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門四學士“題詩”研究

陸宇豪 馬強

“題詩”在南朝萌芽，在唐代得以繁榮發(fā)展。到了宋代，蘇門四學士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可觀的“題詩”。當今學術界缺乏對“題詩”的研究，可以將蘇門四學士的“題詩”創(chuàng)作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以更好地開拓這類詩歌的研究。

一、“題詩”的界定及源流

本文主要是研究狹義的“題詩”。下面就對“題詩”的概念、源流進行論述。

（一）“題詩”的界定

“題詩”是指詩人為一事、一物、一景所觸動，抒發(fā)感受而題寫的詩句，多寫于墻壁、書畫之上。從狹義上看，“題詩”不僅在內容上有所限制，在題目上也要符合以下要求：一是詩題中含有“題”字，且動作發(fā)出者為詩人自身；二是內容上集中描寫外物來抒發(fā)情感，或以外物為切入點進行議論。

（二）“題詩”的源流

“題詩”在南朝萌芽，在唐代繁榮發(fā)展，在宋代得以延續(xù)。南朝時期的文人創(chuàng)作的“題詩”數(shù)量不多，僅鮑令暉創(chuàng)作的《題書后寄行人》與劉令嫻創(chuàng)作的《題甘蕉葉示人》符合“題詩”的要求。到了唐代，對“題詩”發(fā)展貢獻最大的是一大批文學家，他們的“題詩”共有2200多首。其中，白居易創(chuàng)作的“題詩”數(shù)量最為可觀，有219首。他的“題詩”較生活化，大多淺顯易懂，如《題元八溪居》寫了友人居處的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

二、蘇門四學士“題詩”創(chuàng)作概觀

筆者從宏觀上對蘇門四學士的“題詩”創(chuàng)作進行把握后，將“題詩”的探究主要分為三個方面：數(shù)量和地位，創(chuàng)作緣由，題材廣泛。

（一）數(shù)量和地位

筆者以《全宋詩》和作家作品集為基礎，以“題詩”內涵為準則進行統(tǒng)計，得出黃庭堅創(chuàng)作了170首，秦觀創(chuàng)作了36首，張耒創(chuàng)作了79首，晁補之創(chuàng)作了34首。通過對照《全宋詩》和作家作品集，筆者發(fā)現(xiàn)部分詩歌仍有待考證。第一，作者不確定。例如，《寄題欽之草堂》這首詩，一作黃庭堅詩，一作秦觀詩。第二，《全宋詩》和作家作品集收錄的詩歌不對等。例如，黃庭堅有《題永首座庵頌》等10首“題詩”，在《山谷詩集注》中有收錄，在《全宋詩》中并沒有收錄。

（二）創(chuàng)作緣由

1.宋代文化背景

宋代詩人的審美情趣在時代環(huán)境下有世俗化的轉變，反映到文學作品中就產生了“以俗為雅”的風格。宋詩風格發(fā)生轉變，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詩歌的題材范圍，增強了詩歌的表現(xiàn)手段，也使詩歌更加貼近日常生活。

2.個人原因

“題詩”的創(chuàng)作在詩人的個人原因中，可分為仕途生活和私人生活。仕途生活中，最大的因素就是詩人的官職被貶，如黃庭堅創(chuàng)作的《題山谷石牛洞》。私人生活可分為詩人的人際交往和生活情趣兩方面，如黃庭堅與友人交往時創(chuàng)作了許多題畫詩。秦觀的“題詩”較大部分是人際交往和生活情趣的結合。張耒創(chuàng)作的借景抒情類“題詩”，以及晁補之的一些題畫詩也能表明其個人的生活情趣。

（三）題材廣泛

蘇門四學士創(chuàng)作的“題詩”，從內容上可分為六大類：歷史人物（或典故）類、人物事件類、書畫藝術類、寫景抒情類、寫物抒情類、議論類。四位詩人的“題詩”創(chuàng)作有不同的側重點：黃庭堅較側重書畫藝術類、寫景抒情類的創(chuàng)作，秦觀和張耒較側重寫景抒情類的創(chuàng)作，晁補之較側重書畫藝術類的創(chuàng)作。

三、“自成一家始逼真”—黃庭堅的創(chuàng)作

黃庭堅的詩歌具有鮮明的藝術風格，被稱為“黃庭堅體”，這在“題詩”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下面主要從意象、內容、思想、風格四個方面進行論述。

（一）文人色彩濃厚

文人色彩的濃厚，不僅和意象的自然屬性有關，也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詩人的人格追求有關。首先，現(xiàn)實環(huán)境促使意象和人文聯(lián)系。黃庭堅處于統(tǒng)治階級內部黨爭激烈的時代，現(xiàn)實政治中變法派和保守派的不斷競爭使詩人不得不采取隱晦的方式來表達內心訴求。例如，《題竹石牧?！愤@首詩是黃庭堅給蘇軾、李公麟合作的《竹石牧牛圖》所作的題畫詩，通過藝術的方式對現(xiàn)實政治進行諷喻。其次，詩人的人格追求賦予了一些意象帶有濃厚的文人色彩和文化內蘊。《題也足軒》中，詩人選取了“竹”這一意象，詩人由竹子想到了人格層面，“世人愛處但同流”，而自己的愛好是“道人優(yōu)曇遠山綠”，詩人自身人格的高雅便在對比中凸顯了出來，同時“竹”這一意象被賦予了深刻的文化內蘊。

（二）賞畫、論畫獨到

“黃庭堅是宋代題畫詩發(fā)展的集大成者，他創(chuàng)作的題畫詩數(shù)量繁多，且題畫畫科豐富，其中一部分包含著對繪畫藝術創(chuàng)作理論和品評鑒賞的獨特審美傾向?！保櫲饺健饵S庭堅題畫詩畫論觀初探》）

第一，詩人通過正面或側面描寫的方式對畫家的畫技進行贊美。例如，在《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中，詩人言道：“熙今頭白有眼力，尚能弄筆映窗光?！边@里通過正面描寫表現(xiàn)出了郭熙高超的畫技。

第二，詩人注重營造畫面感來表現(xiàn)繪畫藝術。例如，在《題晁以道雪雁圖》中，詩人云：“飛雪灑蘆如銀箭，前雁驚飛后回眄?！边@里描繪了一個白雪皚皚的景色下雪雁飛動的場面，營造出了寒冷肅殺的氛圍，但雪雁的靈動又給畫面增添了一抹生機。

第三，詩人在品評繪畫的時候注重“天機”“奧妙”。這可理解為繪畫的傳神，或畫家本人的技藝高超。例如，在《戲題小雀捕飛蟲畫扇》中，詩人云：“丹青妙處不可傳，輪扁斫輪如此用?！贝颂幱昧僳恕绊奖恰钡牡涔剩酝癸@畫中的飛蟲輕盈的姿態(tài)，非常傳神。

（三）生新瘦硬的藝術風格

黃庭堅的詩歌具有生新瘦硬的特點，如其“題詩”講究煉字，尤其是在形容詞和動詞的選用上，極具特色。例如，在《同元明過洪福寺戲題》中，詩人由所見之景聯(lián)系到了政治生活，發(fā)出了感慨：“春殘已是風和雨，更著游人撼落花?！薄皻垺弊趾汀昂场弊郑瑢懗隽嗽娙藘刃膶Ξ斀裾值膽n慮，同時也側面寫出政治環(huán)境的不安定。

四、“忽似春風開百花”—秦、張、晁的創(chuàng)作

三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各有特色：秦觀剛柔相濟，細膩的筆調中含有廣闊的視角；張耒平易自然，語言沒有雕飾，具有生活化的特征；晁補之擅長繪畫，其題畫詩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詩畫融合”的美感?？傮w上來說，三人的創(chuàng)作都顯示出了淡雅清新的特征。

（一）秦觀—剛柔相濟

秦觀創(chuàng)作了36首“題詩”，主要是寫景抒情類，且作詩細膩。例如，在《春日偶題呈上尚書丈丈》中，詩人寫道：“三年京國鬢如絲，又見新花發(fā)故枝?！薄棒W如絲”從側面反映出詩人居住時間的長久，“新花”和“故枝”則形成對比，寫出了自己這些年窮困潦倒時內心的愁苦。秦觀的“題詩”也具有視野廣闊的一面，體現(xiàn)出剛柔相濟的特點。例如，在《廣陵五題·次韻子由題平山堂》結尾，詩人寫道：“須作淮東第一觀。”詩人對平山堂發(fā)出高度的贊美，認為此處是登高望遠的好去處，以高昂的氣勢收尾。

（二）張耒—平易自然

張耒創(chuàng)作了79首“題詩”，其明顯的特征是平易自然。詩人善于運用普通的意象來謀篇布局，同時抒發(fā)情感，平淡但不失意蘊。例如，在《題吳熙老風云圖》這首題畫詩中，詩人在詩歌結尾處發(fā)出了人生感慨：“我生飄蓬慣羈旅，顧爾艱難逢亦屢。衲被蒙頭不下堂，且與身謀安穩(wěn)處。”詩人對意象的安排恰到好處，將靜態(tài)的景物和人物轉化為動態(tài)的事件，并聯(lián)系了自己的人生際遇，貼近自然且感情真摯。張耒的“題詩”寫景抒情類居多。詩人通常觸景生情，直接在詩歌中表達情感。例如，在《題洪澤亭》中，詩人將景物和人生聯(lián)系了起來，寫道：“人似垂楊隨日老，事如流水幾時休”，比喻得當，平淡之中充滿了對時光易逝和人生無常的無限感慨。

（三）晁補之—詩畫融合

晁補之作為詩人，在繪畫上頗有造詣，其34首“題詩”中有19首題畫詩。筆者主要從兩個方面進行探討：一是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要求，二是對畫面內容的描寫。

首先，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要求，即如何建構詩畫之間的橋梁。詩人在《和蘇翰林題李甲畫雁二首》其一中寫道：“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tài)?！薄霸姼枘軐懗觥嬛袘B(tài)，只是詩畫兩種藝術媒體語言的互相轉換，而傳‘畫外意，則是以詩的語言對繪畫語言局限的突破?！保ㄍ跣l(wèi)波《晁補之題畫詩中的畫論觀初探》）這反映出其畫論主張：詩畫互相依存，互相補充；詩畫融合是對繪畫中“形神兼?zhèn)洹钡谋憩F(xiàn)。

其次，對畫面內容的描寫，主要是構建畫面感，以營造氛圍。例如，在《題惠崇畫四首》中，詩人通過對青林、柳樹、鴨、雀等事物的描寫，使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可觀可感。

五、蘇門四學士“題詩”創(chuàng)作共性

蘇門四學士的“題詩”，有兩類詩歌值得關注，一類是題畫詩，另一類是題景詩。

（一）題畫詩的創(chuàng)作—重韻尚意

題畫詩最基本的特點是構建畫面。同時，詩人們還通過審美感受的抒發(fā)、借題立意的表達、運用動詞進行細節(jié)描寫等方法使得題畫詩達到“重韻尚意”的結果。

第一，立足審美感受。黃庭堅善于從自身審美感受出發(fā)，傳達繪畫最基本的神韻。例如，“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題鄭防畫夾五首》其一），黃庭堅誤以為身在畫中，以此來表現(xiàn)惠崇之畫的生動傳神。

第二，借題發(fā)揮以立“意”。黃庭堅的題畫詩，不單單是描寫繪畫，更注重傳達內心的情感。例如，在《題李亮功戴嵩牛圖》一詩中，黃庭堅借題發(fā)揮，以瘦?！捌缴ы暬摹钡男羷趤硗癸@自身被貶宜州時的身心俱疲，表達了自己想要退出政局的愿望。

第三，細節(jié)描寫，動詞傳“韻”。例如，晁補之《題四弟以道橫軸畫》中的“擔獲暮來歸，兒迎婦窺籬”兩句恰到好處地使用了“迎”字和“窺”字兩個動詞，把握了人物的心理，寫出了孩童的活潑、靈氣，也寫出了婦女的矜持、約束。

（二）題景詩的創(chuàng)作—繪畫感

寫景抒情類的“題詩”，可稱之為“題景詩”。題景詩在意象的選擇、修辭的運用、色彩的運用等方面具有獨到之處。

意象的選擇和修辭的運用是使題景詩具有繪畫感的重要因素。例如，張耒的《題壽陽樓二首》：“渺渺長淮去不休，行人獨上壽陽樓。一闋長歌不須唱，山川都是舊時愁?！睗L滾不休的“長淮”是畫面的主體，眼前的“山川”則是畫面的背景，“獨上壽陽樓”的“行人”是畫面的點睛之筆。

形容詞的運用使“題詩”中的意象變得具體可感。例如，張耒在《寓楚題楊補之官舍》中寫道：“客路悠悠老歲華。”“悠悠”“老”即詩人對人生無常、仕途坎坷、時光易逝的感慨。在這樣的心境下，詩人走出房門，“自來堂下采黃花”，用外物來表現(xiàn)內心的憂郁。

六、蘇門四學士“題詩”的意義與影響

從時代環(huán)境看，內憂外患的政治背景給宋代文學增添了一股更趨平和的理性。宋代文人在抱有政治理想、社會責任的同時，并不排斥完善自我人格修養(yǎng)。他們會在外在事物的眾多條件中尋找較美好的方面進行情感的抒發(fā)。這就是“以俗為雅”，即注重自身修養(yǎng)的提高，更關注精神層面的豐盈。

（一）“題詩”的意義

蘇門四學士的“題詩”是宋代社會的產物。它既是對外在事物的描摹，又是對內心精神世界的闡發(fā)，又或是對政治時局的隱晦理解。除了文學層面上的價值，蘇門四學士的“題詩”還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是反映人生際遇，二是反映社會風貌。首先，“題詩”可以反映詩人的人生際遇。它除了反映詩人在官場的得失之外，還可以表現(xiàn)詩人的品行，將道德修養(yǎng)和外物的特質聯(lián)系起來。例如，黃庭堅《次韻子瞻題無咎所得與可竹二首粥字韻戲嘲無咎人字韻詠竹》中的第二首，雖然是詠竹，卻是在寫人，以竹子的高風亮節(jié)來比喻文人。其次，“題詩”可以反映當時的社會風貌?！邦}詩”的產生離不開社會環(huán)境。蘇門四學士的“題詩”中出現(xiàn)了眾多和佛家相關的題材，這和宋代三教合一，以及禪宗的發(fā)展不無關系。同時，題畫詩的大量產生，也能反映出宋代繪畫藝術的高度發(fā)展。

（二）“題詩”的影響

從宏觀的角度看，蘇門四學士的“題詩”具有生活化的特征，對后世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從微觀的角度看，蘇門四學士中以黃庭堅、秦觀的作品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較大。黃庭堅的“題詩”在題材上多寫生活中的事物，在風格上章法有度、嚴謹有理，這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黃庭堅的“題詩”能反映其論詩主張，在許多層面上促進了“江西詩派”的形成，豐富了“江西詩派”的詩歌理論。秦觀雖以詞見長，但其“題詩”同晁補之、張耒的“題詩”一樣，具有清新的特點，又不失理性與平和。

總而言之，蘇門四學士的“題詩”反映了宋詩的一大特征，即詩人關注外物的同時也注重內心的深思，理性思考的同時又有感性抒發(fā)。因此，蘇門四學士的“題詩”在精神價值層面上具有非凡意義。此外，在歷史層面上，“題詩”可以反映詩人的人生際遇、宋代的社會風貌等內容，但這一方面的內涵仍有待深入挖掘。

本文系湖州學院2023年校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蘇門四學士‘題詩研究”（項目編號：2023CXCY37）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