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下雨天,夾山村人就高興。若是能下個兩三天,則更是難得。因為這樣的雨水正是村人所期盼的,孩子們能夠練習(xí)一頭扎到底,鉆到渠對岸的游泳本領(lǐng);大人則樂呵呵地提了鐵锨,把常年不得一澆的地啊、園啊,趁此機會泡個透。所以,雨水在夾山村金貴得很。
但是,這下雨并不是越多越好,如果遇上連天的暴雨,就免不了發(fā)洪水,這水是那種混濁不堪的黃泥水,夾帶著怒吼。
這場雨已經(jīng)下了五天了,不僅沒見停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大,耿爺爺看著窗外,眉頭緊鎖。他退休前在縣防汛辦公室工作,在防汛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他將顧慮說了出來,可有些人并不在意,還覺得耿爺爺是年紀(jì)大了,膽子小了。
“不能小覷?!卑垂敔敼烙?,今年不同尋常。因為在夾山村的歷史上,天陰是陰,下是下,可也沒有哪一年是這么個下法。這次竟然一下就是五天,還不停。于是他開始吆喝人,想要冒雨開展防洪措施。
“胡鬧,簡直是胡鬧!”有人笑耿爺爺,說他這是在說夢話?!皧A山村歷來發(fā)洪水,從來就沒淹死過一只雞?!?/p>
直到雨在第七天還沒有停的時候,大家才猛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全村人才在耿爺爺?shù)闹笓]下,把閘口兩邊兩公里長的渠岸都加固了,現(xiàn)在又壘加了一層。
沒想到,雨竟然一連下了十天,還沒有停。
“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壩有可能要倒!”耿爺爺發(fā)愁,雙眉皺成了兩個疙瘩。這時,人們才覺出耿爺心中裝著天。
混濁的水吼了,浪聲夾著雷聲,帶著閃電,又一次抽天抽地了,人們終于覺得,今年真不比過去了,天好像怒了!
“怎么辦?”
“下游必須做好渠口倒壩的準(zhǔn)備!”耿爺爺緊急召開了會議,分派了人下去,按雨下到十五天的計劃做準(zhǔn)備。這樣的洪水,即使他們爺爺?shù)臓敔?,也沒有見過啊。閘口時時在動,渠岸時時在晃,人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快,快,快……”全村人,待在壩上,在雨里吃飯,在雨里睡覺。幾百號人,在洪水面前,擰成了一股繩。
“木頭,木頭!”這天下午,渠里沖來了木頭。“??!”耿爺爺驚呼,從他的經(jīng)驗來看,這次洪水不僅大,而且沖毀了上游的房屋,那油黑的木頭分明帶著煙火的味兒?!绊槪 惫敔敼麛嗝?,撲上前去,和幾十個壯漢子,拿了長棍子,去順那些木頭。一根根木頭在人們的指引下,扎進(jìn)閘口,搖頭擺尾過去了??捎幸桓绢^,在沖過閘口的時候,卻將身子一扭,一橫,轟一聲響,擋在了閘口。所有的人吃驚了,頓時頭皮緊繃。
“危險,危險!”木頭紋絲不動了,水隨著雷聲,漲了起來。如果任其漲下去,不到一刻鐘,水準(zhǔn)會翻過閘口!“快,退!”耿爺爺喊著讓大伙退,自己卻撲了上去。木頭堵住了閘口,水越積越高。若是漫過閘口,頃刻,大壩就會被大水完全沖倒。岸上的人,不知所措。
“嗚,嗚嗚……”一個女人捂了臉,已經(jīng)在哭了?!安荒芸蓿 惫敔斶厔裾f邊脫掉了外套扔給老伴兒,“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閘口,鉆到了閘底。不一會兒,人們看見了那橫著的木頭,一點點動了?!皠恿?,動了!”人們紛紛驚喜道,把身子盡量地前傾著,擔(dān)心著耿爺爺?shù)陌参?。“老伴兒,小心??!”這次吼的是耿奶奶,攥著外套的手心里全是汗。
“出來了,出來了!”耿爺爺再一次從水里露了頭,抹去了頭上的水,仔細(xì)地看了木頭一番后,又一次沉下去??蛇@次,那木頭像是焊在了閘上,耿爺爺硬抬,也沒有動一絲絲?!叭永K子!”一會兒,耿爺爺又一次浮上來,向岸上的人下了命令。于是大家將手頭長長短短的繩子全接起來,扔了下去。
“我用力,大家一起用力!”說完,像只水鳥,耿爺爺又一次鉆進(jìn)了水底。隨著一聲吼,果真,那木頭被大家硬扯了起來,水立時躥過閘洞,向下而去?!鞍?!”閘口終于轉(zhuǎn)危為安,人們終于算是松了一口氣。眼看著水慢慢地從壩面上退了回去,看到大閘又露出了腦袋,人們不禁歡呼起來。
“壩——保住了!”
“地——保住了!”
“房——保住了!”
“村子、莊稼都保住了!”岸上難得一時寧靜。人們手握著手,站成隊,盯著水,淚水一片。
但洪水兇猛,村子里建起的臨時大壩,又怎么能經(jīng)受得了如此洪水的襲擊呢?這時,耿奶奶對著兒子大聲喊道:“快去開挖掘機!加固?!?/p>
一會兒,兒子就轟隆隆地開來了挖掘機。“推!”耿奶奶命令兒子把自家溝岸上的一排樹全推倒,一棵棵挑出來?!翱欤 彼畲謇锏男』镒觽?,“抬!”
在耿奶奶的指揮下,那道樹搭成的攔水壩在快速長高、拉長。耿奶奶的樹是全村長得最為齊裁的,有五十多棵,棵棵都是當(dāng)檁條的料。就這樣,三下五除二,五十多棵樹被推倒了,攔了水。那些樹枝葉茂盛,有了樹鑄成的壩,河水不再撲騰,乖乖地從泄混渠里流走了??晒⒛棠痰臉錄]了,二十畝地被挖得不成樣子了。
“沒啥,明年,樹我再栽,地平好了再種!”看著有驚無險的莊稼和一戶戶人家,耿奶奶擺擺手道。
這天,兩道壩上,同時生起了火,大家要做慶功飯吃。飯熟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少了耿爺爺和耿奶奶。
“耿爺爺和耿奶奶呢?”
“找??!”
全村的人緊急尋找兩位“功臣”。渠口的人,村里找。村里人,渠口找。人們的喊聲布滿了天空,充滿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長長的渠岸上,全是人,喊聲此起彼伏。
后來,大家找到了耿奶奶,她手里拿著耿爺爺跳進(jìn)閘口前扔給他的外套……
那個夏天,新建的攔水壩成了耿奶奶的“家”。在閘口,在大壩上,耿奶奶一待就是一個多月。直等到汛期過了,河水回落,河中沙洲上的紅柳腦袋搖了,沙洲露出了身子骨,她也沒有等回丈夫。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耿奶奶還在等著耿爺爺回來,她一直相信,耿爺爺還活著,在某一時刻,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為此,每年耿奶奶都要穿著耿爺爺留下來的外套,沿著河水,去找一趟,已經(jīng)找了二十多趟。
作者簡介:李興泉,系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讀者》《青年作家》《延河》《飛天》《天津文學(xué)》等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200余篇。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