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坤
一
在鄉(xiāng)間,麻雀是最常見的鳥類。麻雀之名,似乎也是約定俗成的。對比其他雀形目中帶“雀”字的鳥兒,名字都十分清新別致,可看出人們給麻雀命名時的草率隨意,進而判斷麻雀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如果非要考證起源追溯來歷的話,應(yīng)該與其本身羽毛的顏色及花紋有關(guān)??雌饋?,確實比較接近麻這種植物。民間操辦喪事披戴的麻布,就是麻雀羽毛那種灰褐色。數(shù)量本來就多,顏值上又吃大虧,啼唱聲更談不上悅耳,遭到忽視,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我一直尋思,麻雀的“麻”字,可能也帶有麻煩的意思。
這完全是有依據(jù)的。不必說麻雀從早到晚將厝角頭當成了會場,也不必提那當頭讓人哭笑不得的“雀靈脂”,單說盛夏時曬谷子吧。這本是喜慶的日子,因為很快就能嘗到新米粥了。一想到芳香撲鼻的新米粥,大家就開始吞口水。有時口水吞不了幾口,一兩朵烏云就不懷好意地壓下來,原先的歲月靜好瞬時被打破了。在風(fēng)的慫恿下,大滴大滴的雨點的腳步總是特別匆忙,仿佛走得慢了,便錯過了曠埕上的一幕好戲。負責翻曬和看場的,多是老人小孩,沖鋒陷陣的實力卻不容小覷。有拿推板的,有拿掃帚的,有拿谷籮的,推的推,掃的掃,裝的裝,看似亂糟糟,實則緊張有序,像極了電影中的快進鏡頭。一天飄來幾片烏云,就把老老少少折騰得夠戧。從前鄉(xiāng)村的各種忙亂,如今即便生活在農(nóng)村的年輕人,也已經(jīng)無法體會了。
本已被烏云捉弄的驚弓之鳥,偏偏麻雀還成群結(jié)隊頻頻前來添亂。鋪滿曠埕的金燦燦的稻谷,是難得一遇的饕餮宴席。我們剛躲進曠埕后三山國王廟的陰涼世界里,它們便像拉滿彈弓的彈丸,紛紛歡快地從樹上、屋頂發(fā)射下來。我們這一代孩子,顆粒歸倉的教育早已根深蒂固,哪能容忍麻雀從我們的視線之內(nèi)偷走“粒粒皆辛苦”的糧食。遭到驅(qū)逐的麻雀,“嘩啦”一聲飛至附近高處,又開始嘰嘰喳喳地吵著嚷著,仿佛在嘲笑人這個物種的笨拙無能。持續(xù)的拉鋸戰(zhàn),不勝煩擾之際,便想著倘能發(fā)明一張巨網(wǎng),趁這些壞家伙吃得正歡,一把撒下去,一網(wǎng)打盡,那才叫解恨呢。
最煩人的是播種時節(jié),大人們剛跨進水田里忙碌,蹲在電線上的麻雀便早早鎖定目標,蠢蠢欲動。麻雀們那點小心思,自然逃不過莊稼人的眼睛。谷種金貴,有備而來的鄉(xiāng)親們,將種子小心翼翼地拍打進泥漿后,不忘揚上草木灰,還特意搭了一兩個稻草人,用以嚇唬饞嘴的麻雀。對這一系列措施的實際功效,我一直抱懷疑態(tài)度。區(qū)區(qū)草木灰,想要蒙騙這些小家伙,可能性似乎不高。至于那動也不動模樣古怪滑稽的假人,除了增加播種的一種儀式感之外,就更加不濟事了。這些灰不溜秋的雀兒,靜止在高處時,像一個個標點符號,似乎呆頭呆腦,實則機靈著呢。我就屢次留意到,播種者清洗好農(nóng)具,前腳剛離開,它們的節(jié)日狂歡立馬開始。飽餐一頓后,有的還故意停歇在稻草人斜戴著的破竹笠上,聊個沒完,那份調(diào)皮勁,仿佛在顯擺著自己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撒草木灰與扎稻草人這種事,是從上一輩人那里習(xí)得的,父親每一個播種季都按部就班地執(zhí)行著,但他顯然已洞悉了兩者的徒勞無益。暗地里,他還追加了兩項措施。一是多稱了點谷種,這是預(yù)留給麻雀的口糧。種子是直接從農(nóng)科站購進的,價格不菲,想想還是有點心痛。二是炒上些事先預(yù)留著的稻谷,香噴噴的,撒在最上面,同樣用以孝敬麻雀。那時糧食珍貴,炒時父親總是一臉惋惜。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既然根本無法杜絕麻雀的啄食,只能退一步,搞“貍貓換太子”的把戲。
從農(nóng)事經(jīng)驗豐富的父輩們的身上,我看到了生活的不易,更領(lǐng)略了農(nóng)民式的智慧。
二
麻雀不討人喜歡,自古已然。古詩詞里飛過的麻雀,倉皇、惆悵、迷惘,甚至透溢著一股子凄涼悲切。一并在村莊出沒的燕子,則完全是另一種畫風(fēng)了?!把嘌嘤陲w,差池其羽”,瞧這飛翔形態(tài),多么讓人心動?!半p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疑問的語氣中傳達了作者當時的驚訝與喜悅。至于“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里的燕子,簡直就是美好愛情的代言者。
燕子的身影,同樣活躍在眾多的潮汕歌謠中。祖母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首:“四月燕子簾前叫,丁蘭刻木為爹娘;自細唔識(從小不認識)父母面,將柴刻木爹娘身?!币匝嘧悠鹋d,引出二十四孝中刻木事親的故事。如果改為“四月麻雀簾前叫”,感染力及教化功能可能就大打折扣了。小時候,鄉(xiāng)村經(jīng)?;厥幹鴥焊琛靶⊙嘧樱┗ㄒ?,年年春天來這里……”歌聲有多嘹亮,村民對這些春天的小精靈就有多歡迎。在我的家鄉(xiāng)潮汕平原,燕子在屋檐下筑巢繁殖,鄉(xiāng)親們都視為吉兆,引以為榮。小孩子有時嫌棄燕子隨處排泄糞便,惱怒厭煩之下,索性操起曬衣竿去捅燕子窩。沖動的代價,輕者招致家長一頓叱罵,重則一腳蹬過來。在充當燕子保護傘方面,大人們往往不問青紅皂白,沒有半點原則性。換作麻雀棲息在屋角,就不可能如此包容與庇護了。更奇葩的是,如此的偏袒縱容,所有人卻都覺得天經(jīng)地義。
人類捕雀的行為,貫穿古今。20世紀五六十年代,達到了一個頂峰。兒時在閑間里經(jīng)常聽老人們描述,轟轟烈烈的“除四害”運動中,鳥槍、捕鳥網(wǎng)、拌毒藥等獵殺手段悉數(shù)上場。春節(jié)里潮州大鑼鼓隊巡游的專用器樂銅鑼也派上用場,在田間地頭拼命敲打著。銅鑼數(shù)量有限,各家的鐵盆鐵桶鐵鍋也紛紛登場合奏。碎陶瓷片也全被扒拉出來,穿成一串串,張掛在稻草人之間,風(fēng)的手臂一搖,風(fēng)鈴般叮當作響,好像稻草人在專注地為銅鑼伴奏。鏡子更是不甘落后,從梳妝臺上卸下來后,全都進軍田野,日光一照,強光如劍,也把麻雀嚇得不輕。村子里,高音喇叭不知疲倦地吼著。大人們爬上脆弱的屋脊,揮動竹竿,一起扯開嗓子吶喊,為喇叭助陣;愛湊熱鬧的小孩更是沒閑著,一個勁朝榕樹、金鳳樹上拋小鞭炮。全民總動員之下,雜亂的聲響擁擠著,推搡著,糾纏著,仿佛組合成一股巨大的氣浪,把麻雀拒之千里。一時間,天大地大,竟沒有小小麻雀的一角棲身之所。如此的多措并舉趕盡殺絕,還賠上了踏碎好多瓦片的代價,果真讓麻雀數(shù)量銳減。余生也晚,沒能親睹遙遠歲月里這戲劇性的一幕,情感上也總認為這是麻雀的咎由自取。
后來有專家研究發(fā)現(xiàn),麻雀除了糟蹋一丁點糧食,也捕獲大量的農(nóng)業(yè)害蟲,保障了農(nóng)作物的豐產(chǎn)。功過相衡,功遠大于過,遂將麻雀從榜單中除去,以人人討厭的臭蟲代之。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臭蟲又為蟑螂取代,“現(xiàn)四害”最終定格為蒼蠅、蚊子、老鼠、蟑螂。好不容易弄明白麻雀本質(zhì)上不能算壞鳥,也徹底“平反”了,且一舉列為國家“三有”保護動物,榮登官方保護動物之列,麻雀的運勢并沒有絲毫改觀。一年四季,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辭辛勞,為鄉(xiāng)親們的飯碗操碎了心,依然被習(xí)慣性地忽視著,而細小的生活污點,仍被人們掛在嘴邊,揪緊不放。
民間捕殺起來,照樣毫不手軟。曠埕東南角有一棵大榕樹,茂盛如蓋,作為國王式的存在,看似是鳥類的天堂,實為一個地獄。兒時很多個夜晚,常看到有小青年結(jié)伴在樹下打麻雀。一人持著手電筒搜索目標,另一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瞄準后,脆脆的槍聲響過,麻雀應(yīng)聲掉下。鄉(xiāng)間從不乏神槍手,有時候碰巧一槍射下兩只,尾隨的孩子還會發(fā)出一陣歡呼,仿佛自己中了一個大獎。
更有意思的是,潮汕人習(xí)慣把打麻將稱作“打麻雀”,把捕雀延伸至麻將桌上。噼里啪啦的“打麻雀”聲,好不熱鬧。我不清楚這純屬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只是每次聽到術(shù)語“碰”,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砰”的一聲槍響,眼前頓時出現(xiàn)扣動扳機后,槍口硝煙裊裊的場景。
三
捕雀這檔子事,孩童時我也干過,但不是像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中描寫的“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也非鄉(xiāng)下孩子慣用的以彈弓之類的玩具進行射殺,而是上演一出關(guān)門捉鳥的把戲。
那是讀小學(xué)高年級時,我家剛蓋了樓房。二樓一個用來囤積稻谷的房間里,常有麻雀潛進來偷吃,防不勝防。麻雀俗稱家雀,稱其為家賊,似乎更貼近其行徑。某一次,我一時心血來潮,關(guān)好窗戶,只將大門完全敞開著,靜候麻雀的再度光臨。或許正值農(nóng)閑,野外沒有多少食物可供果腹,或者麻雀屢屢嘗到甜頭,一直惦念著。不久,果然涌進來一伙麻雀。不知是成堆的糧食讓它們驚喜不已,還是入室盜竊的行為使其更加振奮,總之,一邊享用飽滿沉實的谷粒,一邊還肆無忌憚地吵鬧嬉戲著。殊不知,忘形之下,危險已悄然逼近。
時機差不多了,我迅速攀上二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木門死死關(guān)住。整個過程目標明確,思路清晰,動作麻利,可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連我自己都覺得詫異,仿佛日常中已演練了無數(shù)次。除去靠近門口的幾只麻雀來得及振翅脫身,還有一只機敏地從排水孔鉆出去,余者都成了我的甕中之物,驚惶失措地在屋里四處躲閃,發(fā)出凄厲的尖叫聲。我一手操起一把掃帚,也不講究什么武術(shù)招式,一味胡亂揮舞起來,不停地驅(qū)趕追打它們。不消三兩分鐘,貼著屋瓦盤旋逃竄的十多只麻雀都飛不動了,或停在橫梁上,或縮在墻腳,橢圓形的身子夸張地收縮著,感覺似乎頻率再稍微快一點點,整個軀體就要爆了。想不到整天飛來飛去的麻雀的耐力竟這么差,怪不得“除四害”時,一刻也不讓其歇息,這一招的殺傷力特別大。
我不禁有些許得意了,開始步步進逼,實施抓捕計劃的最后一環(huán)。求生的本能,讓手底下那只麻雀再度躍起,奮力拍打著翅膀,如離弦之箭般,朝那扇玻璃窗直直地沖過去。它顯然還不甘心束手就擒,在做著最后的努力?!鞍取钡囊宦?,這只麻雀重重地撞在玻璃上。我們眼中易碎的玻璃,于麻雀而言,卻是銅墻鐵壁,牢不可摧。另一只塊頭更大的麻雀居然沒有吸取同伙的前車之鑒,在我的手掌觸碰到它的頭部時,同樣把玻璃窗視為唯一的逃生通道。沉悶的響聲再度響起,仿佛一架飛機猛然撞擊在堅硬的峭壁上。飛得有多快,便撞得有多狠。這聲音,讓聽者都覺得疼痛。那一階段,我剛學(xué)會了一個醫(yī)學(xué)術(shù)語腦震蕩。那是課間活動時,一個同學(xué)“咣”的一聲磕在門板上,爬起來后走路搖搖晃晃的,像醉酒的大人,我們都覺得好笑,老師卻鄭重告誡大家,萬萬不可大意,這極有可能是輕微腦震蕩??呐龅牟课?,很快隆了起來,足有近半個乒乓球大小,有好奇者一摸,受傷者便如遭重擊,痛得齜牙咧嘴。對比之下,一心逃命的麻雀受到的傷害,肯定嚴重許多,至少是中度腦震蕩吧,我猜想著。如是者三,我漸漸明白過來了,情急之下,麻雀只看到外面天地的廣闊與明亮,卻無視冷冰冰的玻璃橫亙在前頭。照此判斷與選擇,直至力竭而亡,也斷然突破不了眼前的天羅地網(wǎng)。
又一只麻雀“咚”的撞在玻璃上,直接栽下來,滾落在地板上,渾身發(fā)抖,凌亂的羽毛張開著,歪著小腦袋,嘴角還淌出血絲,武打片里負了嚴重內(nèi)傷的人,就是這副模樣。它側(cè)躺著,半晌無法動彈,仿佛身體里的能量已經(jīng)耗完了。豆大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偶爾發(fā)出沙啞的叫聲,聽起來有點像潮州話“完了,完了”。以其有限的智商,應(yīng)該也能夠推斷得出接下來該發(fā)生什么吧。是的,我只需慢悠悠地走過去,微微彎下腰,像撿拾一塊手帕一樣,用幾根手指把它捏住,隨手丟進袋子里,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勝利就在眼前,我卻突然泄氣了,甚至感到一種鋪天蓋地的恐慌。好多年里,一點一滴貯積起來的不滿、嫌惡甚至憎恨的厚厚的一層冰雪,全都融化了。對弱小生命的悲憫,到底還是占據(jù)了上風(fēng)。
我轉(zhuǎn)過身來,狠命地拉開門、推開窗,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解封這個狹小封閉的空間,然后倚在墻角,目送它們跌跌撞撞地擺脫房屋的禁錮,慌張?zhí)与x,投入廣袤無涯的天際。
幾十年過去了,當年少不更事的頑童,早過了不惑之年。而麻雀們猛烈撞擊玻璃發(fā)出的刺耳聲響,以及跌落在地板后眼神中充滿著的巨大的驚恐與絕望,卻一直停駐于記憶深處,仿佛撞擊的不是玻璃,而是我的心尖。混跡塵世間多年之后,驀然回首,才驚覺人生來路上,我們其實都是那些可憐的小麻雀。很多時候,寄身的位置,明明一抬頭便望得見天空的遼闊與高遠,可是咫尺即天涯,無論怎么拼命扇動翅膀,生活中那一面面無形的玻璃,總是死死擋住前路,即使咬緊牙關(guān),竭盡氣力,也無法挪前半步,耳畔趙傳悲愴嘶啞的歌聲再度響起:“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不禁感慨良多,臨風(fēng)而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