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的句法、語義、語用研究

李昕頤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234）

一、引言

Kiparsky（1970）最早提出謂詞有非敘實和敘實的區(qū)別，其中非敘實謂詞不預設其后賓語小句為真，敘實謂詞則預設其后賓語小句為真［1］。袁毓林（2020）指出：“主語所指（也可以同時是說話人）意識到其賓語所陳述的某種事態(tài)不是一種事實，而是一種假象或幻覺，即預設其賓語所表示的命題為假。這種謂詞被稱為反敘實謂詞（counter-factive predicates）?！保?］

句式“你就說S”其后所接的賓語小句所陳述的事態(tài)并非事實，且預設其所表示的命題為假，例如①本文除自擬的不合語法用例，其他所有用例都來自CCL語料庫。：

（1） 你要替我保密，對誰都不說，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說藍小姐回山東老家了。

例（1）根據語境，說話人“藍小姐”并沒有回山東老家，為了秘密不被泄露，說話人要求聽話人“你”說她回了山東老家，與事實不符。例（1）“你就說”后所帶的賓語小句為假，屬于反敘實句式。

Jing-Schmidt（2007）指出動詞也可以從評價性角度分為積極動詞和消極動詞兩種［3］。宗守云（2021）［4］指出：“如果賓語從句是說話人即時積極建構的假事實，那么帶該賓語從句的動詞就是積極反敘實動詞；如果賓語從句是主體先前誤認或誤為的假事實，那么帶該賓語從句的動詞就是消極反敘實動詞?！?/p>

從評價性角度看，句式“你就說S”是一個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后所接的賓語小句多為說話人要求聽話人做的行為，屬于未然的指令，因為突顯需求具有積極價值。例如：

（2）萬一敵人來查，你就說是俺孩子的爸爸，新從外面回來的。

例（2）根據語境得知聽話人不是孩子的父親，卻被說話人要求說是孩子的父親，違背事實，屬于未然的指令，突顯說話人保護聽話人的需求，因而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句。

句式“你就說S”還存在非敘實的語義類型，即其后所接的賓語小句不能判斷其所陳述的事態(tài)真假。例如：

（3）你嫂子是人來瘋，一會兒她上菜要問香不香，你就說香，你越說香她越給你炒菜哩！

例（3）“嫂子”是人來瘋，越有人夸她做的菜香就越給客人炒菜，因而說話人要求聽話人說“嫂子”做的菜香，目的是為了讓聽話人吃到更多的菜品，但無法據此判斷“嫂子”做的菜香是真還是假，所以例（3）屬于非敘實句。

章敏（2020）指出，一般認為“以為”有兩個，一個是非敘實動詞“以為1”，一個是反敘實動詞“以為2”，二者在分布、功能等方面表現出系列差異［5］。“以為”的這種不確定性質被稱為“漂移”（shift）（李新良，2018）［6］。句式“你就說……”同樣具有非敘實和反敘實兩種用法，具有漂移的情形，反敘實性質具有不確定性。

根據CCL語料庫，句式“你就說S”中含非敘實句9例，積極反敘實105例，語義類型上以積極反敘實為主，多用于即時的積極構建，具有積極價值。本文擬對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進行句法分析，然后討論其語義特點，最后分析其語用價值。

二、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的句法特征

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常用于“如果……，你就說……”句子中，“如果……”為該句子的假設前件，“你就說……”為該句子的反敘實后件。反敘實后件“你就說……”包括兩部分，一是主句“你就說”，二是可填充的引語成分S，引語成分S都具有述謂性。

（一）假設前件分析

假設前件“如果……”對尚未發(fā)生的事情做出假設，事件尚未發(fā)生，屬于未然的狀況，反敘實后件“你就說……”中說話人根據假設情況做出指令，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假設前件“如果……”是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的前提條件。例如：

（4）你要防止剽竊，舞劇界這個問題很嚴重。如果有人剽竊，你就說吳曉邦在1984年就看過你的本子了。

（5）如果有誰問你老營寨中情形，你就說孩兒兵、老營親軍和害病才好的將士們，都開往清風埡抵御官軍，老營中只有婦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虛。

例（4）假設前件出現剽竊行徑，屬于未然狀況，根據語境，反敘實后件所敘述的吳曉邦看過原創(chuàng)本子屬于反敘實，其目的為防止舞劇界剽竊行為發(fā)生，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在有人剽竊的情境下，說話人才需要做出相應的反敘實行為，通過假設情境可以推出反敘實后件，因而假設前件是反敘實后件的前提條件。例（5）假設前件假設有人詢問老營寨的情況，屬于未然的事件，根據語境，老營寨守衛(wèi)森嚴，反敘實后件說話人要求聽話人說老弱婦孺守寨空虛違背事實，其目的是營造老營寨守衛(wèi)空虛的假象，迷惑敵人，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在“有人詢問營寨情形”的假設條件下，聽話人才會做出反敘實行為，通過假設情境可以推出反敘實后件，因此假設前件是反敘實后件的前提條件。

（二）反敘實后件分析

反敘實后件中的主句“你就說……”，其中“就”用來加強肯定語氣（呂叔湘，1999）［7］，具有認定性，其后加動詞短語、名詞、形容詞，引語成分S都具有事件性或可以作為事件解讀，具有述謂性。

1.“你就說……”后接動詞短語

“你就說……”后多接動詞短語，例如：

（6）你帶上大家回去，如果有人問我，你就說去西安了。

例（6）假設前件“如果有人問我”是未然的事件，根據語境，“我”去西安了為反敘實，引語成分S“去西安了”為動詞短語，說“我”已經離開此地，但事實上說話人并未離開，說其離開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

“你就說……”后一般不能直接加動詞。張斌（1999）指出，“引語補足語是動詞短語，因為動詞短語具有述謂性，述謂性表現為時間和語調”［8］，光桿動詞往往不具有這樣的述謂性。例如：

（7）如果路上遇見熟人問你的腿，你就說跌倒了。

（8）如果路上遇見熟人問你的腿，*你就說跌倒。

例（7）“你就說……”假設前件“如果路上遇見熟人問你的腿”是未然的事件，根據語境，聽話人的腿傷另有原因，而非跌倒所致，聽話人“跌倒了”為反敘實，突顯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例（8）“你就說……”后不能直接接光桿動詞“跌倒”，假設前件為某種未然的狀況時，為了突顯說話人需求，反敘實后件要構建應對措施，這時需要動詞短語作為引語補足語，突顯事件性后使用，反敘實后件需要說明被要求者已經處于某種狀態(tài)或事件中，以擺脫執(zhí)行要求，同樣需要動詞短語作為引語補足語，突顯事件性，而光桿動詞往往不具備這樣的功能，因而“你就說……”后多接動詞短語，一般情況下不接光桿動詞。

2.“你就說……”后接名詞

“你就說……”后可直接接名詞，但例子較少，根據CCL語料庫，句式“你就說……”積極反敘實105例，其后接名詞的例句僅1例。例如：

（9）忘了件事，如果他們要問你這眼鏡幾多度，你就說四百度。

例（9）假設他人詢問聽話人眼鏡度數的情境，屬于未然的事件，根據語境，聽話人眼鏡度數并非四百度，說話人要求聽話人說是四百度，屬于反敘實，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例（9）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八陌俣取彪m然是名詞，但也可以作為事件解讀，即“你就說有四百度”，具有述謂性。

3.“你就說……”后接形容詞

凝固主語“你就說……”后可直接接形容詞，例如：

（10）如果她要是再穿那條怪裙子問你，你就說可愛，打發(fā)她完事。

（11）雖然你不在意，但如果他拿著那個破獎狀過來向你展示，你就說高興，隨便給他點什么吧。

例（10）假設“她”詢問聽話人對裙子意見的情境，是未然的事件，“怪裙子”并不可愛，說話人要求聽話人說“怪裙子”可愛，可以作為事件解讀，意在打發(fā)“她”不要再向聽話人詢問有關裙子的意見，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例（11）假設“他”向聽話人展示獎狀的情境，屬于未然的事件，“他”的“破獎狀”并不會使聽話人感到高興，說話人要求聽話人裝作高興的樣子，可以作為事件解讀，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為積極反敘實用法。

三、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的語義特征

李新良、袁毓林（2016）從反敘實動詞“假裝”的詞義上出發(fā)，將其“概念結構”概括為假裝行為、故意為之、意在欺騙三個方面［9］。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從語義上看，其概念結構也包含三個方面，分別為反事實行為、故意為之、滿足需求。

（一）反事實行為

從語義上看，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的反事實行為指行為主體被要求做出某種行為，這種行為是反事實的，目的是為了營造出一種假象。例如：

（12）回頭老周來找我，你就說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例（12）假設老周來找“我”的情境，屬于未然的事件，說話人“我”的母親并沒有生病，卻要求聽話人說“我”的母親生病了，“我”回三重埔了，違背事實，目的是營造出一種說話人“我”因母親生病離開的假象，突顯其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

（二）故意為之

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在語義上，還蘊含“故意為之”的概念結構。“故意為之”指說話人的要求和聽話人所需完成的行為是有意識的，是為了達成說話人某種目的故意這樣做的，即行為上具有“有意性”。例如：

（13）殺價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兩，明天我殺價殺到六百兩，你就說老主顧沒辦法，答應下來。這樣做，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例（13）假設明天說話人殺價的情境，是未然的事件。事實上，該產品只能保持售價八百兩，不能殺價到六百兩。說話人提前支付了聽話人二百兩，要求聽話人做出說話人殺價成功的假象，該行為是說話人有意為之，其目的在于不讓“她”為說話人“我”心痛而故意這樣做，行為上具有“有意性”，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

（三）滿足需求

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在語義上還具有“滿足需求”的概念結構?！皾M足需求”指主體通過反敘實行為來掩飾不利于自身的要素，從而更好地滿足自身需求，達成自身目的。例如：

（14）你在定縣學校的事可一點不能露，露了一點就麻煩了。你就說剛從天津來，是我表妹李珍的同學。

例（14）聽話人“你”在定縣學校的事絕不能暴露，為了防止該事發(fā)生，說話人要求聽話人“你”說自己剛從天津來，是說話人表妹李珍的同學，通過該反敘實行為掩蓋其聽話人曾在定縣學校的真相，達成目的，更好地滿足說話人需求，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

四、引語補足語的人稱差異

Eifring（1988）指出，漢語中利用動詞表達反事實語義的方式，一般可以降低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符合中國人一貫的謙虛理念［10］?！澳憔驼fS”后所接的人稱代詞不同，其內涵也不同。

（一）第一人稱帶有請求意味

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后接第一人稱代詞時帶有請求意味，可以降低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例如：

（15）我現在就困境著呢。你就說我不在。

例（15）說話人“我”現在就處于困境之中，不愿面對他人的采訪，因此說話人“我”明明在此處，但需要聽話人去向他人說明“我不在此處”，以回避采訪，屬于反敘實，突顯說話人需求。例（15）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說話人“我”有回避采訪的需求，而自身不能親自去實行，需要聽話人“你”來幫說話人“我”做這件事。聽話人“你”作為回應采訪者的行為主體，對于說話人“我”回避采訪的需求，有權利接受也有權利拒絕，這就降低了說話人意見的重要性。因為有求于人而降低了個人意見的重要性，也符合中國人一貫的謙虛理念。

“你就說我……”突顯說話人“我”的需求，卻將行為主體轉移到聽話人“你”的身上，說話人喪失行為主動性，要借力聽話人滿足自身需求，因而降低個人意見重要性。而作為行為主體的聽話人有權接受或拒絕說話人的需求，進一步削弱了說話人“我”的個人意見的重要性。

（二）第二人稱帶有建議意味

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后接第二人稱時具有建議意味，反而可以提高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例如：

（16）你就說你尋找一份被送錯了的重要電報。明白了嗎？

例（16）聽話人沒有送錯電報，說話人要求聽話人說自己在尋找送錯的電報，突顯說話人需求，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說話人建議聽話人實施反敘實行為的目的在于讓聽話人借口尋找送錯的電報過程中掩蓋自己的真實意圖，屬于指導和命令，聽話人需要該建議指令下完成反敘實行為，滿足說話人的需求，此時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提高。

“你就說”后接第二人稱時突顯說話人“我”對于聽話人“你”的建議指導，此時聽話人將說話人的反敘實行為建議作為參考，甚至后續(xù)會聽從說話人的建議，執(zhí)行反敘實行為，因此第二人稱的建議意味使得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提高。

（三）第三人稱兼有請求和建議的意味

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后接第三人稱代詞時兼有請求和建議的意味，反而可以提高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例如：

（17）我實在不能再失去他了，征兵的過來，你就說他有嚴重的腿傷，根本走不了幾步路。

例（17）預設征兵情境，屬于未然的事件，說話人“我”不愿失去愛人，因而請求聽話人在征兵時說“他”有嚴重的腿傷，屬于反敘實，突顯需求，對說話人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該例中，說話人的反敘實需求兼具請求和建議的意味，一方面，說話人需要聽話人幫忙為愛人說明有腿傷的反敘實情形，具有請求意味。另一方面，為了達成不讓愛人入伍的目的，說話人建議聽話人用愛人有腿傷來搪塞征兵人員，具有建議的意味。此時建議面更大，因而說話人意見重要性提高。

“你就說”后接第三人稱，聽話人在說話人的請求和建議下能更好地完成反敘實行為，且對聽話人或說話人有利，使說話人的要求具有指導性，因而使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提高。

五、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的語用價值

在語用層面上，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說話人出于解決某種問題的需要或出于某種目的要求聽話人做出反敘實行為，以更好地適應現實狀況。其語用價值主要體現在現時的需要性、計劃的有利性、指令的針對性。

（一）現時的需要性

現時的需要性指出于現時情境的需要，說話人要求聽話人做出某種反敘實行為以解決某種問題或達成某種目的，滿足說話人需求。例如：

（18）記住，一旦有人抓住你，你就說姓胡。千萬不能說姓彭！

例（18）由于在現時的情境下，聽話人說出自己的真實姓氏會有生命危險，說話人出于現時需要，要求聽話人說自己姓胡，以達到保護好聽話人的目的，屬于反敘實。該例反敘實行為服務于說話人現時的需要。

（二）計劃的有利性

計劃的有利性指說話人對于尚未發(fā)生的事情所預設的反敘實計劃，對說話人或他人具有積極價值，但并不一定符合社會規(guī)范或對他人產生積極影響。例如：

（19）無可奈何，去就去吧，反正對孩子說好了，讓你出操，你就說是肚子疼，再不行，就去蹲茅坑，千萬別給他真賣力氣。

例（19）說話人預設孩子出操的情境，屬于未然的事件。孩子身體健康，說話人卻計劃讓聽話人孩子在出操的時候說自己肚子疼，通過這種方式不讓孩子受累，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說話人要求孩子所做的反敘實行為服務于說話人需求，其目的是為了不讓孩子受累，對孩子有利；但這種行為不符合訓練的目的，同時找虛假借口逃避出操賣力氣也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

（三）指令的針對性

指令的針對性指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中說話人所提出的反敘實指令、建議對該問題具有針對性。例如：

（20）千萬別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說，我陪著富善先生下鄉(xiāng)了，過幾天就回來！

（21）可孩子并不寬心，嘟囔著說：“明天早晨老師發(fā)現后怎么辦？”“你就說臨走關得好好的，以后玻璃怎么破的不知道?！?/p>

例（20）說話人“我”做了壞事，為了避免祖父知道，“我”要求聽話人“你”說聽話人陪富善先生下鄉(xiāng)了，屬于反敘實，突顯說話人需求，屬于積極反敘實用法。例（20）說話人的需求是避免祖父知道真相，針對這一問題，說話人要求聽話人做出聽話人下鄉(xiāng)的反敘實行為，對該問題具有針對性。例（21）孩子打碎了玻璃，不知道老師發(fā)現后該如何處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寬慰孩子，說話人要求聽話人孩子說臨走時關好了窗子，不知道玻璃碎了的原因，屬于反敘實，突顯說話人需求，具有積極價值。該反敘實行為對服務于問題的解決，具有針對性。

六、結語

綜上，句式“你就說S”有積極反敘實和非敘實兩種用法。從評價性角度看，作為反敘實句式，“你就說S”在句法、語義、語用層面有其獨特之處：在句法上，假設前件“如果……”是積極反敘實句式“你就說……”的前提條件，“你就說……”后所接的引語成分S具有述謂性，可直接加動詞短語、名詞、形容詞，都具有事件性或可以作為事件解讀，都是引語補足語。語義上，“你就說S”的概念結構包括反事實行為、故意為之、滿足需求三方面。“你就說”后的引語補足語具有人稱差異，“你就說”后接第一人稱代詞時帶有請求意味，降低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其后接第二人稱帶有建議意味、第三人稱代詞兼具請求和建議意味，提高說話人個人意見的重要性。語用上，“你就說S”對說話人具有積極影響，其語用價值主要體現為現時的需要性、計劃的有利性、指令的針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