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穿越

李 卓

一

陳巨飛說很多人覺得他像馬特達(dá)蒙，這與我見他的初印象不符。我在籃球場遇見他時，他正在以怪異的姿勢投籃。從起跳到落地，在慣性與風(fēng)的作用下，他的空氣劉海完成了一次極限跳躍，使得我窺見一個寬額版本的王寶強。

投了幾個籃后，我倆開始寒暄。我問他叫什么，寫什么的。他說，我寫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筆名是法醫(yī)秦明，你聽過嗎？我愣了一下，說法醫(yī)秦明是不是一個電視??？他說是的，就是我寫的。我有點兒愧怍，說不好意思啊，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關(guān)注得不夠。他哈哈大笑，說別當(dāng)真，我叫陳巨飛，安徽人，寫詩的。我笑了，說巨飛兄你真喜歡開玩笑，他說，請叫我巨兄。

可以說，沒有陳巨飛的這一段插科打諢，我是不會動念組織507 茶話會的。畢竟在來魯院之前，我就暗暗給自己做過心理建設(shè)，好好讀書寫作就行，一個朋友交不到也沒關(guān)系。遇見陳巨飛后，我下單了一個溫茶爐、一盒小蠟燭、一個公道杯和五個玻璃杯，又備了兩箱5L 的水。茶葉我來之前是準(zhǔn)備充足的，有普洱、龍井、茉莉花茶、黑茶，喝兩個月綽綽有余。萬事俱備的時候，我首先邀了巨飛和小朋。

小朋姓王，河南洛陽人，《牡丹》雜志的主編。第一天打完球，他跟我在場邊聊起了散文和小說，甚是投機，于是二人決定圍著院子遛兩圈。小朋是70后，相對更沉穩(wěn)，談笑間盡顯睿智和廣博，共情能力也強，總會以難遇知己般的口氣說“你說得太對了”，令人不免沾沾自喜。頭天喝茶，巨飛大搖大擺空手來了，小朋帶來了幾本《牡丹》雜志。

后面李東也加入了，可惜的是他加入得早，隱遁得也早。李東是個五官標(biāo)致而立體的陜西帥哥，詩人，儒雅而略靦腆。在后來日漸歡脫的507現(xiàn)場，李東明顯有些不適應(yīng)。某天我對李東說，感覺你不太輕松，他沒有否認(rèn)。大概是李東三十多歲才離開體制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緣故吧，畢竟這幾年不是創(chuàng)業(yè)的黃金期，一邊是柴米油鹽，一邊是詩和遠(yuǎn)方，游離在其間并不容易，我能理解。后來的茶話會時間，他基本都是一個人在宿舍寫東西，極少露面。

浩斯寶力高的入伙則很有戲劇性。最早我們也是在球場認(rèn)識，他寡言少語，舉止間氣度不凡，有人說他是魯院管理處的領(lǐng)導(dǎo)，眾人都深信不疑。一次散場后，他拿個手機到處拍照，引發(fā)了我的懷疑：如果他是魯院領(lǐng)導(dǎo)，一定不會對近處的風(fēng)景感到這般新鮮。上前一問，才知道是同學(xué)，來自內(nèi)蒙古興安盟，漢文名字是梁雙全。當(dāng)時不知道是誰怨嘆出不得門，他一臉愕然，說一直可以進出啊。為了證明這一點兒，他帶著蔣話出門買了藥，果真暢通無阻，沒人攔他。于是我們戲稱他“梁部長”，一直到他說出蒙文名字“浩斯寶力高”那天才改口。

把“浩斯寶力高”說得最像“浩斯寶力高”的是冶生福，青海西寧的回族兄弟。我們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口，生福兄念得則像英語單詞，讀音大概是horse-bone-leg，倘若譯出來也是極有意思的。生福兄第一次參加茶話會時，就被我們慫恿著唱了青?；▋?，有一首以鴿子隱喻愛情的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撲棱棱——滄浪浪——叭啦啦——”的擬聲惟妙惟肖，誰聽過都不會忘。生福兄唱花兒的時候，右手會半捂著耳朵，眼睛微閉，仿佛在聆聽著遠(yuǎn)方與他應(yīng)和的某種聲音，神圣而誠摯。

蔣話是在507 茶話會上一戰(zhàn)成名的1990年小伙。他加入的時候，桌上已經(jīng)不僅僅有茶，還多了牛欄山二鍋頭。蔣話撂下豪言壯語，白酒我可以喝兩斤。然后，在一斤白酒下肚的時候，他為我們表演了未經(jīng)考證的浙江嘉興的最高敬意，撩起衣服，雙手的食指指胸，把一群人笑得岔氣。到最后，蔣話跑出門去，搬了走道上的一棵樹進來，說要把它送給507。折騰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才送回房間。第二天他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衣服上全是嘔吐物，眼神迷離。

二

周于旸是第八個加入507 茶話會的老疙瘩。“老疙瘩”源自浩斯寶力高的語言體系，意為最小的兄弟，最初是稱呼蔣話的，后來1996年的于旸一來，就奪去了這個稱呼。

不得不說，周于旸是507的茶話會的寶藏男孩。那天，我們從經(jīng)驗對小說的影響開始談，周于旸說自己目前主要靠想象力，經(jīng)驗對他來說很珍貴，能最后用就最后用。他跟我們解釋，他有時會通過游戲去體驗生活，比如他要寫一個塔吊司機時，就去游戲里模擬一個塔吊司機的角色，工作流程和視野基本能還原真實。于旸的這種隔代青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激發(fā)了我們強烈的探索欲，于是我們找于旸要了他的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開始集體閱讀。實話講，于旸真是令人吃驚的，看完《鸚鵡螺紋》和《穿過一片玉米地》，我們就忍不住召集了一次討論會。于旸沒來之前，巨飛和小朋說，咱們班如果以后只能出一個牛掰的小說家，非于旸莫屬，又說，等他來了就別這么夸他，怕影響他的心態(tài)。命運并非一條線，而是一個圈。當(dāng)你忘記時間，時間也便忽視了你。生活就像一頭老母豬，不是你我二人＊＊得動的。難以想象這些神諭般的語言出自一個二十六歲的小伙子之手。

繼討論完于旸的作品后，507 的文學(xué)氛圍漸濃。接著巨飛給我們講了好多堂詩歌課。巨飛是個鬼才，他的記憶力極好，腦子里裝了很多句自己的和別人的詩，他一字不落地給我們背誦胡弦的詩：

石頭上行船到天竺，針尖下種花又開過了小腹。/如果放不下仇恨，就去一趟阿拉伯；/

如果放下了仇恨，就去古寺里做一只老獅子。/大醉醒來，星空激越，/斟酒姑娘的手腕上，/有條剛剛用銀子打好的大河。

他背自己的詩則更多，并且每次讀完都驚呼“太牛了”，按理我們應(yīng)當(dāng)不留情面地起哄嘲笑，但是真的起不了哄，巨飛的詩讓人心服口服。

他懊惱極了，像是從來沒有/建好他的屋頂 他希望有座菜園，/做蜻蜓的微型機場他希望有架梯子，/直達(dá)天上/他的體內(nèi)有一匹老馬，/老馬，偶爾發(fā)情/他打算去趟莫斯科，如果莫斯科還有黃油面包。

巨飛是個復(fù)合型人格的詩人，他對外展現(xiàn)的是快活、不羈，偶爾憤世嫉俗，向內(nèi)，他是一個深情而真誠的人，在他贈我的詩集《湖水》中，寫父親的詩很多——

暴躁的農(nóng)民，在晚年和自己達(dá)成和解。/刀鋸鋒利，刨花徒勞，/他建起的最后的房屋，

是涂了土漆的一口棺材。/他修筑的水泥路，/讓去往火葬場的行程不至于顛簸。

這只是其中一首，卻令我深深感動。父與子的關(guān)系總是微妙而復(fù)雜的，對于很多人來說，唯有死亡才是救贖?？删烤故遣皇俏ㄓ兴劳霾趴梢跃融H，是我們要去深思的。

后來，507 茶話會又組織了幾次正兒八經(jīng)的小說研討，分別討論了小朋的《黃梅路魚鋪簡史》、生福的《翅膀》、蔣話的《蘇戲墨探案筆記》和我的《青田是個大地方》。講真心話，我在魯院最大的收獲就是這幾次研討。說是研討，其實是批判大會，因為我們定調(diào)是批評為主。每個參與的同學(xué)都非常認(rèn)真，細(xì)讀文本，并且都是代入式地去思考，——如果是我來寫，我會怎么處理出現(xiàn)的問題。

從這時候開始，507 茶話會也終于迎來了三位女同學(xué)。她們是青島的常笑予、保定的賈為以及劉威。劉威跟我一樣是從長沙過來的，她深居簡出，在長沙我也只和她吃過兩次飯，但圈內(nèi)共同好友眾多，彼此還算了解。威姐是個很認(rèn)真的人，剛來魯院的時候，她每天都在看稿改稿，后面召開大大小小的研討會時，她經(jīng)常要發(fā)言，每次都是寫好幾千字的發(fā)言稿，犀利而嚴(yán)謹(jǐn)。笑予呢，跟我算有淵源，但淵源始于她的父親，常新港。2014年，常新港老師到過長沙，在我那兒做過文學(xué)講座，效果特別好。他是我非常欽佩的幾位兒童文學(xué)作家之一?；⒏笩o犬女，笑予的小說也相當(dāng)不錯。賈為是我全班第一個有聯(lián)系的女同學(xué)，來前準(zhǔn)備去廊坊待幾天，就主動加她微信，問了她河北那邊的疫情情況，當(dāng)時就感覺她是一個熱心而充滿童心的姐姐，真正打完交道之后，確定她是一個善良的有才情的作家。

至此，507 茶話會正式完成集結(jié)。十一個人，高椅子矮凳子，圍著一個方形茶幾坐下，茶幾上總是有茶，偶爾有酒有零食，窗外的天空大部分時間是灰蒙蒙的，偶爾陽光明媚，藍(lán)天舒展，像一幅畫。

三

507 是我的宿舍，但開支并非我一人承擔(dān)。隔三岔五，就用人送物資進來。浩斯寶力高送過羊肉干，生福兄送過清真餐，其他同學(xué)也經(jīng)常點外賣過來。為了增添茶話會的趣味性，我給宿舍加裝了一盞明亮的燈，又買了一臺投影，方便大家在一起看電影和世界杯。然而，一群人湊在一起的時候，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所以投影儀使用頻率極低。

巨飛說話很有煽動性，經(jīng)常掌控全場。蔣話則真的喜歡講話，是個小話癆。沒辦法，我只能經(jīng)?？痛幌轮鞒秩?，以保證浩斯寶力高、生福和于旸等較內(nèi)向的選手有發(fā)言機會。于是，“說一個最震撼人心的故事”“分享一個冷知識”“說一個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等話題應(yīng)運而生。這些話題如果要記錄下來，五萬字都不夠，所以只能留在心里。

喝酒的時候，我們也會玩出很多花樣來。有成語接龍、飛花令，也有各種酒桌小游戲。有一晚，我們玩一個魯迅作品中的人物點名喝酒游戲，于旸選了個“吳媽”，結(jié)果被點名最多。每點一次就引發(fā)狂笑一次，快活至極。浩斯寶力高日常主要說蒙語，寫作也是用蒙語，所以在語言類游戲中，他總是處于下風(fēng)。每次被點名時，他總是虎軀一震，雙手抱頭，叫一聲“啊”，令人忍俊不禁。

牌類游戲我們也玩過。巨飛教了我們摜蛋，很好玩，可惜就打過三局。于旸、蔣話會打德州，于是拉了我一起，教會了小朋、巨飛和笑予，可惜也只打了五場。在魯院的日子開始倒計時時，我們又各自被隔離在了宿舍里。

我跟蔣話聊過一次，說因為疫情封閉，魯院其實像一個孤島，我們是一群漂流到島上的人。因為在孤島上，所以日常不被關(guān)注的事物，都可能會成為我們珍視的東西。就像湯姆·漢克斯主演的《荒島余生》，那個破足球會成為他的摯友，會有一個“星期五”的名字。當(dāng)他，或者當(dāng)我們走出孤島，重新回到紛繁雜亂的人世間時，很多我們看重的東西或許不會再像此刻一樣那么重要。但是，我們不必執(zhí)著于畢生最重要的東西，當(dāng)下重要，就已經(jīng)難能可貴。

聊通宵的事目前我還沒干過，但是已經(jīng)有幾次聊到三點多，一次聊到五點半。巨飛勸誡我，咱們當(dāng)老師的人，有個臭毛病就是好為人師，一定要警覺。我覺得巨飛說的有道理，可是轉(zhuǎn)頭又忍不住給蔣話和于旸傳授人生經(jīng)驗。

507 茶話會的規(guī)模其實有望再擴大一點兒，苦于房間面積受限，十個人其實已經(jīng)是最大容量。有一次人來得比較齊，巨飛沒凳子，就拿了小朋的《牡丹》墊在礦泉水箱子上，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巨飛的人設(shè)適合干這事，換了別人大概是不敢或不好意思的。

除了常駐嘉賓十一人，山西平遙的遲頓其實也算來507 較多的同學(xué)。遲頓本名李瑞林，是山西一個煤礦的普通礦工，然而在黑黢黢的空間里，卻滋養(yǎng)了一位好詩人。遲頓有一首詩，名字叫《一個不善聊天的父親》：

在城市郊區(qū)。一家汽車修理部閣樓/有個值夜的學(xué)徒工小男孩/來自農(nóng)村。瘦弱，但目光清澈/像一只剛剛學(xué)會捕食的雛鳥/守在自己搭起的新巢/他和我視頻。說，學(xué)不會吉他/聽起來，就像說適應(yīng)不了孤獨一樣/令人心疼/而說起他可以把整個發(fā)動機/拆散再裝回去，又好像在說他可以/隨時維修這個世界/整整半個小時/我一邊用摩西奶奶的故事/整理他凌亂的弦音/一邊用谷川俊太郎的經(jīng)歷/向他遞去勵志的扳手/卻忘記了用布滿繭子的手/隔空摸摸他的頭/忘記了自己，不僅是個礦工/還是一個不善聊天的父親。

讀遲頓的詩，我得到了另一種啟示。文學(xué)最重要的意義或許不是為了紓解生命的苦難，而是為了表達(dá)難以訴說的愛。

離別的前幾天，和小朋、巨飛、于旸在一起聊天。說到507茶話會應(yīng)該有一句主題詞，大家一致認(rèn)為是：胡說八道，一本正經(jīng)。

四

列車不斷提速，窗外，凋敝的靜物畫次第輪換。北京的冬天讓人難生半點兒憐愛，水面上冰結(jié)了半尺厚，卻不見一朵飛雪。幾乎所有樹木的葉子都落盡，只剩一些黑不溜秋的鳥窩粘在枝杈間。偶有十幾座塔吊聚集在一塊工地上，低頭看著灰色的建筑，遠(yuǎn)處有更高大的煙囪向天空吐著白氣。佛塔、清真寺有一剎那閃過，可惜今天陽光清冷，沒有照亮它們的屋頂。

此刻，我們是真的別離了。最后的十來天，其實過得挺魔幻，不過這也沒啥可抱怨的，哪一種現(xiàn)實沒有魔幻色彩？略傷感的是，507 茶話會的散伙酒終是沒圓滿，人未齊，酒興也不濃。以為至少會有一場抱頭痛哭，不料所有的揮手都那么從容。從容是成熟的標(biāo)志之一，多穿越幾座孤島，多經(jīng)歷幾次生離死別，人就會越來越從容，這本無可厚非。我只是想，倘若我們不是一個接一個離開，而是一群人提著行李走出魯院的大門，那時，只要有某個情感細(xì)膩的同學(xué)哽咽一聲，所有的從容應(yīng)該都會被擊潰吧。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近兩個月的封閉學(xué)習(xí)，而且是和一群志趣相投的人朝夕相處，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輩子應(yīng)該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是一段比較純粹的文學(xué)生活。大家聊的每個話題，都與文學(xué)有關(guān)，文學(xué)或為起點，或為終點，或為臨時?？空?，這是極難得的?；厝ズ?，我們各有各的角色要扮演，當(dāng)豐富的生活元素奔涌而來時，文學(xué)又會重歸靜謐的一隅。這樣也挺好，畢竟它是文學(xué)的真相。

期待下一次重逢。我希望那天是春日，陽光慈悲，人間煙火的氣息自由地徜徉于每一條街巷，每一個村落，我們十來個人，走在溫暖的大地上，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