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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前一樹馬纓花

      2023-03-07 08:20:15
      山東文學(xué)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唐

      焦 沖

      1

      飛機剛落地素萬那普機場,周啟書便將網(wǎng)購的Happy卡裝進手機,并退出飛行模式,隨即收到英、泰兩種文字的歡迎短信,說明此卡有效期為8天,4G。打開流量,稍候片刻,沒動靜。他點開微信確認,和晶晶的對話框里還是之前的那一條:我媽想見你最后一面。他尋思,或許她打過電話,自然打不通也沒有留下記錄。按理說她應(yīng)該追問一個明確的答復(fù),畢竟他沒有回復(fù)上一條。也許堂姑暫時不會撒手人寰,或者晶晶察覺到了他的冷淡和排斥,抑或是堂姑終于想通,決定放下執(zhí)念,放過他。不管何種原因,無人打擾本該讓他如釋重負,可他并未覺得一絲輕松,因為他有著強烈的預(yù)感:晶晶一定會再次聯(lián)系他,好比一把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早晚都會掉下來。這場為了逃避“責(zé)任”和煩惱而臨時安排的旅行本來就非明智之舉,可如今人已置身異國,他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以實際行動將謊言進行到底。權(quán)當(dāng)度假吧,他自我安慰,反正自從結(jié)婚后就再沒有獨自進行過真正意義上的旅行。

      周啟書拉著行李箱出客艙,先到衛(wèi)生間脫掉長褲和羽絨服,換上夏裝,隨后帶好護照等資料排隊半個多鐘頭,順利入境。才出機場,曼谷特有的干熱和莫名的異香迅速將其裹挾,仿佛跌進無際汪洋,令他懨懨欲睡。打了一輛車,司機黧黑、干瘦,五官擠在巴掌大的臉上,在高速上行駛時經(jīng)過一座尚未完工的巨大佛像,他撒開方向盤,雙手合十行禮。哦對,佛教國家?!疤焓怪恰痹谥軉挠洃浿兄饾u蘇醒:這個國度的人們看起來虔誠、平和,面帶微笑,內(nèi)心似乎無限滿足,沒有國內(nèi)人常見的戾氣,每次他橫穿馬路,汽車都會讓他先過,但出租車司機沒給他留下過好印象,不是不打表,就是打了表卻繞路。若要細究,這印象未免刻板、籠統(tǒng)、以偏概全,既忽略了個體差異,又高估了宗教對人性的積極影響,尤其在這個商業(yè)和資本無孔不入的時代,信佛對世道人心真的有用嗎?周啟書不以為然,但他懂得入鄉(xiāng)隨俗,懂得尊重,亦自詡是個寬容、有素質(zhì)的游客,因此每次來泰國玩都表現(xiàn)得規(guī)矩、禮貌,甚至見面時會學(xué)著泰國人的樣子雙手合十,面露微笑地問候一聲“薩瓦迪卡”。

      果不其然,到酒店門口時,計價器上明明顯示四百二十銖,司機卻跟他要五百。也就多二十塊人民幣,連個麥當(dāng)勞的套餐都買不了,周啟書不想跟他一般見識,甩下五百銖,手勁兒略重地摔上車門。門童熱情地迎上來,拉過行李,酒店已在網(wǎng)上預(yù)訂好,只需辦理入住即可。大堂里冷氣十足,搞得周啟書胳膊上直起雞皮疙瘩,迎賓冷飲喝下兩口時,拿到了房卡,在15層。進房間后,給了提行李的服務(wù)生二十銖小費,對方用英文道謝,幫他帶好房門。設(shè)施不錯,趕得上國內(nèi)的五星級,自動馬桶,帶加溫功能,每晚還不到一千塊人民幣。迎賓水果是兩顆山竹和一根香蕉,玻璃杯里插著一枝蘭花。剝開一顆山竹,吃下蒜瓣似的果肉,簡單收拾之后,周啟書沖了個澡。穿著浴袍躺在床上,拿過手機,收到一條微信,來自“Tea”。

      周先生,您到曼谷了嗎?

      周啟書想起來了,Tea是個清邁地陪,同時兼任司機和導(dǎo)游。周啟書來過曼谷幾次,海島也玩過,所以他這次想去從未涉足的清邁轉(zhuǎn)轉(zhuǎn)。在網(wǎng)上辦理簽證時,旅行社給他介紹了導(dǎo)游Tea,說他的中文很好,溝通方便,價格也不貴。清邁的景點比較分散,免不了包車,當(dāng)時他正被堂姑的事搞得焦頭爛額,根本沒心思查攻略,找導(dǎo)游,于是應(yīng)承下來,通過了對方的好友申請。

      在曼谷酒店,明天上午十點多到清邁。周啟書回復(fù)。

      好,我去機場接您。對方回復(fù)很快,后面再次留了一遍手機號,讓他有問題隨時聯(lián)系。

      周啟書回復(fù)了OK的表情。出于習(xí)慣,翻開Tea的朋友圈,其動態(tài)頻繁,多為風(fēng)景照、美食照,以及和游客的合影,還有自拍,所配文案多為中文,偶爾夾雜英文單詞,但沒有泰文。想來這個微信號專門針對他服務(wù)的那部分來自中國的客人。照片里,Tea看上去頂多二十六七歲,皮膚不黑,眼窩不深,額頭不高,并非典型的本土人長相,倒有幾分像華裔。

      手機主頁上顯示著兩個時間,曼谷三點一刻,北京四點一刻,這讓周啟書暗喜,仿佛從時間管理局(看多了科幻電影的他相信有這種組織)那兒偷了一個鐘頭。他當(dāng)然明白這是時差作祟,也曉得在自欺欺人,而且回國時還會將這一個小時還回去,但仍難以抑制一股微小的喜悅溢出心田,酷似小時候不斷與時間賽跑之后的滿足感。

      那是在他懂事以后,準確地說是從堂姑家回到父母家之后才開始“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心中的夢”。盡管夢想于他而言還很模糊,但他已明白了死亡是怎么回事,并且得知自己很可能活不長。因此,每天放了學(xué),他從來不和小伙伴們玩,而是早早回家寫作業(yè),做習(xí)題,當(dāng)別的孩子瘋跑完回家后在父母的催逼下開始做功課時,他已吃完飯,看起了課外書。時間對他而言總嫌不夠,恨不得一天掰成兩天來過,如果人不吃飯不睡覺也能健健康康地活著該多好,那就可以省下不少時間用來做必須要做的事和喜歡做的事,也許能夠連跳幾級,趕上他人,誰讓他晚了兩年才上學(xué)呢。

      出生后不久,周啟書即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室間隔缺損,簡言之,是一種先天性心臟病,當(dāng)時的醫(yī)療水平和技術(shù)有限,尚不能對其有太多干預(yù),能活多久只能憑自身造化。醫(yī)生說,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平均壽命不過十二歲。據(jù)父母說,當(dāng)時他們跑遍了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醫(yī)院以及小診所,得到的結(jié)果大同小異,聲稱能治愈他的無一例外都是騙子。即使不愿面對,也只能認命,趁著年輕,快馬加鞭,父母在七年內(nèi)相繼造出兩個“愛情結(jié)晶”,但皆為女孩。

      母親懷著周啟書的大妹時,他兩歲多,正是對人世充滿好奇,擅用雙腿丈量地球,四處踅摸,尋找驚喜,認知世界的年齡。父親在交通局上班,早出晚歸,根本沒空照管他,母親拖著越來越沉重的身子,愈發(fā)難以跟上連顛帶跑的他。那時一家人住在鎮(zhèn)上,一條車來車往的大馬路橫在家門口,而周啟書恰好對機動車有著濃厚的興趣,父母只得找來奶奶來照看他,以防他沒有被病魔奪去生命之前就先做了車輪下的鬼。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攆著一雙小腳,即便時刻跟在孩子身后,也有防范不到之時,更何況她的安全意識比不上年輕的父母。沒出一個月,周啟書被野狗咬了,手臂和后背上的血牙印兒觸目驚心,有兩道傷口還縫了針。由于母親不經(jīng)意的幾句責(zé)備,本來就愧疚、委屈和實在力不從心的奶奶一賭氣回了老家。

      打完五針狂犬疫苗后沒多久,周啟書家來了客人,即他的堂姑和姑父。堂姑是父親的堂妹,父親只有這一個妹子,此外就是兩個親兄弟。堂兄堂妹,還沒出五服,不算遠,逢年過節(jié)時兩家也走動。其時堂姑已結(jié)婚兩年多,但尚未生下一兒半女,剛好有時間照顧周啟書,當(dāng)天下午便將他帶回了家。起初,他像還沒斷奶的小狗就被抱走了一樣哭鬧了幾天,堂姑和姑父兩個人費盡心思逗他玩,哄他高興,加之農(nóng)村生活自有鎮(zhèn)上缺少的鄉(xiāng)野樂趣,周啟書逐漸適應(yīng)了堂姑家的氣味和陌生的環(huán)境,漸漸享受其中,直至將這里當(dāng)成了家。父母偶爾會來看他,每次都給他帶很多吃的、玩的、穿的、用的,有時也會帶他回去住幾天。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七年多,周啟書虛歲十歲,因為生日小,才上一年級。父母決定接回周啟書,說是為了他的前程著想,他們隨身帶了嶄新的兩萬塊現(xiàn)金,權(quán)當(dāng)感謝堂姑照顧孩子的辛苦費。

      堂姑登時大怒,與其父母吵得天翻地覆,兩個女人甚至上演了各拽周啟書一條胳膊進行“拔河比賽”的戲碼,雙方各執(zhí)一詞,皆不退讓,并沒有哪個因為周啟書喊疼而松手,最后只得報警,才得以解決,但兩家從此長達十余年不再來往。按照父母的說法,當(dāng)初他們只是讓堂姑幫忙照顧孩子,以后時間充裕了還會接他回家,根本沒說過要將兒子送給堂姑的話,亦沒有過類似的暗示,完全是不會生養(yǎng)的堂姑想孩子想得著了魔,會錯意,抑或是打一開始便居心不良,名義上是要幫忙,實則另有企圖。堂姑卻說周啟書的父母早就認為活不長的他是個累贅,只是礙于臉面和親情,不好意思道破,否則他們?yōu)楹卧趲啄陜?nèi)連生兩胎呢?還不是想要個健康的男孩取代周啟書,可惜再沒生出帶把兒的,不得不認命,后來見到周啟書生龍活虎,并沒有走到生命盡頭的跡象,便想將周啟書當(dāng)寶貝一樣奪回去,以養(yǎng)兒防老。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但民警好歹懂得一點兒法律,他給兩家人分析了一番,說既然沒有收養(yǎng)手續(xù),甚至連口頭協(xié)議都沒有,那么周啟書就該跟他自己的父母,就算鬧到法庭也是這道理。堂姑不依不饒,她不愿面對七年多的心血只換來冷冰冰的現(xiàn)金,她想要的是人,哪怕周啟書只叫她姑姑,也知道自己有爸媽,可她還是愿意一直這樣下去,直到她百年之后。僵持不下,民警道,讓孩子自己選,你們大人也該尊重一下他。這下,母親和堂姑皆不再言語,算是默認。當(dāng)初被堂姑帶走的情形,周啟書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畢竟彼時還太小,誰是誰非他根本分不清。望著堂姑和母親朝他投來的熱切、情意殷殷的眼神,他左右為難,只得垂下目光,望著地面,半晌才終于狠心走到媽媽跟前,把頭埋在她的雙手間,以免看到堂姑的失望。堂姑和姑父對他非常好,也許比對親生兒子還要好,盡管他們從沒有過親生的,但剛剛懂得人事的周啟書明白父母比堂姑家有錢,能給他買很多他想要的好東西,而且父母已經(jīng)搬到了縣里,那里有更吸引他的東西,比如高樓、公園、電影院、飯館、書店等。

      堂姑無話可說,眼睜睜看著周啟書被帶走。他永遠記得堂姑癱在地上發(fā)出的那一聲長長的哀嚎,許多年后依然猶在耳畔,時不時在他的夢中回響。

      2

      暮色漸濃,窗外燈火閃爍。周啟書出酒店,在街頭站立片刻,走向馬路斜對面的商業(yè)廣場。馬路這邊的地鐵旁人頭攢動,很多賣小吃的攤位一溜排開,眾聲喧嘩,煙熏火燎,香氣撲鼻。其間有兩個赤膊精腿的流浪漢席地而坐,面前擺著不銹鋼飯盆,里面多是硬幣,壓著兩三張淺綠色的紙幣,下水道鉆出三五只老鼠,大大方方竄向垃圾桶旁和一群跳躍的烏鴉爭搶殘羹。穿過路口,周啟書來到廣場前,臺階前方一汪人工水塘里浮著睡蓮,幾尾錦鯉怡然不動;左邊一株鳳凰木,葉茂花稀,幾簇猩紅火炬般照亮了夜色;右邊的兩棵菠蘿蜜樹上綴滿大小不等的果實,憨態(tài)可掬。保安為周啟書拉開大門,冷氣拂面,衣著光鮮的年輕人在空曠的大廳內(nèi)悠然漫步,面帶矜持,低聲交流。進門后繞了半圈,他乘扶梯上到三樓美食層,各色飯館應(yīng)接不暇,直轉(zhuǎn)了兩遍才選定一家泰式餐館,據(jù)網(wǎng)上的評論來看,這家的老板是華人,經(jīng)過改良的泰餐多了一點溫和,少了辛辣,更適合中國游客。周啟書選了靠窗的小桌,點上三個菜,都是小份的,外加一碗泰國香米飯和一杯檸檬薄荷水。

      邊吃邊望向馬路對面的人間煙火,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這才記起自己曾和初戀女友在那條街上吃過東西。初戀是大學(xué)同學(xué),兩個人從唐山師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了本市的一所初中,他教語文,她教數(shù)學(xué),沒多久,他們順其自然地開始了同居。那是2003年,剛參加工作的首個元旦假期,省吃儉用攢了八千多塊,兩人窮游泰國,在曼谷市內(nèi)轉(zhuǎn)了兩天,又報了一日游,去了安帕瓦水上市場和美功鐵道市場,還看了螢火蟲。為了省錢,兩人住的酒店破舊不堪,沒早餐沒泳池,床對面掛著詭異的水彩畫,害得她夜里鬼壓床。吃飯也多在路邊攤,在對面那條街上吃的是烤串和雞肘米線,旁邊穿著校服的泰國女生往米線里加糖,生嚼薄荷,兩個人也曾嘗試,卻難以下咽,唯一奢侈的兩頓是在日式館子吃了炸雞肉和天婦羅套餐。盡管當(dāng)時的境況稍微困窘,卻依然快樂,因為兩個人心在一處,對未來抱著共同的期待。誰都沒想到這是他們倆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國游,就在回國后的三個多月后,周啟書結(jié)識了朱蕓,和初戀分了手。

      朱蕓的妹妹是周啟書班上的學(xué)生,見他第一眼,朱蕓就看上了他,并展開攻勢。朱蕓的爸爸在某個大型鋼企任職,京津唐都開著公司,光在北京就有三套樓房和一套別墅,家里最便宜的車是寶馬,周啟書和初戀的家庭條件與她家根本不具可比性。朱蕓的長相和性格雖然沒有初戀好,可她確實喜歡周啟書。她既任性,又有韌性,即便周啟書出于對前任的愧疚而拒絕過她兩次,依然堅持不懈,甚至愈發(fā)變本加厲,搞得他只能繳械。但最終成為朱家的女婿卻沒有那么簡單和容易,朱蕓的爸媽并不同意女兒的選擇,甚至鬧到要斷絕關(guān)系的地步。他在朱蕓的指導(dǎo)和鼓勵下,作小服低,謙恭屈節(jié),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和心思才贏得朱父朱母的認可。而且,婚后亦低聲下氣了好幾年,每次去岳母家他都要進廚房幫岳母做飯,傾聽這個中老年女人既矯情又辛酸的諸多抱怨,更別提要無條件接收岳父的“諄諄教誨”,逢年過節(jié)還要買上許多價格不菲的貼心禮物,把自己當(dāng)成兒子,搜腸刮肚準備一些岳父岳母愛聽的話,哄他們開心。事實上,他對自己的父母都不曾這么用心——他也不想。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疏遠了父母呢?大概自從堂姑家返城后,他和父母之間就再也不像兒時那般親密無間(至于兒時是否真正親密過,他根本不記得,畢竟那時太小了),而導(dǎo)致他們之間徹底失去溫情的是那張來自醫(yī)院的診斷證明,它揭開了父母之所以將他從堂姑家接回的真相。當(dāng)初他對堂姑的一面之詞持懷疑態(tài)度,他認為父母是打心眼里為他的前途著想,他們之間存在著難以割舍的血脈親情,直到無意間在父親的抽屜里看見了那張診斷證明,上面說他的室間隔缺損已自行關(guān)閉,與正常人無異,不需進行手術(shù),只需定期檢查,跟蹤三年即可,日期正是他從鄉(xiāng)下回到縣城之前的半個多月,他還記得那次父母帶他到醫(yī)院檢查的情形??磥硎撬吖懒烁改福f到底他們還是為了自身考慮,只是把兒子當(dāng)成養(yǎng)老的工具,如果他的心臟病沒有痊愈,或者他們又生了一個健康的兒子,那么他們多半不會想起他,繼續(xù)將他流放在鄉(xiāng)下自生自滅,只是偶爾去看望他,當(dāng)作施舍。那一刻,心底仿佛下了一場雪,冷得他直打寒顫,似乎只有堂姑那樸素、直露、原始的關(guān)懷才能將其融化。

      堂姑和姑父對他的好幾乎是沒有原則的,只要周啟書要求,他們就會盡最大努力滿足他,而且從來不會責(zé)備他,要求他。有一次他重感冒,打了一個月的針,屁股扎成了馬蜂窩。為了給他補充營養(yǎng),堂姑做紅燒肉,頓頓熱給他,兩個大人一塊都舍不得吃,直到他吃傷了,聞到肉味就想吐;姑父又到蘭泉河里變著法兒捉魚,鯽魚、草魚、鯉魚、黃瓜魚等都有,炸著吃,燉著吃,涮著吃,堂姑變著法做給他;等到魚吃膩了,又給他殺雞,燉雞湯,紅燒雞塊,炸雞柳……堂姑和姑父都是土里刨食,除了種地,另做些小買賣,日子過得并不富裕,但從沒在吃穿用度上虧過他,別的孩子有的,他都有。七歲時,周啟書和村里的孩子打架,對方不知從哪聽說的,叫他野孩子,說他的爸媽不要他了,這讓他大為惱怒,撿起石頭砸中了對方的后腦勺,隨即廝打在一處,將仲春時節(jié)的麥田壓倒了一大片。那一架打得很厲害,雙方都掛了彩,對方的臉被周啟書撓了好多血道子,致使其母帶著娃上門討說法。堂姑極力袒護周啟書,與那個女人針鋒相對,將其罵得狗血淋頭,灰溜溜地離開。之后,周啟書問堂姑,我爸媽真不要我了?她摸著他的臉道,傻孩子,他們不要,還有姑姑呢。他還記得她粗糙的手是多么溫柔,難道當(dāng)初自己選擇錯了嗎?莫非他想回去?不可能的!他不想,而且也回不去,因為人生只能向前走。丟掉一些東西,失去一些人的關(guān)心,原是常態(tài)。

      周啟書對縣城的家談不上熟悉,過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才總算適應(yīng)這里的節(jié)奏、規(guī)則和氛圍,但始終談不上融入。父母對他很客氣,似乎小心翼翼,將他當(dāng)成客人,這讓他覺得別扭,像是穿了太小的鞋子,不能腳踏實地,隨時可能崴腳。也許他們很想把他當(dāng)成一家人,但缺席了七八年的感情空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補救的。而兩個妹妹在長大成人之前始終將他當(dāng)成入侵者,無法接受他,爸媽對他的特別關(guān)照尤其讓她們妒火中燒,她們以為他對此甘之如飴,實則如履薄冰。誠然,父母對他不錯,物質(zhì)上不僅更豐厚,更充足,而且還能提供堂姑和鄉(xiāng)下給不了他的資源,可這一切的出發(fā)點在于他的疾病不治而愈,親子之愛也許有一點兒,但那是附加的。既然父母把他當(dāng)成商品來投資,那他只能充分利用現(xiàn)有資源,努力學(xué)習(xí),等到羽翼豐滿,闖出一番屬于自己的天地,離他們遠遠的,將他們沒有任何心理負擔(dān)地丟棄。可惜他資質(zhì)平平,高考兩次也只夠上本地的師專,就連工作也只能在本市,經(jīng)濟上亦很難獨立,買房、買車,甚至結(jié)婚都要依靠父母的幫忙,根本沒有資本逃離他們的掌控。

      朱蕓的出現(xiàn)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新階層的大門,不管代價多大,他都不想錯過,這是唯一能夠讓他脫離原生家庭、進入另一種生活的機會。哪怕在他向初戀告別時被她的眼神嚇到了幾秒鐘也在所不惜。他始終記得那個秋日的黃昏,火燒云像巨大的玫瑰開滿了半邊天,初戀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睛里火紅一片,分不清是晚霞還是怒火。她問他,這么說,你明天就要離開唐山了。是的,他已從學(xué)校辭職,再也不用一輩子窩在此處辛辛苦苦地教學(xué),等待四五十歲時當(dāng)個校長(還得是運氣好的情況下);明天他就要和朱蕓去北京,進入朱家的公司,住著兩百平的大房子,做一份前程不可限量的工作。他點了點頭,朝她微笑著。初戀的目光忽然變得黯淡,興許是余暉徹底消散了。她盯著他的臉,一寸一寸收起對他的惱恨和憐憫,一板一眼地說,周啟書,你的心壞了,祝你以后能過得快樂。她的態(tài)度讓他內(nèi)心僅存的歉意頃刻間煙消云散,他一聲沒言語,轉(zhuǎn)身時促狹地想,我的心臟早就好了。

      3

      次日吃過早餐,退了房,周啟書打車到機場。順利辦好登機手續(xù),起飛前收到Tea的消息,再次跟他確認接機事項。在飛機上睡了一覺,醒來頓覺神清氣爽,一到大廳就看見了舉著牌子的Tea,本人比照片中稍微黑一些,瘦一點兒,棱角更加分明,兩道濃眉毛毛蟲似的,平添一絲憨厚和俏皮。Tea的中文比周啟書想象中說得還要正宗,甚至比廣東人和香港人的普通話還要好。你是華裔嗎?周啟書不得不發(fā)出疑問。Tea驕傲地說,我有四分之一的華人血統(tǒng),我爺爺是地道的中國人,我奶奶是泰國人。周啟書問,中文是你爺爺教的嗎?Tea道,對,從小我爺爺就教我說普通話,干了導(dǎo)游后跟游客也學(xué)了不少新鮮詞。周啟書道,真不錯,竟然一點兒口音都沒有。Tea道,你也沒有口音,你老家哪兒的?周啟書道,河北。Tea道,真的嗎?我也是。見周啟書面露訝異,對方改口道,我是說,我爺爺也是河北的,雖然我沒有回去過,但他經(jīng)常提起老家。周啟書不太相信,心想這未免太巧,便覺得對方在套近乎,目的是想多得一些小費,因為車費和旅行費用都已在線上繳付旅行社,不必再給Tea,只需根據(jù)他的服務(wù)質(zhì)量和態(tài)度給他小費而已。你爺爺姓什么?周啟書問。Tea道,唐,您可以叫我小唐。周啟書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從反光鏡里看到小唐的臉上失去了寒暄式的笑容,只剩平靜,甚至端凝,好像有心事似的。機場距離酒店不遠,只用一刻鐘便到了。在酒店門口,小唐說下午兩點半來接他,并給了他一張這幾日的行程單,竟然是手寫的,而且字寫得很漂亮。

      放好行李,周啟書先到外面轉(zhuǎn)了轉(zhuǎn),順便吃飯。清邁古城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古樸、清新和悠閑:街道窄,建筑矮,門臉都不大,高樓大廈很少,樸實無華的民居與金碧輝煌的寺廟佛塔錯落成趣;繁茂的樹木掩映下,隨處可見裝飾獨特的餐館、咖啡館和旅店;三角梅、羊蹄甲、雞蛋花、扶桑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熱帶植物夾雜其中,或開在墻頭蓬勃熱烈,或偏安一隅孤芳自賞;行人、游客和赤腳僧侶慢悠悠地走在街頭,色彩鮮艷的雙條車、摩托車穿行其間;賣水果的攤位上擺著價錢相當(dāng)便宜的小菠蘿、火龍果、山竹、番石榴、榴蓮、紅毛丹等熱帶水果……吃過當(dāng)?shù)刂亩幑拓i腳飯之后,周啟書買了切成塊裝在塑料袋里的小菠蘿和番石榴回到酒店。小菠蘿非常甜,且不扎嘴,兩三口一個,很快就干掉了五個。

      小睡片刻,醒來時還不到一點。正看手機,收到了晶晶的微信。她問,哥,你去哪兒出差了?最快啥時候回?故意拖了幾分鐘,周啟書才回道,深圳,回京時間還不確定,正要去見客戶。發(fā)完,為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他在網(wǎng)上搜索“深圳街景”,下載了一張大尺寸照片,發(fā)過去之后才發(fā)覺照片拍的其實是三亞,來自一篇游記。想撤銷,已來不及。晶晶回道,姑媽也就這幾天了,工作要緊,你回來時告訴我,能趕上最好,趕不上也沒辦法。他回道,行。晶晶應(yīng)該不會對他的話和照片有所懷疑,畢竟據(jù)他了解,她沒去過大城市,不可能察覺三亞和深圳的街道區(qū)別。再者,也許發(fā)現(xiàn)了更好,倒斷了她的念想。這個不夠敏感的,甚至有點兒愚鈍的表妹,還真以為他是由于客觀因素回不去呢!

      晶晶是堂姑和姑父抱養(yǎng)的,大約在周啟書離開堂姑家的第二年。盡管彼時兩家已不通慶吊,可親戚之間,就算再無往來,刻意避免在春節(jié)、婚禮、葬禮等節(jié)日或場合尷尬地邂逅,對方的消息也會通過第三方而獲知。據(jù)說,生晶晶之前,她的親生父母已有兩個女娃,結(jié)果來了一對龍鳳胎,迫于生活壓力,便將女嬰送了人。晶晶被堂姑抱來時才滿月,當(dāng)時鄉(xiāng)下賣奶粉的并不多,姑父為此買了一只才下過崽兒的山羊,晶晶是喝羊奶長大的,她的性情也像羊一樣溫順、乖巧,甚至不夠聰明似的——也許堂姑和姑父正好需要這樣的人,她沒有本領(lǐng)走出她生長的地方,所以不會遠離他們,她對孝道的遵守又讓她能夠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勉強上到初中畢業(yè),她果斷輟學(xué),在鎮(zhèn)上的服裝廠上班,后來嫁到了與堂姑家只有一河之隔的村子,她老公一開始在天津打工,當(dāng)爸爸后就回了老家發(fā)展,據(jù)說目前在做快遞員,收入尚可。

      周啟書不想回家看望堂姑,主要出于兩個方面的顧慮。首先,堂姑若是沒有咽氣,只在彌留之際,不管意識清醒還是模糊,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不想將自己置身于窘迫的境遇。對堂姑,他始終抱有愧疚之感,自從十歲那一天為了過上好生活而做出違心的選擇,內(nèi)疚便在他心底生根發(fā)芽,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聲而茁壯的生長,最終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在他心田投下一大片陰沉的樹影,仿佛一汪深不見底的池塘。后來兩家的關(guān)系稍微緩和,他亦成家立業(yè),每逢春節(jié)都會去看望堂姑,并給她錢和許多禮物,堂姑對他總是笑盈盈的,仿佛不曾被他傷過心,握著他的手對別人炫耀,看我大侄兒對我多好,比兒子都強。堂姑越是這樣寬容、大度,絕口不提當(dāng)年的事,周啟書越是難受、不安,猶如做了壞事沒有得到懲罰似的,因此后來他盡量不再見堂姑,只托妹妹代他表達心意。其次,他不想?yún)⒓犹霉玫脑岫Y,他覺得這沒什么意義,就像見她最后一面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對于鄉(xiāng)下葬禮的各種繁文縟節(jié),他是犯憷了,害怕了,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演戲給其他人看,有這個必要嗎?父親的后事在老家鎮(zhèn)上辦的,葉落歸根是父親的遺愿,他只得遵從。守靈,哭喪,三拜九叩,披麻戴孝,各種迷信和老黃歷,花錢買面子,盡量辦得風(fēng)光、體面,還要和鄉(xiāng)下那群早已多年沒來往的親戚們寒暄,直折騰了三天兩夜,差點兒把他搞得精神和身體都崩潰。因為這一遭,三年后母親去世時,周啟書果斷交給了縣里的殯葬服務(wù)公司操辦,只在最后將她的骨灰運到鎮(zhèn)上,和父親的埋到了一起,從而省卻諸多麻煩和不必要的應(yīng)酬。一旦回去,就得面對堂姑,還要參與葬禮,總不能她咽氣了他就離開吧,所以還是能躲就躲吧。

      小唐準時抵達酒店,接上了周啟書。五人座的商務(wù)車,只有小唐和周啟書,因周啟書不想和其他人同行,于是多付了旅行社三人份的錢。但現(xiàn)在他意識到和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個封閉空間還挺怪的,又不能一直假寐或是玩手機。好在小唐干慣了這一行,總在主動開啟話題,營造氣氛,或是給他介紹將要去的景點,或是聊他所知道的有關(guān)中國的一些習(xí)俗、節(jié)日、風(fēng)土人情以及受到泰國民眾喜歡的中國明星等。但在周啟書看來,小唐提到的那些風(fēng)俗都是過時的,比如立夏吃燒餅,端午節(jié)掛菖蒲、插艾蒿,元宵節(jié)晚上打著燈籠穿街繞巷;而對方提到的幾個明星對他這個中年人而言又太過年輕、新潮,他壓根沒聽過(自從上師專后,他就再沒興趣關(guān)注娛樂圈),因此兩個人始終沒能找到共同話題,往往一問一答之后便需要新的話題來填充令人難堪的沉默。

      下午要去的景點比較集中,都在古城周邊。第一站是塔佩門,據(jù)說這是清邁古城現(xiàn)存的唯一遺跡,紅磚砌成的圍墻的確有著時光印記和歲月滄桑,只是如今已成為網(wǎng)紅打卡的景點,游人如織,鴿子成群。為了拍出群鴿飛舞的場面,一個泰國婦女揮舞著旗子故意驚飛鳥群,每次協(xié)助游客拍出“完美”的照片,她可以獲得二十銖的小費。周啟書看了幾眼就離開了,沒有拍照。第二站是素貼山和山腰處的雙龍寺,同樣也是很多游客必到的景點,因此雖然有其美妙之處,怎奈無法靜下心來欣賞和感受,加之上山時的道路七扭八拐,搞得周啟書有點兒暈車,便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了看。

      下山后,周啟書提議去個游客少的地方,他對小唐說,人一多我就覺得鬧心。小唐笑笑,欲言又止,車子開出去幾百米后他才試探著問,周哥,您是不是有心事?周啟書被對方問得措手不及,難道他不覺得這不夠禮貌或是唐突嗎?愣怔幾秒才道,為什么這么問?小唐說,我也見過一些獨自旅游的人,但像您這個年紀的不多,就算有,也多是背包客,可您明顯不是窮游的,我覺得您有點兒心不在焉,人多不是問題所在,中國不是有句話叫“心靜自然涼”嗎?周啟書呵呵笑道,看來你懂得還不少,不過你猜錯了,我沒有心事,只是一年到頭忙得腳不沾地,不是開會,就是和老婆孩子在一起,難得有屬于自己的時間,所以不想看見太多人。

      小唐點頭道,明白了,那我知道哪里適合您?;氐匠莾?nèi),將車停在某處,小唐步行帶領(lǐng)周啟書進了一座不要門票的寺廟。寺院內(nèi)綠植繁茂,斜陽斑斑,在葉子和花朵上閃爍、跳躍、流淌。角落里的野草、野花自由隨性地生長,像是沒人管,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和尚給它們澆水,但并沒有拔掉它們,就像它們和人工種植、養(yǎng)護的一樣享有陽光雨露的權(quán)利。寺不大,有兩座僧院,小唐說這兩座都是蘭納風(fēng)格的,但后來修繕過,蘭納是泰國歷史上一個曾經(jīng)控制泰北地區(qū)的王國。確實安靜,幾乎沒有游客,只有幾個和尚,還有狗和貓,閑庭信步,優(yōu)哉游哉。每次見到和尚,小唐都會行禮,周啟書只得照做。其中一個小沙彌在喂狗,看上去不過十來歲。周啟書問小唐,這么小就出家,不上學(xué)嗎?小唐解釋道,泰國男人一生中必須出家一次,以前至少三個月,現(xiàn)在最少只要五天,雖然不是法律規(guī)定,但大多數(shù)人都會自覺遵守,就連王室成員也不例外。周啟書道,和尚有工資嗎?小唐笑道,沒有,泰國的和尚不是職業(yè),不是為了生計,更像一種修行,泰國人認為出家不僅能夠修身養(yǎng)性、學(xué)習(xí)佛法、端正對世事的態(tài)度,還能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替父母祈福積德。周啟書問,那他們靠什么生活?小唐道,和尚的地位在泰國很崇高的,大家見到他們都是畢恭畢敬,而且有一些福利,比如看病有專門的僧侶醫(yī)院,坐公車免費,至于吃的食物,全靠他人布施,也會有人做功德,捐一些錢。周啟書道,感覺過得還是很清苦。小唐道,出家人就該清心寡欲。

      出寺院已是傍晚時分,今日行程已近尾聲,小唐開車將周啟書送到酒店樓下。道再見時,周啟書想起要給小費,拿出一張百元泰銖遞給小唐。對方猶猶豫豫,想接,手卻僵在半路,略帶失望和抱歉地望著周啟書。周啟書以為他不好意思要,便道,拿著吧,給你的小費。說完才覺得不對勁兒,畢竟小唐做這行很久了,收小費是行規(guī),又怎么可能不好意思拿?小唐道,周哥,是這么回事,本來我應(yīng)該服務(wù)四位客人,每位都會給我小費,現(xiàn)在只有您一個人給……噢,周啟書恍然,原來是嫌少,按他的說法,每人一百,四個人那就是四百。了解后,輪到周啟書發(fā)窘,猶如被人當(dāng)成了吝嗇鬼,只好說聲抱歉,又從錢包抽出三張,一并遞給小唐。對方這才接下,并笑逐顏開,雙手合十道謝,又囑咐他明早八點半出門,讓他穿長袖,帶好防曬霜、驅(qū)蚊水等物品。周啟書沒給他好臉色,冷冷地哼了一聲,撞上車門。

      4

      回酒店,周啟書洗了個澡,隨后來到附近的夜市。在一個攤位前買了菠蘿蝦炒飯、清炒空心菜和豬骨湯,味道真不錯。和他拼桌的一對年輕情侶一面吃一面旁若無人地秀恩愛,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筷子,既叫周啟書沒臉看,又讓他心生羨慕,讓他想起和初戀在一起的時光。初戀是個活潑、沒心沒肺的女孩,在一起時都是周啟書說了算;朱蕓不同,她的控制欲很強,基本上都是他聽她的,出來玩時幾乎不曾吃過路邊攤,她認為不衛(wèi)生、不好吃,丟架子,所以都選擇高級餐廳,面對面,禮貌而冷漠地進餐,連說話都要壓低聲音。結(jié)賬時,被多要了小費這事兒再次讓他耿耿于懷,倒不是因為錢上的損失(當(dāng)然,接下來的兩天還要給這么多),而是事件本身讓他不舒服,仿佛塞在牙縫的碎屑。投訴一下小唐?考慮一番,他給旅行社客服發(fā)了微信:給司機小費有金額規(guī)定嗎?客服很快回復(fù)道,您好,根據(jù)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不能給硬幣,金額多少根據(jù)您對司機服務(wù)的滿意度而決定,一般是一百泰銖。周啟書回道,如果司機多要了呢?對方道,司機跟您要了多少?服務(wù)您的司機叫什么名字,我們幫您核實。周啟書馬上道,沒有,我隨便問問?;貜?fù)完,趕緊退出對話框,并感到一絲后怕,萬一影響到小唐的工作,他因此而忌恨,產(chǎn)生報復(fù)心理怎么辦,畢竟這是在泰國,人家的地盤。

      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周啟書給兒子發(fā)了一條微信。昨晚給老婆發(fā)過,告訴她自己在泰國,玩幾天再回去。老婆一直沒回復(fù),看來還在生氣。兒子今年十三歲,上六年級,已有兩部手機,一部用來玩游戲,一部用來社交。今天是周末,估計他在看電視,或是打游戲、看視頻,沒得空看另一部手機,或是看到了卻懶得回復(fù)不重要的信息。兒子和他的關(guān)系還可以,但比不上和他媽親密,有些話他更愿意和朱蕓聊,有時母子倆甚至背地里對他、他的老家以及一眾親戚品頭論足。導(dǎo)致兒子從小就和他的爺爺奶奶比較疏遠,這也難怪,一年都見不上幾面,就連周啟書的父母去世,兒子都沒到場,這惹得兩個妹妹以及眾親戚非常不滿。自然,朱蕓也沒參加葬禮,就連父母活著時,她這個兒媳婦也只在春節(jié)假期某一天跟他回老家敷衍一下,喝水自帶,飯桌上像貓一樣挑挑揀揀,猶如豐盛的餐食有毒似的,午飯過后沒一會兒便返京,從不過夜。兩個妹妹經(jīng)常語含譏諷地說,哥,你這是倒插門吧。

      確實,他像個入贅的,很多事都要看朱家人的臉色,無法自主,尤其是剛結(jié)婚那幾年,大到工作上受到岳父擺布、牽制,小到買車、添置家具、裝修、著裝風(fēng)格,甚至做愛喜好都要聽從朱蕓,凡事以滿足她為己任。對朱蕓而言,他就像一個人形商品,他“嫁”到朱家就等于她買了他,擁有他絕對的專屬使用權(quán)。她只要他這個人,他的出身、背景以及之前的社會關(guān)系是不存在的,仿佛他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孫猴子。讓他忘掉來歷和源頭并不難,即使有時需要忍耐朱家人的頤指氣使、囂張跋扈,反正之所以跟朱蕓好一方面是貪圖富貴,另外就是要徹底和之前的生活劃清界限,成為另一個人。朱蕓不希望他和老家發(fā)生關(guān)系,他便順從她,不是迫不得已的情況盡量不回家,亦很少對父母表示關(guān)心,爸媽對他很少面露不滿,仿佛默認并且接受了為別人養(yǎng)了兒子的事實。但母親終究是婦人,難免兒女情長,有一次大年初三回家時他和朱蕓吵了架,母親背地里問他是否過得很憋屈,可也沒有勸他離婚;還有一次是父親病危前幾日他堅持回京,母親流著淚道,你就不能多陪陪他嗎?他可是你親爸?。?/p>

      所幸,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當(dāng)岳父年紀漸大,從工作到生活上,周啟書一步一步掌握了主動權(quán),漸漸獨當(dāng)一面,最終手握實在的權(quán)力和資本,之前所有的忍辱負重到底迎來了回報。在親戚們面前,他儼然成功人士,令人羨慕嫉妒,不僅令父母臉上有光,親戚們也打心眼里佩服他,認可了他的成就和行事,再不會說他忘恩負義,就連兩個妹妹也不再對他說三道四,因為大妹子買房的首付就是他出的,二妹子的兒子能上重點高中也得益于他從中周旋,更別提母親做胃癌手術(shù)時他所出的財和力。對老家人的幫忙,老婆睜只眼閉只眼,從不過問,她也許不在乎那些錢,更重要的是今時不同往日,往后只能是他愈加壯大,而朱家則逐漸式微,誰讓他們家沒兒子呢!

      在他的父母相繼去世之后,朱蕓在心里該是松了一口氣,盡管周啟書沒有看見她長出一口氣,但他猜測就是這樣。他的根徹底斷了,往后再沒有回家的理由。因此當(dāng)朱蕓無意中得知晶晶聯(lián)系他,希望他能夠回去一趟見堂姑最后一面時,她嗤之以鼻,一個堂姑,回去干什么?又不是親的,至于嗎?接著嚴重警告他,你敢回去,就別回來!周啟書從沒跟老婆提過他整個童年幾乎在堂姑家度過的事實,就算提過,她也不可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就連他自己都刻意忽略,何況一個局外人),向來就只有姓朱的才是親戚,姓周的那一幫就和他的背景一樣從來不存在。他本來心里就煩,況且并沒有答應(yīng)晶晶,因此朱蕓那命令式的口吻讓他非常不爽,擱在以前,他也就忍了,可如今他已不再受制于人,以前被掩埋的自尊心堂而皇之地浮出臺面,尤其還是在兒子面前,難道他要給兒子樹立“軟蛋男”的形象嗎?于是他報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回不回我自有分寸,不需你多嘴。她氣得無語凝噎,半天才道,你滾。

      手機響了,兒子發(fā)來消息:爸爸,托尼死了。

      周啟書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記起兒子口中的“托尼”指的是他養(yǎng)的一條金魚,那是科學(xué)課老師留給學(xué)生的家庭作業(yè),讓他們養(yǎng)一只動物,并作觀察、記錄?!巴心帷笔撬屠掀艓е鴥鹤釉诨B市場買的,大概兩個多月前,那是一條黑蘭壽,通體黑色,頭頂生著草莓狀肉瘤,屬于比較容易飼養(yǎng)的品種。他安慰兒子道,沒關(guān)系,你想要,等爸爸回去再給你買一條。兒子回道,不用,我不想養(yǎng)了,下午我和媽媽把它埋在了小區(qū)的花園里,給它舉行了小小的葬禮,沒吃完的飼料和它埋在一起了,還插了一桿我做的小旗子當(dāng)記號。周啟書問,你媽怎么樣,還在生氣嗎?兒子道,據(jù)我觀察沒事兒了,只要你回來跟她道個歉。周啟書問,你想要什么禮物,我買給你。兒子道,隨便吧,金枕榴蓮又不能往回帶。周啟書道,可以帶榴蓮干。兒子道,爸爸,你別回老家了,只要你不回,媽媽就不會生你的氣。周啟書不以為然,但仍舊回道,不回老家,大后天直接回京。兒子道,那就好,我玩游戲去了,不要打擾我。

      給一條魚舉行葬禮,呵呵,有點兒可笑。周啟書丟開手機,忿忿不平地想。當(dāng)然不是針對兒子,而是老婆。小時候,他也養(yǎng)過動物,是一只土狗,叫小黑,準確地說,大部分時間都是堂姑在喂養(yǎng)它,只有吃香腸或啃肉骨頭時他才會丟給它共享。站在人的角度來看,小黑非常聰明,極通人性。通人性的狗不少,可愿意通狗性的人不多,但小孩子往往能做到,因為他們對很多事物尚未形成偏見。小黑最喜歡和周啟書玩,聽他的話,不管在哪兒,只要一喊它的名字,它就會屁顛屁顛地跑來。不過有一次小黑跑丟了,好幾天都沒回家,周啟書和姑媽、姑父三個人找遍了附近幾個村莊的犄角旮旯,走遍了莊稼地,喊得嗓子都啞了,可小黑卻像人間蒸發(fā)了,連根狗毛都沒發(fā)現(xiàn)。周啟書非常傷心,堂姑起初安慰他,說過不了幾天,等小黑餓了自然會回來,三四天后還沒影兒,她只好改口說小黑可能被別人逮住了,說不定已經(jīng)進了人家的鍋,繼而又安慰他,大不了以后再要一只,反正鄉(xiāng)下的狗多的是。就在周啟書對小黑不再抱有希望,并暗暗發(fā)誓不再養(yǎng)狗時,它卻在某天晚上突然回來了。它瘦了很多,但神采奕奕,興奮地撲進周啟書懷里,兩只前爪攀著他的手,“哈哧哈哧”伸出粉色舌頭胡亂地舔著他。堂姑說,這狗仁義,不管跑多遠,跑了多久,都記得小主人,記得回家。

      當(dāng)周啟書的父母和堂姑一家重修舊好時,周啟書向堂姑打聽自從他離開以后小黑的情況以及最終命運。堂姑說,它起初不相信,成天蹲在門口盼著你回來,聽見車響就一溜煙跑出去,可能以為你來了,吃上倒沒耽誤,再怎么說也是畜生,不可能為了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日子還是一樣過,不過它一輩子都會記著你,只要你出現(xiàn)一準兒馬上就能認出你,可惜在它有生之年,你沒給過它機會。周啟書的大妹在一邊聽著,插嘴道,說得怎么跟人似的。堂姑道,你不知道,你哥跟它感情特別好。周啟書問,后來呢,它什么時候死的?堂姑道,老死的,你走后它又活了五六年,后來眼也瞎了,牙也掉光了,癱在窩里嗷嗷叫。周啟書問,把它埋在河邊了?堂姑道,沒有,那不是浪費,看著它受折磨,你姑父給它一棒子,了結(jié)了,剝了皮,烀了整整一大鍋,香味飄了半莊,狗皮黑亮黑亮的,沒舍得賣,縫了一床褥子,天一涼你姑父就鋪上,可暖和了,他腰寒。盡管過了許多年,聽到小黑的下場,周啟書仍是感到一陣鉆心的疼,就好像開膛破肚的刀劃在了他的心上。堂姑和姑父也是很喜歡小黑的,為什么要這樣對它?看來母親說得對,堂姑再怎么人性好,也是沒文化的鄉(xiāng)野村婦,很多時候難以避免她骨子里的粗俗、短視,甚至野蠻。堂姑道,有機會回老家給你看看那床褥子。周啟書連忙搖頭道,算了吧,沒興趣。

      5

      第二天的整個行程都在拜縣,拜縣位于泰國北部夜豐頌府,在清邁以北約八十公里處,地處山區(qū),道路曲折,據(jù)說一路上大概要拐七百多個彎兒。出發(fā)前,小唐給了周啟書兩片暈車藥。周啟書說,不吃也沒關(guān)系吧。小唐說,最好吃掉,很多以前不暈車的人走這段路也會吐得七葷八素。周啟書問,你吃了嗎?小唐道,我吃了一片,我習(xí)慣了。周啟書只得吃了,上路半個多小時后他才發(fā)覺多虧聽了小唐的話。路程并不遠,但因山路崎嶇、彎道多,導(dǎo)致車速上不去,直用了三個多小時才抵達縣城。周啟書稍感惡心、反胃,下車呆了一會兒方覺得好很多。比起清邁,這里更像世外桃源,人和車都少,甚至可以隨意站在馬路中間拍照,天藍如夢,白云似幻,加上綠樹、色彩濃艷的花以及造型各異的小屋,仿佛五彩斑斕的童話世界,難怪被稱為文藝青年和小清新的打卡勝地。一路上遇到的游客也多是年輕人,大多租了摩托車走走停停。

      那些網(wǎng)紅地標美歸美,但大同小異,且有人工痕跡,看多了難免審美疲勞。倒是一條兩旁栽著大花紫薇的馬路讓周啟書頗為震撼,大花紫薇屬于大喬木,高可達25米,在國內(nèi)南方各個城市多有分布,但很少呈現(xiàn)眼前的規(guī)模(也許有,但周啟書孤陋寡聞,沒見過)。樹葉和花的顏色、形狀與北方常見的紫薇花沒有太大區(qū)別,只是一律壯大了好多倍,且剛好趕上花期,仿佛兩道淡紫色的云霧伸向遠處的隱隱青山,與山嵐、浮云相接。周啟書在此流連忘返,讓小唐幫他拍了好幾張照片。

      小唐靠在車頭望著樹下的周啟書問,周哥,您就這么喜歡開花的樹???

      周啟書點頭道,中國北方的樹很少能開出色彩艷麗的花,記得小時候的老家門前有一棵,葉子像含羞草,白天張開,晚上閉合,每到六七月間,細碎的葉子上開滿絨球一樣的花,所以叫絨花樹,遠遠望去,就像綠云層上吐出一團團的紅霧,和眼前的景象倒有幾分相似。

      就是合歡樹吧?小唐問。

      你怎么知道?周啟書頗為訝異,這種樹在泰國他尚未見過,其實就連老家現(xiàn)在也很少,混在北京這么多年,也只在北海公園、御花園和高原街見過,卻只零星幾株,記憶中的那棵是在堂姑家門口,有一年鎮(zhèn)上普遍栽種合歡樹,兩三年后卻相繼砍了,因為傳說這種樹招鬼,但因為周啟書喜歡,堂姑一直留著,他離開那年,合歡樹早已亭亭如蓋。

      泰國也有合歡樹,有些還是景點,曼谷西部的北碧府有一棵百年合歡,我爺爺曾帶我去過,有沒有一百年不知道,但真的好大一棵,我記得樹冠直徑大約是三十多米。小唐道,我家也有一棵,是爺爺在我小時候栽的,現(xiàn)在差不多十幾米高了,合歡樹還有另一個名字,我覺得更形象,和《聊齋志異》中的一個故事有關(guān),您知道嗎?

      這個考不倒我。周啟書道,錢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馬纓花,出自短篇《王桂庵》,合歡花和馬脖子上掛的紅色流蘇很像,所以得名。

      靠,您為什么會知道?小唐箭步上前,緊緊抓住周啟書的手臂,我問過那么多中國游客,您是第一個答上來的,真是太厲害了。

      哪有那么厲害。周啟書解釋道,我以前是中學(xué)教師,教語文,還有,別叫我“您”了,聽著怪不習(xí)慣的,就你我相稱吧。

      好。小唐臉泛潮紅,語無倫次道,可算遇著知音了,我得請你喝咖啡,不,請你吃飯,好好跟你聊聊,老師我也碰到過,可沒一個知道的。

      其實周啟書多少能理解小唐的亢奮,在異國他鄉(xiāng)碰見會說中國話的人,即使什么都沒發(fā)生,也會無端感到親切,何況是在如此生僻的話題上能有共同語言呢?但小唐從小在泰國長大,再怎么說這里才算是他的國家和故鄉(xiāng),這么激動是否過了頭?再者,他為何如此熟悉一部古代文言小說里的故事呢,如果是被多次改成影視劇的聶小倩還算講得通,可《王桂庵》這篇,若非不是研究古典文學(xué)的很難知曉吧。

      不用,我請你吧。周啟書不想欠下任何人情,害怕有朝一日被人以此作為互換條件。

      不行,我得盡地主之誼。小唐堅持。

      這樣吧,我請你吃飯,你請我喝咖啡。周啟書提出折中之道。

      好吧,要是爺爺知道了我讓老鄉(xiāng)請客,一定會埋怨我。小唐碎碎念。

      就近找了一家飯館,價格比清邁的還要便宜,周啟書讓小唐點菜,兩個人邊吃邊聊。周啟書問,今年二十幾?小唐道,虛歲三十了。周啟書道,看上去挺小的,頂多二十七,結(jié)婚了嗎?小唐搖頭。周啟書又問,有女朋友嗎?小唐道,談過兩個,都分了,空窗一年多了。周啟書道,泰國的父母不催婚嗎?小唐道,他們管不著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爸媽離婚了,沒過多久,兩個人各自成了家,我不想要后媽也不想要后爸,只跟著爺爺奶奶過,我奶奶七年前去世了,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我爺爺,除了我爸,我爺爺還有兩個女兒,早都成家了,一個在曼谷,一個在普吉,偶爾回來看看。噢,周啟書道,怪不得你很少提起父母,總把爺爺掛在嘴邊。小唐問,周哥現(xiàn)在是生意人嗎?周啟書道,對。小唐問,當(dāng)老師多好啊,為什么不教學(xué)了?周啟書想了想,笑道,賺錢少。小唐道,嗯,只能是這個原因。

      你為何對《聊齋志異》那么了解?周啟書問,聽你爺爺講的嗎?

      不是。小唐道,最初是他建議我看的,他不僅教我說中國話,還教我認字、看書、寫方塊字,他怕我會忘掉母語,后來我自己產(chǎn)生了很大的興趣,就主動找來看,不光聊齋,《紅樓夢》我也看過好幾遍,我真覺得漢語博大精深,不僅富有韻律美、形體美,而且語意豐富,言淺意深,可以語帶雙關(guān),可以皮里春秋,還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總之很有意思,其他語言很難這么有魅力,所以我才選擇這個工作,能夠有更多的機會說普通話。

      你爺爺還真是用心良苦。周啟書不由得心生敬佩。

      吃過飯已兩點多,陽光此刻最烈,二人皆有些困乏,便將車停在蔭涼中,搖下半個車窗,放倒座椅,一前一后,睡起了午覺。周啟書醒來時,小唐還睡著,他輕輕挪動發(fā)麻的身子,側(cè)目而視。小唐雙腿微蜷,雙腳頂著玻璃窗,一抹陽光打在額頭,顯得兩道粗眉更加生動,仿佛下一秒就要爬動似的。他皺了皺眉,兩只手半攥著拳頭,睡相既疲倦又安詳,同時帶著一絲警覺,猶如降生不久的嬰兒。一股柔情驀然從周啟書的心頭涌出:這男孩怪不容易的,沒有父母幫襯,為了生計終日奔波,處處小心客氣,生怕得罪客人,可自己竟然因為他多要了小費而介懷,一個熱愛《聊齋志異》《紅樓夢》的外國人能有多壞的心眼呢?

      小唐醒來后揉揉眼,看看時間,對周啟書道,周哥,還有兩個景點,咱這就去?周啟書道,不用了,一路上我發(fā)現(xiàn)有條小河忽隱忽現(xiàn),河水看起來很清澈,你帶我在河邊轉(zhuǎn)轉(zhuǎn)吧。小唐道,行啊,你說的那條河叫拜河,拜縣的景點基本都沿河而建,有些游客為了體驗原生態(tài),會在河邊的民宿住上一晚。周啟書道,過夜就算了,我近距離看看,感受一下。

      驅(qū)車溯流而上,二十多分鐘后,一座橫跨河面的木橋閃現(xiàn)視野之中。二人停車,上橋,坐在橋面上,望向遠方,兩腿悠閑地蕩著。拜河不大,水不深,清可見底,水流自北向南嘩嘩流淌。藍天、白云、岸邊碧綠的灌木叢倒映在河面,不遠處有幾個孩子光著脊背戲水,水花中不時映出一道道彩虹。周啟書閉上眼,蘭泉河猶如一條巨蟒呼嘯著占據(jù)了他的腦子。

      蘭泉河比拜河寬得多,深得多,淹死過人。晴朗的日子里,煙波浩淼,風(fēng)吹過,光斑閃爍、搖晃,仿佛從水底騰起了鳥群。堂姑家緊靠蘭泉河畔,兒時的周啟書每天都要跑到河埝上好幾次,夏天最好玩,可以游泳,放鴨子,放牛,挖知了,捉螞蚱;秋天采酸棗、黑悠悠、菇蔦等野果子;冬天溜冰,放野火;春天采野菜,折柳枝做哨子。四季皆可捉魚,姑父最愛捉魚,擅用各種網(wǎng),似乎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愛好,哪怕數(shù)九寒天,也可以鑿開一個個冰窟窿撒下漁網(wǎng)。姑父沉默寡言,對堂姑言聽計從,幾乎沒見他發(fā)過脾氣,致使存在感很低,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周啟書始終覺得他像一個影子。兩家重新恢復(fù)往來后,姑父每個月都會給周啟書家送魚,剛離水,活蹦亂跳的,多是一些物以稀為貴的品種,比如鯰魚、嘎魚、黑魚等,有一次甚至弄到一條二十多斤重的鯉魚,飯店老板出六百塊錢買,他都沒賣,說要給周啟書嘗嘗,但周啟書早已離家上了師專,母親給他留了一段。次數(shù)多了,母親嫌收拾魚弄得滿手腥,便讓姑父不要再送,還是賣掉貼補家用吧。他答應(yīng)著,可沒過多久照舊送來,并且把魚開膛破肚收拾干凈,能直接下鍋,或是凍起來。姑父是六年前突發(fā)腦溢血去世的,據(jù)說發(fā)病時正在集市賣魚,堂姑聞訊趕緊將他送往醫(yī)院,但為時已晚,腦干大出血,連耳朵里都冒血了。

      走吧,去喝咖啡。小唐起身道,喝完正好返城。

      咖啡館臨河而建,坐在靠窗的位子,河對岸稻浪輕翻,似乎能聞見陣陣稻花香。周啟書要的抹茶拿鐵,小唐點了焦糖瑪奇朵,外加一小份水果拼盆。店內(nèi)客人不多,聽得見小勺攪動咖啡碰撞杯子的聲響。兩個人慢慢喝著,少頃,店內(nèi)響起音樂,前奏聽著耳熟,直到溫柔的女聲響起,周啟書聽了出來,是《小城故事》。

      小唐笑道,你肯定知道是誰唱的吧。周啟書點頭,他當(dāng)然能聽出鄧麗君的聲音,父母都喜歡聽流行歌曲,那時家里有臺錄音機,磁帶整整放滿五個鞋盒子。父親喜歡男歌手多一些,比如張雨生、張學(xué)友、羅大佑、鄭智化、陳百強、齊秦等等,母親偏愛女歌手,比如蘇芮、齊豫、陳慧嫻、孟庭葦、陳明真、梅艷芳等等,而鄧麗君,他們倆都喜歡。

      鄧麗君的祖籍是河北,周哥知道吧。

      聽說過,她媽媽是山東人。周啟書記不起這是母親還是父親跟他說過的。

      對,她經(jīng)常在演唱會上秀山東話。小唐道,周哥老家是唐山的吧?

      你能聽出來?周啟書詫異,自從上師專他便堅持說普通話,自認為早沒了鄉(xiāng)音,何況上師范??破胀ㄔ捒己藭r他拿到一級乙等,僅次于播音員和主持人的水平,怎么可能被一個外國人聽出來呢?便對小唐道,你瞎猜的吧?

      真不是蒙的。小唐道,我爺爺就是唐山的,我看過趙麗蓉的小品和電影,有時你會冒出一個半個的鄉(xiāng)音,尤其是語速快的時候,可能連你自己都注意不到。

      原來你爺爺是唐山的。周啟書道,他為什么來泰國?做生意嗎?什么時候來的?

      不是做生意,當(dāng)年他是遠征軍,在緬甸打日本兵,最后一戰(zhàn)又激烈又殘酷,一個連只剩下他和另外兩個戰(zhàn)友在一起,其余的不是犧牲了,就是走散了,他們?nèi)齻€也迷了路,哪兒哪兒都不認識,在熱帶雨林里繞了三天兩夜總算出來,當(dāng)時并不知道身處何地,見到一些當(dāng)?shù)厝?,可語言不通,后來終于進了一個鎮(zhèn)子才明白已經(jīng)置身泰國北部了,剛開始他想過回國,可身份不明,交通不便,兵荒馬亂的年代,根本不可能,為了能在本地安頓,只得和當(dāng)?shù)嘏私Y(jié)了婚。

      時局穩(wěn)定以后回去過嗎?周啟書問。

      我爺爺一直都想,哪怕只是回去看看,可他的家人和親戚一直聯(lián)系不上,我奶奶和爸爸、姑姑們都不想讓他回去,怕他一旦回國就不會再回來,我奶奶總覺得他在中國那邊有老婆孩子,其實并沒有,我爺爺進緬甸打仗那年不過二十出頭,別說結(jié)婚,連對象都沒搞過。

      那你呢?回去過嗎?

      還沒有,從我懂事起就想著帶爺爺回他的老家看看,滿足他的心愿,一解他幾十年來的鄉(xiāng)愁,然后我再去爬爬長城,看看長江,可是等我長大,有能力了,老頭子的身體越來越差,上個月心梗發(fā)作,搶救了很久才緩過來,我想著等他狀態(tài)好了,再帶他回去,就算到了那邊沒人接應(yīng)也沒什么大不了,反正我的普通話說得那么好,五個多小時的飛機,然后還要坐高鐵,我想讓他坐頭等艙,舒坦些,畢竟他都八十六歲了,為此我一直在攢錢。

      周啟書想安慰他,卻不知說什么,想了想方道,放心來吧,我招待你們,想去哪兒都行。

      真的嗎?小唐身體前傾,杯子被打翻,陀螺似的旋轉(zhuǎn),幸好咖啡已喝光。

      真的。周啟書抓住杯子,盯著小唐放大的瞳孔,無比誠懇地保證。

      回酒店的路上,周啟書打開手機百度,搜索“遠征軍”,點開百科:

      中國遠征軍是1942-1945年抗日戰(zhàn)爭進入最艱難階段、為保衛(wèi)中國西南大后方和打通抗戰(zhàn)“輸血線”而出征緬甸、印度、抗擊日本的英雄部隊,是中國與盟國直接進行軍事合作的典型代表,也是甲午戰(zhàn)爭以來中國軍隊首次出國作戰(zhàn)。1943年10月至1945年3月,中國駐印軍和中國遠征軍在緬北、滇西反攻中,收復(fù)緬北大小城鎮(zhèn)50余座,收復(fù)滇西失地8.3萬平方公里,共殲滅日軍4.9萬余人。中國軍隊也付出了重大犧牲,傷亡官兵約6.7萬人。

      ……

      6

      最后一日的旅行目的地是清萊,主要景點為白廟、黑廟和藍廟。剛過八點,小唐的車已抵達酒店門口,清邁到清萊大約兩百公里,但依舊是山路,不可能開得太快,到達時已近十一點。三個景點都屬于小巧精致型的,面積不大,兩個人吃過午飯才去游覽,兩個多小時看了一個遍。走出藍廟,周啟書站在大街上感受著明媚的陽光,想到北京的寒冷,竟生一絲眷戀。他覺得,在這一點上,旅行和人生一樣,人們不是不懂得珍惜當(dāng)下和擁有,而是任何人和事都不會因為人們的倍加珍惜而長存,也許,正因為失去才能讓他們植根于神經(jīng)里。

      周哥,你明天幾點的飛機?

      上午十點多,先到曼谷,再回北京。

      去曼谷有事兒嗎?為什么不從清邁直飛,我記得有航班。小唐道。

      周啟書查看,果然有,上午九點半,于是他退掉之前的票,訂了直飛的。

      接下來還有別的安排嗎?小唐問。

      沒有,回酒店,逛逛商場,給老婆孩子買點紀念品、特產(chǎn)之類的。周啟書道。

      買東西晚點再去也可以。小唐面露為難,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您能不能答應(yīng)我。

      什么事?直說吧。周啟書道,看我能不能幫上忙,還有別叫“您”了,你又忘啦?

      習(xí)慣了,一求人就用敬語。小唐不好意思道,昨晚回家后我跟爺爺提起你,聽說你是唐山人,他就特別想見你,讓我不管用什么辦法都要把你請到家里,跟他見見面,聊聊天,順便吃頓飯,他想好好招待你,聽你講講故鄉(xiāng)。

      周啟書面露猶豫,只怕場面會尷尬。做了這么多年生意,大小場面見過不少,早學(xué)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那是工作技能,不代表他喜歡應(yīng)酬。

      要是覺得為難就算了。小唐道,我就跟他說你時間來不及。

      周啟書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他還是不好意思明確拒絕小唐。

      小唐努力爭取道,我爺爺很親切的,不是話癆,也沒老糊涂,他做夢都想見老家人,他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是我咒他,說句難聽的,不定啥時候一口氣上不來,如果可以,你就滿足他這個心愿吧,哪怕只是見一面,讓他聽聽家鄉(xiāng)話,不吃飯也沒關(guān)系。

      你家住哪?離清邁遠嗎?周啟書問。

      不遠,就在城北邊的小鎮(zhèn)里,開車頂多二十分鐘,返程時正好路過那邊,我打電話通知他,讓他做好準備。見周啟書松口,小唐興奮得像個得了壓歲錢的孩子。

      準備什么?周啟書道,沒必要搞得那么正式。

      基本的待客之道還是要的。小唐道,不然他會怪我不懂事。

      打過電話,兩個人上了車。周啟書覺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要見的這位異國老鄉(xiāng),便問小唐,你爺爺說過他家里什么情況嗎?比如幾口人,有沒有兄弟姐妹,他具體從哪個縣或是哪個村出來的。小唐道,不止一次提過,我爺爺?shù)母赣H是個商人,在鎮(zhèn)上開著綢緞鋪和中藥鋪,條件挺不錯的,他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個姐姐和哥哥,他跟著部隊離開家時母親還懷著,他先在鎮(zhèn)上的學(xué)堂上完小學(xué),又到縣里上中學(xué),受到進步思潮的影響,和他爸那種封建遺老很快對立起來,據(jù)說他爸抽大煙、還有一房小老婆,對兒女談不上多么愛,供養(yǎng)他們只是出于責(zé)任和義務(wù),作為新青年自然要和舊家庭決裂,投身愛國運動,于是他參了軍,起初隊伍還只在北方活動,后來不知為什么直接調(diào)到了云南那邊,然后就被編入了遠征軍,因為總是換根據(jù)地,他和家里的聯(lián)系慢慢就斷了,只想著戰(zhàn)爭結(jié)束再回去,沒承想……小唐頓了頓,嘆道,生在那個亂世,個人的命運根本無從把握,他能活下來已經(jīng)很幸運了。

      泰北民居多為二至三層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小樓,散落在熱帶樹木之間,沒有圍墻,各家各戶之間有著近百米的距離。一個半鐘頭后,汽車駛?cè)胄℃?zhèn)的中心街道,而后拐了兩個彎,在椰子樹、檳榔樹的掩映下,一座小樓進入視野。車道左邊立著一座半人高的石雕大象,栩栩如生,右邊一棵合歡樹,綠葉婆娑,如傘如華蓋。一位老者站在樹下,須發(fā)皆白,但腰桿筆挺,面色紅潤,身著青色綢褲、象牙白的盤扣短袖衫,握著一根雞翅木龍頭拐,之所以認得這種材質(zhì),是因為周啟書的岳父中風(fēng)之后買了同樣材質(zhì)的手杖。

      小唐介紹道,爺爺,老鄉(xiāng)請來了,您抒發(fā)鄉(xiāng)愁時悠著點兒,別嚇著人家。老者笑道,周先生,快請進,小茶,我燒著水呢,你先去準備,拿柜子里的正山小種。周啟書禮貌性地笑道,您叫他什么?老者道,小茶,茶葉的茶,他給自己取的英文名就是從這兒來的。周啟書恍然,旋即跟隨老者朝著小樓前行。老者走得慢,周啟書與其保持同步,邊走目光邊仔細劃拉周遭。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識,觀瞧一會兒他明白了:如果忽略沒有圍墻和大門這一點,那么不論從布局,還是植物類型來看,這里和許多國內(nèi)華北平原的院落相差無幾。

      一條石子路通向小樓,小樓前方打著兩三米寬的水泥地坪,其余皆為土地。石子路左邊種著各種花,都是周啟書在國內(nèi)經(jīng)常見的,能被他叫上名字的有草茉莉、鳳仙花、蜀葵、石竹、大麗花、鳶尾、景天等,一面辨認著,周啟書不由得說出了名字。有些他不認識的,老者一一說給他,又說,很多種子都是孫子網(wǎng)購的??赐炅嘶?,再看甬道右側(cè),全是老家常見的蔬菜:辣椒、茄子和西紅柿皆果實累累,黃瓜秧剛開了幾朵謊花,也許有小黃瓜刺兒隱藏在葉片間,豆角秧開始抽蔓兒,半畦韭菜連著半畦茴香,茴香有一截兒似乎前幾天才被割過,也許包餃子吃了,墻頭爬著南瓜藤和葫蘆藤,一個拳頭大的南瓜頭頂著開過的花。周啟書抬手指著道,長倭瓜了。才說完,便想起堂姑說過這么大的倭瓜一旦被人指了就會抽抽(萎縮掉落),于是縮回手道,希望它不要抽抽。老者拍拍周啟書的肩膀,會心一笑道,果然是老鄉(xiāng),其他人不懂這個。周啟書笑道,其實是無稽之談,就跟采了打碗碗花會摔碗的說法一樣沒有科學(xué)根據(jù)。

      周先生老家哪個縣?老者問。

      您稱呼我小周就行。周啟書道,玉田的。

      喲,玉田大白菜,包尖白,我小時候,每到立冬家里就會儲存大白菜,就是你們玉田產(chǎn)的,醋熘,做餡兒,麻醬拌菜心,都好吃。老者指著菜園子道,我原來也種過,但這里的氣溫還是高,光長菜幫子不包瓤兒,長著長著就抽苔開花,一片金黃,倒是挺好看。

      您老家在哪兒?

      咱們是鄰居,豐城的。老者道。

      確實很近。周啟書道,我在唐山上師專時,有不少豐城的同學(xué),其中有個就姓唐。

      豐城姓唐的不少。老者道,我家離還鄉(xiāng)河不遠,小時候放了學(xué)就和伙伴們跑去河邊,釣過魚,溜過冰,那河好像也流經(jīng)玉田縣境內(nèi),聽說過吧?

      聽說過,我還記得學(xué)校的校歌開頭就是“燕山腳下,還鄉(xiāng)河畔”,周啟書道,不過它是縣城東部的河流,我家在西面,主要是蘭泉河。

      周哥,進來喝茶,坐下聊。小唐喊。

      客廳內(nèi)擺著一張紅木方桌,四把同色椅子,周啟書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多是中式家具和擺設(shè),只有角落處一座精巧的金色神龕體現(xiàn)了泰式風(fēng)格,一尊玉佛端坐其間,供著香火。老者非要他坐上首,周啟書不肯,推讓再三,老者坐了主位,周啟書居其左。桌上有一套紫砂茶具,熱氣從茶壺嘴裊裊而出。小唐道,爺爺,您好好招待老鄉(xiāng),我去廚房。周啟書招呼道,一起坐吧,我不吃飯。老者對孫子道,你去你去。又對客人說,小周,不用管他。說著,雙手伸向茶壺,周啟書剛要幫忙,對方制止道,你坐,你是客人。周啟書只得坐下,盯著老者布滿老年斑的雙手捧起茶壺,頗具儀式感地斟了兩盅茶,將其中一盅端到他面前。他接過,還有點兒燙,香氣氤氳著鉆進鼻腔,癢癢的。老者不怕燙,喝下一口道,還不錯。

      您孫子很孝順。周啟書輕輕抿了一小口,說完,注視著老者,他看上去不算太老,額頭甚至稱得上飽滿,皮膚微微泛紅,禿頂,四周豎著一圈窄窄的、短短的白發(fā),猶如戴著光環(huán)。

      嗯,這孩子不錯。老者道,比兒子、閨女都強,多虧了他,不然我活不到這歲數(shù)。

      聽他說這么多年來您都沒聯(lián)系上老家的人。

      八九十年代打聽過幾次,都沒確切消息。老者道,可能我哥哥和姐姐不想認吧,怕我打攪他們的生活,再后來就是新世紀之初有位過來旅游的老鄉(xiāng)說起過模糊的消息,說我哥哥已經(jīng)沒了,姐姐還在,此外我還有三四個弟弟和妹妹,有親的,也有同父異母的。那時我早就不抱希望了,都是老人家了,靠著小輩兒人養(yǎng)著,我何必添亂。

      回去也不見得就好,變化畢竟那么大,早就物非人也非了,也許只會徒增傷感,還不如讓它活在回憶里。頓了頓,周啟書嘆道,故鄉(xiāng)就是回不去的地方。他安慰著老者,不知這些話為什么會自然而然,脫口而出,就像說給自己聽的一樣。

      總有些變不了的。老者道,那種東西只有重新站在那片土地上才會感覺到。

      別急,您孫子會帶您回去,到時我給你們當(dāng)導(dǎo)游,來一次尋根之旅。

      哈哈。老者短促地笑道,我把這孩子害苦了,我不該教他普通話,教他漢字,告訴他我向往的地方,他爸爸說得對,我不該把我的鄉(xiāng)愁傳遞給我的孫子,他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把這里當(dāng)成家,有安定下來的心,娶妻生子過日子,而不是為了實現(xiàn)我的心愿而忙碌著,他完全沒必要像我這樣,身在曹營心在漢,沒有歸屬感地過一輩子。

      這不能怪您。周啟書道,您兒子和女兒不是在這里生活得挺好嗎?

      兒女小時候,我一心要扎根此地,加之老婆的刻意阻撓,我很少跟他們提起過去。老者道,可年紀一大,鄉(xiāng)愁勢不可擋,那正是小茶出生不久,我只能把他當(dāng)成一個媒介,在教給他一切有關(guān)祖國、家鄉(xiāng)的一點一滴中釋放著自己的感情,像是重新過了一遍童年。

      老者沒等周啟書回答,繼續(xù)說,但愿等我死了,他能擺脫這一切,反正我就快了。

      周啟書不知該說什么,幸好這時小唐進來,喊他們吃飯。

      飯菜“中泰合璧”,既有香茅椒鹽蝦、咖喱牛肉,泰式椒麻雞,又有地三鮮、宮保雞丁和紅燒肉,外加酸辣海鮮湯和泰國香米飯。小唐解釋說,有些是從市場買來的半成品加工而成,可能味道不太正宗,周哥不要嫌棄啊。周啟書說,難怪這么快,我還以為都是你做的,不過別擔(dān)心,我嘴沒那么刁。小唐的爺爺要喝酒,周啟書說,酒就免了吧。老者道,今兒高興,少喝點兒,小茶別喝,一會兒你還要開車送小周回酒店。喝的是本地啤酒,老者不時朝周啟書舉杯,后者還以為老者酒量不錯,可兩人剛喝完一瓶,老者就已眼圈泛紅,神態(tài)和言語間已值微醺。到底上了歲數(shù),周啟書和小唐都勸他不要再喝,小唐干脆去奪他的杯子,并對周啟書道,老小孩兒,任性。老者道,沒事兒,小茶,放點兒音樂助助興。小唐對周啟書無奈地眨眨眼,走到書架旁,開了音響。音樂聲緩緩流出,一個渾厚的男聲淺唱低吟,窗外暮色四合,微微的南風(fēng),飛送著涼氣穿堂而過,一時間各人皆寂寂無言。周啟書的目光落在小唐的爺爺身上,后者靠在椅背上,雙眼微閉,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使其散發(fā)出一種木雕般的靜謐,似乎與椅子、桌子融為了一體。音樂聲漸高,充滿房間,周啟書聽出了歌詞,一股熱流泉水般乍然間從心底深處涌出,躥升至四肢百脈,躥升至眼眶。

      ……

      多少歲月凝聚成這一刻

      期待著舊夢重圓

      萬涓成水終究匯流成河

      像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過了一年

      啊一生只為這一天

      讓血脈再相連

      擦干心中的血和淚痕

      留住我們的根

      ……

      7

      次日用過早餐,周啟書退房后打車直奔機場。機械地配合工作人員辦完各項手續(xù)和檢查,終于走向登機口時,他給晶晶發(fā)了一條微信,問姑媽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以前的任何一次出差或旅行,他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歸心似箭,恨不得能夠瞬間位移,回到那個被蘭泉河擁在臂彎中的小村莊——南棋盤。這么多年來,他曾一度努力想要忘掉并且也成功忘記過的名字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地再次浮現(xiàn)于腦海,猶如被熱水充盈的茶葉恢復(fù)了生命的記憶,舒展、騰挪、綻放。

      很快晶晶回復(fù)道,她還在堅持著,沒有咽氣,哥你什么時候回來?周啟書回復(fù)道,快了,今晚之前我盡量趕到。隨后,在免稅店給兒子和老婆買了禮物,靜候登機。經(jīng)過五個多小時的飛行,抵達首都機場。周啟書打車,在車上給助理打電話,將最近幾天的工作做了安排,又給兒子和老婆發(fā)微信,說他要晚幾天回家。打車到小區(qū),他沒進家門,直接到車庫取了自己的車,出城上高速,奔蘭泉河而去。

      一路上,他開得飛快,直到一個多小時后下高速才不得不慢下來。北國正值初冬,國道兩邊皆為空曠的田野,周遭一派靜謐,在夕照的直射下顯得稀薄、輕盈,泛著憂郁的光輝,遠處的樹叢于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仿佛一眾幽靈。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鄉(xiāng)村圖景,也是他從前看厭了的景色,他曾以為再不需要多看上一眼。可這一切卻讓他心頭涌起一股暖意,執(zhí)拗、親切、熟悉,仿佛自己還是那個整日沉醉于鄉(xiāng)間的淘氣孩童,渾身散發(fā)著無知和野性,絲毫不屑于將來要贏取和倚賴的金錢、榮譽、地位、事業(yè)和家庭。

      十多分鐘后,在導(dǎo)航的提示下,拐上了蘭泉河西埝,隨即關(guān)掉導(dǎo)航,接下來的路他非常清楚該怎么走。當(dāng)一座破敗的混凝土大橋在暮色蒼茫中影影綽綽地閃現(xiàn)時,他逐漸放慢車速,而后干脆熄火。上橋,順著路下坡,就能直接進入南棋盤村,這條路他不記得走過多少次,如今卻有點兒怯生生的,仿佛留守兒童面對分別很久面目已非的母親那般,不敢上前。打開車門,他抽出一支煙,狠狠地吸著。上一次來這里還是父親活著時,母親去世后他就再沒有踏足,包括父母的忌日和清明,他都沒有回來過,只在北京所住社區(qū)旁的蕭太后河邊燒了紙。一連抽了三支煙,搞得腮幫子處的肌肉酸痛才停下,他深吸一口氣,驅(qū)車上橋。

      他終于再次走進這個村莊,走到了奄奄一息的堂姑身邊,并且握住了她干枯的手,一切沒有他想象中那么難堪、尷尬,甚至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屋子里的人沒幾個他認識的,氛圍卻又那么和諧、輕松,甚至過節(jié)般歡樂,他像是這場大戲的壓軸演員,只有他如期登臺,大家心里才踏實,就連死亡也變得圓滿無憾了。堂姑并不老,只是被病魔摧殘得蒼白、干癟、瘦小,猶如門前那棵掉光葉子的絨花樹,只是樹還有返青萌芽的一天,可她已然油盡燈枯,瀕臨衰竭。在周啟書和晶晶的呼喊下,她似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睜開了渾濁的雙眼,看了看他,嘴角輕微地動了動,很快便又合上眼。在和晶晶的對話中,周啟書的手漸漸感覺到堂姑的手一點兒一點兒變得僵硬,涼意從她的軀體里風(fēng)似的一股大似一股地傳來。他面對著姑媽,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對方?jīng)]有任何反應(yīng)。她走了,應(yīng)該沒有聽見。

      周啟書決定參加完堂姑的葬禮再回京,其間,老婆給他打來一個電話,他沒有過多解釋,只說,等我回去再跟你說,你理解不了或者不想理解都沒關(guān)系。夜里守靈時,北風(fēng)吹得棚頂?shù)纳徊己衾埠衾岔?,燈影搖晃,整個靈棚仿若茫茫大海上飄搖的小船。打盹醒來的晶晶道,哥,我媽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本來她想親口告訴你,可你來得太晚,沒趕上。周啟書問,什么事?晶晶道,還記得你小時候養(yǎng)過的土狗小黑嗎?它老死以后我媽并沒有把它燉著吃了,更沒有做成狗皮褥子,而是把它埋在了河邊,還栽了一棵桃樹在墳頭,你有興趣的話等到春天可以來看看。周啟書道,真的嗎?她為什么騙我?。烤ЬУ?,那時她還在生你的氣,氣你回到父母身邊,而且十多年不跟她聯(lián)系,她這么說是想報復(fù),讓你難受,她希望你不要怪她,可以原諒她。周啟書不知該說什么,起身走到靈前跪下,燒了幾張紙。

      下葬那天是個小陽春,微風(fēng)吹著紅日。墳地在村北的麥田盡頭,軟軟的土地,像沙灘,麥苗尚未完全凍壞,呈現(xiàn)嬌嫩的黃綠色。晚輩們跪在地上燒紙,火焰騰起老高,灰燼升到空中,飄浮,翻騰,落到地上、人們的身上。周啟書抬頭,望著陽光中舞蹈的灰燼、遠處的田野,想到爺爺奶奶,想到父親母親,一陣陣心悸,顫抖,猶如發(fā)燒。他感覺身體的一部分隨著火焰燒掉了。

      葬禮結(jié)束后,周啟書趕到父母的墓前,在斜陽下燒了些紙。想說什么卻哽咽著,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等到紙錢燃盡,拿酒圈了。上車后,抽出紙巾擦擦淚痕,趕回北京。老婆和他冷戰(zhàn)了兩三天,最終還是他服軟,說了好話求和才相安無事。日子再次按部就班起來,好像和從前無異,但周啟書能感覺到一些東西變了,具體是什么他又無法訴諸言語。遙遠的清邁之行成了一段記憶中的往事,回想起小唐、小唐的爺爺,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直到一個多月后的某天下午,接到小唐的語音聊天邀請,一切才又歷歷在目,提醒著那是真實經(jīng)歷。

      好久沒聯(lián)系,周哥可好?小唐的口吻稍顯客氣。

      挺好的,你呢?周啟書道,我回來后就一直忙工作,沒得空和你聊天。

      我也挺好的。小唐停頓片刻,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說下去。

      有什么話直接說,別見外。

      我爺爺去世了。

      周啟書并不覺得多么意外,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接著問,什么時候?

      一周前。小唐道,我訂了后天的機票,我想把他的骨灰撒到還鄉(xiāng)河,完成他的遺愿。

      眼前似乎有一陣風(fēng)吹過,從窗戶射進的那束陽光好像也閃了閃,周啟書愣了片刻方道,你來吧,我?guī)闳?,不過現(xiàn)在,河水估計結(jié)冰了。

      沒關(guān)系,撒在河邊也行。小唐道。

      嗯,來吧,幾點到?我去接你!周啟書忽然想到,就算結(jié)冰也無礙,鑿個冰眼很容易。

      兩點一刻。小唐道,哦,不對,北京時間是三點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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