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劉吶鷗《都市風景線》中都市男女的精神困境

[摘? 要] 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收錄了多篇描寫都市生活的小說作品，這部作品不僅對都市物質(zhì)層面做了景觀式的書寫，還對生活在都市中的男女的精神層面有所展現(xiàn)。本文結(jié)合具體文本，對其中展現(xiàn)的都市男女的精神困境從個體的孤獨和精神病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以及對都市的復雜情感這三個方面進行了細致分析，重點關(guān)注都市婚戀故事的書寫及其表現(xiàn)出的都市兩性關(guān)系，借此了解劉吶鷗筆下的都市空間以及當時都市中的個體、人際、人與社會的狀態(tài)，如果將這種文學書寫與更廣闊的現(xiàn)實語境結(jié)合，可以發(fā)現(xiàn)其間的奇妙聯(lián)系。

[關(guān)鍵詞] 《都市風景線》? 都市? 精神困境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7-0019-04

劉吶鷗的短篇小說集《都市風景線》主要書寫了20世紀30年代上海形形色色的都市男女以及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其中的多篇小說花了不少筆墨來描繪都市的物質(zhì)生活，摩登男女在喧囂迷亂的舞廳、高速飛馳的列車、賽馬場、電影院、咖啡廳、濱海浴場等場所上演著一幕幕縱情聲色、邂逅追逐的場景，小說中現(xiàn)代派手法的運用使得都市生活場景更顯得光怪陸離。在都市物欲生活的大幕下，劉吶鷗的筆觸也伸向了都市男女的精神世界，展示出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方面：個體的孤獨和精神病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以及對都市的復雜情感，由此指向個體本身、人與人、人與社會這些聯(lián)系緊密的層面。

一、個體的孤獨和精神病態(tài)

在大都市里，摩登男女享受著燈紅酒綠的生活，每天過得熱熱鬧鬧、有聲有色，看起來似乎與孤獨寂寞絕緣，但《都市風景線》這本小說集里偏偏出現(xiàn)了很多精神上孤獨的個體形象。

《游戲》中的歩青在都市里感到：“總之，我的心實在寂寞不過了?！盵1]歩青是一個憂郁敏感的青年，深陷在和移光的“戀愛”中，想要得到對方的愛，但這對于摩登女郎移光來說只是一場戀愛游戲。歩青憂郁多思、為愛神傷的心境是他一個人的孤獨體驗。《流》中鏡秋的孤獨首先來自他尷尬的身份地位，他是老廠長為女兒挑選的女婿后備役，家里的正式成員和他更像是主仆關(guān)系，生活在這個家里沒有人可以真正感受到他寄人籬下的心境和情感上的孤獨。他狂熱地愛著家庭教師曉瑛，“曉瑛，我愛著你哪，我這心你不懂嗎？”[1]但曉瑛卻不為所動，兩人有了肉體關(guān)系后曉瑛也并沒把他放在心上，而是忙于社會活動，鏡秋始終是孤獨的。《熱情之骨》中的男主人公比也爾身上的這種孤獨感更加明顯。他是一個法國青年，厭倦了巴黎的物欲橫流，于是來到了東方，期待遇到神秘動人的東方女子，發(fā)生羅曼小說中的愛情故事，但最后他想談愛情的東方女子卻跟他談金錢，還給他留信寫道：“你每開口就像詩人一樣地作詩。但是你所要求的那種詩，在這個時代是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詩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變換了。”[1]比也爾的美夢破滅了。一個異國人在異域?qū)ふ遗c都市時代完全不相符合的愛情神話，他必然會失望，也會走向孤獨憂郁。而《殘留》中，作者直接描寫了霞玲在丈夫新喪后的夜晚大段的心理獨白，她無聲吶喊“這夜太好了！呵，我是孤獨，我無聊哪”[1]，霞玲反復直言自己的孤獨與無聊，失去愛人的寂寞空虛一覽無余，更透露出某些病態(tài)的狂想。

如果說以上這些小說展現(xiàn)了主人公或求愛不得或被拋棄或希望落空的種種孤獨心境，那么《殺人未遂》這一篇則是犯罪嫌疑人回憶激情殺人的過程的自述。主人公暗中觀察、遐想甚至意淫著一位銀行女職員，產(chǎn)生了許多扭曲、畸形的聯(lián)想，流露出了一種精神上的異常和病態(tài)。故事的最后，敘述人變成了辯護律師，從他的角度看來，這個嫌疑人“他講時神氣并不壞，他似不覺得他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盵1]他甚至帶著興奮，完全是一個精神變態(tài)者。結(jié)合小說文本的細節(jié)，或許可以推測出主人公走向犯罪的某些原因：“極端的寂寞揪住了我老不放，有時竟驅(qū)使我跑去站在那大鏡的前頭照照我消沉了的臉孔?！薄罢娴模谖壹胰死镱^，在我的朋友當中能有幾個像這只小手的主人一樣理會我的目的，理解我的心事，順從我，幫助我，體貼入微地合作著使我成功？”[1]嫌疑人在自述中還反復強調(diào)“共同的”“共有的”，其實女職員只是幫助他一起打開保險箱，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而已，是他自己單方面將其幻想為神圣的摯友?？梢韵胍?，他在家庭關(guān)系、社會關(guān)系中都難以得到心靈上的契合、精神上的撫慰，在極端的孤獨與寂寞中走向了精神上的病態(tài)，在自己的臆想和扭曲的欲望驅(qū)使下犯下了殺人未遂的罪行。這是個體的精神孤獨走向極端、在壓抑中爆發(fā)的一種表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人的異化。

個體的精神孤獨往往是在內(nèi)外部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前面提到的這些人物形象有著不同的性格特質(zhì)、人生經(jīng)歷，但都是生活在大都市中深受都市環(huán)境影響的個體，都市生活使他們的孤獨一點點加深，郁積心間而無力擺脫，最終深陷寂寞、荒蕪的境地。

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

個體的孤獨正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緊密聯(lián)系。從《都市風景線》中這些透露出精神孤獨的個體可以看出，他們周圍的人都很難理解并幫助消解這種孤獨，這體現(xiàn)出都市人之間存在的隔膜對個體精神上的消極影響。與此同時，這種精神孤獨又會進一步加深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進而出現(xiàn)更多孤零零的個體。

人與人之間存在隔膜是難以避免的，但都市人之間的這種隔膜卻極大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正常交往和人際相處，無形中割裂了都市社會的人際關(guān)系，夸張地說，這種隔膜猶如天塹，橫在都市個體與個體之間。都市男女來自四面八方，缺乏共同的生活背景，像是無根萍草匯集于都市，他們各有各的目的和想法，很難交付足夠的真誠與寶貴的信任，人與人之間仿佛筑起了厚厚的墻，難以打破。因而都市中的人們在人際交往中顯示出很深的隔閡。

在作品中，這種普遍的隔膜集中體現(xiàn)在都市男女的兩性關(guān)系中?！队螒颉贰读鳌贰稛崆橹恰贰秲蓚€時間的不感癥者》等小說都有某種相似的兩性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那就是男性對女性的求而不得甚至被拋棄。這些男性或懷抱某種舊情懷而追求羅曼蒂克的愛情，或渴望得到女性的真誠、理解和愛，或被情欲驅(qū)使，或是自以為掌握了女性的心理和都市戀愛的法則，最后都沒看透這些被自己觀察的“近代都市的產(chǎn)物”，沒能得到理想的兩性關(guān)系。歩青要談愛情時，移光只享受情欲，把愛情當游戲；比也爾沉浸于愛情幻想中時，菊子卻問他要五百元；H和T尚以為自己和這個美麗的女人正在三角關(guān)系的激烈角逐中，女人卻說“還未曾跟一個gentleman一塊兒過過三個小時以上呢”[1]，轉(zhuǎn)而去赴下一個約會。當然，這些女性未必全然不知這些男性的想法，但她們有意無意地忽視或不愿滿足甚至表現(xiàn)出了某種嘲弄和戲謔——至少在男性視角看起來是這樣的。男女兩性的相處是如此的虛無縹緲、貌合神離，存在著很難打破的隔膜，無法達到心靈上的溝通和契合?！抖际酗L景線》中的婚戀故事大多創(chuàng)作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自五四新文學開始便一直有許多作家將寫作目光投向婚戀領(lǐng)域，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婚戀題材的小說作品。這些作品有的是抨擊封建傳統(tǒng)婚姻制度以及種種落后婚俗，比如王魯彥《菊英的出嫁》、臺靜農(nóng)《燭焰》等鄉(xiāng)土文學作品，還有的是以知識分子為主角的愛情故事，比如盧隱《海濱故人》等，這種婚戀主題的寫作有一定的歷史淵源。五四時期提出了新式婚戀的理想模式——兩性以純潔愛情為基礎(chǔ)的自由結(jié)合。這種靈肉合一的完美愛情想象中，愛情是神圣的、純潔的、浪漫的、張揚的。當時的人們將愛情的意義極度夸大，仿佛愛情自由了，其他一切問題皆可迎刃而解，這有其深邃的歷史背景和社會背景?！爱斶@種主體想象的訴求與倫理革命的目標相結(jié)合后，與日常生活最為切近的婚戀領(lǐng)域毫無疑問首當其沖，一種新的愛情話語獲得了極大的想象和實踐空間，并與男女社交自由、男女平權(quán)等社會思潮充分互動。伴隨著強烈的‘自我意識與羅曼蒂克的、超越性的精神追求，這一愛情話語也逐漸獲得其合法性根基：它被視為‘原本就存在于‘內(nèi)在精神中，具有‘天然的合法性，此前一切針對個體愛情的限制和壓抑都違背了‘生命根本處的正當要求。這種以現(xiàn)代觀念上的‘自然為價值標準的普遍性話語同樣也被用于描述個體的生理，訴諸身體自由的‘天乳運動與‘天足運動，與此同時，作為‘內(nèi)在自然的身體以及性欲也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正當性，并與超然于物質(zhì)的‘靈魂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靈肉結(jié)合的完美愛情想象。”[2]這種五四式知識分子的完美愛情想象實質(zhì)上指向?qū)εf倫理道德的顛覆，對個體自由、平等、獨立的張揚，對理想主體的個體意識和內(nèi)在情感的追求等等，與當時啟蒙的主題是緊密聯(lián)系的。但想象畢竟是想象，愛情神話是虛妄的，它落到現(xiàn)實層面會遇到很多無法回避的困難，在與現(xiàn)實的碰撞中消解、破滅。之后，有丁玲《夢珂》這樣充滿幻滅、掙扎和苦悶的作品，追求的純潔愛情與現(xiàn)實社會的處境相去甚遠，知識分子本身也顯示出內(nèi)在的矛盾性。魯迅于1925年創(chuàng)作的《傷逝》則更早地覺察到了這種理想愛情與現(xiàn)實的割裂，對啟蒙本身的局限性進行了反省和思考。

而在劉吶鷗的作品中，純潔愛情被激烈情欲取代，純真愛情理想被金錢價值擊敗，尤其是《殘留》一篇，似乎可以看作是作家對新式婚戀想象和愛情神話在都市空間中的落實狀況的書寫。小說《殘留》的題目本身帶有豐富的曖昧性和多重的隱喻空間。這里主要說一說《殘留》有著對一種新式愛情的紀念，小說寫道：“我真不能相信我們一年來建設(shè)在愛情上的奮斗生活，我們的理想、憧憬、將來的希望，和我一個多月來的盡心的看護竟在一剎那間成為永久的夢”[1]。與房東一家四口在豬圈般的地方合住，時時受到生活緊張交不出房租的窘迫，“戀愛！戀愛！戀愛并不是可吃的哪！”[1]這些無一不是對新文學里出走模式的一種呼應，是對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和《傷逝》里探討的愛情與經(jīng)濟問題的互文。顯然，五四的完美愛情想象在都市里不得不讓位于欲望和金錢結(jié)合而形成的都市婚戀觀，新式婚戀想象在都市現(xiàn)實的狀態(tài)，尤其是在金錢的困窘面前，只能消散、頹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懷有浪漫婚戀想象的男女在物欲都市中難以逃脫的一種困局。

三、對都市的復雜情感

《都市風景線》中的都市男女，主要是男主人公，都對都市表現(xiàn)出了既沉迷依附又厭惡抗拒的復雜情感。如何面對、處理這種復雜情感也成為都市人的精神困境之一。

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享受著都市的繁華與便利，沉迷于聲色的放縱和快感，在物質(zhì)和身體上得到滿足，但他們又時常在都市里感到孤寂。身與心仿佛被割裂，身體沉溺于都市的享樂，心靈卻難以找到棲息的地方。同時，都市光鮮亮麗的背面是糜爛墮落的，這也讓他們對都市有所抗拒，種種矛盾的情感交織在一起也造就了又一個精神困境。

他們對都市的這種矛盾情感與自身性格有關(guān)，多思多慮、情感細膩才能對生活有所覺察。比如《游戲》中憂郁敏感的步青說：“我今天上午從朋友的家里出來，從一條熱鬧的馬路走過的時候，我感覺這個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滿街路上的汽車，軌道上的電車，廣告的招牌，玻璃，亂七八糟的店頭裝飾，都從我的眼界消失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樣的沉默?！盵1]在這樣死寂的都市中，他感到非常寂寞。這種寂寞還與快節(jié)奏工業(yè)社會中時間的高速運轉(zhuǎn)帶來的身份焦慮有關(guān)。都市里的許多人都像無根浮萍，在都市里是漂泊者的身份，他們?nèi)狈Χ际猩鐣恼J同感，精神上難以安定。

這還與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態(tài)度有關(guān)。劉吶鷗生在中國臺灣，后來在日本求學，學成歸來后生活在上海，他對都市的了解是比較深的。他既可以自如地享受都市的繁華，又可以敏銳覺察到繁華背后的糜爛。他作為都市的外來者，隨時可以抽身而出來審視都市生活，他對都市的復雜觀感自然會影響到筆下的人物創(chuàng)作。

這種復雜情感涉及了都市現(xiàn)代化和文明病等問題。在都市這個空間中，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碰撞異常激烈，很容易造成文化上的無可依托。在這里，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和道德體系逐漸失去作用，而依托于科技發(fā)展和商業(yè)貿(mào)易的都市文明又尚未建立起成熟完善的現(xiàn)代理性秩序，于是物欲至上、金錢至上的價值標準乘機大行其道，都市生活越發(fā)腐化墮落，走向病態(tài)。生活在其中的都市男女在清醒與沉淪之間掙扎，心緒不可謂不復雜。

當然這也離不開當時現(xiàn)實的社會環(huán)境，當時的中國的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如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如此種種皆影響著劉吶鷗對都市的復雜情感的表達，也是其作品中這些人物身處種種精神困境而難以掙脫的一些社會性、時代性因素之所在。

四、結(jié)語

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中的精神困境展現(xiàn)出了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文學書寫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呼應而引起了共鳴?！抖际酗L景線》出版于1930年4月，當時的評論者認為這部作品還有著“非中國即非現(xiàn)實”的缺點。但有了當下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全新的現(xiàn)代都市相關(guān)的現(xiàn)實空間的生存經(jīng)驗和精神體驗后，再來看這部作品，或許能對作者筆下的都市文學空間有更真切的感受和更多的思考。正如有研究者提到的，“發(fā)生在《都市風景線》中的寫作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奇妙的對應關(guān)系：一種由都市的高度流動性激發(fā)的人物和場景的‘幻象式寫作在若干年后的當下卻取得了充分而飽滿的現(xiàn)實語境”[3]，文學書寫與現(xiàn)實狀況形成了一定意義上的對應。

《都市風景線》中的小說常被詬病形式創(chuàng)新大于內(nèi)容，劉吶鷗在這些小說中對都市人的精神層面的挖掘深度也不及穆時英，但他畢竟把大都市這一文學空間率先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對都市生活有其獨特的捕捉與表達。隨后新感覺派一起擴展了現(xiàn)代文學的都市書寫空間，“30年代新感覺派作家在嘗試著打開都市文學道路方面是有功的”[4]。劉吶鷗作品中對那個時代都市男女精神困境的展示在一定程度上預示和呼應了當下都市男女的一些精神困境，仍然能喚起帶有新的都市生存體驗的當代都市人的閱讀感悟，這體現(xiàn)了文學穿越時空的魅力。

參考文獻

[1] 劉吶鷗.都市風景線[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

[2] 馮妮.“五四”現(xiàn)代愛情觀念的確立與啟蒙思想的限度[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3）.

[3] 張伯男.想象的主體性：對《都市風景線》的符號解讀[J].學術(shù)交流，2012（10）.

[4] 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21.

（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沈志宏，鄭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