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蘭
三伏天,太陽像火球一樣烤得水泥路面發(fā)燙。這時候,家鄉(xiāng)的打麥場上挺立的核桃樹像巨傘一樣,隨著風(fēng)微微擺動。樹冠遮住我的發(fā)髻,為這個夏天帶來了一絲清涼。
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塊很大的打麥場,能容納半村人的農(nóng)作物在此打碾。打麥場呈橢圓形,南北扁,東西長,像一個鴨蛋,光滑圓溜。更有趣的是,在打麥場的圓周線上,長著一棵極大的核桃樹,像一個巨人,規(guī)整地把麥場一分為二,很自然地把一隊和二隊的打碾隔開了。
當(dāng)春天的第一縷風(fēng)吹過山梁的時候,人們就活躍在打麥場上了。兩隊人圍著核桃樹,坐在正蘇醒的枝丫下,看春天的陽光從枝條間傾瀉而下,照在藏藍(lán)色的帽子上,搭在灰布棉襖上,也灑在了轉(zhuǎn)動著的線團上。人們拉家常,商量著平場的事。平場,自然是各家得去一個大人。大家一起動手,先除去枯草、敗葉,用鐵鍬鏟平被嚴(yán)冬凍得隆起的土疙瘩,然后整平,用石磨碾壓,直到碾壓得能照鏡子,坐在上面沾不到一點兒土粒為止。這時候,核桃樹上就“掛”滿了孩童。他們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把碗口粗的枝條踩得油亮光滑。核桃樹咯咯地笑著,和著三月的春風(fēng),把一場的喜悅吹在莊稼人的臉上,蕩開了眉宇間的疲憊。
當(dāng)六月的云頭飄過核桃樹冠的時候,打麥場上就熱鬧了起來。麥子上場了,一架一架的送麥車夯在麥場里;一捆一捆的麥子疊在一起,麥子被碼得像小山丘一樣。打麥場上水泄不通,連核桃樹下都堆滿了麥子。我們就踩著麥垛,拉一根枝條,一翻身就上了核桃樹。此時,雞蛋大的核桃在枝丫間探出頭來,一顆一顆綠得發(fā)亮。摘一兜,溜下樹。找?guī)讐K石頭,把核桃放在石頭中間,一砸,碎了。墨綠的汁液四濺,嫩白的果仁也碎了,混在汁液里,白得晃眼。抓一把,放在嘴里,苦澀得讓人直掉眼淚。
過段時間,麥子都上場了。麥垛高高地碼在了場的四周,打麥場的中間就空了出來??粘鰜淼牟糠稚?,拖拉機跑得正歡,突突的轟鳴聲驚飛了核桃樹上的鳥兒。暫時空閑下來的人們,聚在了巨大的樹蔭下,切開一個大西瓜,每人一大塊兒。鮮紅的瓜瓤兒,入胃入心,瞬間就蒸騰了熱浪,映紅了笑臉。人們就勢躺在樹蔭下,讓打碾的疲憊感暫時緩解。等拖拉機不再轟鳴的時候,人們再重新戴上斗笠,沖進麥浪里,翻麥、揚場。直到麥粒被裝進袋子,一堆一堆地碼在場邊,然后被拖拉機拉回各家,貯存起來,打麥場才安靜了下來。
安靜下來的打麥場,悄悄地住進了胡麻、葵花,以及其他植物。這時候,秋霜探出了頭。核桃樹上的核桃,圓鼓鼓地挺著大肚子,像臨盆的孕婦;顏色也由墨綠變成黃綠;核硬皮軟,都能看出棱角了。中秋沒到,月還未圓,核桃就等不及掉了下來。于是,村支書組織人們打核桃。年輕人站在樹枝上,雙腿用力使勁兒搖晃。枝條上的核桃如雨點般地落了下來。人們將撿回的核桃捂在麥衣里(小麥粒的外殼),隔上半個多月,再拿出來去掉皮,就露出了黃亮的核。此時,砸開核桃,便能看到已成型的核桃仁,且嫩而白,剝一瓣兒放進嘴里,香脆可口,滿嘴余香,攪動你的味蕾。
當(dāng)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山野的時候,立在場里的核桃樹像童話里的白胡子爺爺,舒張著枯瘦的枝條,迎來送往于東西南北風(fēng)中,也呵護著在樹下打沙包、跳繩、踢毽子的我們。在它巨大的身姿下,我們像一群麻雀,時而爬上樹梢歌唱,時而團圍樹干跳舞,時而聚集在樹下蹦跳。核桃樹永遠(yuǎn)是樂呵呵的,日日夜夜地守護著我們,守護著大山里靜默著的一切,猶如山神,巋然不動。
時隔多年,當(dāng)夏天的酷熱每一次襲來,我總能想起家鄉(xiāng)的打麥場,打麥場上的核桃樹。可惜的是,隨著家鄉(xiāng)的發(fā)展建設(shè),這棵核桃樹“犧牲”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小二樓,雖分外亮堂,卻住戶稀少。舊年的燕,還認(rèn)得回家的路,卻找不到窠巢。門前的山照例擁抱著小村,村邊的溪水也照例環(huán)繞著村落。
可到底還是缺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我倒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