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的人所教給我們的

金璽別［韓］全愛圓［韓

“璽別啊……我們家哲洙死了。你和哲洙從小就像親兄弟一樣要好，所以覺得應(yīng)該跟你講一下?！?/p>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聽到最要好的朋友已離開人世的消息，我是怎樣掛上電話，然后走到告別儀式現(xiàn)場的。等意識稍微清醒過來時，我已經(jīng)身在告別儀式現(xiàn)場，正抱著哲洙的母親痛哭。

年僅二十三歲的哲洙，他最大的夢想是擁有一臺摩托車。但當他剛剛用第一份薪水買到夢寐以求的摩托車，卻在路上與違反交規(guī)的車輛相撞身亡。實現(xiàn)夢想的喜悅?cè)兆?，連七天都不到。

我和哲洙一起度過了童年時期和求學(xué)階段，在我人生的每個轉(zhuǎn)彎處，他都占有一席之地，幾乎不曾缺席。如此重要的朋友，我卻不能為他做什么。如果他還活著，盡管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握著他的手說聲“加油”，但至少我還可以做得到，可是如今他卻成為冰冷的尸體躺在那里。我的眼淚，還有他母親懇切地撫摸著兒子的一雙手，都無法救回他。我現(xiàn)在能為他做的，只有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從出生至今，那天是我第一次觀看入殮過程。殯葬禮儀師嚴肅地念完悼詞之后，開始誠心地慰問我們這些失去朋友、失去兒子、失去哥哥的人，接著就竭盡心力地擦拭我朋友的遺體。從頭到腳，只要禮儀師雙手擦過的地方，朋友的身體似乎就透出清澈的光澤。真是一雙充滿靈魂的手。

現(xiàn)在，他要為朋友拭凈了的身體穿上壽衣。仿佛在對待還活著的人一樣，他小心而細膩，同時謹守著對亡者的禮儀。當整個入殮過程結(jié)束時，他的鼻梁上已滲出一顆顆大粒的汗珠。

從他對待我朋友的態(tài)度當中，我得到莫大的安慰和感動。他不僅妥善處理了失去生命的肉身，而且守護了朋友在人間最后的尊嚴。雖然與我的朋友素昧平生，但比起什么都沒做的我，他卻為朋友人生的最后旅程做了所需的一切。

那天之后，有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他的身影。工作做到一半，吃飯吃到一半，走路走到一半，我只要想起當時的景象，心中的一角便不禁覺得肅然。

這之后的某一天，在告別儀式會場工作的友人拜托我?guī)兔榻B愿意從事葬儀工作的人。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竟不自覺地脫口說自己想試試?，F(xiàn)在這一行都有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新人可以進行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但在當時既沒有地方可以學(xué)，也沒有殯葬禮儀師這種職業(yè)。

我就在什么都不懂的情況下，投入了殯葬禮儀師的工作。一開始非常吃力，我連伸手碰觸躺在太平間的冰冷遺體都不敢。

殯葬禮儀師的工作讓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很多人無法接受死亡這件事；而且我更發(fā)現(xiàn)，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能夠帶著身邊家人滿滿的愛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平靜地迎接最后一刻的到來，這樣的極幸運者千里挑一。其實，有相當多的人是在孤寂冷清中死去的。

就這樣過了一年，接著又過了五年，我被冠上了“韓國最年輕事務(wù)長”的頭銜。我偶爾會寫下一些對工作的感想，也會將它們記錄在博客里。某一天，有位女士看了博客后跟我聯(lián)絡(luò)，說她的父母已經(jīng)過世，她想要整理他們的遺物，但是只要一打開父母家的玄關(guān)門，內(nèi)心就悲痛無比，完全無法再往房里走一步。

當時她的母親生病了，卻堅持對子女保密，只讓丈夫來照顧她。然而力不從心的父親竟然先離開人間，不久后母親也隨之過世。女兒知道這一切時已經(jīng)太遲了，她的內(nèi)心從此承受著無限的悲痛與自責(zé)。

我無法拒絕她叫我?guī)兔φ磉z物的請托，同時也第一次明白一件事——很多人不是因為不重視離世的親人或者不愛他們才委托其他人整理亡者的遺物，情況正好相反，他們通常是因為對獨居而亡或自殺身亡，還有因犯罪而被奪走生命的家人心懷罪惡感及悲傷，才無法親手整理他們的遺物。

從那天起，我開始認真思考遺物整理這項工作。隨著來自亡者家屬的請求一件件增加，最后我開了現(xiàn)在這家公司。我決定將工作從已經(jīng)從事了十二年的殯葬禮儀師改成遺物整理師，是認為這樣做可以減輕活著的人的痛苦，也是人世間真正需要的一件事。

于是我開始當起遺物整理師，至今不知不覺也過了將近十年。我在遺物整理現(xiàn)場所能做的事，只不過是將亡者留下的痕跡清理干凈，將遺物整理好交給家屬，最后再打掃周邊而已。然而每當整理亡者遺物時，我總感覺到有太多令人遺憾的死亡，值得我們?nèi)ビ洃洝４送?，身為亡者“最后的送行人”，我也有?zé)任說出他們想講的話，連帶還抱持一個小小的愿望，期盼能因此改變?nèi)藗儗z物整理師的負面看法。

這本書不是描寫“一個人出生，經(jīng)歷各種事之后死亡”的傳記類作品，從社會角度來看，也不是想要傳達可以閑聊的刺激性話題。我只期待讀者能從這些離開的人的背影當中記得一件事——在我們不經(jīng)意間接觸過的各種死亡案例里，其實包含了將來某一天我們自己所要面臨的狀況——對我們而言，離世后真正留下來的不是房子、金錢、名聲，而是曾經(jīng)深愛過誰，以及被深愛過的記憶，僅此而已。

轉(zhuǎn)行從事遺物整理工作后，我碰到過太多有著哀痛記憶的人。有一次到現(xiàn)場時，我看到亡者的父親幾乎已經(jīng)將遺物整理完畢，我們問他為什么要親手整理，女兒過世已經(jīng)令他很傷心，這些事情交給我們來做就好了。結(jié)果他回答說：“女兒是因為我而來到這個世界，后事不也應(yīng)該由我來處理嗎？”

這位父親雖然整理好了女兒的遺物，卻不知道打包起來的東西該如何處理，于是對女兒的房東歉疚地說房間可能需要消毒，才聯(lián)絡(luò)我們來幫忙。

還有一次我接到的委托是去消除電梯里的惡臭味，這是個讓人難忘的現(xiàn)場。我后來才知道，惡臭味的來源在電梯下方，一名三十歲的男性上班族在聚餐時喝了酒，回家的時候靠著電梯門站了一會兒，結(jié)果不小心摔落到電梯下方，直到死后一個月才被發(fā)現(xiàn)。聽到消息趕來的母親抱著兒子已經(jīng)腐爛的尸體慟哭，看到這位母親傷心地哭泣，我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父母的愛總是令人不可思議。還有一個現(xiàn)場是間半地下的房子，這里住著一名獨自迎接死亡的五十歲男性，他的尸體在他死后十五日才被發(fā)現(xiàn)。整理遺物時，我們找到一個手掌大小的筆記本，打開一看，里面寫有“死前想做的十件事”：“想去電視節(jié)目里介紹的美食餐廳”“想聯(lián)絡(luò)朋友，聽他們的聲音”……最后是“想記住女兒出嫁時的身影”。但是他的獨生女當時在德國留學(xué)，連父親已經(jīng)得肝癌過世的消息都不知道。為了讓在遙遠異鄉(xiāng)的女兒能專心求學(xué)，爸爸對她隱瞞了自己生病的消息。

能為失去珍貴親友的人減輕悲傷與痛苦（哪怕只是一點點），或是為離開人世的亡者做最后的整理，不需任何人說明，我們都知道這些事意義深遠。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繼續(xù)做這樣的工作。孤獨死亡、自殺、犯罪死亡……這些悲劇最好都能消失，這樣我的職業(yè)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這一天真的有可能來臨嗎？不過至少我們可以減少悲劇的發(fā)生，只要我們對家人、鄰居多一點兒關(guān)心。我們或許不知道，一通問候的電話和一句溫暖的話語，都可能成為足以支持某個人活下去的力量。擁抱曾經(jīng)一度想放棄生命的人，讓他們可以重新開始，并不需要花費太多力氣。只要認識到對方是自己珍視的人就夠了，這件事所需要的只是體貼和親切。

懇切希望透過我的遺物整理經(jīng)驗，讀者能夠更加懂得珍惜身邊的人，重新認識生命的意義。也希望讀者能心存感謝地和自己所愛的人一同生活，并領(lǐng)悟到“只是生活”與“心存感謝地生活”兩者之間的差異。

讀者與我，我們的存在都是珍貴而重要的。世界上一定有人會因為我們好好活著而心存感激，只是我們自己不知道而已。

（摘自接力出版社《我是遺物整理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