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紅
較量 李海波攝
冬日的家鄉(xiāng),最常見的鳥兒是麻雀。
我們叫它“小蟲兒”,大概因為它個頭小,還帶有喜愛的成分,聽起來像叫自家孩子一樣親昵。因為朝夕相處,它早已像血脈一樣融入我們的生活了。
麻雀像小孩子一樣黏人,親近人,“嘰嘰喳喳”地跟人說話,省得落寞。就算一塊兒石頭常在身邊候著,天數(shù)長了,人們也會對它有感情的。
麻雀把窩安在人家屋檐下,墻縫兒中,樹洞兒里,“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詩經》里的麻雀已經穿堂入戶了。它在人居的地方出出進進,理所當然地叨吃院子里晾曬的谷物,小腳跳躍著和雞鴨搶食兒,全不拿自己當外人。有時,人心情不好,受不了吵鬧,可還不等人出手,識相的它們“哄”的一聲飛起,就沒影兒了。不一會兒,它們又悄悄地踅回來,像不記仇的孩子,歪著頭偷看著你,小眼睛黑油油地透著機靈勁兒。
“小蟲兒”依賴人,卻很獨立,絕不讓人供養(yǎng),把自由看得比命都重。一旦落人手里了,它就不吃不喝,餓得頭耷拉下來,眼睛都睜不開。掰開嘴喂米粒,它都不吃,一副不屈服的倔勁兒?!安蛔杂桑銓幩馈?,人拿它毫無法子。父母督促不愿學習的孩子時,常說的一句話“掰嘴兒喂不活,”就是從“小蟲兒”這兒來的。誰也別想馴服它。所以,長期以來,它與人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各走各的道兒,各有各的活法。
災荒年代,能吃的食物越來越少,“小蟲兒”不管,照樣拖家?guī)Э谙碌教锏乩?,大吃大喝,像吃自家的一樣有底氣。生產隊長和村支書的話都對它不起效,看莊稼地的人只好揸開胳膊,大聲吆喝著轟它們走。只不過這邊剛被趕跑,那邊又像雨點一樣齊刷刷地落下來。任憑看地人喉嚨喊破,也擋不住它們貪吃的嘴巴。兩條腿的人終究跑不過倆翅膀的鳥。無奈之下,人們用竹竿挑起破衣衫做稻草人,頭頂破草帽,立在莊稼地里,倒也很唬人?!靶∠x兒”躲得遠遠的,不敢輕易飛過來,小眼睛巴巴地觀望著。一天兩天……它們漸漸摸清了稻草人的底細:除了有風時揮揮衣袖,再沒有別的招兒,放再多也不怕。于是,天地又都是“小蟲兒”們的了。
驚雀 李海波攝
這個天天和人搶吃喝的家伙,一度被稱為“四害”之一,但村民們照樣喜歡它,何況那張小嘴兒也吃不多。有人吃的,就給它也留一口,都要活下去才好。
只是男孩子不讓人省心,總愛爬高上低地掏鳥窩捉“小蟲兒”,然后用繩子拴著它們的腿,在手里放飛著玩?!靶∠x兒”“撲棱棱”飛出去,又被拽回來,一次又一次,被累得夠嗆。娃兒們卻笑得合不攏嘴。
村里很少有男孩子沒掏過鳥窩的。趁大人不在家,他們“呲溜呲溜”爬到樹上,或順著梯子攀到檐下,猛地把手伸進去,有時會摸到一窩青杏大的鳥蛋兒,抓把柴火煮熟了吃,和雞蛋一樣軟香;有時掏出的雛鳥,嫩得剛長幾根毛,皮膚紅赤赤的,嘴角黃黃的,“嘰嘰嘰嘰”地叫著,哆哆嗦嗦的很是可憐。大人一見,火氣就上來了,一邊罵,一邊脫掉鞋子追打小孩子,“兔娃子,趕快放回去,不怕壞性(發(fā)xiu 音,四聲)命嗎?”“壞性命”的意思就是殺死了一個生命,那是要遭報應的。再說,爬梯子上樹時,萬一掉下來摔斷胳膊折條腿,可咋好呢?“順手捉只雀,不死脫層殼”,這嚇唬人的話,孩子們聽不大懂。大人又說,東村誰家的孩子張著嘴用手正往外掏呢,誰料想一條長蟲(蛇)竄出來,順勢鉆進了小孩兒的嘴里。這故事直觀性強,有畫面感,小孩兒聽懂了。會吐毒信子的長蟲誰不怵啊,嚇得趕快閉緊了嘴,還下意識地用小手捂住,捂得嚴絲合縫的。
故事流傳的范圍很廣,孩子們都聽過,版本大同小異,我到現(xiàn)在都不清楚:孩子們明明是掏“小蟲兒”窩,咋引出了長蟲呢?它倆會在一個窩里?還是那本來就是一個蛇窩?沒人告訴我真相,但這故事起到了震懾作用,好多孩子再不敢隨便掏鳥窩了,而且懂得了一個道理:要敬畏和尊重生命,自己的還有別人的,小動物的,哪怕它是一只“小蟲兒”。
如今,村子里好多鳥兒都不見了,就像很多村民,都先后離開了家鄉(xiāng)。村子冷清了許多。
記載麻雀的《詩經》距今有2500 多年了,麻雀依舊固守在我的家鄉(xiāng),像赤子堅守著家園,像親人一樣陪著故鄉(xiāng)一輩又一輩的人,不離不棄?!岸嗲樽钍侵︻^鳥,啼唱相應傍故鄉(xiāng)?!痹谶@嚴寒的冬日,它們身披灰褐色的羽毛,安然地站在風雪地里,“嘰嘰喳喳”地歡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