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馨
《畫引》共三卷,是明末清初時期顧凝遠的畫學理論著作。顧凝遠(1581—約1655),字誕伯,號青霞,吳郡(今江蘇蘇州)人,顧九思之孫。《江蘇藝文志·蘇州卷》中載其:
少負驚才。承祖父蔭,絕遠紈綺,刻尚風雅,隱居不仕。筑室蘇城北廓齊門之花溪,愛蓄商周秦漢法物,多蓄圖書,博覽古今。畫師董巨,出入荊關,精于畫理。[1]
作為文人畫家,顧凝遠現(xiàn)存畫作并不多,幸有《畫引》流傳,才得以使人們了解他的畫學思想?!懂嬕凡粌H表達了顧凝遠的重要畫理內(nèi)容,還闡述了其畫理的生成過程??傮w來說,卷一是他對畫理的精辟論述與總結(jié),其性質(zhì)相當于為初學畫者提供的入門指南與技術參考;卷二是游記,是其畫理生成的重要基礎;卷三是題畫詩,是他對繪畫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內(nèi)容的文人化表達。
《畫引》卷一中計有兩篇《筆墨》。第一篇云:
以枯澀為基而點染蒙昧,則無墨而無筆。以堆砌為基而洗發(fā)不出,則無墨而無筆。先理筋骨而積漸敷腴,運腕深厚而意在輕松,則有墨而有筆。此其大略也,若夫高明俊偉之士,筆墨淋漓,須眉畢燭,何用粘皮搭骨?[2]157
在此,顧凝遠講述了兩種畫面“無墨而無筆”的情況:一是“枯澀為基而點染蒙昧”,指的是用枯墨勾畫出線條,在此基礎上用墨胡亂點染;二是“堆砌為基而洗發(fā)不出”,指的是在畫面中堆砌內(nèi)容,后用水墨洗染,卻出不來畫面效果。以上是兩種錯誤的筆墨畫法,前者會使得畫面呆板不自然,后者會使得畫面沒有精氣神。那么,正確的畫法是什么樣的呢?
顧凝遠提出,先要“理筋骨”,即用筆以淡墨立骨,梳理出山石的體面關系?!敖罟恰币辉~與“山石”相關,山石作為山水畫的主體,是顧凝遠首先要考慮的。“積漸敷腴”則是在山石的淡墨基調(diào)后,復加稍重一層的墨色。不僅指筆墨的循序漸進,也可能指逐步地添加細節(jié)。而后一句“運腕深厚而意在輕松”則是對畫家作畫狀態(tài)的要求,即蓄力于腕部,內(nèi)心保持輕松,才可以表現(xiàn)出筆墨的神韻。顧凝遠所繪《吳中名勝十景圖》中有一景便采用了這種畫法(圖1),表現(xiàn)得極為巧妙。畫的主要部分在前景,坡石以大塊墨色鋪寫,著意表現(xiàn)石的輕重、向背、明晦。山石的運勢從前景延伸至后景,用筆斜擦出若干長線條,略加點染出草木蔥蘢的景象,遠山一抹淡墨痕,很有江南的意境美。筆墨效果與景物意趣結(jié)合在一起,營造出一種平和淡蕩、空靈清遠的美學意境。
筆墨與氣韻存在著直接的聯(lián)系,卷一《畫引·枯潤》中提到:
墨太枯則無氣韻,然必求氣韻而漫羨生矣;墨太潤則無文理,然必求文理而刻畫生矣。凡六法之妙,當于運墨先后求之。[2]162
顧凝遠認為畫家對筆墨的把控決定畫面氣韻的表現(xiàn)??菽^多,畫面便沒有氣韻,但如果只追求氣韻,墨水過多,可能會漫出畫外,不易于控制;墨水過多,畫面便沒有紋理,但如果只追求紋理,便失去氣韻,形如刻畫。顧凝遠在文中也論述過“氣韻”:
六法中第一氣韻生動,有氣韻則自生動矣。氣韻或在境中,抑或在境外。取之于四時寒暑、晴雨晦明,非徒積墨也。[2]156
他認為氣韻是畫面生動的要素,氣韻不僅在畫境之中,還在畫境之外。氣韻源于自然,并不只是簡單地堆積水墨可以達到的。氣韻是表達畫境的精髓,與季節(jié)、氣候、天氣相關。以圖1為例,從樹木叢生的一派生機氣象中,可以判斷在春夏,此季節(jié)江南多煙雨,云霧的藝術表現(xiàn)成為畫面氣韻成敗的決定因素。卷三《畫引·戲與山中人》中,記錄了顧凝遠把握氣韻的一次嘗試:
圖1 〔明〕顧凝遠 吳中名勝十景圖(局部) 紙本水墨 原作尺寸30.5×52.5cm 蘇州博物館藏
醉眼畫溪山,腕中若有見。
燈光自搖奪,筆墨無漫羨。
持此以謝君,君常茶我便。
今后勿復茶,一尊清可戀。
醉我山中花,為君洗良硯。[2]292
這首五言律詩表達了他作畫時的狀態(tài)與情感。第一句便對上《畫引·筆墨》中的“運腕深厚而意在輕松”,第二句的“筆墨無漫羨”與上文“求氣韻而漫羨生矣”相合。筆墨與氣韻在畫家的手中融合,相生相成,隨著情感的起伏而變化,是可謂絕佳經(jīng)驗。
由民國吳辟疆《畫苑秘笈》中所收入《畫引》內(nèi)容里的批注說明可知,還存有一篇《筆墨》,在《論地》后,但缺失了。雖有遺憾,但我們?nèi)钥梢钥闯鲱櫮h對筆墨是極為重視的。他把筆墨與氣韻緊密聯(lián)系起來,氣韻成為筆墨表現(xiàn)的目標。
在《畫引·生拙》篇中,顧凝遠用了五段篇幅進行論述,第一段講述了“生”“拙”“熟”“工”的關系:
畫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復生矣。要之爛熟、圓熟又自有別,若圓熟則又能生也。工不如拙,然既工矣,不可復拙。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則雖拙亦工,雖工亦拙也。生與拙惟元人得之。[2]162-163
所謂“畫求熟外生”,意為作畫應該要達到圓熟而生的地步。這里的“圓熟”,可以理解成“生”的條件。學者大多認為“畫求熟外生”是董其昌所提“畫須熟外熟”的翻版,其實兩者是存在著本質(zhì)區(qū)別的。在顧凝遠眼中,“熟”分為“爛熟”和“圓熟”,兩者亦不相同?!皥A熟”與“生”共存,而“爛熟”卻不可以。他指出作畫應追求拙意,畫面才會出新意。隨后的第二段,他對“生拙”作出進一步論述,認為生拙的最直接體現(xiàn)是初學畫時“仿書童稚”“聊自抒其天趣”:
學者既已入門,便拘繩墨,惟吉人靜女,仿書童稚,聊自抒其天趣,輒恐人見而稱說是非,雖一一未肖,實有名流所不能及者。生也?拙也?彼之生拙與入門更自不同,蓋畫之元氣苞孕未泄,可稱混沌初分,第一粉本也。[2]163
顧凝遠認為初學者的生拙畫法與畫家故意而為的生拙不同,是“名流所不能及”的“第一粉本也”。元人是表現(xiàn)生拙畫風的代表群體,他在下文的三、四段提到:
元人所以生且拙,蓋臊羯之世,雖有宋唐名跡,藏伏不出,故一時風雅之流相與戲弄文墨,別立宗派,世運文明不在朝而在野,遂為千古典刑耳。[2]163
元人運筆生,用意拙,有深意焉。善藏其器,惟恐以畫名,不免于當世。惟松雪翁,裒然冠冕,任意輝煌,與唐宋名家爭雄,不復有所顧慮耳,然則其仕也,未免為絕藝所累。[2]163-164
他認為元人畫家表現(xiàn)生拙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相關。元代處于異族統(tǒng)治之中,唐宋名跡藏于宮中,不見于世。畫家為表達內(nèi)在情感而寄托于筆墨風雅,形成“運筆生,用意拙”的畫風?!吧尽蹦藘?nèi)斂之畫法,為處世之道。顧凝遠所繪《吳中名勝十景圖》中的一幅是他學習元畫的典型(圖2)。全圖以元人的披麻皴筆法作畫,筆法生拙,風格郁茂幽淡,畫面隨處可見元四家的痕跡。最后一段是顧凝遠對“生拙”的總結(jié):
圖2 〔明〕顧凝遠 吳中名勝十景圖(局部) 紙本水墨 蘇州博物館藏
然則何取于生且拙?生則無莽氣,故文,所謂文人之筆也;拙則無作氣,故雅,所謂雅人深致也。[2]164
他認為“生拙”是文人雅士的藝術標志,成為后代品評文人畫作的基準之一。
顧凝遠在卷一中有《畫引·傳神記》一篇,他引蘇軾之論,提出了天地“傳神”的觀點:
東坡此記可為傳神之祖,故全錄之?!皞魃裰y在目。顧虎頭云:‘傳形寫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顴頰。’吾嘗于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吾也。……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頭云:‘頰上加三毛,覺精采殊勝?!瘎t此人意思,蓋在須頰間也?!巩嬚呶虼死?,則人人可以為顧、陸。”
后生學問粗疏,……安知所為意思哉?不知天地間峙者峙,流者流,生動者生動,各自含其意思。意思不可即得,讀此篇而意思于是乎津津可尋求矣。特欲尋求其意思,非敢以先輩巨公文渾入瓦礫也。[2]173
蘇軾認為只要在畫面中表達出“意思”,便可傳神。所謂“意思”,即人物的主要特征。顧凝遠把蘇軾稱為“傳神之祖”,顯然是贊同“意思傳神”。與蘇軾不同的是,他擴大了“意思”的范圍,認為天地萬物也含有“意思”,值得畫家尋求。他為尋求“山水傳神之意”作出了實踐,在卷一《畫引·興致》中記述了他的探索過程:
當興致未來,腕不能運時,徑情獨往,無所觸則已?!笃溆囊庵?,而畫之生趣出矣。此亦錦囊拾句之一法。[2]138
“幽意”是顧凝遠表現(xiàn)山水畫的目標,也是使山水傳神的一個美學方面。他提到,當作畫的興致沒有到來時,可以獨身一人隨心去到一個地方盡情游覽,直到對眼前景色沒有了內(nèi)心觸動為止。這種尋求“幽意”的過程,需要畫家?guī)е詈竦那楦泻涂陀^的眼光,去深入體悟與感受。卷一《畫引·畫柳》中提到了趙孟頫得其幽意的成功案例:
唐宋人畫柳,各極其雕縷。風情月韻,秋靄春陰,無不有奪目之趣。惟趙松雪《水村圖》,濃淡墨一抹而已,幽意無窮,洵推逸品。[2]194
顧凝遠把唐宋畫家所繪柳樹與元代趙孟頫《水村圖》中的柳樹作比較,認為前者雖然可以在視覺上先吸引人眼目,但不及后者隨意涂抹,筆墨自然,而得其幽意。
綜上所述,顧凝遠的畫理內(nèi)容論及筆墨、氣韻、生拙、傳神等諸多方面,皆具有獨特的畫理見解。他提出畫面“有墨而有筆”先要用筆以淡墨梳理出山石的筋骨,后層層積染,循序漸進。他強調(diào)畫家作畫要心中有數(shù),下筆才會放松。他把筆墨與氣韻聯(lián)系起來,認為山水畫具有氣韻的關鍵在于充分觀察大自然的四時季節(jié)變化,在作畫時注意控制水與墨。顧凝遠極力推崇畫面應具有“生拙”之意,致使它成為元畫乃至文人畫的重要特點。他還把蘇軾所述“意思”從人物畫上升到山水畫,重視尋找山水之幽意。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最早出處可能是在宋代《王直方詩話》中:“信乎,不行一萬里,不讀萬卷書,不可看老杜詩也。”[3]這句話原本是對詩人的要求,但到了明代,逐漸轉(zhuǎn)向?qū)Ξ嫾业囊蟆?/p>
董其昌在《容臺別集·畫旨》中曾提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以使山水傳神:“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成立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保?]他認為畫家“氣韻”難以習得,但可通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使得畫面生動傳神。
顧凝遠在《畫引·讀書》中,提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解畫理,其云:
古人讀萬卷書,胸中具有光岳氣象,若歷覽名勝,益能抒寫綜博,即不畫解畫理。故古今賢達游覽記或曰此荊、關,或曰此董、巨,或曰二李金碧,或米家山,黃癡倪懶往往暗與道合。無它,其深有得于中也。愧余素懶讀書,而衰年多累,未能遠臻五岳,近窮吳會,安敢伸紙輒言畫哉?……博物遠游不可缺一。[2]142-143
他認為古人通過讀書與行路不僅可以“胸中具有光岳氣象”,還可以“抒寫綜博”,雖然沒有致力于繪畫創(chuàng)作,但對于繪畫的原理卻可以得到解惑。在游覽名山勝景時,人們可能會遇見雄壯渾厚的北方山水(荊浩、關仝)、天真秀媚的南方山水(董源、巨然)、光鮮亮麗的金碧山水(李思訓、李昭道)、煙云縹緲的江南山水(米芾、米友仁)等等,這是行路帶給他們精神上的審美愉悅,也是從書中讀得的畫史知識。
顧凝遠與董其昌對讀書行路都持有肯定態(tài)度,但前者為“解畫理”,后者“為山水傳神”,他們在目的上存在差異?!敖猱嬂怼笔菍L畫理論的理解與掌握,而“為山水傳神”是對繪畫創(chuàng)作的追求與超越。
顧凝遠反復強調(diào)讀書的重要性。在《畫引·問書》中,曾勸誡問畫少年應多讀書:
一少年問畫于余,余曰:“此間無畫,子第歸,買鵝溪絹百尺,讀鮑明遠《大雷岸貽妹書》,有唐宋名家數(shù)十粉本在?!保?]148
這位少年向顧凝遠詢問畫作,他回答道:“這里沒有畫,你回去買百尺鵝溪絹,再讀鮑明遠《大雷岸貽妹書》,就會出現(xiàn)數(shù)十本唐宋名家的粉本。”這是勸少年多讀書。“鵝溪絹”是唐宋畫家畫作的代名詞之一,它產(chǎn)于四川省鹽亭縣鵝溪。在唐時為貢品,宋人作書畫多用此絹帛。如果想看見唐宋名家粉本,需要讀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才可以領悟到。他在《畫引·讀史》一篇中,提出讀書讀史可以使畫技得到精進,甚至可以實現(xiàn)一“變”:
余讀太史公史書一編,……無一篇一句一字之重復,阨塞淺露之痕,儼然一幅長江萬里圖。而古來圖長江萬里者,未盡其妙,抑未嘗讀太史書也。余竊探其居,要不過一善變。變則化,化人之文與化人之畫,一而已矣,而之文之畫孰有幾于化。如太史公哉,學者僅窺半豹,未睹全龍。[2]160
顧凝遠把司馬遷的史書比喻成一幅《長江萬里圖》,認為書中自有山河壯麗,光岳氣象。繪畫參考自然造化,也應參照書中造化。司馬遷用筆一字一句,極其筆性成千言萬語,跌宕起伏,浩如書海;畫家用筆一涂一抹,極其筆性成萬尺畫幅,山巒起伏,浩如云海。他甚至說道,不讀史書難以畫成《千里江山圖》。
行路的目的為“尋思畫理”,顧凝遠在《畫引》卷二的游記中再次提到:
前所作游記,諸篇雖無關于畫,而尋思畫理。[2]258
《畫引·石湖游次言畫》中,記述了顧凝遠與其好友呂子傳游覽石湖,“尋思畫理”的經(jīng)歷:
一日,子傳杖履,余道人裝,再命寺僧徹然隨出寺,……徐上嶺湖,光掌平如鏡,子傳曰:“畫在是矣?!庇嗖蝗唬唬骸霸谏綖l,湖無此蜿蜒迭翠。枕波寫照彼空明者,安所藉手?!薄觽髟唬骸笆菐X,可畫也。”余曰:“嶺有之,無他奇。此數(shù)株栗山中,所未選也?!薄制嬖茐?,星斗懸,子傳跳擲如猱曰:“畫不在此石乎?”余唯唯否否。……東瞻出日,西瞰太湖,如赭水,天極目。子傳大叫,曰:“七十二峰,非畫乎?”余又不然,子傳怫然起,而罵曰:“若言果盡信乎?何獨吾言,而盡反之,面僧以辱我?!庇嘣唬骸皩⒆訜o怒,子所見七十二峰,其渾而入之青旻乎?……要以澄懷味像、含道應物,不物物賦形,輒犯主位。何獨于畫?”[2]205-207
顧凝遠與呂子傳尋景作畫,輾轉(zhuǎn)于嶺瀕,行歷于林塢。游山行路了許久,也未尋得畫處,惹得子傳很不愉快。但顧凝遠卻豁然說道:我們所見之景只是天地中的一小部分,只夠愚公掘土卻不能移山?!覀儜撿o心體會萬物,心懷正道,順應它們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為世間萬物賦予形態(tài),不擅自冒犯自然造化。呂子傳轉(zhuǎn)怒為喜,以唐代雍陶《題君山》一表心境,贊嘆大自然的偉大,思索自身的渺小。
通過行路觀景,可以擴寬我們的視野、心胸與思維,使我們具備大局意識。選景入畫,先深入大自然,全身心體悟感受,山水丘壑形于胸中,畫理自然出現(xiàn)了,這便是行路教給我們的道理。他所繪《吳中名勝十景圖》中的另一景(圖3)與上述游記呼應。畫面中的僧舍寺廟、讀書草堂,可能是文中所提的“治平僧舍”。前景松林樹木掩映寺廟,中景畫一人持杖行路,可能畫的是“子傳杖履”。整幅畫面蕭散疏淡,甚得山水幽意。
圖3 〔明〕顧凝遠 吳中名勝十景圖(局部) 紙本水墨 蘇州博物館藏
顧凝遠基于對讀書與行路的親身實踐,認為二者可解畫理。反之,畫理的產(chǎn)生離不開讀書與行路的思索過程。讀書可以使畫家博聞綜藝,產(chǎn)生對畫理更深的理解。行路可以使畫家自然山水成于胸中,達到“天人合一”的畫境。
歷代對“詩畫”這一命題的論說屢見不鮮。最早的“以詩作畫”可追溯到東漢,魏晉南北朝的畫家多引用《詩經(jīng)》中的詩意作畫。唐代詩人兼畫家王維便是詩畫融合的突出代表者,致使蘇軾對其畫作《藍田煙雨圖》作出這樣的評價:“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p>
顧凝遠在《畫引·王摩詰》中提到,王維作為詩人,不僅其詩可以入畫,其人也可以入畫,體現(xiàn)了他“以詩思畫”的畫學理念:
商璠云摩詰詩:“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比坏 奥淙丈剿?,漾舟信輕風”及“澗芳襲人衣,山月映石壁”而已?!旨雌溽跻牍鞯冢牧嫒搜b進主前,撥琵琶彈《郁輪袍》一曲,主動顏色,便為周昉一幅名畫矣。摩詰通身是畫,不必詩也。[2]176
商璠(殷璠)曾在《何岳英靈集》中評價王維的詩“意新理愜”,但顧凝遠卻認為商璠只是取王維《藍田山石門精舍》詩中的兩句,并不能使人信服。顧引用《集異記》中記述的一段趣事:王維變裝樂人為公主彈奏琵琶,一曲便能吸引公主的注意。他認為這一名場景可以被周昉畫入,必成一幅名畫。王維對于顧凝遠而言,已不單純是文字記述的人物了,而是可以作為入畫的藝術符號。
在《畫引·孟浩然》中,他提到畫家在畫面中表現(xiàn)出詩意是不容易的:
“秋月新霽”,此詩題,亦畫題也。曰:“微云澹河漢,疏雨滴梧桐?!彼鶠榍屙?,生于琳瑯,可聲聞不可跡。象摹之者,或上自摩詰,次及倪高士、趙承旨輩,高情逸興,庶可幾之。其他未之許也。[2]177-178
顧凝遠認為孟詩可以表達出詩中聲響,但在畫中描繪出聲響是具有難度的。只有王維、倪瓚、趙孟頫或許可以做到,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以上便是顧凝遠“以詩思畫”的心路歷程,這里的“詩”指的是古詩、舊詩,“畫”指的是新畫。他強調(diào)畫理的領悟需要古詩文的啟發(fā)。他在文中大量引用唐代詩文,以古詩中所表達的意象,啟迪畫家通過想象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
《畫引》卷三是顧凝遠的題畫詩集合,多為五言詩和七言詩。在這些題畫詩里,他詳細記述了作畫背景、畫面內(nèi)容、心境感受等等。此卷反映出畫家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對畫理的生成起到了重要作用。這是卷一、卷二所不能代替的。卷三中記述了顧凝遠有關山水、花鳥的畫冊,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虞山紀游冊》(共八幀)、《寫生六冊》、《寫生八冊》,都是曾題在畫作上的詩句,表達他當時的創(chuàng)作感想。
在《畫引·范山人》一篇中,顧凝遠闡述了題畫詩對畫作的重要影響:
詩有題畫而著畫者,有不題畫而著畫者,又有題畫而不著畫,而語語皆畫者。非畫意,是畫神也。[2]188
他認為,題畫詩與畫作之間存在有三種情況:一是有題畫詩的名畫,他舉例盧綸題跋范寬山水畫,名詩配好畫,使得畫作更加出色;二是沒有題畫詩的名畫,雖然是好畫,但是沒有題畫詩,看久了也就沒有韻味了;三是有題畫詩,但沒有畫。在《畫引·壁畫》中,他還引用唐代兩位著名詩人的題畫詩來表達“畫中有詩”的意趣:
《壁畫》
古來題畫者不一,然皆忬情寓意而點綴贊嘆,畫中一兩語即自題。所畫亦類如是,必如杜子美《題韋偃雙松圖歌》:“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蚜罘魇霉饬鑱y,請公放筆為直干?!保?]178
題畫詩是在畫作完成之后的工作,旨在舒緩心情、寄托意愿、點綴畫面、表達贊嘆。杜甫題跋韋偃《雙松圖》一樣,大篇長論,字字珠璣,表達對韋偃筆精墨妙的極大贊嘆:
《觀于舍人壁畫山水》
如見兩公畫時之精神意趣,而后畫中之精神意趣亦淋漓動蕩于筆墨間,要之兩公力量或不至如是,而題者之精神意趣亦索然槁矣,是知畫中有詩,而后詩中有畫。[2]178
從此文中,我們依然可以體會出王季友與于舍人的精神意趣與高超畫技。相反,如果畫家畫面不足以傳神逼真,那么題畫者也不會寫出這么美妙的詩了。這便是顧凝遠所理解的作畫者與作詩者之間的相輔相成。
顧凝遠的詩畫觀可以明確概括為兩條主要形式——以詩思畫和以詩題畫。這兩種詩畫形式可以總結(jié)成一種文化發(fā)展規(guī)律,即詩→畫→詩,即古詩作新畫,新畫賦新詩。詩文與繪畫的發(fā)展是相輔相成的,兩者也構(gòu)成了文人畫的兩翼。
顧凝遠《畫引》是明末畫論體系下的一部重要理論著作,體現(xiàn)出對文人畫理的重要闡述與實踐過程。所反映的畫理與當時的文化風氣息息相關,尤其是繪畫的文學性趨勢日益凸顯。他認為“筆墨”決定“氣韻”的生發(fā);他強調(diào)“生拙”,并把它作為文人畫的標志;他把人物畫“傳神”之“意思”運用到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中。在他心中,讀書與行路的終極目標還是解畫理。作為文人畫家,顧凝遠對詩畫關系的理解體現(xiàn)在“思”與“題”上,前者指的是以古詩中所表達的意象、意境進行構(gòu)思而形成藝術創(chuàng)作;后者指的是在新畫上題新詩,以表畫家內(nèi)心感受,也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詩畫交互規(guī)律,也促成了畫家的分歧。繼沈周、文徵明之后,畫壇漸分為兩派——文人畫和匠人畫。文人畫繼承了沈文的衣缽,與院體畫、匠人畫、作家畫對立。在這個畫家分道的無意識時代,顧凝遠的使命是讓初學畫家加入到文人畫的行列,因此《畫引》便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