥,拔地而起,向陽生長,直到遮天蔽日。我不知道李染是否討厭城市,很久以前她寫過一篇小說,主人公在城市懷念鄉(xiāng)村,卻不愿意再回去。我記得她把這篇小說給我的時候,我們偶爾會分享練筆的文章,勉強算半個筆友,寒暄都藏匿于人物對白中。她很少寫小說,寫的幾乎都是隨筆和散文。她說她不會寫小說,別勉強,我說是,別勉強。
往后的幾周像無限循環(huán),考試,出成績,訂正,與李染見面,道別。雨下了幾天,短暫放晴,又開始下。氣象臺說再等等就會出梅,再等等就好。教學樓外草木瘋長,春天被放大,成為夏天的偽裝或前奏,我一直都分不清楚季節(jié)的界限。李染上次考砸了語文,那是她的強項,不過她好像也沒有什么短板,她自言自語說要好好補數學,萬一高考語文掛掉,還可以從其他地方補回一點點。教室里明明只有電子屏幕走秒,我卻聽到掛鐘彳亍。李染還在寫數學題,被導數第二題卡住。其實我數學比她還爛,但突然很想把它一口氣解完,然后告訴她我會。可我沒有寫完,她也沒問。窗外仍然在下雨,很晚了,草木瘋長,脫節(jié)或剝落。我記得她應該沒有帶傘,電風扇吱呀作響,我看向她。上次回頭好像是好久以前了,我不確定。
地鐵到站,我起身離開。男人依舊坐在那里,一個人,以及他堆在腳邊的行李。他沒有睡覺,也沒有玩手機,只是看著窗外的廣告。
下車前我給李染發(fā)了一條短信,附加一張照片,內容是叫不出名字的花,很久以前拍的。我告訴她沒別的事,只是發(fā)覺這里會開那么好的花,以前從未見過。關掉的手機屏幕框住半秒面容,像灰度攝影。李染很久以前就告別互聯(lián)網了,返璞歸真,回到無事短信有事電話的遠古時代。好像那的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地鐵還沒開工,城市里冬天還會下雪,人們不曾需要關注花開,它們就這樣每年每年地開著。
很喜歡一首歌,去年冬天聽到的粵語歌,第一句比較有意思,“世界大得不可以去擁抱”。這總是讓人覺得惆悵,或者說,讓人產生某種更微妙的情感,混雜著悸動與絕望,像雨林在眼前燃燒。地鐵上男人的全部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可我卻沒有反應,不愧疚也不感動。老是有人在說要多去看看世界,看看那么多的不幸與奮斗,然后才能看得更遠。我努力去尋找一個共情的理由,結果很混賬地失敗。也許世界真的很大,對我來說很大,對李染來說很大,對趕末班地鐵的男人來說也很大。我不知道,但并不難過,只是害怕。
如果世界從來沒有屬于我,沒有屬于李染,沒有屬于趕末班地鐵的男人……如果不存在如果,那我們只有不斷前進,像太過猛烈的風,將世界分成無數個……
花瓣消失在相冊深處,連同融盡的雪花與無盡的猜想。于是我離開自動扶梯,走過高聳的路燈下。很晚了,長夏將盡,世界或明或暗。
(本屆大賽二等獎作品)
專家點評
王旭烽:這是一篇語句通順、敘述冷靜的文章。表達的內容也非常清晰,一個小階段的初戀。通過地鐵的日常和單調,襯托悸動的少男少女,感覺有一種短暫的重壓之下的放松,但并無青春的輕松。淡淡的回憶中有一種刻意的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