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曉勇
“篆籀”字體概念出現(xiàn)得很早,許慎《說文解字敘》就提到了“篆書”和“史籀大篆”,而作為審美格調(diào)出現(xiàn)的“篆籀氣”,是被北宋黃庭堅、米芾、黃伯思激活的一個概念,激活的人文環(huán)境因于宋代金石學的興起,但篆隸的熔鑄力被充分激發(fā),則際會于清代碑學。
米芾在《自敘帖》中說:“入晉魏平淡,棄鐘方而師師宜官,《劉寬碑》是也。篆便愛《詛楚》《石鼓文》。又悟竹簡以竹聿行漆,而鼎銘妙古老焉?!庇捎趯ψ`審美有著深切的體悟,他在《海岳名言》中提出了“篆籀氣”的概念,其云:“與郭知運①《爭座位帖》(圖1),有篆籀氣,顏杰思也?!边@句評語的引用率非常高,一是因為米芾所說,其次是評價顏真卿的書法,但仔細推敲一下,卻有蹊蹺。眾所周知,顏氏家族以小學傳家,從顏之推、顏師古、顏元孫,到顏真卿,都極為重視文字的源流與正俗,在顏真卿諸多楷書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遵從古文字結(jié)構(gòu)的傳統(tǒng),以此而言,顏楷無疑有“篆籀”的影子。但米芾恰恰對顏楷針砭極甚,認為“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之所以有此評價,是因為顏楷在筆畫組構(gòu)上“安排費工”。而米芾在《寶章待訪錄·顏魯公、郭定襄〈爭坐位第一帖〉》中又提到:“(《爭座位帖》)禿筆,字字意相連屬,飛動詭形異狀,得于意外也。世之顏行第一書也?!苯Y(jié)合這些材料可以推測,米芾褒揚的“篆籀氣”更多偏指自然圓活、縱逸爛漫、時出奇趣的篆籀體勢美,它和固守篆籀結(jié)構(gòu)字形(隸古定)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與“排字”之法更是對立。那么,在米芾眼中,“篆籀氣”除了體勢因素外,是否也包含有筆法要素?米芾的《海岳名言》曾論顏楷筆法:“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所謂“一筆書”無疑指單一的中鋒用筆,從米芾的表述看,其對“一筆書”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但他又肯定了《爭座位帖》的“禿筆”之韻?!督B興米帖》中收錄有米芾的篆書(圖2),形態(tài)生動多姿,筆法起收含蓄,中側(cè)兼用,輕松自如。可見,米芾所謂“篆籀氣”中的用筆美包括了含蓄與圓活兩個特征?!岸d筆”是藏鋒內(nèi)斂筆法,與“二王”的外耀鋒芒區(qū)別很大。但“禿”并不是無趣無味,而是逆藏筆勢,含意于內(nèi),以意相連,是大減之法。從一定角度說,米芾“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的觀念是此法的延伸,也是“篆籀氣”的一個注腳。
圖1 [唐]顏真卿《爭座位帖》(局部)
圖2 [宋]米芾《紹興米帖》(局部)
稍晚于米芾的黃伯思精通古學,他提到了“篆籀意象”的概念,同時也將此法與唐以后的“姿媚”書風作了比較,以此彰顯古法之重。《東觀馀論·跋陳碧虛所書相鶴經(jīng)后》云:“自秦易篆為佐隸,至漢世去古未遠,當時正隸體尚有篆籀意象。厥后魏鍾元常、士季及晉王世將、逸少、子敬作小楷,法皆出于遷就漢隸,運筆、結(jié)體既圓勁淡雅,字率扁而弗橢。……至陳、隋間,正書結(jié)字漸方,唐初猶爾。獨歐率更、虞永興易方為長,以就姿媚。后人竟效之,逮不及二人遠甚,而鍾王楷法彌遠矣?!秉S氏的“篆籀意象”與“篆籀氣”概念相近,但也略有區(qū)別?!皻狻奔达L格、品格,“意象”側(cè)重于“象”,強調(diào)書法形象的意蘊美,帶有更為明顯的主體性。書法藝術(shù)源遠流長,美感豐富多樣,黃伯思從主體性的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了古法中篆籀意蘊美的重要價值。在黃氏眼中,篆籀古法用筆圓勁活潑,自然無作,結(jié)體呈團狀,張力內(nèi)聚。“姿媚”之書在結(jié)體上則與古法相左,他用“易方為長”的措辭描述了“姿媚”的特征。小篆盡管體勢趨長,但其筆勢內(nèi)聚,而作為“姿媚”之書代表的歐、虞楷書,明顯呈現(xiàn)出筆勢外揚的放射形態(tài),因此結(jié)體中筆勢是否呈內(nèi)聚式的團狀,是評判古法存留的一個重要標準。在黃氏這段話中,篆與隸的古法關(guān)系也值得關(guān)注。他認為,兩漢離古不遠,隸書傳承了“篆籀意象”,而鍾、王等人的書法因承傳了隸法,故與唐以后的“姿媚”之書有極大的區(qū)別。在黃伯思的認識中,隸意是“篆籀意象”的延伸,論篆籀不能缺少對于隸書的討論。從文字使用的時代性而言,唐代以后,楷、行、草是今體書,而篆籀與隸書則成為古體書,隸書脫胎于古文字,篆籀與隸書自然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與“篆籀氣”“篆籀意象”并行的另一個概念是“篆隸筆意”②,楊賓的《大瓢偶筆》也稱之為“秦漢意”,篆意與隸意是明清以來書家孜孜以求的書法“古意”,而諸概念中篆籀的意蘊美無疑是最根本、最重要的。
對于“篆籀氣”,米芾評價為“杰思”,認為這是《爭座位帖》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shù)手法。提煉各體意趣,強調(diào)書體互通的觀念,六朝以來的書論中多有提及。例如,偽托衛(wèi)鑠(一作王羲之)的《筆陣圖》云:“又有六種用筆:結(jié)構(gòu)圓備如篆法,飄揚灑落如章草,兇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特立如鶴頭,郁拔縱橫如古隸。”所謂“結(jié)構(gòu)圓備”不僅指分布勻凈周全,同時也包含有線條形態(tài)勻暢的因素在內(nèi),故也歸于用筆一類。但這些論述僅限于技巧兼通的層面,宋以后,文人書法創(chuàng)作的審美主體意識大大增強,書家們開始從書法本源探究書法審美意趣的問題。例如,黃庭堅在《跋此君軒詩》中提到:“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耳,不知與蝌蚪、篆、隸同法同意。數(shù)百年來,唯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余三人悟此法可。蘇才翁有悟處而不能盡其宗趣,其馀碌碌耳?!秉S庭堅的草書獨樹一幟(圖3),其打破了傳統(tǒng)草書的體勢,大戟長槍,擒縱自如,此外他更是吸收了“蝌蚪、篆、隸”筆意,融入草書表現(xiàn)中去,極大豐富了草書的筆法。時人作草,大多從仿效筆形入手,少趣乏味,而黃庭堅則強調(diào)“筆”(筆意)才是草書的靈魂。那么何為筆意的“宗趣”?黃庭堅認為篆、隸古法才是本源,這個源不僅是各種筆法技巧的根本,同時也是書法審美趣味的堂奧。而很多學草者,并不懂得草書“與蝌蚪、篆、隸同法同意”,因而只能“碌碌”了。黃庭堅、米芾、黃伯思等人都提到了古文字書法的審美意趣,與前人相比,他們的貢獻也是顯見的。《筆陣圖》只將“篆法”列為六種用筆之一(孫過庭《書譜》也承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而黃庭堅等人則把“篆隸意”“篆籀氣”提升至書法形式美的根源性要素,顏真卿行書偉大的創(chuàng)造性也在于激活了這一古典要素,拓寬了書法表現(xiàn)的門徑③。
圖3 [宋]黃庭堅《廉頗藺相如列傳》(局部)
元代以來,篆隸字法與書法審美的重要性屢屢被書家評述,其內(nèi)涵也逐漸得以豐富。例如,元末張紳的《法書通釋》云:“善書者筆跡皆有本原,偏旁俱從篆隸。智者洞察,昧者莫聞。是以法篆則藏鋒,折搭則從隸。用筆之向背,結(jié)體之方圓,隱顯之中皆存是道。人徒見其規(guī)模乎八法,而不知其從容乎六書?!睆埵蠈ψ`的認識比宋人更全面,他認為今體書不僅須在結(jié)構(gòu)上遵從篆隸,筆法與內(nèi)蘊更要上溯篆隸,即從“八法”追“六書”。張紳從書法本體的角度對篆隸書法的價值進行了評價,發(fā)掘了書法美的本原,也為學書者指明了路向。正如傅山所云:“不知篆籀從來,而講字學、書法,皆寐也,適發(fā)明者一笑。”④書法本是字學的升華,篆隸筆意更是書法筆法的源泉,明清之際當這一理路與樸學研究、訪碑問石、篆刻創(chuàng)作等諸多人文要素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時,篆隸筆意成為碑學真正的“發(fā)動機”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碑學是清代書法史上重要的風格流派,什么是碑學的理論內(nèi)核?這一焦點問題被研究者反復辨析。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研究視角的不同,也促成了不同見解的生成。對于碑學的內(nèi)涵,有三點值得深入探討:一、任何一個理論體系均有內(nèi)核,如果碑學能成為一個理論體系的話,它的內(nèi)核與外延是什么?二、碑學的命名因材質(zhì)而起,材質(zhì)及其延展性變化在書法風格流變中的作用力究竟有多大?材質(zhì)與書風是否存在必然聯(lián)系?三、與帖學相區(qū)別,碑學的核心審美特征是什么?上述問題如不細究,對于碑學的認識終究模糊。
至于碑學名稱的緣起,我們往往以阮元的“兩論”(《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作為重要的理論標志,但對碑與帖(墨跡)各自文化與審美特征的討論卻早已有之。據(jù)傳羊欣的《采古來能書人名》記載:“鍾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歐陽修則在《集古錄跋尾》中精辟闡述了法帖的特點:“余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馀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披卷發(fā)函,燦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tài)如無窮盡,使后世得之,以為奇觀,而想見其為人也?!北c帖⑤原本是兩種實用性極強的書刻載體,由于相應文化作用力所致⑥,碑與帖或書或刻,其風格也會存在很大的差異?!版R書三體”之首的“銘石之書”即刊碑字體(圖4),其書丹的字體及審美風格也應符合莊重的銘石文化要求,這種情況與周代青銅銘文鑄刻非常相似。在西周青銅器上,我們可以看到“子子孫孫永寶用”的套語,同樣也能在很多漢碑中找到“刊石立表”的例證,其謹嚴厚重的氣象一脈相承。因此,盡管碑學是清代盛行的書法流派,但其根源則是古代的銘刻文化,了解銘刻文化的審美特征,無疑有助于闡揚碑學的相關(guān)問題。比如明清之際,有的學者將石刻與墨跡各自的特點進行了比較。馮班《鈍吟書要》云:“先學間架,古人所謂結(jié)字也;間架即明,則學用筆。間架可看石碑,用筆非真跡不可?!苯Y(jié)合馮氏相關(guān)的文獻看,此處或指唐楷的間架,那么石碑楷書的間架和真跡(墨跡)有何不同?這就離不開銘刻文化的作用力,也正因此,二者之間才有了矜嚴莊重與活潑靈動的風格差異。日本學者荒金大琳曾將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的原碑照片與宋拓本進行過比較研究(圖5),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碑中有大量字例存有修正線,比如“垂”字的橫畫原本短促,但修正后則向左側(cè)伸展等。修正線從何而生?這是史家考證的工作,但無可非議的是,大量的修正使得褚字的間架趨于矜嚴靜穆。銘石書的文化傳統(tǒng)是碑學重要的內(nèi)核之一,正如阮元《北碑南帖論》所說:“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jù)其勝。”碑派書風中的雄強、渾厚、矜嚴、瘦硬等審美特征均與此相關(guān)。
圖4 [曹魏]《受禪表》(局部)
圖5 [日本]荒金大琳編《雁塔圣教序》(局部)
阮元“兩論”的核心思想是強化以篆隸為源頭的書風承傳脈絡,他認為如不追溯書法之源脈,就不能分清書風流派,而這個根源即是篆隸古法(包括章草)。那么碑學體系內(nèi)含括有哪些書體?這些書體之間的關(guān)系又是如何?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提到了“今學”的概念,他說:“吾今判之:書有古學,有今學。古學者,晉帖、唐碑也,所得以帖為多,凡劉石庵、姚姬傳等皆是也。今學者,北碑、漢篆也,所得以碑為主,凡鄧石如、張廉卿等是也。”此處的“今學”即碑學,指咸、同時期的書法風尚,包括北碑與篆隸。沙孟海在《近三百年書學》中則認為:“通常談碑學,是包括秦篆漢隸在內(nèi)的”,但為了表述便利,他將“碑學——以魏碑為主”單列,而把“篆書”與“隸書”分設,此外還有“顏字”一節(jié)。與二者相似的觀點還有不少,此處不贅述。結(jié)合已有的文獻可以看到,學界對于碑學內(nèi)涵的認識有三類見解。其一,北碑為碑學研究的主要對象,但康有為認為還要延伸至南朝、隋代的石刻書跡,《廣藝舟雙楫·碑品第十七》中就將《爨龍顏碑》《曹子建碑》《賀若誼碑》等書跡列入。其二,碑學含括了篆隸、章草與北碑。篆隸是北碑的淵源,這一點“兩論”闡述得非常清晰。阮元崇尚質(zhì)實的經(jīng)學研究,對于書法流派也主張返古溯源,其云:“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而蔡邕、韋誕、衛(wèi)覬、張芝、杜度篆隸、八分、草書(章草)遺法,至隋末唐初,猶有存者?!薄斑z法”即是古法,包括篆隸和章草,隸意更是阮元極力標舉的今體書筆法意趣之源。章草承傳了隸意,其在碑學中的根本性位置也不可忽視。如在北派體系中,阮元重點提到了索靖,從源流發(fā)展強調(diào)了章草的地位。盡管沙孟海在《近三百年書學》中將“碑學——以魏碑為主”和“篆書”、“隸書”分列,但這只是為了行文方便而作出的板塊區(qū)分,在他的碑學體系理念中,篆隸與北碑是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他提到:“從前的人,本來并沒有所謂‘碑學’,嘉道以后,漢魏碑志,出土漸多,一方面固然供給幾位經(jīng)小學家去做考證經(jīng)史的資料,又一方面便在書學界開個光明燦爛的新紀元?!薄皾h魏碑志”即包括漢隸與北碑,二者俱屬于銘石書,風格上也有明顯賡續(xù)關(guān)系。從歷史發(fā)展看,漢隸與成熟魏碑之間有一個不可忽視的時間段——十六國和北魏平城時期,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幾件頗具拙樸奇崛意趣的名作,如《鄧太尉祠碑》(前秦建元三年)、《廣武將軍碑》(前秦建元四年)(圖6)、《太武帝東巡碑》(北魏太延三年)、《中岳嵩高靈廟碑》(北魏太安年間)(圖7)等,其風格也獲得了清代碑學家的高度評價,像《中岳嵩高靈廟碑》就被康有為譽為:“北碑近新出土以此為古雅第一。”(《廣藝舟雙楫》)。這些書跡的風格介于隸楷之間,古意盎然,充滿張力,其書刻特征恰能夠填補我們對于碑學審美意趣的整體性認識。漢隸的古樸自然,緩按急挑,又如何演化為北碑的雄強勁???銘石書的深厚傳統(tǒng)、書體演進的交融性特征無疑是我們關(guān)注的焦點。叢文俊在《關(guān)于漢代出土金石磚瓦文字遺跡之書體與書法美的問題》一文中提到了“尚方大篆”與“舊體銘石書”的概念,此文的學術(shù)價值不僅在于提出重點問題,為當代碑學研究梳理了由篆隸到“洛陽體”的風格承傳,更彰顯了篆隸筆意在碑學發(fā)展過程中的基因承傳力量。其三,馬宗霍等學者主張將清代碑學劃分為唐碑與北碑兩期,而康有為在碑學理論闡述中,則明確提出“卑唐”的觀點,那么為何在碑學中唐碑與碑學的關(guān)系難以厘清?其中離不開三個因素:一、銘石書的傳統(tǒng)在唐碑中保留了下來,如唐代碑志的碑額和志蓋的書體就一般采用篆書;二、不少唐碑名作(尤其是初唐時期)含有了北碑的書體特征;三、書家取法與自化的差異。清代中后期的伊秉綬、何紹基等碑名學家,取法唐楷,功力深厚,但同時他們又深受篆隸與北碑的影響,因此其筆下的唐楷風格呈現(xiàn)出與篆隸、北碑深入融合的特征。人文環(huán)境的變化,造成了清代中后期唐楷創(chuàng)作的新特點。葉培貴在《“碑學”、“帖學”獻疑》一文中就提到:“唐以后不受唐碑影響者幾人?包括不包括唐碑,對清代書法總體進程的描述和評價,會發(fā)生相當大的差異。”“比如何紹基,遍學各種字體、書風,但原來被以偏概全地劃分為‘碑學家’,或劃分為‘學顏字的’,前者忽略了他對晉唐傳統(tǒng)的深入學習,后者則忽略了他對新發(fā)掘傳統(tǒng)的積極吸收?!边@是一個很通透的見解,他客觀剖析了清代書法融通的特征,也指出了沙孟海等前賢研究中的罅隙。如深入探究,仍可進一步推進。既然在清代中后期一些書家的顏字(包括楷與行)風格出現(xiàn)了熔鑄特征,那么激活顏字的重要因素是什么?其實還是篆隸筆意。例如伊秉綬的“山濤傳”三字(圖8),體勢取顏真卿《李玄靖碑》,但筆畫的起止富有渾勁的篆意,“山”的字形也采用了隸古定的手法。又如何紹基的《鄧君墓志銘》(圖9)更是以篆隸化顏楷的代表作,古樸拙厚,意趣十足。其起筆藏逆,收筆含蓄,撇畫舒卷,長戈遒曲;橫畫的收筆隸意十足,折筆展現(xiàn)了北碑的硬朗,“口”部的處理圓融活潑,表現(xiàn)了何紹基對古文字書法的獨特理解。由此而言,對于清代顏體書法的研究,篆隸筆意的熔鑄性作用不容忽視。
圖6 [前秦]《廣武將軍碑》(局部)
圖7 [北魏]《中岳嵩高靈廟碑》(局部)
圖8 [清]伊秉綬節(jié)錄《山濤傳》
圖9 [清]何紹基《鄧君墓志銘》(局部)
通過對碑學內(nèi)核的闡論,我們不難看出篆隸筆意在碑學傳統(tǒng)中的地位,以及其所具有的熔鑄力,二者之間,更要關(guān)注后者。在碑學體系中,阮元提出了溯源的史觀,而包世臣則從實踐理論構(gòu)建碑學體系,《鄧石如傳》是碑學傳統(tǒng)研究無法繞開的一個話題。鄧石如之所以在碑學流派中地位崇高,包世臣的撰文傳播只是一種助力,鄧氏的天才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則是決定性要素。李兆洛在《鄧君墓志銘》寫道:“君書真氣彌滿,楷則俱備,其手之所運,心之所追,絕去時俗,冥符古初?!薄翱瑒t”是指六書字法于篆隸書法典則,但鄧石如書法的妙絕不僅因為具備楷則,更得力于磅礴的筆勢與氤氳的墨氣(圖10)。不同于以往的篆隸書家,鄧石如并不泥于筆畫形態(tài)的工巧,而是將篆隸的書寫性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⑦。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打破了以往篆隸書寫的“刻滯之弊”,充分發(fā)揮了書寫工具與材料的特性,將金石拓片豐富的審美意趣,用“寫”的方式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圖11)。李兆洛提到了鄧石如書寫中的“真氣”,這種真氣既是鄧石如自身的精氣神(元氣),也是其筆勢郁勃、墨氣淋漓的形式外顯,同時更彰顯了鄧氏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他將當時僅見于金石遺刻的古體篆隸,用生動鮮活的筆墨激活了出來。正如沙孟海在《近三百年書學》中所說:“多數(shù)人只注意中鋒用筆,寫得吃力。鄧石如靈活運用,開個方便法門?!鼻宕钪O文字學的篆隸名家不少,如錢大昕、錢坫等人(圖12),他們字學修養(yǎng)遠在鄧石如之上,但為何其藝術(shù)影響力無法與鄧氏相匹?缺少對篆隸書法藝術(shù)性的深層次發(fā)掘是主要原因。真正對篆隸筆意有熔鑄力的書家,其能力在作品正文、落款,或是非篆隸書體的創(chuàng)作中均有體現(xiàn)。對比錢大昕等人與鄧石如的落款(圖13),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鮮明的差異。馬宗霍曾非議鄧石如的碑派草書是“野狐禪”,但誰又能想到這種大膽的創(chuàng)作突破,在近現(xiàn)代行草書創(chuàng)作中已發(fā)展成重要的流派。以吳昌碩為例,吳氏的篆隸與篆刻標名書史,但他的行草書也是自成一格,近年來成為書學研究的關(guān)注點。其取法王鐸諸家,而筆畫質(zhì)感、筆勢張力、結(jié)字意趣則別有勝處。吳昌碩題《何子貞太史冊》云:“曾讀百漢碑,曾抱十石鼓;縱入今人眼,輸卻萬萬古。不能自解何肺腑,安得子云參也魯?強抱篆隸作狂草,素師蕉葉臨無稿?!睆摹白x”“抱”的字眼,可見吳氏篆隸根基之深,雖自謙所謂“強”作狂草,但正是有了篆隸根基,自能師心縱橫,創(chuàng)造出活潑多樣的草書形象。
圖10 [清]鄧石如《白氏草堂記》(局部)
圖11 [清]鄧石如《易經(jīng)謙卦》(局部)
圖12 [清]錢坫《喜晴詩軸》
圖13 [清]鄧石如《白氏草堂記》款字
趙之謙是一位天資極高、諸體兼擅的書家,他參悟了包世臣的碑學理論,在其碑學實踐中,將秦漢書法的古意作了淋漓盡致的筆墨闡釋。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曾述古法:“大凡六朝相傳筆法,起處無尖鋒,亦無駐痕;收處無缺筆,亦無挫鋒,此所謂不失篆、分之遺意者。”趙之謙的碑派實踐遵照了包氏的理念與方法,例如他臨摹的《瘞鶴銘》(圖14)筆意渾勁,筆形圓融,內(nèi)力充實。其中最難得的是筆畫中彌滿的真氣內(nèi)力,這種力量的獲得是多年練筆的結(jié)果。趙之謙曾言:“求仙有內(nèi)外功,學書亦有之。內(nèi)功讀書,外功畫圈?!雹嗪螢椤爱嬋Α保考词鞘炝暪P性,提煉筆質(zhì)?!爱嫛弊謴娬{(diào)暗藏鋒力于筆畫之中,鋪毫轉(zhuǎn)筆,筆能攝墨,以此表現(xiàn)出內(nèi)力充盈的“篆分遺意”之美。趙之謙的高明又體現(xiàn)在他能夠辯證看待古法,如《魏碑四條屏》(圖15)中的“風”“木”“有”“千”等字側(cè)意十足,但趙之謙運用側(cè)鋒很好地把握了分寸,即側(cè)而不扁。在運用側(cè)鋒時,他只是稍稍偏轉(zhuǎn)筆鋒,保證筆毫能夠鋪展,增加筆畫沉厚的意味,并在此基礎上隨機作出提按、頓挫等動作,展現(xiàn)出行處不飄,轉(zhuǎn)處不薄,沉厚澀辣的美感??梢哉f,趙之謙從溯源、多元、可塑等方面,極大豐富了碑學實踐的內(nèi)涵。
圖14 [清]趙之謙《臨瘞鶴銘》
圖15 [清]趙之謙《魏碑四條屏》之四
鄧石如、何紹基、趙之謙、吳昌碩被譽為津梁后生的一代宗師,他們的碑學實踐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有融鑄篆隸筆意(包括篆刻)的非凡能力,這種熔鑄力恰恰是碑學出新的“發(fā)動機”。
“植根傳統(tǒng),鼓勵創(chuàng)新”是對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者提出的重要方向,但傳統(tǒng)如何根植?出新又如何不偏離傳統(tǒng)?恐怕求古溯源、激活經(jīng)典、捋清脈絡是必修之功。這也是當下重新深入研討篆隸筆意與碑學傳統(tǒng),發(fā)掘鄧石如、趙之謙、吳昌碩等人筆墨內(nèi)涵的學術(shù)意義所在。
注釋:
①郭知運應為郭英乂,此處為米芾之誤。
②徐利明曾有專著《“篆隸筆意”與四百年書法流變》。
③[清]楊守敬《學書邇言》云:“行書自右軍后,以魯公此帖為創(chuàng)格,絕去姿媚,獨標古勁?!?/p>
④[清]傅山《霜紅龕書論》,《明清書法論文選》(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457頁。
⑤“帖”的本義為用帛做的書簽。
⑥[清]阮元《北碑南帖論》云:“古石刻紀帝王功德,或為卿史銘德位,以佐史學,是以古人書法未有不托金石以傳者?!?/p>
⑦吳玉如在《〈元略志〉跋》中說:“吾服膺頑伯天縱之才,篆隸以寫法出之,于是一洗前人刻滯之弊。”
⑧[清]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