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從2020年初便沒回過四川老家,至今近三年。
老劉和老王惦記到不行。剛開始的老王嘴硬說,莫回來,我才不稀罕伺候你。第二年的時候,她老早就問,車票買了沒,我做了香腸哦。今年的春節(jié),她不寄香腸和臘肉來,只在微信上發(fā)了一段氣勢洶洶的語音:莫再說回不回來了,我沒有你,我認(rèn)不到你。
老劉冷靜些,他反復(fù)說,莫得辦法嘛,怪不到哪個。
我跟老王說話容易嗆,跟老劉聯(lián)系得多些。隔三岔五我們會在微信上聊些不痛不癢的問題,他表面上指點指點我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我表面上表示聽從,并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的健康。
老劉原來話很少。
我們倆都屬虎,老王說一山不容二虎,哪怕一公和一母。老劉說他是下山虎,我是上山虎,我要比他狠些。他去年賣了蜜蜂,結(jié)束了四處漂泊的養(yǎng)蜂人生活,在老家的縣城窩了個把月。從十九歲開始出門遠(yuǎn)行,到去年五十九歲,老劉晃蕩了整四十年,熬不住家里蹲的日子,硬報名去小區(qū)當(dāng)保安。他從頭學(xué)了電腦,從保安大爺,變成了保安大爺們的隊長。有了這份工作,他的話多了許多,還成天在朋友圈發(fā)抖音視頻,視頻里配著磨皮磨到模糊的保安制服照片和摸不著頭腦的雞湯文字,風(fēng)格幽怨。
我跟老劉說,夏天到了,注意別中暑。
老劉一改平日暮氣;“要回鄉(xiāng)下摘李子喲,熟透了嘛?!?/p>
“李子有啥好吃的,別去了?!?/p>
“那不得行,李子等著我回去摘呢?!?/p>
從縣城騎摩托車回村里,約莫五十公里。老劉這往返的油錢,李子都能買幾大背簍,吃到酸得他牙齒掉光。我嫌棄他不會算賬,但腦子里卻突然冒出一片濃密的李子林來,這林子里還站著個老頭,身材筆挺,頭發(fā)花白。我想使勁看清楚他的臉,但記憶卻白霧茫茫,我沒找到迷霧森林的入口。
我還記得應(yīng)該叫他幺爺。村里人常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幺,就是疼愛得緊的意思。幺爺不是最小的。曾祖父一共生了八個子女,幺爺排在哪一位,老劉不記得了,他講,反正都幺爺幺爺?shù)睾?,長幼順序不重要。
我沒見過幺爺年輕的時候。我自打有記憶起,每年李樹開花至果子摘下期間,幺爺就住在李子林的茅草屋里。李子林是村里的共有財產(chǎn),里面有約莫百棵老李子樹。我聽爺爺說,我們這個村,曾經(jīng)荒無人煙。
“八大王絞四川,曉得不?為啥子呢,就說這個老幾(四川土話:老幾是指男人,有時也指女人)來了四川,在荒郊野外上屙屎,找不到廁紙,隨手抓了野菜。他哪認(rèn)得那野菜是霍麻,擦了后,屁股和手都火燒火辣的。這個老幾說,龜?shù)?,四川的草都這么兇,四川人不是啥好東西,都砍了算了。四川沒得人了,就從外省綁人來。湖廣填四川嘛,你老祖宗是從江西綁來的。到我們這個村的,是兄弟兩個,兩兄弟各自找了好幾個老婆,我們村就這么起來了。老祖宗在這栽了兩棵李子樹,這樹一年發(fā)一年的,就成了李子園嘛。”
李子園是我們村的地標(biāo)。說羅家灣沒人知道,要說李子園,大家都會點頭道:曉得,曉得。
因園子是公有財產(chǎn),村里商量賣了李子將錢拿出來均分。誰來看守園子呢?那時候外出務(wù)工還沒流行,但家家都把力氣灑在泥巴里,恨不得從里面刨出來個金娃娃。幺爺是全村唯一的單身漢,是最合適的人選。
大家選了他,他有沒有推辭呢,我不得而知。
幺爺時常舉著一根竹竿,竹竿下半部分被劈得細(xì)細(xì)的,打在地上發(fā)出鐵桶一樣的咣當(dāng)聲,還伴隨著一陣嗆人的灰塵味。他是李子林的土地神,我們這些妄圖攀折兩枝花的小孩兒,就是他口中的妖魔鬼怪了。幺爺甩著竹竿在林子邊巡邏,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們,大吼一聲:妖怪,休得胡來!
我們忙慌慌地扔泥團(tuán)、野菜桿子,還嘻嘻哈哈地還嘴:吃俺老孫一棒!
我們?nèi)硕?,幺爺躲避不及,他被泥團(tuán)打中,頭發(fā)上掛著冒著汁水的野蒿桿。他不生氣,也撿了泥巴扔我們。混戰(zhàn)的笑聲漫山遍野亂竄,老王常說,幺爺沒個正經(jīng),怪不得討不到老婆。
我那時跟幺爺親近。老劉忙著外出養(yǎng)蜜蜂,老王成天下地干活,爺爺眼里只有大伯生的兩個小哥哥,我常常跟著幺爺,是他的小尾巴。老王每次說起這個話題,但凡我聽了,都要跑過去爭:老婆是什么東西,幺爺才不稀罕!
不同其他小孩子一起瘋的時候,我有進(jìn)李子林的特權(quán)。
幺爺將食指豎在嘴邊:“噓,別讓人盯見啦!”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神秘兮兮地應(yīng):“好咧,好咧!”
園子里的李樹歪七扭八的,這兒歇著一棵,那兒側(cè)著一個。它們不肯直直生長,總從旁的地方分出大腿般粗壯的枝干來,好叫你能輕松踩踏著,爬到頂上去。漆黑的枝干上,枝條大大咧咧地散開著,一簇簇雪白的花團(tuán)抱在枝丫上。李花噴香,它有些不講道理地直接朝鼻孔里灌去,這霸道的樣子跟老王一脈相承??v然我平日粗野,但見了這樣雪白的世界,整個心也被泡軟了。我在樹下蹦來跳去,嚷嚷說:“我是小仙女呀,我是小仙女。”
幺爺糾正:“你是小臭屁!”
“小——仙——女!”
“屁孩子!”
“不理你了,我走?!?/p>
“好了,幺孫,莫鬧。”
“我不是老幺,我是老大,我最大,我最大!”
幺爺扯著我松開的辮子,摘掉上面青翠的小蒼耳,重新編起來。他哄我:“你是老大,我都聽你的,等天擦黑的時候,帶你去看雪?!?/p>
羅家灣地處成都平原,四季分明,我哪見過雪呢,便老老實實由幺爺安排了。天幕暗下來,地里的人扛著鋤頭、挑著擔(dān)子回家了。幺爺攏了干樹枝,點著了,扔兩個紅薯進(jìn)火堆。我聞到了紅薯的香甜味,大喊:“熟啦,熟啦!”
幺爺將紅薯扒出來,尖著手指撕掉焦黑的外殼。他用燙手捏我的臉,把紅薯掰成小塊塞到我嘴里。我說:“好甜,好甜,從心里一直甜到頭發(fā)絲。”幺爺說:“多吃一點甜,以后就不怕吃苦啦?!?/p>
他揣了另一個紅薯進(jìn)衣兜,拉著我的手往山上走。我們的村子是個大臉盆,四面都是山,房子、池塘、李子園在盆底。春天的夜晚有些冷,泥巴小路兩邊的雜草掛上了露珠。幺爺把我馱在背上,他邊走邊說,老烏龜馱著小烏龜咯。我捏他的耳朵,他又補(bǔ)充:“小烏龜要造反咯?!?/p>
我們兩只烏龜爬得很快,不多時就到了山頂。幺爺指著山下的園子說,看雪。
藍(lán)黑色的夜幕下,其他都是灰色的,唯有李子園,落滿了溫柔的白。間或有歸巢的鳥飛過,發(fā)出啾啾低鳴。我那時摸不到大自然的美,只抓住幺爺?shù)氖?,怕怕地問:“會不會有鬼啊?!?/p>
幺爺笑:“鬼沒空抓你,它也要看雪呢?!?/p>
“不就是李子花嘛,哼。”
“雪不一定要從天上來的,你要用心看?!?/p>
我敵不過四下黑黢黢晃動的草木,催他回家。幺爺帶著我繞遠(yuǎn)了,我們走到了四婆婆家門口。幺爺拿出我惦記了一路的紅薯,放在房子的臺階上,他輕輕叩了兩下門,拉我朝李子園方向走。
“你不進(jìn)去,她咋曉得要來拿紅薯?”
“她曉得?!?/p>
幺爺走得更快了,他一下子彈出去老遠(yuǎn),活像只挺直了脊背的蝦。我跑上去狠狠攥住他的手,腦子里忽然蹦出大人們常討論的那個問題:
“幺爺,你為啥不找老婆?。俊?/p>
“幺爺太丑了,怕人家看著眼睛難受?!?/p>
“瞎講,瞎講?!蔽疑藲?,丟開他的手。隱隱地,身后的風(fēng)送來了木門開關(guān)的吱嘎聲。
二
李子熟了,黃澄澄地壓滿枝頭,它們像一雙雙骨碌碌轉(zhuǎn)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得意地叫喊著,來抓我呀,來抓我。甜甜的、糯糯的果子氣味,聞著叫人不停咽口水。
幺爺不準(zhǔn)我摘李子,我便搬了小板凳,坐在樹下數(shù)。天上的星星多,還是園子的李子多,我問幺爺。他講,等你長大去天上看看,再比一比。
“哼,等我長大了,李子還有嗎?”
幺爺把一張臉擠得眼斜嘴歪,哈哈大笑。
我的烏鴉嘴很快得到了應(yīng)驗。這一年摘李子的人特別多,大人小孩都往園子里擠。往年可不這樣,得有村主任批準(zhǔn),十來個男人爬上樹,十來個女人在樹下接籃子,其他看熱鬧的只能在園子外等著。這下全亂套了,小孩在樹上使勁搖晃,很快就下起一陣?yán)钭佑?。樹下的人撿著,往籃子扔,往嘴巴里塞,往衣兜里藏。有人沒瞅見地上的李子,腳踩上去,把它壓成爛泥。
幺爺蹲在地上抽旱煙,吧嗒吧嗒,煙嗆得他直咳嗽。我開始跟著大家瘋,撿地上的李子,掀起上衣兜住,直到再也裝不了。村主任過來說,這是最后一季李子,明年起村里不付錢給幺爺看園子了。我松開衣角,圓滾滾的果子掉落出來,蹦著跳著逃走了。我推幺爺,要他說話。他被我推倒了,坐了滿屁股泥巴。我問村主任,園子怎么辦?村主任動動嘴想要說什么,但大家興奮的談笑聲把他說話的念頭給淹沒了。
家家戶戶摘到了李子,心滿意足地走了。幺爺牽著我在園子里走了一圈。到處是踩爛的果子和被攀折后隨意丟下的枝丫。幺爺?shù)男∶┪荼徊鹆耍┎?、木頭支架大概被拿走當(dāng)柴火了,屋里的竹床也被拿走了,大紅色牡丹圖案被子扔在雜草上。我想哭,幺爺從兜里掏出兩個李子來,他拿衣角擦干凈果皮上的白灰,輕輕一捏,李子成了兩半。他把淺棕色的核揣進(jìn)衣兜,將李子肉塞到我嘴里。我吃不出味道,嚷嚷說難吃。幺爺掰開另一個李子,卻有半條棕色的小蟲在果肉里扭動。幺爺留下果核,把果肉放在地上。
“幺爺,你是最后一個知道他們不要園子的嗎?”
幺爺長長嘆氣,他拿起高粱稈扎的掃帚,一把一把將殘落的枝葉和果子掃成小堆。他卷起被子,又回老房子住了。老房子原本住著幺爺那一輩八個兄弟姐妹,后來曾祖父走了,姨奶奶們嫁出去了,爺爺們也各自成家。八間老房子倒了兩間,三爺爺生了三個子女,占了四間,剩下兩間小的給幺爺住。幺爺去守李子園,三爺爺?shù)呐畠簜兗拮吡?,兒子長平生了兩個娃,擠占了幺爺一間房。幺爺搬回去,只能住在用來當(dāng)灶房的屋子里了。幺爺原來的家具被占用了,他也不去討要,干脆把被子鋪在稻草上,用泥巴和亂石頭糊墻,挨著灶房搭建了個臨時的小灶頭。
我要去上小學(xué)了。老王給我添了小弟,老劉在外頭養(yǎng)蜜蜂,爺爺奶奶跟著大伯一家住,不大愿意到我家來。老王請幺爺來家住,幫忙帶我和小弟。她對幺爺提了要求:跟四婆婆徹底斷了,隔三五天回老房子住一下,避免房子被三爺爺家占完。
我偷偷問幺爺,你跟四婆婆有啥事。
幺爺擠著眼睛說:“為一顆冰糖打過架?!?/p>
我不信他的話,老王跟奶奶嬸嬸們聊天的時候,我豎起耳朵聽,大概知曉了七七八八。幺爺年輕時,曾祖父向四婆婆家提了親。四婆婆看中了幺爺,但不知道怎回事,婚期都要到了,四婆婆家反悔,把四婆婆嫁給了四爺爺。四爺爺是磚匠,長期在外面修房子,四婆婆要帶四個兒女,種幾畝田地。幺爺經(jīng)常去幫忙。
“幺爺好憨哦,四婆婆不打招呼,他大半夜去人家地里翻地,幫忙把苞谷收到人家門口,做賊的看到他也會羞得臉紅,哪有他修得這樣悶聲不吭的本事。四婆婆的兒娃子都生了兩個孫子了,他瞎忙半輩子,連人家手都沒摸到。四爺子去地下了,我還以為他有了門路。四婆婆連門都不給開了?!?/p>
“不準(zhǔn)別個摸李子,他年年偷李子送給四婆婆。老王喲,把你家看緊點,莫讓他把好東西摸走拿給四婆婆了。”
老王沒工夫一直盯著幺爺。幺爺總穿四個兜的舊中山服,隨便翻開哪個兜,都能找到瓜子、花生、芝麻糖。小孩兒喜歡圍著幺也轉(zhuǎn),我家天天熱鬧得像過年。誰也沒問過這些小零食從哪里來的。這樣漫無邊際的快樂一直維持到老王賣完新采的棉花。老王計劃好了,給我和小弟添一套新衣裳,買一匹灰布給幺爺做兩件新單衣。老王翻箱倒柜,把我的床鋪都揉亂了,也沒有找到賣棉花的錢。九十年代初,我們小鎮(zhèn)的豬肉一元錢一斤。近四百元的棉花錢是巨款。老王挨個審我和小弟,那些跟我一起玩的小孩兒也遭了罵。傍晚,幺爺請了村主任來家里,兩人進(jìn)來先把大門關(guān)上了。老王講:“啥意思,我一個婦女帶著兩個娃,你們倆來了就關(guān)門,左鄰右舍不曉得會傳出啥來?!?/p>
幺爺?shù)吐暤溃骸斑@事不好開著門說?!?/p>
老王猜到了,她還沒舉起手,村主任攔住了她。村主任勸:“他就是心軟嘛,幾十年的脾氣了?!?/p>
“我借,我肯定還的?!?/p>
“你還個屁!你兜里的,都被那個老女人掏完掏盡了。”
老王罵來罵去,甚至罵自己眼瞎。幺爺始終賠著好臉色。老王罵不動了,讓幺爺撿鋪蓋回老屋去。
我?guī)顽蹱斈谜眍^,一顛一顛地跟在他后面。幺爺說,他沒得辦法,四婆婆肚子里長了瘤子,開刀要用許多錢。
我學(xué)老王的話:“四婆婆有兒女的?!?/p>
“一個都靠不上?!?/p>
“偷東西是不對的。幺爺,你都不準(zhǔn)我偷李子?!?/p>
幺爺嘆氣,黑沉沉的夜色也跟著他嘆氣。幺爺又回到他的小房子里,他沒有住幾天,坐了拖拉機(jī)又轉(zhuǎn)汽車,去了縣里。村里好多人在談?wù)撶蹱敗?/p>
他們說,幺爺被吊了半輩子,這下石頭要裝進(jìn)肚子里了。
他們說,幺爺偷錢,以前肯定偷公雞、偷臘肉,村里丟的東西搞不好都在四婆婆家。
他們說,四婆婆本事大,怪不得她兒女不認(rèn)她。
他們說了又說,許多許多的話,我都快被繞暈了。老王的四百塊打了水漂,半個月后幺爺回來了,四婆婆也回來了。幺爺杵在棺材外面,四婆婆睡在里面,拖拉機(jī)上坐著四婆婆的兒女們,個個鐵青著臉。
村主任又被推出來主持公道,四婆婆的兒女不準(zhǔn)幺爺守靈,幺爺像條老狗,巴巴地守在四婆婆家門口,喃喃說:“讓我守最后一下,就最后一下?!?/p>
四婆婆的兒女們說,幺爺讓他們媽走得不安穩(wěn),走得不干凈。
幺爺找不出話來,他一貫筆挺的腰板弓著,弓得好像秋天稻田里唯一一棵偷生成功的稗子。村主任捏著旱煙袋子,把煙絲擠出來,捏碎了,還是沒找到話頭。老王分開人群,咋呼呼地吼:“老子的錢哪里不干凈了?從春到秋,天天窩地頭掐花、灌水,汗水都流了幾大缸。嫌棄幺爺,有本事一開始就不要人家東西。幺爺是笨,是癡,他礙著你們啥了!”
老王是羅家灣吵架的一把好手,她出了聲,四婆婆的兒女們敢怒不敢言,只得讓幺爺進(jìn)堂屋守靈。幺爺安靜地守了兩天,但棺木上山時,他又提出了過分要求:揚(yáng)一把封棺土。四婆婆的兒子沖上去要扇幺爺,老王把我和小弟扭出去,擋在幺爺跟前。
我重復(fù)著老王教的話:“幺爺,你講過人是一把土,撒不撒都一樣的。”
幺爺不說話,他眼睛紅著,像夜里的狼。我們村的規(guī)矩,晚輩才給長輩撒封棺土。幺爺才干過一件破規(guī)矩的事,他想再來一出,村主任沒辦法站在他那邊了。幾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把他架到旁邊,幺爺號哭,聲音刀子一樣尖,刺得人耳朵疼、鼻子酸。
幺爺這一場鬧騰,全村人都跟他疏遠(yuǎn)了。他變得不愛說笑了,人更消瘦,背挺得更直,像山頂?shù)睦纤?。有時候下雨漲水,幺爺用網(wǎng)兜住了迷糊的魚蝦,悄悄倒進(jìn)我家門口的洗臉盆里。老王扔過一些,后來多得扔不完,她炸了小魚小蝦,讓我端半碗給幺爺。有一回我送炸酥肉過去,幺爺蹲在膝蓋高的水缸邊,朝某個東西問話:“你到底喝不喝?”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一條小菜花蛇,身子側(cè)著向水缸,腦袋卻伸著面向幺爺。我松開了手,不銹鋼碗掉了,酥肉落了灰。小菜花蛇歪歪扭扭,游到水缸后面的稻草垛里去了。
幺爺很不滿,他說:“你把她嚇著了。”
“蛇又聽不懂你說啥?!?/p>
“你四婆婆變的哦,她來找我了?!?/p>
見我滿臉疑惑,幺爺搖頭。“算了,說了你也搞不明白,白說!”他把酥肉撿起來,已有機(jī)靈的螞蟻爬上了其中一塊,他留下那塊,說,“我曉得你最愛吃酥肉。”
我又害怕又好奇,問了個蠢問題:“這幾個螞蟻,也是四婆婆?”
幺爺氣我攪和了他的清凈,直直攆我走。
我上了學(xué),老王給我布置了小山一樣的作業(yè),寫不完不準(zhǔn)出去玩,我很少有時間找幺爺了。大家說幺爺中了邪,天天跟花草樹木說話,追野雀追家貓,但凡不會開口說人話的物種,他都跟對方聊個半宿。但他還是經(jīng)常去李子園,修剪枝條,填農(nóng)家肥,一邊干活一邊摸著樹干說瞎話。
第二年春天,幺爺跟老楊家狠狠干了一架。老楊家住得離園子近,他家在園子里開了一塊小菜地。幺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菜地里種下的辣椒種子、冬瓜種子正在微風(fēng)中招搖著兩片肥厚的葉子。幺爺說園子里不準(zhǔn)種菜,老楊說園子是集體的,誰都可以種菜。幺爺說,外姓人滾出去。他摸到了老楊的猴屁股。羅家灣絕大多數(shù)人姓劉,外姓人多是上門女婿,他們扎不進(jìn)劉姓人的圈子里,容易鬧脾氣。老楊當(dāng)即給了幺爺一拳,拳頭直中面門,幺爺流了鼻血。幺爺撿起老楊的鋤頭,朝他腿上砸了一下。老楊喊痛的聲音震得天響,村里人圍過去,知道前因后果后,齊齊指責(zé)幺爺。
幺爺?shù)谋亲記]多大問題,老楊的腿也只傷到皮肉。他們倆的傷還沒好透,村里人對李子園的侵占便開始了。大家心照不宣,各選了小塊土地,翻土,播種。老王去得晚了,她不甘心地在幾棵李樹下栽了絲瓜秧子、南瓜苗子。她說,這些小家伙能爬樹,能結(jié)更多瓜。
“那李子樹怎么辦?”我問。
“誰還吃李子!”
李樹開花后,老王的各種瓜苗瘋長,藤蔓攻城略地般霸占了樹干。
幺爺常常坐在園子邊,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在園子邊時,他就漫山遍野地走。
三
等我們回過神來的時候,羅家灣家家戶戶門前門后、田埂小路、雜樹林子,但凡合適的地方,都冒出來高高矮矮的李子樹苗。有人不喜歡,把家門口的苗子拔個精光。有人高高興興,給苗子施肥壘土。我家門口也有三棵李樹,老王沒留神,它們一下子竄得比我都高了。
人人都說肯定是幺爺搞的鬼。幺爺告訴我,李子自個兒長了腳呢。
幺爺不再種糧食了。他把兩塊地全種了菜,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擺攤賣菜。他還清了那筆賣棉花的錢,跟老王說還是想來我們家住。老王和老劉商量了一陣,同意幺爺搬來住。那時節(jié)恰好村里落實國家關(guān)愛五保戶政策,幺爺忽然值了錢。三爺爺已經(jīng)過世了,他的兒子長平大伯來我們家要把幺爺接回去。
“我們也不想占幺爺?shù)姆孔?,人多,住不下嘛。我打算修兩層小樓,幺爺您要是點頭,咱們就是實打?qū)嵰患胰?,我在樓下給您留個大房間,修個大灶屋?!?/p>
幺爺樂呵呵說,修新房子那是大能耐,他早晚都是一把灰。長平大伯前腳回去,幺爺后腳收拾東西想搬回去。老王和老劉勸不住,擔(dān)心村里人說閑話,放幺爺走了。
新房子修得慢,光拆老屋修整地基就用了一個多月。冬天里沒什么事,老天爺閑不住,隔三岔五地下雨。幺爺跟長平大伯一大家子擠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沒多久幺爺?shù)昧酥馗忻啊iL平大伯家忙著修房子,沒人注意幺爺?shù)牟?。我去看幺爺?shù)臅r候,他已經(jīng)咳得說不上話。我把幺爺?shù)那闆r說給老王聽,老王指天罵地的,熬了車前草讓我送去。幺爺躺在木板床上,人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我猜幺爺想回我家住,他大概不好意思開口。老劉勸老王:“爹媽不要我們負(fù)擔(dān),上一代也就三個長輩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幺爺吃得也不多,把他接回來吧?!?/p>
“怕有人戳我們脊梁骨,說惦記幺爺那點錢?!?/p>
“嘴長人家身上,我們管不著?!?/p>
我們?nèi)ラL平大伯家接幺爺,長平大伯一家子圍過來,不準(zhǔn)把幺爺帶走。長平大伯說,老劉和老王圖幺爺看娃,把幺爺當(dāng)個保姆使喚,他家娃兒都大了,幺爺住新房子跟著他享福。
我說:“幺爺病成這樣,享哪門子福了?”
長平大伯遂而將攻擊對象從老王轉(zhuǎn)成我,說幺爺這些年若不是為了拉扯我和我小弟,不會病成這樣,要我們家出醫(yī)藥費(fèi)、營養(yǎng)費(fèi)。
幺爺重感冒嗓子啞了,他努力講話,喉嚨里只有刺耳的嚯嚯聲。
老劉把村主任喊來,村主任讓幺爺自己選擇,幺爺指著長平大伯,點了頭。老劉和老王再也無話,只跟我說以后多來看幺爺。
長平大伯家一樓快修好時,已經(jīng)是初春,幺爺?shù)纳眢w也恢復(fù)了。其間,老劉支使我多次給幺爺送吃的,長平大伯的媳婦看到我,說我喪氣。有時候那兩個哥哥過來,把燉的雞湯端走喝光。
幺爺讓我不要來了。
我問他:“馬上住新房,開心嗎?”
“幺孫,我要住你建的新房,那高興得幾天幾夜都睡不著?!?/p>
“你要等好多年哦?!?/p>
“我等著咧。”
幺爺?shù)葋淼?,終究是尷尬的日子。
長平大伯家的新房修好了,兩層,上下各四間,邊上還有一個小瓦房,隔成了兩間,一間用來養(yǎng)豬,另一間給幺爺住。老劉要為幺爺討說法,但幺爺說算了,他要入土的人了,用不了那么大地方。老村長終究看不過去,鎮(zhèn)上修了養(yǎng)老院,在他的支持下,幺爺搬進(jìn)了養(yǎng)老院。
那幾年幺爺?shù)娜兆舆^得很松快。養(yǎng)老院有地,他帶頭種菜養(yǎng)雞,又在院墻邊種上了李子樹。他時常回村里,把新鮮的蔬菜捎帶給老王。我上了中學(xué),進(jìn)入了莫名其妙的情緒暴躁期。幺爺來學(xué)??次?,給我?guī)С墒斓睦钭?,旁邊有愛起哄的男生咋咋呼呼地嚷,我感覺受到了傷害,警告幺爺別來了。但他還是來,有時候塞給我一些皺巴巴的錢。我說過好些難聽的話,“煩死了”“不想看到你”“走遠(yuǎn)點”……大多數(shù)情況,幺爺總是笑,可是他的笑臉和他挺直的腰板,我看著那么刺眼。
不知是村里流言的緣故還是良心發(fā)現(xiàn),長平大伯再請幺爺回家住。幺爺留了心眼,偶爾去他家住些時日,大部分住養(yǎng)老院。他的記憶漸漸缺失,時常想不起來自己是誰,見了人就說去接幺孫,說明天要去四婆婆家里送定親禮,說李子園的果子要熟了。他心里只裝著了三件事。養(yǎng)老院的人怕他走丟,將他送回長平大伯家。那時節(jié)我快要高考了,小弟寄宿在初中,老王跟著老劉去外地養(yǎng)蜜蜂。我們沒有見到幺爺最后一面,再見時他已成一抔黃土。長平大伯說,幺爺是在李子園睡過去的。老劉狠狠瞪了他一眼,僅此而已。
“我們給幺爺磕頭吧,沒有他,你們兩個長不大?!崩贤蹀糁液托〉芟鹿?。
我的額頭沾滿泥土。墳前,有一株細(xì)小的李子樹,微微朝我彎腰。
因幺爺沒有后人,村里人逢著清明掃墓,也順便給幺爺?shù)膲烆^掛一面紙幡,幺爺又成了全村最受歡迎的人。滿頭的紙幡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大家說,他高興著咧。
幺爺?shù)拇_高興。他一高興,墳前的李子樹就瘋長,枝繁葉茂,如給墓地?fù)瘟艘话汛髠恪;ㄩ_得熱鬧,果子壓彎枝條。他認(rèn)定的那些由四婆婆變來的螞蟻、小蛇,大概撿過掉落滿地的李子,吃得腹大腰圓,賴在墳前,舒展著身體曬太陽。
四
老劉從村里回來,給我發(fā)了一段視頻。視頻里,羅家灣漫山遍野的李子熟透了,村口廣場停著好些車,城里人慕名而來摘李子。
“都是幺爺栽的樹哦,那時候我們哪曉得有今天咧。老李子樹也救活了些,有些樹開始掛果了。啊,我不跟你說了,我要送李子去,我們小區(qū)的鄰居等著我的李子咧?!崩蟿劝劝鹊卣f著,那興奮已經(jīng)穿過網(wǎng)絡(luò)抓住了我。
在他的感染下,身處鋼筋森林的我,仿佛站在李樹下,張開衣角,努力接著掉落的果實。我也看清,樹上的幺爺,他的眼睛安放在繁星之中,時不時閃爍著微光。
劉十九,本名劉鳳瓊,1986年生,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合辦學(xué)碩士研究生在讀。有短篇小說散見于《歲月》《青島文學(xué)》《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