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
我小學二年級學會給父親寫信。之后,母親才把腰挺起來,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因為父親1965年去西藏當兵,奶奶、母親和我生活在延川一個偏僻的小山溝,每次父親從部隊寄來的信需要一個多月才能到家,再要收到回信最快也得三個月。后來,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漢中地質(zhì)隊工作,在漢中寫信回來也得十來八天。就這樣,還有許多不正常情況。例如鄉(xiāng)郵遞員把信捎給溝里進來的路人,能不能及時捎到,就不好說了。村里有了公路后,雖然郵遞員再也不用沿河灣走原來的小路,但每天還是要翻那座又高又陡的牛木塬山,所以,郵遞員就想方設法來回搭乘順路的卡車,到我們學校坡底路邊時,把信夾在報紙里一塊扔下車,司機按一聲喇叭,同學們跑得像風葫蘆一樣取上來交給老師。
父親當兵時,邊防形勢不好,有時三五月沒有父親的消息,母親嘴上哄有病的奶奶,說父親的信快回來了,心里卻暗自擔心。由于長期害怕、焦慮,奶奶得了頭痛和哮喘病,家里沒錢看病,經(jīng)常一邊呻吟,一邊叫著父親的乳名。父親是奶奶的心頭肉。1947年冬,爺爺被胡宗南部隊擄走得傷寒病去世,奶奶守寡二十多年拉扯大三個兒子,父親最小,她也最疼。聽說父親當兵走時小腳的奶奶不同意,追了十幾里路,兩次哭得暈死過去。之后過年過節(jié),奶奶思兒心切,頭就疼得要命,沒有辦法,只能頭頂炕墻上,不吃不喝,誰都不敢叫她。沒幾年,54歲的奶奶病情加重,在無限憂思中去世。沒有抬埋奶奶,成了父親這一生的遺憾。奶奶去世的消息,父親是三個多月后才收到家里來的信。
母親不識字,收到父親的信,只能求村里識字的人念給她聽,聽完之后再讓人家寫回信,有時候能念了信的人寫不了信,回頭還得再次求人。村里會寫信的人沒幾個,主要靠村里的教師幫忙。有時,遇上會寫信的親戚,母親也會求人家。記得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替母親寫信的人,按照母親說的意思寫好后再念給她聽,直到她滿意才裝進自己早就自制的牛皮紙信皮子里。她制信皮子的最好辦法就是把父親來信的信封翻過來用。
寄信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母親有時還得專門去城里,來回要走五十里路。
如果遇到假期,村里的老師不在,母親和父親有事溝通就更難了。沒個拿主意的人,母親一急,就罵父親,說她連一句話都及時問不上。
我在老師教會寫信的當天,就迫不及待地給父親寫了第一封信,父親收到后馬上寫了回信,看到收信人寫的是我的名字,我哭了,我長大了。村里人都說我,“好男孩兒不吃十年閑飯”,其實是家屬的孩子早當家。父親在信里邊夾了十枚郵票,從此寫信這個艱巨的任務成了我唯一的課外作業(yè)。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二三年級學生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識不了幾個字,讀寫都有很大的困難,錯別字連篇,實在不會寫的字就用拼音替代,有意思的是當時我不知道父親不懂拼音,他居然能準確猜出我要表達的意思。就這樣我把所有的本事都用上,一封信母子二人要寫很長時間,有時候?qū)懥送?,涂了寫,最后再整理一遍,信寫好后也不知道到底幾點,反正很晚了。我寫信再慢,母親從來沒有責備過我。
我寫信出過兩次錯。一次是我你他人稱不分,小我四歲的弟弟,上了幾個月育紅班(學前班)后不上了,錯寫成我,父親一急,要請假回來,領導不批,因為那時候父親一年只有24天假,有時過年也回不來。因為這件事,父親專門寫信告訴二大,千萬不能讓我輟學。第二次出錯是多年后我才聽母親說的,可能是出于好玩,我拿紅油筆寫的信寄給父親,當?shù)厝说娘L俗報喪時要用紅筆寫。
我替母親寫了十幾年信,期間有人反過來拜托母親讓我給外地的親人寫信。這都是母親白天和他們一起勞動時應承下來的,雖然我完成的很艱難,但這是給母親長臉,每次都會認真去寫;不過我有一個小心思,就是不上門服務,要他們來我家里。
我上師范后,經(jīng)常給母親寫信,這是離家時母親安頓的,但我從來沒有收到母親的回信。她把這些信像寶貝一樣壓在自己放枕頭的炕席下面,有的壓根就沒有拆開過。母親的這份無奈只有我知道,她不但要知道我的安全,還想知道我的學習和生活,被褥拆洗沒有,零花錢有沒有。都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她是兒行十里就擔憂。一輩子,一切為了兒女,一切要靠自己,直到現(xiàn)在,還天天惦記每個兒女,每次和我通話都要囑咐把單位管好,不要喝酒,他們什么東西不缺,現(xiàn)在身體還硬朗,視頻上能聽見能看見的,用不著我擔心。
在西安進修學習期間,中學班主任老師來信給我介紹了現(xiàn)在的老婆,讓我直接寫信去談,我的每一封信都能讓老婆開心,幾個月后,我從報攤上精心挑選了一張國外一對戀人擁抱接吻的明信片寄給她,單方面公開了我們的戀愛關系。老婆佯怒,說我是先聲奪人,靠寫信把她騙到手的。
我認為,寫信談戀愛倒是個好辦法,在那個封建保守的時代,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可以寫出來。書信,是握在手里的甜言蜜語,讓她更有安全感、幸福感。
近幾年,我不是閑著沒事,而是想逃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寫點小文章,但總感覺像給故鄉(xiāng),給父母,給自己寫信呢。
現(xiàn)在有了手機,都不用寫信了。母親的手機里,有家人和親戚共五十多個常用電話號碼,她自己能在手機上分得清清楚楚,對一個不識字的八十歲農(nóng)村老太太來說,這太難了。我開玩笑問她怎么做到的,她說:“你們兒女的名字我早就認的了,其他人的就記碼碼。”我們都贊她厲害,她說:“這比寫信容易一萬倍”。接著就會說:“你大當兵時候,如果有個手機常能給你奶奶說上幾句,說不定你奶奶能多活二三十年呢!”
父親說手機時代真好,不像他工作時,什么事都靠寫信,半月四十收不到回信,不知道急了多少肚子。他說自己八十歲了,如果走了,最放不下的就是手機。哈哈,我以為他最放不下的是我們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