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90后詩輯

景文瑞的詩

統(tǒng)萬城隨想

一座城，可以多大

如統(tǒng)萬城

一座城，可以多繁華

如統(tǒng)萬城

一座城，可以住進多少流沙

如統(tǒng)萬城

沙封的故事會被后世一一掀穿

牧羊人的鞭子從大唐長安伸回

此時中午，陽光急進

風中齊聚十萬苦力的號子

不屈的嘶喊

將歷史一遍遍喚醒

走馬觀花的漢子，請遠離

不要阻擋一粒沙子的哭泣

不要阻擋我飛逝的思緒

在定邊明長城遺址

在這里

我看見萬里長城的雄壯

鐵馬的縮影，落日的歸處

看見歷史一圈圈倒退

消跡，重歸泥土

聽見每一聲氣壯山河的吶喊

每一聲聲嘶力竭

無不背負抉擇，和痛苦

萬里征途路，萬封家書言

南飛的大雁，北歸的鴻鵠

寄托多少難舍的情和思

唯今只剩感慨，和沉默

我又一次重走長城遺址

懷古，懷著我一生的遼闊

壺 口

將黃河水倒掉，留下一把空壺

壺中有乾坤，有風雪的縮影

當我端詳起你的容顏

無數(shù)安靜時光中走出

地名的細沙

語言的碎石

一路跋涉的粗土

放下高低不平的執(zhí)念

善待每一次出發(fā)、回歸

接受命運慷慨的饋贈

眼前萬馬奔騰

心中安寧如初

當一滴雨和濺起的浪花相遇

我懂得壺口的箴言

馬映的詩

混 跡

那是我們騰空的陶罐

那是我們秋天建造的谷堆

那是我們長年環(huán)繞的山河

笛安，我們過于浪漫

是松軟的羽毛，藍灰燼

那些假意之人和松針刺疼我們

使我們墜落，混跡于眾人

沒有鮮明的旗子和符，供人認出

我們因意志如墻而獲刑，在陽光下受難

好在我們可相互認得，所以不必難過

你是海的，隨成群的三文魚遷徙至此

你常指著搖漾的水光自語——

是的，那就像我的心事

而我不須細想，便很快明白

如彩線貫穿繡屏，一束光貫穿你我

歸 來

趕在大雪封山前，我要掙開這場圍困

請你豁開疾行的北風，斬掉叢生的竹

我要返回田野。我多雨的田野

桐花零落成紫色的池塘，松果

空成莊重的祭器

直面天空。然而我從不為自己亮起一顆玲瓏輝煌的燈。

肅穆遠遠不能削弱浪漫

我有足夠的耐性，等待心意飽滿

經(jīng)過荒年枯萎，豐年繁茂

我的心意已十分豐盈，經(jīng)得起利鐮收割

落居的黑石頭，由細雨回聲擦亮

我已清洗好十面鐘鼓，十面旗幟

原欣的詩

遇難船

紫色的波濤怒擊著礁巖，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

宙斯也拋擲出令人絕望的光明：條條毒蛇

噴射出銀白的毒液；血紅的雷霆

就像厭倦一般轟擊著死黑的深淵

雨咚咚落下，蒼穹這架不尋常的機器

正瘋狂地摧毀著一切；肆虐著的狂風

就像麥田上的鴉群，在轟轟之中

讓人不禁想起一位詩人與他那不幸的婚姻

波塞冬被公文所淹沒，這錯位的忙碌

竟讓大海也陷入了混亂的深淵：協(xié)約被撕毀了——

怒吼、廝殺、鮮血……到處都是無意識的碰撞

到處都是令人膽寒的絕望……饑餓的波濤

徹底的毀滅……只有伊塔卡的王者還在奮力向前……

于是啊，無數(shù)雙手伸出來了；無數(shù)支利刃

將船只囚禁在歸航的牢籠里面：

一切都在包圍著、吞噬著它。在神牛的憤恨中

桅桿早已折斷

船舷破爛不堪

海水就像野獸傾灌在船艙里面

同伴們不住顫抖，就像

被貓逼進死角的老鼠；面容扭曲

就像被揉皺的廢紙；叫聲嘶啞

就像倒進水中的銅汁。我們的英雄呢？

當經(jīng)歷過一場大戰(zhàn)他是否真的蔑視一切？

或用無邊的智慧欺瞞這災難以收獲平安？

油 燈

為了追憶逝去的往昔

和探尋詩歌的奧秘

我撥開布滿塵土的記憶

在一片黑暗中，找到了油燈

油燈點燃了，那微弱的光

朝四周緩緩飄去

我坐在地上，凝視著油燈

就像凝視著一個小小的奇跡

為了讓油燈更加明亮，我不時

用手指挑動著燈芯。就像那受驚的鳥兒

我生怕再次陷入黑暗中：的確

光明固然會存在陰影，但黑暗

更不值得信任。翻開《聊齋》

在昏暗的燈光下閱讀，恍惚間

我仿佛聽到了一個姑娘的呼喚

她面露笑容，手上正捏著梅花一枝……

我癡迷于她的天真，并隨她

朝那開滿桃花和李花的茅屋走去……

突然我停下腳步，只因透過窗紗

我看見油燈依舊閃爍著微弱的光暈……

朱天一的詩

古 鏡

想想年輕的時候

我總能見到一個女人

在梳妝臺

與我面對面 關(guān)心鬢發(fā)與唇紅

垂簾浸滿桃香 山谷吹燭的秋風不起

黃口小兒想念著那件溫暖的衣服

歌樓或倥傯馬上是四面佳人的故鄉(xiāng)

讀書郎行在路上 一番梳洗 十分后悔

她說我看你看了幾千年

我說有人問我 你還回來嗎？

她嫣然一笑 教我照照鏡子

空無一物 我卷起簾子 山谷吹燭的秋風不起

我想想自己年輕的時候

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

隱 憂

墨水從黑夜趕往黑夜

我目送轎夫離開

不管轎中人是誰

溪水汩汩地推走溪水

正如踉蹌的乞兒

被逐出比手指還短的城鎮(zhèn)

我聽到荻花瑟瑟

聲音從我耳邊跳到水邊

痕跡里的你的記憶

像是斷臂人飄蕩的衣袖

也像一封被多次篡改的書信

古昊鑫的詩

寺中一夜——寫于凈土宗祖庭香積寺

每次經(jīng)過，都不能免俗的想起那句詩

不知香積古寺，有多少高聳煙霧的峰

當你知曉終點，無論好壞，路上的塵灰

橋下肅殺的萬葉作響，都變成了歡愉

一位女居士向師傅懺悔她的諸多往事

無論是否被諒解，他們的談話都消失在

唐代的古磚塔下，作響多年的植物聲中

四季循環(huán)

清晨六點，我喚醒你，面對萬物的羞怯

早上十點，從那束花中撿回你，焚燒我掌紋中繭

中午十二點，食鹽，雪里蕻，和洋蔥，佐以陽光

下午三點，昏昏，在夢里，一只燕子，被銜回巢

傍晚六點，拾起羊毫，沾著河水，給落日染色

晚上八點，長發(fā)徘徊在我的胸口，這并非新聞

深夜十二點，醒來吻你的額頭，舐去白晝的喧囂

凌晨一點，煙蒂的流星墜落，一切復歸沉寂

王磊的詩

河流記

關(guān)于一個村莊的來歷，我們需要從一條河流發(fā)起追溯

水滋生萬物，繁衍出諸多姓氏，而河則延續(xù)著那些姓氏的族譜

河灘的石頭都沾滿了水銹，那些紋路

像某種抽象的字體記載著村莊的興衰以及更多的秘密

那些岸邊草一定拾撿過許多祖先們智慧如金的語句

所以它們深諳大自然枯榮的規(guī)律，修得長生不死之軀

我們以冰為鑿，抵達一條河流的內(nèi)心

將那些沉睡在光陰里的過往一一叫醒

一條河就是一個村莊的鏡子

它養(yǎng)育過的人，沒有一個在時間里丟失

奔 喪

這虛假的熱鬧，多像是體面的人情世故

我們從四面八方返回村莊，沉浸于短暫的悲傷

齊刷刷地跪拜、祭奠，流幾滴眼淚，就匆忙離開

沒有人察覺一場葬禮又加快了村莊消亡的速度

轟然坍塌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故鄉(xiāng)的一個角

沒有人察覺一條白布對于村莊的恐怖

就像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

王悅的詩

我的北方走失在湖水中央

我的北方載著艾比湖的傳言

和一船紅玫瑰

走失在厚厚的鹽霜和湖水里

霧氣彌漫。夢——

把我扔進一個夾生的冬天

雨刮器上別滿了秋葉

像一枚枚被拋棄的書簽

記憶和咸的水一樣淡漠

淤泥和遠山一樣沉默

我在他們熟睡的時候醒來

并帶著無法張口的遺憾，離開

我開始冬眠，攤開或者卷起自己

一切都取決于我失落的北方

而我的北方，早已走失在湖水中央

卷簾門

暮色降臨，心中的閘門也落下來

游移、矛盾、躲避、反復

一道有力的目光

從內(nèi)部出發(fā)，又被釋放

他每天早晨都要將卷簾門拉起

晚上又把它放下

只不過，他們的行徑是相反的

當卷簾門卷起的時候

他開始了心驚膽戰(zhàn)的一天

當卷簾門落下，他就蟄伏在夜里

他似乎從來都沒有

注意到那些，只有在夜晚才能看到的

貼在鐵皮卷簾門上的廣告

褶皺的最深處藏著多少人的苦澀

卷簾門仍然在起起落落

這件事他做了一輩子

仿佛把自己也卷了進去

直到這一次——

他拉下卷簾門

卻再也沒有卷起它

王彤樂的詩

山 色

春日。和你坐在草坪上

共享同一塊櫻桃蛋糕，我們不談論

夜晚的車燈將如何遠去

珍重的話不必多說。綠色

依舊是我羞于提及的夢，在山間蔓延

多幸福。還有那么多春天

那么多高傲的小貓來到我的屋檐邊

酣睡。想你的時候，山色燦爛

我在山上看風景，你靠在一張木椅上

用報紙遮住臉，把眼鏡拿在左手

初遇那天在往后的歲月里反復綻放

而我慢慢發(fā)現(xiàn)，春天

多么適合穿粉色軟糯的毛衣

躺在明朗的山間，總有那么一刻

會甜過，你嘴巴里啜飲的果汁

水杉深處

這是最好的一天。我們不讀書

也不寫作，騎馬的老人

從另一顆水紅色的星球趕來

我在橋上看到，六十年前的他——

站在水杉深處，牽著一只藍色的叮當貓

氣球。我知道他在等誰

也知道是誰，在忽明忽暗的光線里

不愿醒來。我們總覺得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直到畫本里的月亮

隱沒在綠茵茵的天空

直到你，成為樹的一部分

再也無法潛入水中，同金魚跳一支

夜的圓舞曲。先生，怎樣的一生

才算得上溫暖？六十年以后

我們在水杉深處

開始落葉。開始把這一生的歡喜與哀傷

做成一串串貝殼手鏈，都送給

滿眼星辰的兔子宇航員

王青川的詩

想念白居易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已經(jīng)十二點了

多數(shù)人就著春風睡去

我對著窗口想起了樂天

想起了隱匿在唐朝的那些詩

想起劉十九，想起賣炭老翁

想起了我寫過的《長恨帖》

想起了他的那些惹人討厭的直言

在我的眼里，他依舊那么憂心忡忡

西湖的水應該已經(jīng)很暖了

花瓣在湖面搖曳，白堤的路燈下

我看到，江州司馬在賣詩

初春辭

老舊的棉花已被收納

趁著暖風，曬曬霉腥的薄衣

媽媽，我衣服上的扣子掉了

腋下的那個破洞

只能讓笨拙的父親縫補

這些年，針腳越發(fā)粗糙

檐下燕窩空懸，喜鵲占著電線

麻雀褪去絨毛，落在即將發(fā)芽的樹枝上

和著下落的雨滴，發(fā)出第一聲鳴叫

春天，漸漸浮出水面

劉雕和的詩

魔 房

我想擁有一座房子

陽光整日照看近處的淙淙小河叢林流過

遠山乘風飛來的鳥兒歌聲中浪花朵朵

房子的門很厚，落地窗戶很大

綠植爬滿窗臺角落，花無味

魚缸里有一個生態(tài)循環(huán)小宇宙

旭日溫柔地摸著黛藍梅花地毯

屋頂?shù)踔牟Ａ坷飺u曳著星輝

書架從地上綿延到天際

那是我成仙的階梯

被我讀過的書，字紛紛隱藏起來

有些句讀正慵懶地躺在晃動的酒杯里

夕陽自動點燃壁爐，火苗呻吟如初雨

通體黝黑的異瞳玄貓，瞇著眼

臥在我臂彎，發(fā)出水壺的呼嚕嚕聲

而野獸在懷里聽一首詩入迷

因此飲一杯快樂水，醉生夢死

城市靜謐，四季分明有序

夏日的雨滴從不爽約，彩云可以隨意呼來

喝去

和煦的風能傳遞遠方的信件

用井水煮茶喝的時候

兩個小雪人將玩具擺滿房間

若有陌生人敲門

我們就假裝聽不見

小夜曲

那些葉片打扮得如同花兒一樣是為了什么

我在這樣一抹藍綠交媾的時光里暫停了

歌唱者，你是風的微弱振動

正在讀取葉片深邃的思索

沙沙作響的名字是二重奏

早晨剛剛拆解的路人，黃昏正在重構(gòu)

車來車往，正校準紊亂的時光零件

每次日落后，都要悵然若失地發(fā)怔良久

并與身旁的一株花緩緩建立同頻

它吸一口水，我換一口氣

秋風起兮，樹木又要舉行一場葬禮

樂隊安靜得如群山回唱

夜里是一株株緩慢植物的人群

音符般散落在街上

孫小龍的詩

終南山寂靜如畫

終南山寂靜如畫

千里秋山都是我尋找過你的地方

我像個僧人一樣去化緣

叩響木門

再叩響木門

茅棚里只住著風雪

我去了坊間

覺得你應該在哪幅畫里

又去城南等候

聽了每一場戲

你大概就這樣作別了江湖與舊事

長安城也大概只是一座空城

這些年來

我經(jīng)?？吹酱巴？?/p>

客棧院落內(nèi)停著車馬

月夜圖

坐在閣樓窗前說的話

被剛好路過的馬車聽了去

多方打聽，說是往北去了，于是往北去

北邊的云、月、霧、山，經(jīng)常深夜相聚

所以失散是常事

路過同一條河，河中身影仍在交談

但失散是常事

本都是落日圖中人

有人走出后，沒走出的人

便成了月夜圖中人

思小云的詩

春 事

春花開了

又謝。你望穿飛鳥

在遠處繕修空巢

流水匆匆，空有萬物的行跡

花期將盡

而一切，

都將重歸于無形

起身此刻。莫聽

穿林，打葉

窗外潺潺滴漏那雨聲

只管沐浴，焚香

就好。就算掐一首

強帶韻腳的詩

也覺得很玄，很禪

醒

天才剛剛亮

我寧愿就這樣臥著

看窗外的一陣風進來

看窗前的一匹馬跑來

看門后的一只蝴蝶飛來

看體內(nèi)的一朵曼陀羅醒來

門廊廣闊，四壁悄然

我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走來

像一陣風，像一匹馬

像一只蝴蝶

像一朵曼陀羅

門廊和四壁悄悄走開

郭印旭的詩

老去的村莊

眼淚從一棵童年的老樹開始流出

牛羊搖晃著被端上高高的祭壇

到處都是干瘦的村民

同村口的柴火堆一樣

他們等待晚霞燃起一場大火

掩蓋住車輛走后村莊老去的樣子

灰燼遠去，土地里只生長各類頑疾

新鼓起的墳包牢牢捂住自己的傷口

太陽的左眼

目光所及的地方本該是古老的亞麻

但此刻我的腳下已支離破碎

到處都有死亡，只有太陽的子女得以復活

太陽的妻子有豐碩的乳房，滋養(yǎng)眾生

上游有沐浴的河神，下游有死去的亡靈

河岸上埋藏著許多行人的衣裳

我從未知曉腐爛的舊物會喚醒神像

睜開眼睛，才能看清世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