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山，人類重新認識動物園

2022年2月8日，雪后的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銀裝素裹，大熊貓在雪地里嬉戲玩耍，享受“戲”雪的快樂。

一切可以從那則毫不起眼的訃告說起。

2023年春節(jié)剛過，網(wǎng)友李女士在社交平臺上曬出了一張訃告。手寫的訃告白紙黑字，字寫得很好看。訃告的開頭寫道：“馬來熊老馬（1989～2022）于2022年12月31日13：30在熊館后場自然離世，享年33歲?！?/p>

平靜的開頭，沒能掩蓋接下去文字間豐沛的情感。人們從中得知，老馬是一只馬來熊，出生在1989年，原本來自一個表演團，在1998年搬來紅山森林動物園。他是紅山的“元老級”住戶，更是無數(shù)南京市民的城市記憶。

訃告讓李女士讀到第四段的時候心情波動格外大，不自覺落了淚。她決定在網(wǎng)絡(luò)上分享這則訃告。很快，訃告引起了更熱烈的討論和關(guān)注。人們發(fā)現(xiàn)事件的主角之一，又是那個近兩年收獲巨大流量的動物園——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以下簡稱“紅山”）。

自從2020年因為園長沈志軍的一段演講意外走紅后，紅山得到了更多關(guān)注：他們直播動物睡覺、嬉鬧，甚至“談戀愛”，還讓人“云認養(yǎng)”動物。社交平臺上出現(xiàn)了一批“鐵粉”，甚至有人為動物園開設(shè)了“超話”。年輕化的團隊與話語體系，深諳網(wǎng)絡(luò)時代的運作邏輯，紅山得到流量的同時，更收獲了越來越多的贊譽。

但在沈志軍看來，這些不過是“做了對的事情”。老馬的訃告是“冰山一角”，兩年前他們就曾因為給一只離世的獐子寫訃告而出圈，這種人性化的對待動物方式在紅山還有許多。

看似樸實的一筆一畫背后，動物和飼養(yǎng)員之間有著怎樣特殊和深厚的感情，人類才會想到去做這件事？紅山的走紅是意外，還是一種注定的成功？

帶著這些疑問，《新民周刊》記者來到紅山，并在這里找到了有關(guān)老馬訃告更完整的故事，看見一所動物園竭力向公眾傳遞新信息、新價值，也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更現(xiàn)代性的視野，用以重新審視人與動物、生態(tài)系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

劉媛媛至今覺得，老馬訃告在網(wǎng)絡(luò)上引發(fā)熱議，是一件完全意外的事情?！氨緛戆磻T例，熊館公示欄上貼出的告示會維持一個月。老馬的訃告是1月1日貼的，到1月底差不多就要撤下了，沒想到就在倒數(shù)幾天的時候‘火’了?！?/p>

劉媛媛是紅山森林動物園猛獸片區(qū)的技術(shù)主管，平常也會和熊館的飼養(yǎng)員一起照顧老馬。她和其他同事從來沒想過要靠這種方式“火”一把。

很多網(wǎng)友看到訃告，才第一次知道老馬。馬來熊的平均壽命在25歲上下，33歲的老馬相當于“百歲老人”。

在紅山，老馬是一位老朋友；在南京，老馬是很多人的童年回憶。在它去世后，有些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原來小時候合影里的那只馬來熊就是年輕的老馬。

1998年，老馬和“妻子”從玄武湖動物園搬來紅山，之后一直生活于此。它曾經(jīng)歷過窘迫，也見證了家園的翻新。

“以前我們的熊館也是那種傳統(tǒng)坑式，游客站在高處，往下投喂食物。老馬夫妻在下面，時間久了也有了刻板行為，會不停地仰著頭，站著向游客討要食物?！鄙蛑拒姼嬖V記者。那時的老馬，整天活在眾目睽睽之下，吃到很多膨化食品，但又無法抵擋誘惑，過著窘迫的日子。

晚年的老馬經(jīng)歷了兩件“熊生大事”：一是“老伴”去世；二是熊館翻新。從2010年起，紅山取消動物表演和有償投喂，開始對多個動物館舍進行改造，其中就包括老馬所在的熊館。由于熊館改造，老馬被送到兄弟動物園暫住，同一年“老伴”因為癌癥離世。

2021年重返紅山，起初老馬的狀態(tài)不太理想——口臭，沒有牙齒，食欲不好，走路也顫巍巍。好在通過紅山的飼養(yǎng)員精心照顧，老馬很快變得有精神，體重也從50公斤一路漲到了70公斤。

沈志軍想來，不應(yīng)該讓老馬在熊館的后場一直“養(yǎng)老”。雖然改造后的后場也很舒適，但如果不能讓這位“元老”享受新鮮的空氣與陽光，改造的初衷也無從談起。

最終，紅山上下制定了詳細方案，讓老馬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外場?！?021年3月，已經(jīng)退休許久的老馬重出江湖，經(jīng)常由飼養(yǎng)員帶領(lǐng)著在熊館的小花園散步。”這是訃告中對那一幕的回顧。

一開始劉媛媛和同事還擔心，帶著老馬散步，也許會被誤傷。很快她們打消了疑慮，老馬很老了，牙齒已經(jīng)掉光，吃東西只能讓飼養(yǎng)員把食物打碎成糊。

老馬回到紅山新熊館。

老馬的訃告。攝影/王仲昀

她們真正要面對的，是衰老給老馬帶來的困難。新熊館外場有山，有水，有陡坡，有溝壑，地形完全模擬野外的生存環(huán)境。老馬的眼睛卻看不清這些，行動基本靠聽覺和嗅覺。因此，劉媛媛常常拿著蜂蜜或者牛奶在前面走，引導老馬跟著自己。

2022年夏天的一次直播里，鏡頭給到了新熊館。飼養(yǎng)員領(lǐng)著老馬走了好一會兒，隨后飼養(yǎng)員坐在石頭上，老馬趴在旁邊，人和熊在那一刻靜靜地相伴，就像年輕的孩孫與慈祥善良的老人。

等到半年后，當老馬真正離開的那天，劉媛媛回想起來，“那一刻和家里老人去世的心境沒什么兩樣”。

去年冬天，老馬變得嗜睡，每天的食量從四公斤減到一公斤。飼養(yǎng)員們意識到老馬也許時日無多，盡可能地想要努力讓它活得再久一點。如訃告所寫，飼養(yǎng)員給它蓄上了暖暖的稻草窩，輔以暖燈、油燈等設(shè)備加熱。為了讓老馬多進食，將它最愛的糊糊做成溫熱的。但老馬依然每天一大半時間都在睡覺，這在飼養(yǎng)員眼中是不正常的。

2022年12月31日，當所有人都在準備迎接嶄新的2023年，紅山卻不得不直面老馬的離去。

劉媛媛和記者分享了一件她從未對外人提起的事情。當天下午，她正在休假，帶著兒子在水果店買草莓。那一刻她還想到了老馬，會不會喜歡草莓糊，要不要給它準備點。結(jié)果幾分鐘后，同事打來電話：“老馬走了。”

平靜的語氣卻讓劉媛媛愣了好幾秒鐘。“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還是同樣平靜地問同事，有沒有告訴領(lǐng)導。她說已經(jīng)通知了，我說好，然后電話就掛了?！眲㈡骆抡f，兩人都沒敢再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

人們已經(jīng)預料到這場分別，不斷地進行心理建設(shè)，可真到那一刻來臨，“不舍”還是被反復提到。

見到劉媛媛的那天，冬春之交的南京雨挺大，天完全陰沉。她從飼養(yǎng)員的工作區(qū)撐著傘走出來，原本聊的話題輕松歡快。聊到給老馬寫訃告這件事的前后，輕松的氣氛慢慢消失了，盡管她努力地想要表現(xiàn)出一種豁達。

劉媛媛最后一次見到老馬，停留在2022年12月30日。她像往常一樣，給老馬梳理毛發(fā)。由于已經(jīng)和飼養(yǎng)員建立了足夠的信任，老馬會放心地在睡夢中讓飼養(yǎng)員完成這一切。她覺得這樣也挺好，記憶里老馬最后模樣是暖和的。

劉媛媛和同事決定為老馬寫訃告，以此完成一場正式的告別。內(nèi)容經(jīng)過了飼養(yǎng)員們的商討，而抄寫的任務(wù)交給了她。“沒想到她們真的讓我來抄寫。我是個感性的人，寫的時候好難受，一邊寫，一邊還會想到老馬在熊館的樣子?！?/p>

有網(wǎng)友因為訃告流下眼淚，覺得熊館的工作人員“真的把老馬當成了家人，才會手寫出一份情感如此真摯的訃告”。

在紅山，為離去的動物寫訃告不是第一次。2020年，本土保育區(qū)的一只名叫“紫金”的獐子在去世后有過同樣的待遇。作為紅山的管理者，“面對生死”是沈志軍始終面臨的現(xiàn)實。

“正如我們?nèi)祟惿鐣?，每天都有新生命誕生，也會有人離去，動物園也一樣，這是自然規(guī)則。我們并不主張員工都要為每一只去世的動物寫訃告，動物園每天沉浸在悲傷的氣氛中肯定不合適。但我們也不反對，如果飼養(yǎng)員要寫，大家都明白，一定是和這只動物有很深厚的感情，通過這種方式去寄托哀思?！鄙蛑拒娬f道。

在紅山，飼養(yǎng)員的日常工作除了喂食和照顧動物，還要完成一些必要的行為訓練。從2022年11月開始，為了完成一年一度體檢，劉媛媛和同事忙著給貓科館的動物進行抽血。抽血對于動物似乎多少有些抗拒的意味，但如今在紅山，它是以一種輕松和平靜的方式完成。

通常豹子會在飼養(yǎng)員的招呼下靠過來，緩緩蹲下，人與豹子之間用一面鐵絲網(wǎng)隔開。劉媛媛會拿著一碗豹子愛吃的生牛肉拌雞蛋蹲在它面前，而在鐵絲網(wǎng)下方的空隙，另一位飼養(yǎng)員和獸醫(yī)配合，用小木棍將豹子的尾巴“掃”過來，在尾巴上完成抽血。

“給豹子抽血是在尾巴，像猞猁就是在腳上，不同的動物部位也不同，不過思路是一致的，要在動物沒有太多心理負擔的狀態(tài)下完成這件事?！眲㈡骆抡f，抽血本身的疼痛可能對于貓科動物們不算什么，但這些動物生性敏感，看到人類突然拿出針管做出扎針的動作，可能會令它們有一種“窒息感”。

岡瓦納的婆羅洲猩猩“小黑”。

隨著動物園理念的更新，麻醉變得不再必要，人類曾嘗試用可壓縮的鐵籠，物理性地讓它們不能動彈。但在劉媛媛看來，這樣也會讓動物害怕。

如今采用這種抽血方式，讓貓科館的飼養(yǎng)員們只用了一個多月就完成了所有工作。這一切歸功于多年來與動物建立的信任關(guān)系。信任是最重要的前提?！耙婚_始可能只是可以從飼養(yǎng)員手中接食物，然后訓練它們從A點走到B點，再逐漸配合更復雜的指令。”

細心加耐性，才會在日積月累中形成信任。比如，有時飼養(yǎng)員會打開后場與外場的鐵門，讓動物到外場去，但它們可能就想待在后場或隨時想要回到后場?！耙酝绻曫B(yǎng)員急著去打掃衛(wèi)生，就會直接把鐵門關(guān)上走了。但在我們這，大家就開著門先干別的，反正打掃也不是什么大事?！弊寗游镒约河羞x擇的空間，信任在這些細小的事情中建立。

就連“關(guān)門”這個動作，在紅山也有不一樣的意味。在野生動物的世界里，天然不存在金屬碰撞的聲音，因此鐵門“砰”一聲關(guān)上，很多敏感的動物都會感到不適。在和貓科館動物相處的日子里，劉媛媛習慣了輕輕地合上門。

有人親近動物來完成照顧，也有人出于對動物的保護刻意疏離。

沈志軍認為，現(xiàn)代動物園承擔的責任中，“救助”是重要的構(gòu)成。位于紅山南邊的野生動物收容救護中心，是江蘇省和南京市兩級的救護中心。在這里的野生動物常年有幾百只，其中大約88%是鳥類，其余會有野豬和獐子等在南京比較常見的野生動物。

站在鳥類專用的救護設(shè)備旁邊，救護中心的工作人員陳月龍向記者介紹了救護工作的第一要義——讓動物活下來。

“平常被人撿到送來咱們這里的，基本上問題都挺嚴重了，不然人類也撿不到。”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陳月龍，動物們的生命力頑強又堅韌，只要不致命，后續(xù)都有機會痊愈。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盡快讓它們回歸自然？

陳月龍和同事不會給動物起名，哪怕是最簡單的“小紅”或“小白”，因為這會讓動物與人類多一層聯(lián)結(jié)。放歸是救護的最終目標，但大約只有45%能成功放歸。在紅山，便經(jīng)常能見到一些放歸“失敗”的動物。

岡瓦納的小熊貓。

考拉媽媽“茉莉”和寶寶。

岡瓦納的“無臉男”白面僧面猴。

這兩年時常有一只白頭鵯會從天空掠過，偶爾飛到救護中心工作人員準備動物飼料的工作臺上，低頭吃上兩口火龍果，再直愣愣地飛走。這只白頭鵯沒有名字，但人們都認識它。

2020年春天，這只白頭鵯還是只有雞蛋大小的雛鳥，沒有獨立生存能力。被陳月龍和同事救助后，便在救護中心長大。“一般情況下，我們會在它剛剛具備獨立生存能力時就放歸野外，這樣它不會依賴人，能更好地重新回歸自然?！?/p>

這只白頭鵯的運氣不太好，在剛好要放歸之前，它的羽毛折斷了。陳月龍等了幾個月，等它羽毛長好，再重新放歸。但正是這段時間讓白頭鵯和人類有了更多接觸，似乎對人類也有了更多信任。

意外接連發(fā)生。放歸幾天之后，白頭鵯又找回了救助中心，在附近覓食，或者直接待在陳月龍身邊；如今放歸兩年多，白頭鵯依然沒有離開紅山。

采訪那天，記者和陳月龍又見到了它。這一次它的腳受了輕傷，被救護中心的同事?lián)斓剑偷搅岁愒慢埵掷?。檢查一番，判斷可以自愈后，陳月龍又把它放走。

“在專業(yè)的野生動物救護者看來，這不算一個成功的救助。按照我們之前的標準，它們需要跟人保持距離，因為離人太近會給它們帶來潛在的傷害?！边@只白頭鵯認定救護中心的故事，也讓陳月龍從兩年前就開始思考：野生動物與人類的距離，到底要多遠才合理？

這只白頭鵯始終沒有遠離救護中心，而這里的人們對它都很友好?！斑@樣看來，有時候距離是由人決定。人與野生動物如果能和諧共存，這個距離就可以近一點?！?/p>

不給動物起名，刻意保持距離，這些是野生動物救護默認的“行規(guī)”，但不代表救護人不喜愛動物?！叭绻麤]有感情，也不會來做這些?！标愒慢堈f。來紅山前，作為動物保護人士，他在“貓盟”待了五年?！柏埫恕笔且患覍Ｗ⒂谥袊吧埧苿游锉Ｗo的非營利機構(gòu)，在那里的經(jīng)歷讓他逐漸認識到保護野生動物的緊迫性。

很多放歸“失敗”的野生動物，最終留在了紅山?！拔覀儽就帘Ｓ齾^(qū)和救護中心有點像一個‘閉環(huán)’，有些不適合放歸的動物就會放到保育區(qū)進行展示。”在紅山負責宣傳工作的陳園園向記者進一步說明道。

這些年來紅山采訪報道的媒體很多，2020年“出圈”前多是南京或者江蘇本地；之后，紅山引起了全國的關(guān)注，甚至有一些外媒都知道了這里。

還有一些無法回歸野外的動物，在紅山謀到了一份“生計”。在紅山最新開放的岡瓦納展區(qū)，有一只忙著翻動泥土的小野豬。岡瓦納的工作人員葉欣說，小野豬沒有姓名，它就叫小野豬。

野豬是雜食性動物，會不停地用嘴巴挖掘土地，搜尋草根、種子和橡果。在野豬翻土時，空氣更好地進入土壤，土壤變得更肥沃、健康。岡瓦納在2022年10月開放，小野豬至今已經(jīng)在9個室外展區(qū)中的4個都翻過土，依然樂此不疲。

園長沈志軍隔著玻璃，看著展館里的猩猩。

岡瓦納，是一個超級古大陸的概念，包含了當今一些大陸板塊，比如南美、澳大利亞、南極、非洲等地。在紅山，設(shè)計者們想到以“古大陸”作為線索，將動物園的靈長類動物進行全新展示。人類不再高高在上地俯視動物，在岡瓦納取而代之的是游客需要抬頭向上，才能看見一些爬高的動物。

2022年5月，葉欣從原來工作的動物園來到了紅山，參與岡瓦納的前期籌備。在國內(nèi)的動物園，岡瓦納這樣的設(shè)計思路還不多見，因為幾乎沒有專業(yè)的動物園設(shè)計師，也沒有太多動物園選擇將好幾種動物混養(yǎng)在同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

等到岡瓦納建成后，真正的挑戰(zhàn)才剛開始。沈志軍認為，最新的展區(qū)并非最好的展區(qū)。“這是一個新開始。建筑完成，植被種好，空調(diào)設(shè)備調(diào)試成功，動物住進來，不斷考驗飼養(yǎng)員，要求他們觀察每一種動物的習性，研究動物的行為學、心理學、繁殖學和營養(yǎng)學，再不斷調(diào)整展區(qū)?！?/p>

當初葉欣來到紅山，正是被這所動物園對待動物的理念和方式吸引。在岡瓦納，那些靈長類動物每天會按時“上下班”，自然地往返于外場和睡覺的后場。因為紅山提供的后場寬敞、舒適，動物們便感覺不到內(nèi)外環(huán)境的明顯差異，在國內(nèi)很少有動物園做到。

正如凱倫·布里克森在《走出非洲》里寫道，“動物只有在安全和放心的情況下才會真正放松，表現(xiàn)出它們最純粹的行為”。

越來越多人評價，紅山是國內(nèi)“最不像動物園的動物園”。這里沒有動物表演，游客看到動物的食物豐富多樣，配比均衡，感慨待遇比人好。

紅山的動物們確實“挺傲嬌”的，有時游客看來看去，也不一定能見到自己想看的動物。在冬天走進本土保育區(qū)，揚子鱷的展區(qū)有一塊顯眼的告示，上面寫道：“冬眠中，明年春天再見面?！?/p>

這一切都指向人們對動物園傳統(tǒng)印象的背面。那種冰冷的水泥地、牢籠和充斥游客投喂的動物園消失了，這里每個角落都透出一種現(xiàn)代動物園的理念。

在沈志軍看來，這正是紅山作為動物園想要傳播的價值?！拔覀儾粌H希望讓游客看到動物在動物園里面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以此傳遞信息。這是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沉浸式的展示，會激發(fā)公眾產(chǎn)生同理心，進而讓公眾自然萌發(fā)保護的行動和意愿?！?/p>

2010年，一次去法國巴黎學習的機會，刷新了沈志軍對于動物園的認知，讓他明白原來動物園不應(yīng)該只是提供娛樂和獵奇的場所。對于人類，它有更重要的意義，它承擔著物種保護與科普教育、開展科研和救助等責任。

具體到紅山的每一只動物，每一片生態(tài)系統(tǒng)，沈志軍覺得它們都是重要的。自然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呈金字塔狀，有很多動物處在底端，但它們對于生態(tài)平衡仍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每一個物種奉獻自己，以此催動物質(zhì)循環(huán)，是生命之偉大。

更重要的是，人類在紅山的動物身上，也能瞥見自己的影子。

在貓科館，有一只名叫“越越”的豹子，受過傷，只有三條腿。按照業(yè)界不成文的規(guī)矩，動物園通常不展示殘疾動物?？稍皆皆陲曫B(yǎng)員的精心照顧后，不僅沒有喪失運動力，更展示出超越其他同類的矯健。

晚年的老馬回到新熊館之初，劉媛媛原本也沒有抱有太多期望，覺得這種“老同志”對一切失去興趣也正常。沒想到老馬仍然對新鮮和未知懷有探索欲，會積極嘗試從取食器中拿出食物，收獲快樂。

《阿勒泰的角落》一書中，作者李娟描繪過身邊的小動物帶給她關(guān)于生命的啟發(fā)——“它們總是比我們更輕易地拋棄掉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多地感受著生命的喜悅”。

了解完紅山的故事后，在離開前，記者又走回了熊館，再次默讀了劉媛媛和同事寫給老馬的訃告。

訃告的第四段寫道：“仍記得老馬第一次進入熊館外場探索時，是美好晴朗的春天。老馬坐在油菜花旁抬頭打量飛舞的蝴蝶，溫暖的風從城市吹來，又吹回到城市，在這里短暫停留時，它也會安靜地陪在老馬身旁。”

用不了多久，老馬的訃告終究會被撤下，貼上新的告示?？墒乾F(xiàn)在所有經(jīng)過這里，讀過老馬訃告的人都會記得，在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曾經(jīng)有一只長壽的馬來熊，安享晚年，樂于學習，喜歡吃甜甜的水果糊糊。

老馬將在這片土地長眠。20年來的點滴，以及那些人與動物的親密聯(lián)結(jié)，也將永遠留在紅山，留在南京市民的回憶里。

三條腿的豹子越越，讓人看到生命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