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軍
碧綠澄清的任河水從川東南崇山峻嶺中奔涌而出,在下游陜南紫陽縣一個叫瓦房店的古鎮(zhèn)舒緩平靜下來,形成一段靜水流深般的長河,緊緊地伴隨著古鎮(zhèn)淺吟低唱一首關(guān)于歲月的歌謠,然后歡暢地投入漢江的懷抱。
任河岸邊是我家。
任河是古鎮(zhèn)居民的生命源泉,在那個沒有飲用自來水的年代,古鎮(zhèn)近千戶人家日常人畜用水只憑人力從任河里肩挑獲取,扁擔水桶和水缸是家家戶戶必有的而且是至關(guān)重要的用具。沒有這兩樣生活用具就不算是人家,似乎跟貧富扯不上關(guān)系。“一條扁擔一副鉤,擔滿河水上肩頭。扁擔彎彎向身曲,晃晃悠悠趕日頭?!笨擅窀璩迷俸寐?,做起來不容易。擔水要下河,上坡下坎,一個來回至少半里路,住在后街的人家擔一趟水的里程更遠,誰也說不清準確的長度。
正因為取水不易,人就格外愛惜水,洗衣服就下河,搗衣聲和洗滌衣服時在水中來回擺動的攪水聲辭去迎來春夏秋冬。時常也見哪家沖洗桌凳,全家人出動,將桌凳搬運至河邊,一番清潔后,擱置岸上曬干,全家人又出動搬運回家,歡聲笑語一片。古鎮(zhèn)靠河岸人家都是清一色的吊腳樓,閑來無事總愛扶著欄桿看水,看渡船擺渡,看對岸青山,看云識天氣,看任河?xùn)|流……在古鎮(zhèn)的眼里,看水就是看生命,多少人在看水中老去,唯有任河水春秋積序,日夜不息地在人們心上流淌。
到任河擔水一般是在清晨。清晨河水干凈。全家人一天的生活用水都必須在清晨像任務(wù)一樣完成,否則一天的日子就不得過。挑水是個力氣活兒,不需要多大技巧,只要多挑幾回,看別人怎么一滴不漏地把水挑回家,習(xí)慣成自然,一學(xué)就會,如果一個人連一擔水都挑不動,會讓人瞧不起。熱愛挑水就是熱愛勞動,水都不愿挑的人是干不成啥事的,這是古鎮(zhèn)人最起碼的價值觀。所以古鎮(zhèn)的年輕人都喜歡挑水,一則鍛煉體魄,二則為家庭分憂,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加入挑水的人流,感受一次下河親水的情趣,趕湊一場有說有笑、你追我趕的熱鬧。
在我年少的記憶中,古鎮(zhèn)的人好像都不怕寒冷,尤其是寒冷的冬季,下河挑水就成了一件苦差事,需要在河邊脫下鞋襪,綰起褲腿,跳進沒過膝蓋的河水里,河水冰冷刺骨,赤腳踩在光滑的鵝卵石中隱隱地疼,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在水里。待到汲水上岸,雙腿已凍得通紅,迅速穿上鞋襪,片刻也不能停留,一鼓作氣將水挑回家。看似簡單而又復(fù)雜的勞動一般要重復(fù)幾趟,卻從沒聽見有人抱怨過。
一個冬天,總會有那么幾個人因挑水而滑倒水中,也總會有人出面想出辦法來。這個辦法簡便實用,需要就地取材用石頭鋪墊一條人工挑水的“碼頭”?!按a頭”長約十余米,寬約一米,從河邊一直延伸到深水處,挑水的人直接經(jīng)過“碼頭”便能輕松地將水桶汲滿,然后輕松地上岸,徑直將水挑回家去。這樣的“碼頭”一年四季都存在,沖毀了再建,建了再沖毀,循環(huán)往復(fù)。為了汲水,古鎮(zhèn)人啥苦都能吃,啥困難都不怕。每年的汛期,河水渾濁,會在河邊的沙灘上挖一個大坑,用光滑干凈的鵝卵石墊底,四周用石塊堆砌,渾濁的河水經(jīng)過沙石過濾,變得清亮亮滿當當?shù)摹_@種沙窩井只是臨時救急用的,只要河水返清,便棄之不用。仿佛在古鎮(zhèn)人心里,只有下河挑水才覺得親切踏實。
我上初中時就開始下河擔水。我喜歡擔水是想贏得母親的稱贊。每次擔水回家,母親總是笑瞇瞇的,總是愛憐地對我說:“水莫挑太滿,莫著急,多歇幾氣,悠和著挑。人一輩子是挑不完水的?!蹦赣H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把水桶裝得盈溢,越是一路不停歇,直到把那口大水缸挑滿為止。
時代迅猛發(fā)展,如今挑水已成為歷史而封塵在記憶中,而我始終忘不了擔水過日子的往昔歲月。因為我在擔水中不斷成長,我走出任河在漢江邊一座美麗的山城生活和工作,每天看見任河水與漢江交融,總感覺任河水里有我的影子,有古鎮(zhèn)人擔水的影子,雖然古鎮(zhèn)上的人大多進了縣城,甚至是到了比縣城更遠的城市生活,但他們?nèi)缤咸先魏铀窟M母親河漢江一樣,流得越遠,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就會越深越濃,直到人最終也化成了水,回到故鄉(xiāng)任河水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