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
多年來,你始終稱我為“小友”——在書信里,在文章上,甚至在公開的場合中;而我卻不敢造次,不敢稱你為“大朋友”——你分明是先生,是作家,是父執(zhí),是長輩。
當年你在祭奠我父親的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我真喜歡坐在他的客廳里,一坐下來就不想走,好像有許多有趣的也令人傷感的回憶……”后來我成了你家的???,久而久之竟然有了相同的感受——我也想這樣說:“我同樣喜歡坐在你家的客廳里,一坐下來就不想走,聽你講細細咀嚼過的歷史、深深思索過的當今……”
然而,2023年1月29日,當我再次走進你的客廳,卻再也看不見你的身影;屋內堆放著花圈,令人悲痛的花圈!你走了,在兩天前的那個寂靜的晚上,沒給我們留下一個告別的瞬間。
書桌前邊的那張高背座椅還在,每次推門進來,都會看見你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等候著客人的到來。就在這間小小的排滿了書櫥與書柜的客廳里,我美美地享受著一次又一次難以忘懷的交談。
那是兩年前的一天,立春剛過,我有幸聆聽了102歲高齡的你向我講述的那個被你描繪成“朦朧得像罩上一層輕紗般的夢”。
你曾經在文章中告訴過讀者:“我是一個好做夢的人?!卑徒鹣壬貜湍悖骸坝袎舻娜耸切腋5??!庇谑悄銓憽皦簟薄秹羰捝骸贰秹衾盍帧贰秹艋匚淇德贰贰端閴綦y拾》……篇篇情深意長;于是你講“夢”——童年、少年……直至老年,有苦難,有歡樂,段段扣人心弦。
那天,你向我講述的是與話劇結緣的“夢”——8歲登臺演出,扮演圣母瑪利亞,深得校長贊許;16歲撰寫劇評《評中國旅行劇團〈雷雨〉的演出》,刊登在天津的《庸報》上,足足占了小半個版面;高中時,你參演李健吾創(chuàng)作的劇本《母親的夢》;大學畢業(yè)后,你在曹禺名作《日出》中扮演了一個角色……當年的你,久久地癡迷于這一令人陶醉的舞臺藝術。那天你對我說:“夢不是編造出來的,是編織出來的。那時候年輕的學生們都會編織夢想,編織著自己美好的未來……”
兩個小時過去了,你累了,將頭靠在椅背上。我默默地看著你,看著你那依然充滿著夢想的雙眼,看著你那依然洋溢著青春的白發(fā)。我忍不住俯下身來,在你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就像以往每次和你告別時一樣?!坝袎舻娜耸切腋5摹?,這是巴金先生對你說過的話!
位于北京西路2號新村的這棟小樓,給我留下了太多的回憶??蛷d里始終懸掛著巴金先生的照片,他是你最敬愛的先生;相冊里珍藏著各個時代的留影,它是你的歷史足跡。對著它們,你講述自己的夢想,自己的追求,也講述你的閨蜜,你的朋友。
在那篇悼念我父親的文章《你不會寂寞》中,我讀到了你寫下的一個遺憾:“我一直想跟他談談當年中國旅行劇團團長唐槐秋和他的女兒唐若青,但似乎從來沒有時間把話題轉到三四十年代……”父親從事話劇運動數十載,應該說他是你最為合適的談話對象。但他早早過世了,你的這段心結,竟讓我成為了聽眾。
那是一個初春,乍暖還寒,房間里開著油汀。
一本稍有些破舊的老式相冊平放在茶幾上,一張張帶著時代印痕的照片呈現在眼前?!斑@就是唐若青?!蹦阒钢晃恢蓺馕疵摰呐⒆拥馁挥案嬖V我。
你為什么一定要講這個故事?隨著你的講述我漸漸明白了——你曾經被她的演技深深折服:“你能想象得出么?只有17歲的她主動要求在《雷雨》中扮演年近半百的老婦人魯侍萍!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逼著自己的女兒起誓,從此不再和大少爺周萍來往。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力使她能夠體會到母親心中那種無法言說的隱痛?又是一種怎樣的表現力使她能夠準確地把這種隱痛展現在觀眾面前?”你告訴我,你親眼看見她是如何化妝的:頭發(fā)上抹了些白粉,臉龐上畫出些皺紋,再后來又剪下了一小塊黑紙,直接貼在了門牙上……于是乎一個豁著牙齒、枯了頭發(fā)的老婦人便活生生地出現了!你感動于她的犧牲、忘我。
年齡相仿的兩位少女很快成為知交,遺憾的是,沒過多久便又斷絕了交往。你那長長的一聲嘆息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不敢相信,更不能相信?。∷徒o我的那張照片——剪著齊耳的短發(fā),沒有任何修飾,就像是純真樸實的中學生一樣!難道剛剛有了一點名氣就張狂了起來?”
當年只有16歲的你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的閨蜜?!昂髞?,我又給她寫過好幾封信,勸她好好演戲,勸她一定要忠實于自己的表演事業(yè),可惜都沒有回復……”你的痛苦寫在了臉上。
我起身走過去,擁抱起你這位慈祥的老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卻想起了巴金先生曾經贈與你的一段話:“我們每個人都有更多的愛、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時間,比用來維持自己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們必須為別人花費它們,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會開花?!?/p>
我明白了你的痛苦,你的善良,也明白了你的愛,更明白了你一吐為快后的釋然。
你居住的這棟老式住宅,漸漸成了我每隔一段時間必去的“家”——你的那個充滿著故事的客廳,吸引著我。你來電話了:“我想你……”僅僅幾個字,卻讓我感動不已,激動不已——我想起你曾經寫下的文字:“人已老朽,往事皆如過眼云煙,云煙有的自然散去,有的卻凝成一堆堆沉重的記憶埋在心底。要想重新翻騰出來說給世人聽,恰似講故事:講故事的人很難描繪青少年時代的歡笑與哭泣,聽故事的人也很難想象當時年輕人的執(zhí)著與追求……”我更想起你曾經說過的話:“現在我已到了碎夢難拾的年齡,如落英散落在地上,無法俯身拾起。”
我不能不去,為了當“聽故事的人”,更為了幫助你“俯身拾起片片碎夢”。
那是初夏的一天,你在電話中說,“快來,快來,我連題目都想好了,這次就談‘后臺——劇場中的后臺?!?/p>
臨出門時突然下起小雨,淅淅瀝瀝,毫無止意,我準時推開了你的房門。果然,你已穿戴齊整,笑瞇瞇地坐在那張高背椅上等候著我了。一切照舊:先吃糖,再喝茶,還有天津寄來的山楂糕、上海送來的桃酥餅……
那天你興致很高,連比帶劃地給我講述了從小到大你親眼見過的各種各樣的后臺——有老式戲院嘈雜的后臺,有新式劇場神秘的后臺,有抗戰(zhàn)時期簡陋不堪的后臺,也有赫然標示著“觀眾止步”的后臺……
1939年暑假,已是西南聯大外語系二年級學生的你,和同學們一起到昆明滇池游玩,正遇上中央電影攝影場在那里拍攝《長空萬里》。這是一部講述一群愛國青年走向抗戰(zhàn)前線,最終獻身于航空戰(zhàn)線的影片,導演是孫瑜,演員有金焰、高占非、白楊、王人美、魏鶴齡……“他們白天拍攝,晚上演出,天黑以后,劇組全班人馬借用附近的一個寺院,搭起臺子演起了話劇?!蹦愀嬖V我,這是一個讓你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后臺——“那是一塊露天的空地,沒有化妝間、休息室,樹干上掛著幾面殘缺不全的鏡子。演員們就坐在搖搖晃晃的凳子上,對著鏡子一絲不茍地化妝?!?/p>
“他們可都是大明星?。 蹦慵悠饋?,“《十字街頭》《馬路天使》《漁光曲》《大路》……這些片子迷倒了多少觀眾,震撼了多少國人!他們無一不是當年的影帝影后,可為了抗戰(zhàn),為了藝術,竟然忍受著這樣的艱苦,卻怡然自得,坦然相對!”
“他們?yōu)槭裁茨苓@般吃苦?”問話剛到嘴邊,你的回答已脫口而出:“因為他們并沒有把自己當作明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戲劇工作者,一個抗敵戰(zhàn)線上的文藝小兵!”那天,就在那個蒼天為頂、大樹為墻、月光作燈、星星作伴的“后臺”,早已聞名遐邇的大明星白楊接過了你遞給她的紀念冊,親筆題寫下一句話:“打回老家去!”僅僅五個字,足以讓你——當時年僅20歲的大學生明白了一切。
記憶在不斷地閃現,那間客廳——再熟悉不過的客廳,像往常一樣在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它的主人,也等待著主人邀請來的客人。但是它卻再也等不來了——那張高背座椅上從此沒有了你的身影,對面的沙發(fā)上從此沒有了愛戴你的眾多朋友。沒有身影的房間是那么空曠,沒有聲音的院落是那么寂寥。
作為你的“小友”,我默默地朝著這間客廳鞠躬,再鞠躬。我流淚了,為了數年來的交往,為了你孜孜不倦的講述,更為了你贈與我的這一稱呼——我珍惜,我喜歡,我受之有愧,但我決不玷污!
(源自《新華日報》,荷之韻薦稿)
責編:楊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