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小說《霸王別姬》中程蝶衣與霍小玉的關(guān)聯(lián)性
——從“女蘿無托”說起

張先煜

（日本明海大學(xué) 日本 東京）

一、程蝶衣的性格與戲曲的關(guān)系

陳凱歌評價(jià)《霸王別姬》中的蝶衣以及他對師兄小樓的感情時(shí)曾說：“當(dāng)然可以將程蝶衣看作女性，實(shí)際上他對小樓的感情也完全是女性對待男性的那種[1]”。而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都極盡筆墨表現(xiàn)《思凡》和《霸王別姬》對蝶衣的影響。在小說中，從蝶衣幼時(shí)練習(xí)《思凡》時(shí)終于適應(yīng)“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到一次次演繹虞姬以致最后要拔出真劍自刎，可見戲曲對她的影響之深。本文旨在從小說中出現(xiàn)的“女蘿無托”一詞出發(fā)，討論除《思凡》和《霸王別姬》外的另一部戲曲《紫釵記》對蝶衣的影響。

二、關(guān)于“女蘿無托”

“女蘿無托”一詞是李碧華用來形容蝶衣從小樓的口中得知小樓和菊仙的婚事后失魂落魄的心境的。關(guān)于“女蘿”一詞，《廣雅詁林》中說“女蘿，松蘿也……松蘿生熊耳山川谷松樹上[2]”；《本草綱目》有著“女蘿，松上寄生[3]”的記述。從植物學(xué)的角度來看，女蘿是依附于松樹的植物。而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看，松樹和女蘿可用來指代夫妻。如白居易《長相思?九月西風(fēng)興》一詩：“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cè)”，將相愛的女子和男子分別比作女蘿與松樹；又見鮑溶的《古意》中：“女蘿寄青松，綠蔓花綿綿。三五定君婚，結(jié)發(fā)早移天”。詩中將夫婦比作松樹和女蘿。而在小說中，“女蘿”被用來形容蝶衣，正是蝶衣女性氣質(zhì)的體現(xiàn)，也暗示了蝶衣依存于小樓的關(guān)系。此外，在北京語言大學(xué)BCC 漢語語料庫中可以檢索到以下9 處“女蘿無托”的出典。（一）妾本輕微，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見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生。（[明]毛晉《紫釵記》，選自《六十種曲》）（二）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謂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生。（[清]董康《紫釵記》，選自《曲?？偰刻嵋罚ㄈ┲邢梗窈隽魈?，顧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思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元]陶宗儀纂，[唐]蔣防撰，《霍小玉傳》，選自《說郛》）（四）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思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明]吳震元《霍小玉》，選自《奇女子傳》）（五）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宋]李 等編，蔣防著，《霍小玉傳》，選自《太平廣記》）（六）夫人太原武氏，婉婉令淑，昭昭女范，禮娉君子，移夫就天，和鳴于飛，壽不偕老。喬木風(fēng)摧，女蘿無托，孤鸞影苦，別鶴聲悲。（周紹良·趙超編《唐太原故郭公墓志銘并序》，選自《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七）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謂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生?！保╗明]王世貞《妓女部四·霍小玉傳》，選自《艷異編》）（八）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謂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思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生?！保╗明]馮夢龍編《江南詹詹外史》，選自《情史》）（九）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保╗唐]蔣防《霍小玉傳》）[4][5]

從語料庫中可以看出，“女蘿無托”最早的出處是唐代?！短铺使怪俱懖⑿颉穂5]中有“于大中三年秋八月十四日終于私第”的記述，也就是說，這篇文章是公元894 年以后寫就的。而關(guān)于《霍小玉傳》的作者蔣防，內(nèi)田泉之介·乾一夫提到“作者蔣防……雖生卒年不詳，但推測于憲宗元和中前后（813 年）在世[6]”；黑田真美子指出，“蔣防準(zhǔn)確的生卒年不明，但推測于憲宗元和年間（806年—820 年）后半到文宗大和年間（827 年—835 年）前半度過了中晚年[7]”。因此，在語料庫中，“女蘿無托”最早的出處應(yīng)為蔣防的《霍小玉傳》。另外，在李碧華的另一本小說《青蛇》中，作者借小青之口列舉了許多被男人辜負(fù)了的女性，其中，“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癡愛怨憤，玉殞香銷”一句可以證明李碧華完全知道霍小玉，《霸王別姬》中的“女蘿無托”也必然是有意識地聯(lián)系霍小玉而寫出的。接下來，筆者想借蔣防的《霍小玉傳》分析蝶衣和霍小玉的聯(lián)系，但考慮到《紫釵記》是由《霍小玉傳》改編而成的戲曲劇本，兩份文本不同又都有“女蘿無托”一詞，因此，筆者將兩者都列入考察對象。

三、關(guān)于《霍小玉傳》與《紫釵記》的考察

（一）《霍小玉傳》

在討論霍小玉和蝶衣的關(guān)系前，有必要梳理一下《霍小玉傳》的故事梗概。隴西出身的進(jìn)士李益，家境好，有才華，經(jīng)媒婆鮑十一娘介紹，認(rèn)識了原是霍王女兒卻因生母身份低微被趕出王府，現(xiàn)已是名妓的霍小玉，兩人很快相愛。某日，霍小玉流著淚向李益坦白：“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8]”。李益聽后發(fā)誓，絕不會拋棄霍小玉。兩人在一起兩年后，李益中舉，被任命為鄭縣主簿，即將赴任?；粜∮駬?dān)心分別后李益會變心，懇求李益無論有多好的機(jī)會，至少此后八年只和自己在一起，李益直接承諾白頭偕老。赴任前返鄉(xiāng)的李益得知母親已經(jīng)定下了自己與表妹盧氏的婚約，為籌聘禮東奔西走的李益開始回避霍小玉，不久后直接音信斷絕?；粜∮駷閷さ美钜娴男雄櫳⒈M家財(cái)，卻從李益的徒弟崔久明處得知李益已經(jīng)成婚，于是身患重病，而京城中略曉此事的風(fēng)流客也都指責(zé)李益的背信棄義。三月，李益與同輩共賞牡丹時(shí)，忽有一黃衣客出現(xiàn)，將他帶往霍小玉的住處。前一晚已夢見此事的霍小玉痛罵李益，又發(fā)誓自己死后必成厲鬼，報(bào)復(fù)李益，此后，李益果然不得安寧。

從故事和霍小玉的坦白可知，霍小玉明確認(rèn)識到自己的立場，因此，從來沒有奢求過與李益白頭偕老。被背叛前，霍小玉貫徹了自己的愛；得知自己被背叛后，貫徹誓言死后報(bào)復(fù)了李益，這傳達(dá)出霍小玉“真”的品格。那么，《霍小玉傳》中的李益又有著怎樣的品格呢？有才華有家世，承諾與霍小玉白頭偕老卻無法違抗母親定下的婚約；背叛后也不敢坦白，甚至逃避與霍小玉見面，完全是背叛約定，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

（二）《紫釵記》

《紫釵記》是明代戲曲作家湯顯祖的代表作之一，一般認(rèn)為其改編自《霍小玉傳》?！蹲镶O記》的梗概如下：隴西才子李君虞和霍王之女霍小玉都是才貌兼?zhèn)渲?，元宵燈會上，李君虞拾得霍小玉的發(fā)釵，兩人從而相識并互生好感，在鮑四娘的介紹下二人成親，在李君虞決定參加科舉時(shí)，霍小玉向李君虞坦白了自己的擔(dān)憂：害怕將來自己容顏不再，李君虞就會變心。李君虞聽后承諾定與霍小玉生死與共?？贾袪钤罄罹菀蚍纯股纤荆慌汕驳竭呹P(guān)就任參軍，之后三年，兩人飽嘗離別之苦。之后，李君虞左遷至孟門西，盧太尉看中李君虞，欲招其為婿，李君虞嚴(yán)詞拒絕，但回到京城后，其被盧太尉幽禁?；粜∮駥懡o李君虞的信也因盧太尉從中作梗未能送到李君虞手上，失去了李君虞音訊的霍小玉為尋找李君虞而變賣家產(chǎn)，甚至將心愛的紫釵賣去了盧府。盧太尉設(shè)計(jì)借鮑四娘之手將紫釵送往李君虞處，欺騙李君虞霍小玉已經(jīng)再婚。春天，李君虞邀請好友賞牡丹并向朋友哭訴霍小玉的背叛。黃衣客聽聞此事后前去質(zhì)問鮑四娘真相。得知真相后的黃衣客將李君虞帶往霍小玉的住處，兩人終于解開誤會，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湯顯祖保留了《霍小玉傳》中的重要人物，如主角霍小玉和李氏才子、媒人鮑氏、霍小玉的情敵盧氏以及黃衣客，同時(shí)，對人物的性格進(jìn)行加工，對故事進(jìn)行了改編，將原本的悲劇改為喜劇。因此，《紫釵記》與《霍小玉傳》有著極大的不同。湯顯祖首先改變了人物的身份差距——在中國古代，身份差距能夠阻撓男女婚姻?！痘粜∮駛鳌分械幕粜∮瘢ㄒ韵掠洖榛粜∮瘢ㄊY））和《紫釵記》中的霍小玉（以下記為霍小玉（湯））同是霍王之女，母親是霍府的婢女，但霍小玉（蔣）被趕出王府成為妓女，霍小玉（湯）只是從王府搬到了勝業(yè)坊居住，與李氏才子并沒有太大的身份之差。其次，突出了李益和李君虞的區(qū)別。其一是品格：李益被迫與表妹結(jié)下婚約后毫無反抗，直至背叛霍小玉（蔣）。而李君虞即便為盧太尉的強(qiáng)權(quán)所迫，得知霍小玉（湯）再婚的謊言后仍表達(dá)了“他縱然忘俺，依舊俺憐他[9]”的心意。李益即便是母親也無法反抗，而李君虞完全不考慮自己是否能飛黃騰達(dá)，拒絕與盧太尉的千金結(jié)婚，反抗盧太尉。其二是才智：關(guān)于李益的才智，僅有科舉及第以及有才華等描述，沒有和他的學(xué)問相關(guān)的情節(jié)。而在《紫釵記》中，除了他高中狀元以外，對李君虞的才能的直接描寫有以下四處：（一）李君虞在去邊關(guān)赴任的途中，在隴上詠詩一首：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從來凍合關(guān)山道，今日分流漢使前。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二十六回）（二）在邊關(guān)，李君虞為感謝劉公濟(jì)賦詩一首：日日醉涼州，笙歌卒未休。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三十一回）（三）李君虞作思鄉(xiāng)詩一首，托王哨帶給霍小玉：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三十四回）（四）李君虞獻(xiàn)計(jì)，使大小河西王臣服于大唐，又逼退吐蕃。（三十回）其三是黃衣客的能力。黃衣客（蔣）僅僅將李益帶往霍小玉（蔣）的住處，讓兩人見面。而黃衣客（湯）在讓李君虞與霍小玉（湯）見面后，還向皇帝告發(fā)了盧太尉濫用強(qiáng)權(quán)的行徑。黃衣客（湯）有著從根本上解決阻撓二人婚姻的問題的能力。湯顯祖提升了霍小玉的身份、李君虞的品格和黃衣客的能力，給了《紫釵記》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四、程蝶衣和霍小玉的關(guān)聯(lián)

在將蝶衣與霍小玉聯(lián)系起來探討之前，有必要整理科班考試合格后到“女蘿無托”前的蝶衣和小樓的性格。梨園大拿袁四爺稱贊蝶衣是“虞姬轉(zhuǎn)世重生”，卻認(rèn)為小樓演繹的霸王“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在袁四爺?shù)闹肛?zé)下，小樓身披近十年的“霸王”的外殼出現(xiàn)了裂痕。但小樓并不在意這次指責(zé)，只想盡快去見菊仙。數(shù)日后，小樓甚至邀請蝶衣一起去菊仙所在的妓院，卻被蝶衣拒絕。李碧華對兩人有以下描寫：“而且，我們唱戲的，嗓子就是本錢，萬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戲可是一輩子的事。”這樣說，小樓有點(diǎn)抹不開：“這不都唱了半輩子么？”師弟這般強(qiáng)調(diào)，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臺，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蝶衣不這樣想，一輩子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shí)辰，都不能算“一輩子”。對于將人生奉獻(xiàn)給戲曲的蝶衣來說，小樓是自己戲曲之路的唯一伴侶，但是，對這個伴侶來說，最重要的卻不是戲曲。那么，蝶衣以為的小樓和真正的小樓有什么不同呢？蝶衣以為的小樓是霸王，會和自己一輩子不分開，唱一輩子的戲；而真正的小樓并非霸王，他決定和菊仙結(jié)婚，也并非要唱一輩子的戲。之后，得知小樓結(jié)婚的消息的蝶衣陷入了“女蘿無托”的境地，發(fā)誓唱一輩子的戲的蝶衣不可能不知道出自《紫釵記》的“女蘿無托”一詞，但《紫釵記》展現(xiàn)給蝶衣的是美好結(jié)局。如果蝶衣將自己和小樓代入霍小玉（湯）和李君虞的角色，那么，即使有相當(dāng)于盧太尉之女的菊仙存在，自己和小樓也必然會走向美滿結(jié)局。然而，蝶衣理想中的小樓并不像李君虞，反而更像李益。蝶衣精通戲曲，卻目不識丁，所以，他很有可能并不知曉《紫釵記》的原型《霍小玉傳》。像極了霍小玉的蝶衣夢想著李君虞，卻面對著李益，結(jié)合后來蝶衣被小樓背棄的情節(jié)可以看出，在這里，李碧華就已經(jīng)預(yù)告了蝶衣的結(jié)局并不是《紫釵記》，而是《霍小玉傳》中的霍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