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莊子》的委蛇式生存理想及其來源之謎

劉霖映

《莊子》以委蛇狀態(tài)為逍遙自由的代表，為一種形充空虛的道家生存理想，“虛而委蛇”是其要言。可是，漢代起罕見先秦式的事物命名及用法，漢代大儒不知委蛇為何物。晉代郭璞釋之為神話動物“延維”?，F(xiàn)代各種漢語字典和詞典中皆無動物（是主體詞）“委蛇”一詞。

《莊子》多處所談“委蛇”，舊解皆錯，應該指“委蛇似”或“如委蛇”，皆處世方式即生存方式方面的似狀詞，代表《莊子》的道家生存理想。特別是《莊子》語“虛而委蛇（shé）”乃談道家境界，“虛”指虛己無求，“委蛇”即如委蛇一樣，后世誤解而產(chǎn)生成語“虛與委蛇（yí）”，指假意順從的騙術(shù)，“虛”指虛假，“委蛇”指順從。探索發(fā)現(xiàn)：委蛇應是俗稱的雞冠蛇，廣泛存在，但平時難得遇見?！拔笔侵艽环N高級冠冕。

一、《莊子》“虛而委蛇”的道家生存理想

《莊子》多處所談委蛇，乃“委蛇似”或“如委蛇”，皆處世方式即生存方式方面的似狀詞（例如，梟雄的“梟”指梟似的、像梟一樣的），來自主體詞“委蛇”（讀音應該相同，用普通讀音）。

（一）《莊子·至樂》中的“委蛇”

《莊子·至樂》寫道：“夫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鯈，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

魯侯“以人養(yǎng)鳥”，圈養(yǎng)一只海鳥，給它的待遇很高，但鳥三日而死，故提倡讓鳥自由，像委蛇一樣自由逍遙。舊釋為“從容自得”，不妥，因為自由包括而高于之：從容涉及同類相處，而且涉及有緊張因素的環(huán)境，自由則未必；自由可以自得，也可以自不得。這里，“委蛇”作狀語，應譯為“委蛇似”。道家的背景認識肯定了委蛇是自由生存的代表。

（二）《莊子·天運》中的“委蛇”

《莊子·天運》寫道：“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三種演奏，每種演奏聽的感覺皆不同，其中第二種是和陰陽，形充空虛的狀態(tài)就是委蛇狀態(tài)?！靶纬淇仗摚酥廖摺?，其“乃至”應是“于是達到”，異于現(xiàn)代漢語“乃至”之表示遞進關(guān)系；“形充空虛”是一種委蛇狀態(tài)?！拔摺?，舊釋是“隨順”或“隨機應變”，應釋為“委蛇似（的）”，正如《莊子·庚桑楚》中“能兒子乎”之“兒子”應釋為“嬰兒似的（純真狀態(tài)）”。

（三）《莊子·應帝王》中的“委蛇”

《莊子·應帝王》寫道：“壺子曰：鄉(xiāng)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

唐代成玄英疏曰：“委蛇，隨順之貌也?！贝酸尡婚L期接受，因為它好像有理：《說文》云“委，隨也”，“委”之本義乃“曲折”；晉代向秀釋此處“委蛇”為“隨變”；莊子亦倡導順自然。

但是，壺子與季咸斗法的故事是說：壺子用九淵術(shù)之三種使得季咸無法確定自己的生機狀態(tài)，后來用淵術(shù)使季咸莫測高深、快速逃走，并有壺子向列子的如此解釋。

“隨”“順”，正常理解是順從季咸的要求，這與事實不符；若釋為“隨”“順”大自然，太抽象，離話題過遠。要區(qū)分兩種順：世俗的順是順具體情境；道家的順是順本原、順天然，也順大勢大環(huán)境，卻獨立于具體情境、不順具體情境。要區(qū)分兩種虛：計謀性的虛是虛偽、虛假；道家倡導的虛是虛己無求，雖處斗法環(huán)境，其虛仍在本旨，屬本義“道術(shù)”層次，屬于境界。

有的書解釋為“隨機應變”，對嗎？季咸一來，看到壺子用術(shù)而生機狀態(tài)變幻莫測，馬上逃走。因此，壺子之術(shù)不是計謀術(shù)而是“道術(shù)”，只是單純地自我表現(xiàn)生機狀態(tài)，生死起伏，變幻多樣，以致季咸弄不清他的究竟，以為他如茅草（生死循環(huán)）、似波流（進退不定）。因此，他沒有“隨機”，沒有“應變”。

該故事后有如此文字：“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無論釋為“隨順”或“隨應”，都有人為性，都背離此旨，都偏頗地重視了“委”之本義“曲折”。

因此，應釋為“委蛇似（神秘莫測）”。它后面也有一種順應，但它是超越了具體條件、具體情境的對本原型自然的順應，是深廣型順應，相對于紛擾具體的情境則是一種特殊的獨立類型，可謂遠順近獨（有的人崇拜上帝以抵抗世俗，可謂遠交近攻）。當然，里面的背景應該是，誤以為委蛇有仙性存在。

“與之虛而委蛇”，后因簡稱而為成語“虛與委蛇”，表示假意隨順，“虛”為虛假、應付、敷衍。其義大悖原意，將一種低級無為而高級有為的境界論狀態(tài)降低為低級有為，將仙式存在降低為鄉(xiāng)愿或奸詐，是對道家哲學的歪曲、庸俗化。很多人長期誤解誤用，即約定俗成，產(chǎn)生新義項。俗式“虛與委蛇”，清代、“民國”有的簡寫為“委蛇”。因此，“虛與委蛇”有俗式、仙式之別，仙式即“與之虛而委蛇”，屬“虛而委蛇”之一，無論是否有“與之”關(guān)系，都可存在，而且，修煉這種境界，做到獨處時“虛而委蛇”，才能做到人際環(huán)境里“虛而委蛇”。

值得比較的是：《莊子》語“吾與之虛而委蛇”，《列子·黃帝》語“吾與之虛而猗移”?！扳ⅰ北局搁幐畹墓?，多表柔然，移表改變，“猗移”的普通含義應該是無欲而動、柔然改變，正好反映壺子的生機狀態(tài)在幾淵之間隱然變換，察覺不到其抵抗季咸的那種欲望及用力?！读凶印返拟⒁茽顟B(tài)在《莊子》中表述以委蛇狀態(tài)，都是清虛無欲狀態(tài)，是自然自立狀態(tài)，并非某種人為態(tài)，并非委屈和順從。列、莊里相同文本的異字，一些不能等同，如列語“皆避而走”，莊曰“皆棄而走”；列語“灰然有生矣”，莊曰“全然有生矣”。

（四）《莊子·庚桑楚》中的“委蛇”

《莊子·庚桑楚》寫道：“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

此“委蛇”，或釋為“隨順之貌”，或釋為“隨物變化”。若是隨順，則與“同其波”（共其沉?。┮馑家粯樱墒?，“而”字說明前后意思有異。釋為“隨變”如何？文字同時贊揚嬰兒狀態(tài)，說是（自己）動不知所之、行不知所為，身若槁木而心若死灰—顯然，這是對隨機應變的反對或超越。從行文看，“（自己）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是委蛇的狀態(tài)之一，因此，委蛇態(tài)有虛己無求的性質(zhì)，此處“委蛇”當釋“委蛇似（虛己無求）”。

（五）《莊子》里的委蛇理想與蛇恐懼、委蛇敬奉

幾處委蛇，舊解都無理，都錯了，根本原因是不了解作為動物的委蛇，不了解委蛇就是俗稱的雞冠蛇，是道家一種仙性生存的文化符號。

委蛇狀態(tài)是怎么成為道家理想的處世方式呢？第一，委蛇（雞冠蛇）敬奉是一種小型的民間文化。在禁忌繁多，人們對外部世界更加恐懼因而更加敬奉的上古，委蛇（雞冠蛇）敬奉，應該也會有的?？茖W知識匱乏的人把委蛇（雞冠蛇）視為蛇精、蛇仙，創(chuàng)造了神話傳說。第二，所謂委蛇形充空虛及代表自由生存，當有傳說依據(jù)。形充空虛：形態(tài)充實卻虛己無求，是人們對某些動物的吸氣式生存?zhèn)髡f，知名的有龜息法。自由生存：委蛇（雞冠蛇）的爬行速度和飛行速度都很快，在動物界有生存優(yōu)勢，罕見天敵。時至今日，眾多的捕蛇者在圍獵后都沒有獲得委蛇（雞冠蛇）的生物標本和照片。又傳說委蛇（雞冠蛇）吸氣無求，因此它被視為一種自由逍遙的代表。第三，道家追求虛己存在，容易援引民俗文化里的特殊動物。道家的法自然包括取法某些動物。

（六）《詩經(jīng)》有莊式用法的痕跡

《詩經(jīng)·羔羊》迭唱有穿羊皮衣資格的官員“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其“委蛇”，鄭玄箋曰“委曲自得之貌”，后來一般釋為“雍容自得貌”，都說得勉強。

比較看，釋為“委蛇似的不爭食而逍遙自在”為佳：委蛇形充空虛，可以不爭食而吸氣，自我供應，逍遙自在。退食一般理解為退出公膳，即公家供卿大夫之常膳?！蹲髠鳌は骞四辍吩啤肮?，日雙雞”。公膳是一般人想要的，是競爭性食法?！白怨笨舍尀椤白郧蠊馈薄?/p>

二、《莊子》齊桓公故事里的委蛇應是雞冠蛇

（一）《莊子·達生》中的委蛇故事

“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二）晉代郭璞釋委蛇為“延維”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薄办埂北疽馐浅嗌那??！伴L如轅”“紫衣”“朱冠”“伯天下”，這四點與齊桓公故事里的皇子說法相同。

郭璞注釋《山海經(jīng)》時曰：“延維，委蛇。”郭注長期被接受，認為是“想象出來的”（李炳海《從獰厲神秘到屈曲宛轉(zhuǎn)—委蛇的齊文化特征及文學內(nèi)涵》），因為，從描述看，二者有某些相同點，又無更好的解釋。

（三）《莊子·達生》中的委蛇應是雞冠蛇

應該說，郭注存在嚴重的不通之處：委蛇非人首，也非雙頭。延維是對人、委蛇、雙頭蛇等的合一化加工，《山海經(jīng)》所謂“雷神，龍身而人頭”亦然。

釋為雞冠蛇才通，特征都吻合?！白弦轮旃凇?，注譯家慣解為（像人一樣）穿紫衣戴紅帽，視為虛構(gòu)；其實，可有它解，冠可以是公雞等動物頭上的冠，衣可以是一種特殊皮膚。雞冠蛇有紅冠子；體色多樣，有紅的、紫的等；兇惡好斗，遇到刺激物會直立蛇首。齊桓公見到而管仲（駕車時注意力比較集中）未見，說明此物游動很快，也吻合：雞冠蛇短途能飛，轉(zhuǎn)眼即逝，有的地方稱之“草上飛”，俄羅斯圣彼得堡地區(qū)稱之“飛蛇”，事先不了解的人容易以為見鬼了。對國君釋以霸兆，與“委蛇”之名有關(guān)。

雞冠蛇的神話化與其少見性有關(guān)，古籍記載極少。唐代《錄異記》：“雞冠蛇，頭如雄雞，有冠。身長尺余，圍可數(shù)寸，中人必死。會稽山下有之。”清代《浙江通志》蟲類2409條目為雞冠蛇。其實，在“百度貼吧—探索吧”，大家說法一致，從東北到海南，很多地方都有，大多稱雞冠蛇，少數(shù)地方稱雞婆蛇等。

（四）委蛇之“委”應該是指一種高級冠冕，也指冠圈

委蛇之“委”，漢代已經(jīng)釋為“委曲”。《詩經(jīng)·羔羊》之“委蛇”，漢末經(jīng)學家鄭玄箋曰“委曲自得之貌”。但是，單純的曲態(tài)，蛇皆有之，不能反映冠子蛇的特點。

“委”與冠有關(guān)嗎？《漢語大字典》（第一版）“委”字釋義：“（19）周時冠名。（20）指冠圈。參見‘委武?！薄拔弊值拇藘闪x可表達冠子蛇的特點。第一，“委”指冠圈。蛇冠的走向傾斜于背脊線，其延伸線比雞冠的長得多，接近圓圈形扇子，可曰“委”。第二，“委”指委貌，是周代的一種高級冠冕。班固解說《白虎通·紼冕》：“委皃者何謂也？周朝廷理政事、行道德之冠名?！薄拔病笔侵艽⒐賳T的禮帽（它形如覆杯，有某種高聳感），是接近天子的高級冠冕，代表朝廷級地位，而次于文化傳說的龍的冠子蛇就相當于朝廷官員（論諸侯則紫色委蛇被迷信為相當于霸者），因此，稱雞冠蛇為委蛇，反映了這種蛇的非常型高級地位。

周代貴族文化很講究用物和用語的等級性，且雞冠不能反映蛇冠的圓扇形特征，蛇冠沒有雞冠上的幾個放射條，因此，委蛇作為雅稱，在當時可謂很恰當。

三、回看：關(guān)于委蛇，從漢代起誤解兩千年

漢代罕見先秦式的事物命名及用法，漢代大儒不知委蛇為何物，新式用法指“逶迤”，成為通行用法，成了對委蛇的主流認識?！督故弦琢帧分杏小拔哐樱帘焙Ｑ摹?，殘余先秦式用法之一，即委蛇指一種動物。用物象是《焦氏易林》的特點，其“委蛇”應是主體詞。漢末大儒鄭玄箋注《詩經(jīng)·羔羊》云“委蛇，委曲自得之貌”，將“委”獨立出委蛇，不了解委蛇的本義。

晉代郭璞注《山海經(jīng)》釋神話動物“延維”為委蛇。唐代成玄英擴展了誤解，他將委蛇在漢代產(chǎn)生的一義“從容”也錯認為逶迤，強化了逶迤論?！肚f子·田子方》中的“進退一成規(guī)、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是批評某些儒士步態(tài)有禮但心跡（形跡）無禮，此“從容”意為“大方無忌”。郭象注：“槃辟其步，逶蛇其跡。”成玄英疏曰“逶迤若龍，槃辟若虎”，錯位解讀，誤以郭注逶蛇為逶迤。

成語“虛與委蛇”指假意隨順，來自對道家境界論的“虛而委蛇”之誤解。

“委蛇”即“逶迤”的進一步誤認，便是“虛與委蛇”之“委蛇”也被視為聯(lián)綿詞“逶迤”。

“委蛇”，各種漢語字典、詞典皆注音wēi yí，好像歷史上沒有一種文化動物委蛇，可見傳統(tǒng)解釋遮蓋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