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然
(河海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1100)
阿莉·史密斯(Ali Smith,1962-),英國后現代小說家,曾多次獲得英國金匠文學獎、《衛(wèi)報》年度小說獎,多次入圍布克獎短名單,被認為是值得期待的未來諾貝爾獎得主。她的小說多具有濃厚的實驗性質,采用多視角敘事策略,使得“每部分既獨立又彼此相連”[1],獨樹一幟?!犊v橫交錯的世界》(There But For The,2015)以巧妙的敘事結構講述了麥爾斯作為“闖入者”在晚宴過后將自己鎖在主人客房所產生的“連鎖反應”,對曾與之有交集的四人的回憶進行厚描,將看似割裂實則緊密相關的故事線索加以串聯(lián),在描摹眾生百態(tài)的同時逐漸揭開麥爾斯的神秘面紗。
小說自問世以來,已得到較為廣泛的關注。有學者就其中的在場、缺席、時空復雜性等進行論述,亦有學者從敘述時間、敘述視角及文本虛構層面分析其非自然元素,但較少關注到《縱橫交錯的世界》中老年書寫這一主題。史密斯通過對以馬克、梅為代表的英國當代社會中老年群體的多維度描寫,將衰老所帶來的創(chuàng)痛情景化、具體化,呼吁對邊際化老年群體的關注與傾聽。本文將從老年書寫角度對《縱橫交錯的世界》進行解讀,分析史密斯何以借助老年人這一獨特的文化身份反思個人與社會如何面對衰老進程,進而提倡個體從意義客體到意義主體的轉向。
在與麥爾斯有交集的四個人物之中,馬克是一名年近六十的同性戀男性,梅則是一名年逾八十、生活無法自理的女性,二人分別處于老年學意義上的“第三年齡”(the Third Age)及“第四年齡”(the Forth Age)階段,在生理及心理層面或呈現一定程度的衰退或殘障,被大眾普遍視作老年群體、邊緣群體。史密斯通過對二者的身體書寫,將衰老所致的無力感融于生活圖景,折射出英國社會中老年群體的生存困境。自二十世紀末以來,人口老齡化已成為諸多國家與地區(qū)所面臨的嚴峻問題,引發(fā)各界關注,文學老年學(Literary Gerontology)應運而生。“縱觀人生命的自然發(fā)展歷程,呈現出中間‘強’兩頭‘弱’的態(tài)勢,幼兒與老人在生活中表現出柔弱的特質”[2],而老齡這一概念似乎已被符號化,通常與衰弱、疾病、死亡等相關聯(lián)。年近花甲的馬克盡管具有完全行動能力,卻發(fā)現自己“行動漸漸遲緩、大腦轉速變慢、皮膚薄如紙片、視力急劇下降”(82),記憶中不甚陡峭的格林尼治公園實則亦令他走了很久,需要在半路調整呼吸,感嘆“事實并非如此,這一段路相當陡”(76),再不似過往那般健步如飛;年逾耄耋的梅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手腕上戴著“塑料的手鐲形狀的東西”“粗糙干枯的手腕從一件睡衣袖子里伸出來”(179),連試圖做出觸摸手腕上異物的動作亦需花費較長時間顫抖摸索、拼盡全力,然而在面對便溺失禁時卻毫無掌控之力,“她突然有所感覺,只是那些東西都悄悄溜了出來,她根本無法阻止”[3](230),全力與無力對比之下盡顯蒼老之態(tài)。
除身體機能衰退外,小說中的馬克與梅均在不同程度上存在“殘障”。世界衛(wèi)生組織將“殘障”界定為生理殘損、活動受限、參與受限三個維度,包含肢體障礙、語言障礙、精神障礙等。[4]梅被診斷為“全面崩潰、精神錯亂、高燒、泌尿系統(tǒng)感染”,被其子女與醫(yī)院協(xié)商認定為“需要‘臨終關懷’的病人”(184),被“囚禁”在病房中接受醫(yī)學觀察的同時亦要接受來自不認識的探視者的凝視,幾乎與死亡畫了等號,將老人自身的意愿與價值統(tǒng)統(tǒng)抹去。無論是在格林尼治公園還是在李氏夫婦的晚宴,馬克皆因其精神障礙被大多數人所孤立:帶著年幼孩子的夫妻有意地將孩子抱得離馬克遠一些;晚宴賓客大都不情愿坐在馬克旁邊,在李太太提及馬克時,除“同性戀”之外便是用“年齡較大的男子”進行指代,似乎這兩個詞匯便足以描繪馬克其人,無須像描述麥爾斯一般極盡辭藻,將這位老人標簽化、扁平化。伴隨生理衰老與多維殘障而來的則是心理層面感知功能的強化,即“在身體實踐退化的情境下,依然在心理與精神層面賦予主體穩(wěn)定的領域把握”,從而構成“非年齡化自我”,使得老年群體“總感覺自己年輕(feeling young),而且比同齡人狀態(tài)良好”[5]。59歲的馬克認為自己“頂多三十歲”“好像三十歲的自己困在一匹老馬的身軀里”(82),日漸衰老的外表難掩其充滿活力的心靈,能夠發(fā)現并捕捉生活中的美好瞬間,拍下冬日里鳥兒在陽光中恣意歌唱等自然中生機勃勃之景;梅·楊永遠年輕(May Young will be forever Young,此處Young具有雙關含義),她意識清醒、思維活躍、妙語連珠,只在大腦范圍內將感受與回憶講起,對自己蒼老的軀體頗為陌生。文學作品中的身體不僅可以幫助我們“加深對現實、對世界、對人類自身的認知”,更能通過“觀察身體的境遇,了解生命的生存方式和存在價值”[6]。而正如看護梅的一位愛爾蘭護士所說,“一副蒼老的身軀并不是他們的全部”(200),即便生理衰老不可避免,卻可在心理層面追求更為細膩的感性體驗,實現身體實踐的心理轉向。
根據德里達的研究,“幽靈”指涉一種“處于在場和缺場之間的存在狀態(tài)”,具有“在現實世界無法抓住或觸摸但會留下印記的特點”[7]。小說中除馬克已故母親這一顯性幽靈外,梅的幼女早逝一事亦成為其心中揮之不去的隱性幽靈,而“幽靈”所帶來的情感創(chuàng)痛似乎亦在代際之間傳遞,不斷喚起過去的記憶?!犊v橫交錯的世界》一文著重刻畫了伴隨兩位老人的幽靈,展現他們在記憶中尋求慰藉的動態(tài)過程,以幽靈為介折射老年群體的懷舊之態(tài)及精神創(chuàng)傷。
幽靈的出現往往預示著創(chuàng)傷的復現,是“壓抑的情感之外化,它神秘可怖的氣質、破碎的語言、縹緲的身影、來去無蹤的行動都將人內心無法用言語表述的壓抑感外化為具體的形象”[8],反映了主體內心對某種情感的渴求。小說中最顯而易見的幽靈即為馬克已故的母親。章節(jié)開篇即向讀者表明這一幽靈的在場:“馬克的母親費伊已經去世四十七年了……她平常說的話會比今天早上的這句要物理、殘忍的多”(75)。馬克自十三歲起便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并時常能與之對話,甚至會故意出言激怒母親爭吵斗嘴,以此回憶幼時為數不多與母親相處的時光、彌補母愛缺席的遺憾。此外,盡管馬克曾“因為他母親的自殺感到很生氣”(153),母親的死亡并未給他帶來較大的實質性傷害,童年在姑姑家的緘默反而更像是造成其內心孤獨、缺愛的誘因,促使母親的幽靈出現聊以慰藉。自此,馬克便游走于割裂的兩重空間:“第一重是當下熟悉而真實的世界;另一重是創(chuàng)傷幽靈時時造訪的隱秘的空間”[9],兩重空間相互交織、縱橫交錯。正因馬克可隨時隨地與幽靈對話,沉溺其中難以自拔,導致在現實世界中被誤以為是自言自語的瘋子,使得他總是無法融入當下社會,卻亦無法從與幽靈對話的世界中脫離。梅的幼女詹妮弗雖未以類似費伊的形式存活于世,卻也成為小說中隱性存在的幽靈,反復出現在梅的記憶之中。84歲的梅仍清晰記得詹妮弗“1963年4月4日生,1979年1月29日亡”(191)于心臟疾病,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喪女之痛是梅生命中的巨大創(chuàng)傷,女兒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如此遙遠,故而在心中建構一個“秘穴”(crypt),“想象或失去的個體被隱蔽起來,使自我對創(chuàng)傷處于茫然無知的狀態(tài)”[10]。對幼女的愧疚與懷念使得梅錯將發(fā)生在大女兒埃莉諾身上的事嫁接于詹妮弗身上,甚至因為“回憶的內容不恰當,把埃莉諾弄哭了”(190)。此舉非但不能彌補已逝親情的遺憾,反而在無意識中將這一遺憾接續(xù)轉移至生者心中,致使大女兒抱怨“總是詹妮弗”,形成創(chuàng)傷的代際傳遞,陷入親情缺失的創(chuàng)傷循環(huán)。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采用諸如非自然敘事、內視角與外視角的轉換等多種后現代敘事技法來描繪主體的創(chuàng)痛與修復,將馬克母親的押韻詞句與梅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記錄在案,使得幽靈的復現在喚醒創(chuàng)傷的同時模糊了真實與虛構、過往與未來、生存與死亡之間的界限,打破了傳統(tǒng)二元對立的結構,為過去與未來建立了對話的橋梁,幫助情感缺失群體重拾溫暖記憶,在重整記憶碎片的同時逐漸與過去和解,恢復生活信心繼續(xù)前行。
作為一名后現代作家,史密斯善用文字游戲傳達多重含義,而雙關作為小說中各大主人公所偏好的文字游戲,在梅的篇章中亦有所體現。梅被塑造為患有失語癥的老婦人形象,而“失語”一詞既指涉生理層面老年群體的疾病表征之一,亦暗示了這一群體處于話語邊緣的現狀,呼吁人們關注老年群體內心的聲音,在尊老愛老的同時鼓勵他們從意義客體到意義主體的轉向。
失語癥從病理上講指涉由于各種原因損傷大腦半球后所導致的語言交流能力障礙,兼具生理及心理因素,使得患者無法清晰準確地表達自身意愿及訴求。自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出以來,梅再未說過一個字:“現在不會再有人大聲講話了,而且以后也不會有了”(179);即使偶爾張嘴,說出的話卻“根本不是她本來想說的話”(212)。正是這種無法表達的狀態(tài)使得梅被穿上了粉色這一“永遠都不會原意穿的顏色”、被戴上“寫著她出生日期的塑料東西”(179-180)而毫無辦法,甚至會在情況好轉后被送至她極度反感的港灣之家。盡管梅有著絡繹不絕的探望者,可有些是為了學校課題而來,有些則是為了完成探望老人的任務,并以此拿到徽章而來,戴耳機的造訪者似乎也暗示著鮮少有人真正關注梅等臥病在床的老年人內心聲音的境遇。即便是喬茜將梅從醫(yī)院中帶出來后,梅可以用支離破碎的語言講述她的回憶,卻也遭到喬茜男友的埋怨與嫌棄,“讓她別再嘮嘮叨叨地說下去了”(230),不愿傾聽她們的遭遇。同時,因價值缺失而處于權力話語底端的老年群體亦患有“失語癥”,他們“生活在人生的邊際空間,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他們的語言表達都與主流社會價值存在很大的距離”[11],無法融入社會話語甚至被剝奪了發(fā)聲的機會,這便是失語癥這一雙關的第二重含義。老年群體往往無法快速掌握科技發(fā)展所帶來的新鮮事物,梅會將互聯(lián)網錯當作“摯友網”,對于電話的使用亦令人啼笑皆非,這也限制了他們用新型社交媒介為自己發(fā)聲的能力。無獨有偶,馬克亦面臨著失語的境遇:在李氏夫婦的晚宴上眾人高談闊論、把酒言歡,卻無人關注馬克不喝白酒且渴望紅酒的意愿,以致主人在“給每位客人的杯子里都斟上紅酒”時“唯獨沒有給馬克倒”(121),而馬克因想不出該如何要求紅酒而無以表達內心訴求;在麥爾斯事件成為全國熱點,媒體想要采訪馬克這一曾出席宴會、與麥爾斯有交集的賓客時,被李太太一口回絕,認為“他們沒有必要和您談什么”“我想他們需要的信息我們都提供得差不多了”(167),再次令馬克失語。
不同于世界傳統(tǒng)文學中的“智者”“先知”“神明”等積極正面形象,現代社會往往因老年群體失去社會價值而將其邊緣化,甚至出現“道德敗壞的老男人”“瘋婆子”等污名化詞匯,使其處于道德倫理劣勢地位。馬克在格林尼治公園僅僅是看了一眼講解隊伍中調皮的男生,就被男生用尖刻的聲音指認為“看那邊的那個老頭,你們看他,他喜歡我”,仿佛一個道德敗壞的戀童癖;李氏夫婦“每年邀請一些平常不太接觸的人參加”,認為“擴大交際圈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20),實則將他們視作他者,構成凝視。當馬克邀請麥爾斯一同參加晚宴時,眾人自然而然地將麥爾斯當作馬克的新伙伴(new mate);席間關于同性戀的種種偏見不絕于耳,被理查德戲謔地稱為“參與過的同性戀傾向最濃的交談”(125);在談及藝術及死亡時,馬克作為他者中的他者,其同性戀身份以及自殺的猶太籍藝術家母親淪為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的笑聲很大,好像他們找到了一個笑柄”(145)。梅盡管在日常交流中鮮少開口,卻會在發(fā)病時瘋狂尋找“在任何一個人家里都不可能找到的東西”(188)、絮絮叨叨地講述他人都聽不懂的話語,被認定為瘋癲難纏的老婆子。不同程度的失語使得老年群體成為衰老的客體,與其說是在與話語搏斗,不如說是在與生命的意義搏斗,亦是讓老年人“成為生活的主體,以求新的心態(tài),追求將生命的意義定格,以敘述、描寫的形式不斷地生成生命意義”[12]的過程。
在全球人口老齡化的時代背景下,史密斯以獨特細膩的筆觸將老年問題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將衰老所帶來的軀體殘障、創(chuàng)傷復現、價值缺失等問題具體化、情景化。阿莉·史密斯本人也于本年踏入60歲這一第三年齡階段,其創(chuàng)作與表現手法的創(chuàng)新似乎也向老年群體傳達著意義給生命帶來的前進張力,而對于文學老年學的研究“既是一個現實命題、社會命題,也是一個情感命題、哲學命題,在多個層面上凸顯出重要意義”,以期通過對老年人生存境遇及心理模式的刻畫反思個人與社會如何面對衰老進程,呼吁對邊緣化老年群體話語的關注與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