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妍
凱特·蕭邦(Kate Chopin)是19世紀美國女性作家,其小說以洞察敏感的女性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表達成熟激進的女性觀點而著稱。蕭邦發(fā)表于1899年的長篇小說《覺醒》(The Awakening)一經(jīng)出版,就受到了廣泛批評。小說女主人公埃德娜是一個家庭主婦,明明擁有“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和優(yōu)渥舒適的家庭,卻偏偏不做一個合格的妻子,愛上了一個年輕男人,同時又和另一個緋聞不斷的男人關系曖昧。她最終決意拋棄家庭,以跳入海中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逃脫家庭的束縛。批評家們激烈指責這個故事病態(tài)、有傷風化、粗俗不堪,小說出版后備受冷落。直到1969年第二本關于蕭邦的傳記書出版,《覺醒》才逐漸在世界范圍內(nèi)獲得廣泛聲譽。
一、生態(tài)女性主義概論
生態(tài)女性主義(Ecofeminism)這一術語由弗朗西絲娃·德·奧波妮(Francoise dEaubonne)在《女性主義抑或死亡》(1974)中首次提出,號召重新審視人類—自然和男性—女性的關系。20世紀90年代,生態(tài)女性主義蓬勃興盛,吸引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逐漸發(fā)展成為重要的哲學理論學派。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先鋒人物凱倫·沃倫(Karen J. Warren)在1994年的專著《生態(tài)女性主義》中將其定義為“一個總括性的術語,從多元的文化視角,闡述了統(tǒng)治處于從屬地位的人(尤其是婦女)的社會系統(tǒng)與統(tǒng)治自然的社會系統(tǒng)之間存在的本質(zhì)聯(lián)系”[1]1。生態(tài)女性主義指出,男性將女性和自然納入同一個“統(tǒng)治邏輯框架”[2]129,在這個框架中,女性被認為缺乏理性思維能力,自然無法為自己言說,都處在低于男性的次要地位[2]126。沃倫指出人類中心主義下的自然和父權(quán)中心主義下的女性處境高度相似,因此生態(tài)問題和女性議題應放在一起加以討論。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任務是“探討文學與自然、階級、性別及種族四個范疇之間的相互關系”[3]146,反思人與自然和男性與女性之間的不對等關系,發(fā)掘女性作家在作品中流露出的生態(tài)敏感性和生態(tài)女性意識,展現(xiàn)女性與自然如何相互聯(lián)系,希望探索出一個性別平等、生態(tài)和諧、文化多元、各種族群體和諧共處的和諧理想社會的建設之道。
《覺醒》一書中,女性和自然是親密的伙伴。他們的關系是平等、深刻、動人的。女性和自然互相珍視,彼此支持。本文以生態(tài)女性主義視野關注文本中埃德娜與自然的關聯(lián),再現(xiàn)了女性和自然在男權(quán)社會中共同面臨的“他者”狀態(tài),揭示女性所受壓迫與自然所受壓迫的同構(gòu)性。通過展現(xiàn)女性與自然相生相成、協(xié)同對抗男性脅迫的英勇姿態(tài),作者大膽質(zhì)疑了當時社會不可動搖的男性權(quán)威。
二、生態(tài)女性主義視角下的《覺醒》解讀
(一)女性與自然的同源壓迫
1.男性對女性的壓迫
在《覺醒》中,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可以歸結(jié)為身體壓迫和精神壓迫兩類。
關于男性對女性身體的控制欲,蕭邦直言,龐德烈先生“端詳著妻子,仿佛在查看一件受損的貴重物品”[4]4。當他發(fā)現(xiàn)埃德娜在正午的日頭下游泳,導致曬黑了皮膚,便責備她“太蠢了”,“瞧你曬的,我都快認不出你了”[4]4。他不愿承認妻子的身體行動權(quán)屬于她自己,拒絕讓她以自己的意愿對待它。在學會游泳的晚上,獲得了某種啟示的埃德娜拒絕了丈夫讓她進屋一起睡的請求,執(zhí)意睡在屋外的吊床上,第一次明確地拒絕履行妻子滿足丈夫欲望的義務。這一行為激怒了龐德烈先生,他再一次評價她“這簡直太愚蠢了”[4]79。雖然他是19世紀最好的紳士的典型,是鄰居口中難得一遇的好丈夫,但他仍然持有妻子應屈從于丈夫、妻子的身體不必受到特別的尊重的觀念,由此19世紀女性的婚姻處境可見一斑。如果埃德娜想要為自己的身體爭取更多的控制權(quán),他就會一改平日里得體有禮的作派,以強硬專橫的態(tài)度逼迫她回到框定好的“好妻子”的框架中去。
其次是心理控制。格蘭德島是一個規(guī)約森嚴的男性社會。幾乎所有在格蘭德島度假的克里奧爾女人都是相似的。這些女人受到父權(quán)的良好訓練,因此埃德娜發(fā)現(xiàn),她們簡直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寵愛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殺自己當作神圣的殊榮,希望自己能長出慷慨無私的天使之翼”[4]19。這里到處都是天生的好母親,她們有著毋庸置疑的純潔、一模一樣的思想和價值觀,以肚子里懷著孩子為豪,堅貞的程度甚至到了可以百無禁忌地向別的男人講述自己的分娩經(jīng)過的程度。她們的頭頂始終懸著一個固定的好女人的模板,這個模板扼殺了她們的多樣性及少女時代的不同性格,她們早已習慣性地服從了丈夫,“因為服從就像走路、移動、坐立那么自然”[4]75。這樣的環(huán)境表面看非常融洽,但一旦有人違反她們共同維護的價值觀,那么必然遭到一致對外的抵制,這實際上扼殺了婚后的婦女作出成為賢妻良母外的其他選擇。完美的婚姻之下暗藏著某種令人痛苦的東西——那是男性通過框定女性職責施加的隱形暴力,對和錯的標準是由男性制定的。
2.男性對自然的壓迫
沉默的自然是男性主導的社會的又一受害者。小說中男性和女性在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上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差異:格蘭德島上的男人閑暇時選擇去小酒館和酒店玩樂,而埃德娜和她的女性朋友們選擇去沙灘吹海風曬太陽。埃德娜的鳥的鳴叫會使龐德烈先生惱怒離去,僅僅因為它們讓自己沒法好好看報了。在他眼中,鳥與其說是有生命的生靈,不如說是他的玩物,在它們令他愉快時,他愿意與之相處,而一旦感到厭煩,便隨時可以不顧別人的感受冷漠地抽身,去尋找更能愉悅他的事物。龐德烈先生自然而然地將自然想象成他的仆從,從未質(zhì)疑自己的優(yōu)越性。正如鳥的歌唱絕不是為它們自己,它們的價值根據(jù)男性的需求衡定,自然的價值也在于給他帶來可供賞玩之物,其他時候就不值得他敬畏。換言之,他對自然的態(tài)度是功利和虛偽的,他只看得到自然帶給他的利益,而看不到自然本身。
龐德烈一家在新奧爾良的生活同樣印證了龐德烈先生對自然的冷漠。他十分珍惜家中的財物,來回查看屬于他的物品總能讓他高興不已。他告訴埃德娜,“錢是花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4]139。盡管埃德娜指出家里什么都不缺,已經(jīng)很富足奢侈了,龐德烈先生卻總是無法斷掉添置新物品的念頭。他的這種理念和生態(tài)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背道而馳,他難以滿足的物欲和實用主義使他成了自然之敵,為滿足物欲而進行的大肆開采讓自然承受了巨大傷害。他的成功和社會地位是以對自然資源的采掘為代價的。
可見,男性通過控制女性的行為和心理成功構(gòu)筑起男性受益的理想婚姻模式,通過將自然為我所用獲得舒適愉悅的物質(zhì)生活,女性和自然都是男性的工具,他們受到的壓迫在本質(zhì)上是同源的。
(二)女性與自然的聯(lián)結(jié)
1.自然啟發(fā)之下埃德娜的覺醒之路
無論是龐德烈、阿羅賓,還是羅伯特,這些男性雖然愛著埃德娜,卻無法對她形成真正平等尊重的態(tài)度。龐德烈要求埃德娜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宴會的好主人,而無法充分尊重她的情感;阿羅賓迷醉于埃德娜的美貌,將愛欲和情欲等同;羅伯特通常能夠理解和體貼埃德娜的心緒,但仍舊認為埃德娜或是屬于他,或是屬于龐德烈,卻絕不屬于她自己。環(huán)境沒有給埃德娜帶來任何理想愛情的可能,完美的愛情只能是夢境里那般只能遠逸于草野而不在近處可尋得的。她要么滿足于物質(zhì)的安逸享受,拋卻自我;要么離經(jīng)叛道,追求愛與欲??墒羌幢汶x經(jīng)叛道,她也無法避免肉體與心靈分別寄于二人的殘酷現(xiàn)實,“點燃她欲望的不是愛人之吻,把生命之杯捧到她嘴邊的,也不是愛情”。只有在海洋里,埃德娜才能擺脫這種無望的分裂狀態(tài)。
大海對埃德娜的態(tài)度是特別的。在埃德娜對大海的話語完全沒有察覺的時候,大海已經(jīng)在嘗試著與她的靈魂溝通了:“海浪聲充滿誘惑,無休無止,它輕聲細語,喧鬧著,呢喃著,邀靈魂遨游孤獨的深淵,在內(nèi)心紛繁的思緒中迷失方向。波濤在與靈魂對話。”[4]34海浪熱情的、陌生的話語嚇到了尚未覺醒的埃德娜,盡管她不知道大海想要告訴她什么,但模糊地覺得它是危險的,會對她舒服而“麻木”的生活產(chǎn)生摧毀性的影響。因此在最開始的階段,埃德娜每靠近海邊都感到難以名狀的恐懼,并且總是難以學會游泳。但我們?nèi)耘f可以說此時的埃德娜雖然拒絕接近海水,卻已經(jīng)受到了它的潛在影響。被丈夫責備那晚,正是海水的低聲呢喃讓埃德娜痛苦的心得到撫慰,讓她的心中“隱隱亮起一道模糊的光”[4]33,引導她發(fā)覺婚姻現(xiàn)實的隱痛。
埃德娜的覺醒以學會游泳的那個周六夜晚為起始。月亮柔美的光輝,輕柔的水波和瑞茲小姐的鋼琴曲水乳交融,共同催促著埃德娜打開了自我意識。海洋變得不再可怖,而是以其神秘的力量吸引著埃德娜,埃德娜在大海的催促和鼓勵之下突然掌握了游泳的力量,突然感到“俘獲了某種至關重要的力量,徹底掌握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4]71,許多新鮮的感受和對生命的理解涌入她的內(nèi)心。海水帶來的不只是精神上的啟迪,也喚起埃德娜身體上的覺醒。每次埃德娜跳入水中,海浪便如同誘勸夏娃吞噬禁果的蛇,它們輕輕涌向埃德娜的身體,給她輕柔的愛撫,點燃了她的欲望和本能,喚醒她對自己身體欲望的掌控渴望。埃德娜終于明白了大海意欲對她說的話語:爭取精神和身體的雙重自由,正視被婚姻壓抑的女性對理想之愛的渴望。只有在大海這一遠離人類文明之地,埃德娜才有可能獲得男權(quán)社會中無法獲得的可貴滋養(yǎng),完成自身的蛻變和成長,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2.埃德娜協(xié)助之下自然之力的重新獲得
自然往往被視為被動沉默的,無法“有意識地、顯著地改變其生存境遇”,因此在倫理上低于人類,理應受人類擺布[2]128,自然的力量也確實在人類的大肆攫取中消耗殆盡。作為格蘭德島人類活動的“他者”,自然處在被漠視的境地,男人對它熟視無睹,自然難以獲得直接與人溝通、建立聯(lián)系的機會。但是,自然通過啟發(fā)埃德娜尋回自我間接重獲了生殖繁衍的能力。蕭邦借羅伯特之口說出“一個常年徘徊在附近海岸的海的幽靈找到了埃德娜”[4]74。自然通過尋找勇敢的女性,啟示她們煥發(fā)出女性意識,達成了二者的結(jié)盟。每一次埃德娜進入海水中的過程都是海水將力量傳給埃德娜、埃德娜聚積力量的過程。海洋用“靈魂的對話”[4]70和“輕柔的愛撫”[4]301瓦解了龐德烈施加在埃德娜肉體、精神上的雙重束縛,海水的力量促使她在學會游泳的當夜對丈夫的要求發(fā)出第一聲反抗。海浪既是善解人意的知音,比誰都更理解埃德娜的苦痛,絮語著給予安慰;又是溫柔的愛人,讓埃德娜感受到愛撫的愉悅,明白性是關于自身的渴望而非某種義務,是大海給了她身體、精神兩重層面的理想之愛,支撐她在離經(jīng)叛道的路上走下去。而自然那因人類活動而受到嚴重損害的繁殖力,也通過養(yǎng)育埃德娜這樣的勇敢女性而重新獲得。埃德娜帶著它的啟示往前走,女性的反抗就是它的反抗,女性的成功就是它的成功。
埃德娜受海水撫養(yǎng),在海中誕生,似乎成了美與愛之神阿弗洛狄忒的化身,擁有力量的那一刻便光彩奪目。無法在現(xiàn)實中找到理想之愛的埃德娜選擇溺身于大海,從而完成了生于海、葬于海的生命旅程。她的溺亡不是軟弱的自戕,是對身心合一的理想自我的決絕求索,她回到海中,是海的女兒回歸母親的懷抱,也許又會在某一天如美與愛之神從珠貝中蘇醒一般重新歸來,為一切受壓迫群體帶來力量與希望。自然通過這樣的方式挑戰(zhàn)了男性高高在上征服自然的統(tǒng)治姿態(tài),對壓抑它的人類中心主義進行了堅決反擊。
三、結(jié)語
《覺醒》講述了一位在19世紀父權(quán)制社會的重壓下完成自我覺醒的女性形象的人生選擇。凱特·蕭邦通過這部小說展現(xiàn)了父權(quán)中心主義對女性身體和思想的無聲控制,人類中心主義對大自然的極盡利用。為了爭取自身的自由和平等,自然和女性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一方面,自然幫助埃德娜完成了對男性價值觀的解構(gòu),引導埃德娜成長為聽從自由意志而品嘗禁果、沖破男性“上帝”規(guī)約束縛以追尋真正愛情的叛逆夏娃。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海水通過幫助埃德娜變得勇敢叛逆而重新獲得繁衍力。海浪將力量注入埃德娜體內(nèi),讓盟友變得強大,以此讓自己擺脫長久以來的失語狀態(tài),為自己的權(quán)益而戰(zhàn)。正是自然給她的巨大力量使埃德娜作出與丈夫分居、追求愛情的反叛選擇,使她的自殺足夠振聾發(fā)聵,起到引起人們對父權(quán)制社會的警覺和反思的效果。
注釋:
〔1〕Warren, Karen J, ed. Ecological Feminism[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2〕Warren, Karen J. The power and the promise of ecological feminism[J]. Environmental ethics, 1990(12):125-146.
〔3〕胡志紅.西方生態(tài)批評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4〕Chopin, Kate. The Awakening[M]. Chicago and New York: Herbert S. Stone and Co., 1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