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新宇
路遙的《人生》于1979年開始構思,于1981年歷時21天被創(chuàng)作完成,這部14萬多字的中篇小說被譽為“微型的平凡的世界”。小說以20世紀80年代的陜北城鄉(xiāng)生活為背景,講述了高加林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以及他與農村姑娘劉巧珍、城市姑娘黃亞萍之間的感情糾葛的故事。農村知識青年高加林高考失利后,在馬店學校任民辦教師,卻因他人頂替而被迫返回農村耕種土地。正在高加林一籌莫展之時,憑借叔父勞動局局長的關系,他獲得了前往縣城擔任通訊員的機會。不幸的是,他的這一身份被揭發(fā)后只得再次回到農村。這三次重大打擊構成了“離開土地—回歸土地—再次離開土地—最終回歸土地”的故事框架。經歷了艱辛的人生旅程后,他最終失去了愛人,失去了追求的美好前程,只得選擇回歸農村的道路。
一、命運悲劇
首章主要講述了主人公高加林失去教師職位的情節(jié),在暴雨環(huán)境的襯托下,此刻高加林的心情如同經歷災難一般沉重。命運的殘酷打擊使他痛苦萬分,不得已他接受了農民的身份。經歷了生活最艱苦的磨礪,他開始適應這種生活,并接納了落后的農村環(huán)境。
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刻,村里的劉巧珍向他伸出了援手。她的理解和安慰,幫助高加林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然而,命運的輪盤再次轉動,他的叔叔從部隊轉業(yè)回來并成為勞動局局長,這使得高加林得到了一個在縣里通訊部門工作的機會。
在縣里工作后,高加林通過他的才華和勤奮,在災區(qū)報道中取得了一些成就,受到了同事黃亞萍的贊賞。然而,由于走后門獲得職位的事情被揭發(fā),高加林不得不結束他的工作并與黃亞萍分手。所有的努力再一次化為烏有,他又失敗了。
從高加林的經歷中,我們可以看出個人的選擇在其命運中發(fā)揮了關鍵的作用。雖然外部環(huán)境有影響,但他的抉擇決定了最后的結局。他渴望離開農村,去更大的地方發(fā)展,但在面臨愛情和現實的岔路口時,他作出了錯誤的決定。最終,他被迫回到農村,接受了成為農民的命運。正如書中所述:“誰如果要離開自己的現實,就等于要離開地球?!备呒恿值脑庥錾羁痰伢w現了這一點。他一度在現實與理想的岔路口迷失,最終卻無法抵擋現實的沖擊。他的故事也同樣警示著我們,理想必須建立在現實基礎之上,我們應該堅守現實,腳踏實地去追求我們的夢想。我們只有具備堅定的信念和面對現實的勇氣,才能實現我們的理想和追求。
總體而言,高加林對農村的逃離和反抗都是合理的。在接受了教育、獲取了一定的文化資本后,他渴望離開農村。他有一定的學習能力,各種工作上的事情都處理得得心應手,從他在地區(qū)報紙上發(fā)表了幾篇詩歌和散文來看,他也具備知識分子所需的品格和素養(yǎng)。但是,當他作為通訊員取得一定的成就后,便迷失在與高家村完全不同、奢華瘋狂的世界里,以及與黃亞萍的戀愛關系中,這時的他已經開始與自己所屬的艱辛、瑣碎且平庸無聊的農民世界產生了裂痕。然而,導致所有悲劇發(fā)生的原因是高明樓將自己的兒子三星頂替了高加林的民辦教師職位,改變了高加林的人生軌跡。悲劇的發(fā)生實際原因,正是由于“豪紳”代表的高明樓和商販代表的劉立本所建構的農村權力話語導致的,使得即便像高加林這樣有才華且愿意放棄道德底線放手一搏的年輕人也無法獲得足夠多的機會。城市的門檻也并非人人都能成功跨越的。高加林的故事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農村社會中存在的現實問題,即以“豪紳”和商販為代表的群體非法占有了屬于他人的社會資源。高加林的悲劇也提醒著我們,隨著社會的變革和進步,以及當下越來越完善的社會制度,公平的機會擺在每個人眼前,每個“高加林”都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和抱負,不會再受到外部因素的限制。這樣的故事對于當代社會依然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讓我們思考如何建設一個更加公正、包容和有希望的社會。
二、愛情悲劇
高加林的命運悲劇通過他糾葛的愛情也展現了一部分。在面對劉巧珍與黃亞萍兩位女性時,他作出的錯誤選擇,構成了他悲劇命運的核心。劉巧珍,這個村里的美女,雖有無數求婚者,卻只鐘情于民辦教師高加林。她默默地關注和愛護高加林,即便在他失業(yè)的困境中,她也從未改變。劉巧珍鼓勵高加林追求城市生活,即使他冷落家鄉(xiāng)和她,她仍忠實守候。
然而,高加林最終為了城市女子黃亞萍拋棄了劉巧珍。盡管痛苦,劉巧珍卻無怨無悔。當高加林最終失去一切時,才懂得劉巧珍的珍貴,但她已成為他人之妻。高加林在悔恨中意識到,捷徑其實是人生最漫長的彎路。
《人生》的序言中引用柳青的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在生活的岔路口,我們得選擇塑造未來,這對今天的社會仍具深遠啟示。
劉巧珍的愛情悲劇不僅僅源于感情問題,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她作為勞動婦女的身份。盡管她美麗、善良,且努力融入現代生活,卻無法跨越與知識分子高加林的鴻溝。當高加林成為縣委通訊干事后,他對劉巧珍的態(tài)度也改變了。
劉巧珍去城里探望高加林,一進辦公室就向他撲了過去,但他冷然推開她,強調這不是“莊稼地里”。他已是城里人,周圍都是他的領導,那份鄉(xiāng)間的愛情在他眼中變得土氣。劉巧珍在他眼里,不再是機靈美麗的女人,而更像忙碌的農婦。
劉巧珍談論的那些鄉(xiāng)村生活瑣事,在大展宏圖、看重時事新聞的高加林眼中,都顯得無足輕重。他未來的遠大理想,似乎被劉巧珍的瑣碎日常生活所限制,與她結合似乎預示著他們的孩子只能有一個傳統(tǒng)的、落后的未來。這對于雄心壯志的高加林來說,無疑是一種打擊。因此,劉巧珍無意間成為他事業(yè)道路上的阻礙。
與劉巧珍相比,高中同學黃亞萍對高加林而言顯然代表了另一種可能性。黃亞萍這位漂亮的南方姑娘不僅聰明、大方、不俗氣,還擁有擔任縣武裝部長和縣委常委的父親。在這些加持下,她可謂是才貌雙全、背景深厚,擁有高加林所不具備的方方面面資源。而且,作為曾經的班長和學習干事,黃亞萍和高加林在知識背景上有著相似之處,某種意義上看起來與高加林更為合適。黃亞萍展現出強烈的縣城青年女性的激進和叛逆性,以獨立個性的姿態(tài)宣示了對愛情的追求,通過高檔的物質生活來全面改造高加林,使他迅速成為縣城中的新潮青年:“給他買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樣的時興服裝,還托人在北京買了一雙三接頭皮鞋(他還沒敢穿)。平時,罐頭、糕點、高級牛奶糖、咖啡、可可粉、麥乳精,不斷頭地給他送來—這些東西連縣委書記恐怕也不常吃,她還把自己進口帶日歷全自動手表給了他;她自己卻戴他的上海牌表?!秉S亞萍對高加林表現出狂熱的愛戀,主動追求他,卻又任性妄為,她在他面前像支配者一樣自居。高加林對黃亞萍的愛情既頭疼又陶醉。然而,當高加林被張克南母親揭發(fā)失去通訊干事工作,不得不返回鄉(xiāng)下后,兩人的愛情并沒有經得起考驗,身份的差異依然存在,他們最終分手。
相比之下,劉巧珍經歷愛情的失敗后選擇和一直追求她的馬栓結婚,更彰顯了她回歸鄉(xiāng)土、維護鄉(xiāng)村共同體的態(tài)度。路遙對劉巧珍出嫁的細節(jié)進行了實地考察,在小說中也進行了詳細描寫。劉巧珍的婚慶儀式越是隆重、傳統(tǒng)、講究,就越顯示出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厚重、凝聚力和神圣感,與高加林和黃亞萍的現代城市戀愛方式形成了鮮明對比,凸顯出其輕浮、虛幻和縹緲。這種對比更加凸顯了小說中所揭示的不同群體、不同生活背景下人們對愛情和婚姻的態(tài)度和選擇,進一步凸顯了《人生》所蘊含的社會思考和歷史背景下人性的復雜性。
三、身份悲劇
路遙筆下的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處于城鄉(xiāng)交叉地帶、農村集體化后期、包產到戶前夕的時期。在這個背景下,高加林的痛苦代表了當時農村知識青年共同面臨的思想掙扎。在高加林的兩段戀情中,特別是與黃亞萍的愛情,更突顯出這種掙扎。
高加林對待劉巧珍的態(tài)度一開始有所保留:在感情上對這個不識字的漂亮女孩兒很討厭,對劉巧珍遞過來的甜瓜也一再說等會兒再吃。他對劉巧珍的接受是建構在自己想象中的畫像上,更愿意接受的是那個畫像上的形象。隨著進入城市后,他們之間關于狗皮褥子、豬娃等“乏味”的對話,讓人感覺到兩人在知識方面的差距成為巨大障礙。很明顯,在高加林與劉巧珍之間,雙方的情感強度是有差異的,其根源在于雙方因知識而形成的心理、身份乃至職業(yè)的分歧已經超出了雙方情感可以調適的范圍,更接近于“有意識的階級對立”。這體現了當時社會中農村知識青年與農村婦女之間巨大的思想認知差距所導致的情感困擾。
與劉巧珍相比,高加林與黃亞萍的感情發(fā)展更為復雜。兩人早在高中時期就互生情愫,但回到農村后,由于社會地位的差異,兩人的朦朧感情很快結束。高加林在黃亞萍面前產生了難以克服的自卑感,認為自己在家庭、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等方面都不如黃亞萍。黃亞萍也表現得理性而現實:“她后來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要是因為加林回了農村,她再沒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塊。不必隱瞞,她還不能為了愛情而嫁給一個農民;她想她一輩子吃不了那么多苦!”兩人的身份和資源差距使得他們的分別成為必然。雖然黃亞萍對高加林有真切的感情,但更多的是基于知識和精神層面的吸引,以及對高加林社會資源的贖買。當高加林回歸農民身份時,兩人的分別成為必然結果。
事實上,即使在當今社會,農村青年依然面臨諸多阻力,盡管現代社會為他們提供了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和選擇。然而,先天不足和后天乏力的困境仍然困擾著農村青年的成長。高加林和劉巧珍在黃土高坡經歷的成長之痛,如今的年輕人在高樓林立的寫字樓中同樣在經歷。這些成長的磨難、痛苦、掙扎、希望、期待、喜悅,讓我們看到了生活中的種種考驗和挑戰(zhàn)。小說《人生》通過高加林和他周圍人物的命運,深刻反映了時代的變遷和個人命運的交織,引人深思。
路遙在《人生》中刻畫了一個心高氣傲、性格倔強的年輕人—高加林,他代表了那個時代優(yōu)秀青年的典型,懷揣著渴望憑借個人能力改變農民身份的愿望,卻難以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現實。他經歷了理想與現實的艱難抉擇,不僅是他個人的苦惱,更是當時農村知識青年們共同的困惑。
路遙沒有對高加林的經歷進行評判,只是單純地展現了人生的復雜。人生無非是矛盾與選擇的綜合體,無關對錯,關鍵在于是否有勇氣在矛盾中作出選擇,并勇敢承擔一切后果。高加林的經歷被稱為“高加林難題”,實際上代表了農村知識青年尋求新身份、改變命運的艱難之路。
《人生》中留下的遺憾也推動了路遙繼續(xù)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為他后來完成這一巨作、摘取“茅盾文學獎皇冠上的明珠”進行了鋪墊。盡管《人生》的故事有掩卷之時,但人生在不斷繼續(xù)。這部作品是路遙用生命書寫的,他將人性的果敢與懦弱、自覺與被動、善良與自私的兩重性完美地融合在高加林的角色中,表達了自己和蕓蕓眾生的真實內心。
《人生》飽含了路遙對時代的思考和對人性的探索,讓讀者在閱讀中產生深刻共鳴。路遙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展現了他對人生和命運的獨特理解。他的作品不僅是文學的瑰寶,更是人生的啟示,引領讀者思考人性、生命和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