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這是高原腹地,山花爛漫、春光正好,日漸深長的日光洋洋灑灑,在山坡上、在溝壑里、在河水邊、在草甸間留下點點光斑。光斑之下,無數(shù)希望在拔節(jié)生長,牲畜孕育孩子、牧草繁茂如云,和煦的微風吹過,把我的心情吹成一朵云,在湛藍的天空飄飄繞繞。
獨自一人深入草原,尋找生活在那里的父輩,這是祖父生前的愿望,他在病榻上纏綿許多年,在最后的時光里虛弱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眼睛卻出奇地亮,他始終望著遠方,目光穿過墻壁尋找許多年前與他離散的親人。最后的日子里,他是急切地尋找故人的蒲公英,而我是他撒下的種子,他沒能完成的愿望我要接替完成。
祖父的兄弟們早已在五十年前四處流落,在別處生根發(fā)芽、繁衍子嗣,有的變了模樣,有的英年早逝,有的甚至改了姓,他們在時代的洪流里四散奔逃,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尋去。祖父臨終前只留下一個方向和一張字條,叫我往西邊的草原里去,找到一戶人家就問一問他們的男主人,認不認識一個叫作李三的人,字條上寫著:李姓第三子。世上的李三千千萬,這名字隨處可見,站在大街上高呼一聲,沒有十個也會有八個回應。我走到幾乎絕望,仍沒能找到祖父心心念念的家人們。一籌莫展之際,一個小女孩闖入了鏡頭。
她長著典型的蒙古人的眼睛,狹長,上挑,臉型方正,有棱有角,看到對準自己的黑洞洞的鏡頭后陡然變成了一只滿身防御的刺猬,她瞪著我,眼睛里射出毫不客氣的光芒,一邊揮動馬鞭叫我快點走開,一邊驅(qū)使她騎著的那匹馬快跑著離開了我的視線。草原深處的蒙古包是她的家,方圓十里的土地上只有這孤零零的一座,仿佛地平線上長出來的白蘑菇,在日光的照射下微微發(fā)黃。她的祖母圖雅熱情地招待了我,我稱呼她為圖雅額吉。圖雅額吉臉上帶著近乎靦腆的笑,拉著我胳膊的手掌卻無比火熱,她一一向我介紹家中的成員,他們是六歲的琪琪格、琪琪格四歲的表弟蘇伊拉、五十歲的丈夫巴圖和在外打工的女兒烏云圖。完整的家庭鏈條里唯獨缺了琪琪格的父親,圖雅額吉很少提及他,只說他五年前去了外地打工,至今音訊全無。最近,女兒烏云圖也外出打工了,是以家中只有兩個老人并兩個孩子,他們共同照料著三萬畝草場和二百只羊以及六十匹馬。
說著,老人忽然流出淚來,她一邊敘述,一邊擦著被太陽曬得發(fā)紅的臉:“前些日子來了一伙偷馬賊,他們一夜之間就趕走了我家的四十匹馬,有好幾匹都馬上生崽了。”牲畜是牧民的命根子,偷馬賊毫不手軟,幾乎切斷了琪琪格家的財路。為了追回馬匹,母親烏云圖獨身一人騎著馬、沿著牧場上陌生的足跡一路追尋,一直追到了公路邊上依然沒找到任何線索?!澳_印到公路那里就斷了,他們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消失不見,我們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三年,就等著今年賣了錢把琪琪格送進學校去,我們不能再做沒文化的牧民了,但現(xiàn)在全完了,全都完了?!睘踉茍D不甘心,日日都出去找,越走越遠,越走越荒涼,如今已經(jīng)近一個月沒有任何消息了。祖父巴圖一言不發(fā),坐在蒙古包前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圈從鼻子里噴出來,被一陣風吹散,嗆得我眼淚直流。
老弱婦孺里,琪琪格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先去羊圈里巡視一圈,把新生產(chǎn)的小羊和母羊單獨關進一間羊圈里,把待產(chǎn)的母羊趕進另一間羊圈里,抱來玉米稈子為母羊單獨加餐,再摸摸小羊羔的肚子,確保每一只都已吃過媽媽的奶。然后把玉米顆粒按照等份裝進圖雅額吉縫制的布袋子里,一個挨一個套在大羊嘴上,不絕于耳的咀嚼聲霎時間響起,所有羊都拼命進食,趕在出圈前墊補空蕩蕩的肚腹。趁此間隙,琪琪格又繞道走到馬棚里牽出她放牧時慣常騎的那一匹,添足了草料和清水,摸著它的耳朵和脖子說上好一會兒話才離開,也只有這個時候,早熟的她才看起來像個六歲的孩子。做完了這一切,她還要返回羊圈里解掉羊嘴上的布袋,依樣放回原處,第二天還要再用。
太陽高高掛起,白日驟然來襲,琪琪格瞅準時機打開羊圈門,把能走遠路的羊都趕出去,放它們在自家廣袤的牧場上覓食。馬群也等不及了,它們昂著頭在棚圈里嘶鳴,拼命甩動尾巴和鬃毛,迫不及待要去長天大地上馳騁。經(jīng)過了盜馬事件,琪琪格格外小心,從不敢讓馬群離開自己的視線,她從棚圈旁經(jīng)過,對馬群的亢奮視若無睹,命運已風雨飄搖,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損失了。
家里,祖母正在等她吃飯,早飯是奶茶泡其蛋子,琪琪格一口氣吃了兩小碗,邊吃邊打量爐灶旁的小柴堆,家里做飯用的柴火快要用完了。她抹抹嘴,一言不發(fā)地站起來走出去,拎著小斧頭去涼房里劈柴。木柴很長,她把它架在兩塊磚之間,朝中間懸空的地方用力劈下去,咔嚓一聲,木柴應聲而斷,她撿起其中一根繼續(xù)劈,直到每一根都變成十厘米長的小塊為止。做完了這一切一天才剛剛開始,她還要趕著馬群去追趕羊群,靠一壺冷茶和一塊干餅度過一整天,直到暮色四起、牲畜歸家。
琪琪格劈柴、喂馬、周游牧場,過著海子夢想中春暖花開的生活,可她眼睛里還有其他內(nèi)容。她摳著手指,掏出指甲縫里的黑泥,把掛在頭發(fā)上的稻草拿掉,然后看向遠方,那里群山連綿、地域開闊,卻窺不到文明的蹤跡:“我想讀書,想上學?!闭f完這句話,她頓了頓,語氣里透出落寞:“家里人從來不說阿布去外地在打什么工,但其實我都知道,他不識字,嘴又笨,在外面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這么多年也沒賺到什么錢,所以他才不好意思回家?!?/p>
她一遍遍拽著手指,把手伸進脖子里,搓下一小片污垢:“我不能留在這里放一輩子羊,我得讀書認字,最起碼得會寫自己的名字,有了出息,就再也沒人敢欺負我們、偷我家的馬了!”說著,她低下頭去,拳頭捏得緊緊的,小小的指節(jié)泛著青白。她的心里藏著一個夢,一種希冀,她希望通過知識改變命運,希望家族的歷史從自己這一代開始改寫,這個敏感又倔強能干的孩子已經(jīng)意識到,這樣埋頭苦干是不行的。大人們都支持她的決定,答應秋天就送她去學校。得到了鼓勵,她越發(fā)能干了,幾乎包攬一切力所能及的營生,包括飯碗后刷碗洗鍋。比灶臺高不了多少的琪琪格踩著一張小板凳,一邊刷鍋一邊暢想學校里的情景:“我得讓額吉給我買一摞作業(yè)本,正面用完了用反面。還得買一對頭花,要紅色的?!彼娺^鄰居姐姐的作業(yè)本,羨慕她頭上的大紅頭花,她希望自己也有同樣的東西。
第二天,外出找馬的烏云圖回來了。
馬沒有找到。
這一次,她在外面受盡了風霜,四十匹馬蹤跡全無,她只好漫無目的地走,挨家挨戶地找,祈求他們?nèi)绻芯€索一定要聯(lián)系自己。有好幾次她都風餐露宿,就著從別家討要的茶水囫圇吞下干糧,心里裝著丟馬的事情,嘴角和眼角堆滿了苦澀,不知如何排解。白天,她一個人在荒原上孤零零地走,盡管四周景色綺麗無比,卻提不起任何精神欣賞一二,只盼著再翻過下一座荒丘時會突然看見丟失的四十匹馬,哪怕只有三十匹呢,二十匹也好,也比現(xiàn)在遍尋不至、顆粒無收強。
靠著信念支撐,她在一個月內(nèi)走了上千公里,拜訪了周圍的每一戶牧民,向他們講述了家里的悲慘遭遇,提醒他們要多加防范,防止悲劇重演。她騎走的那匹馬精神萎靡,走著走著就要停下來休息,好像一個鬧脾氣的人急需情緒的發(fā)泄口。烏云圖認真觀察了一番,原來慣常與它在一起的那匹小母馬也丟了,聞不到熟悉的氣味,它常常焦躁不安,鼻子里噴出的氣息火熱無比,噴在烏云圖臉上熱辣辣的。一人一馬心里都憋著一股勁,她們一起翻過無數(shù)座山丘、蹚過無數(shù)條小河,在廣袤的草原上四處奔走。
夜晚,她偶爾借宿在牧民家補充點食物和水,但大部分時間還是住在野外。草原春天的溫度并不高,夜里零點過后尤其徹骨,烏云圖擁著從家里帶出來的羊毛被子,枕在坐騎的背脊上湊合了許多個夜晚,馬很乖,一整夜都很少動,她們互相陪伴、信任彼此,把生活的艱難之處默默吞咽。不知不覺間天就熱了,暑氣上涌的日子里烏云圖難以入眠,常抬頭看星星和月亮,每一夜的星空都大有不同,有時璀璨有時灰暗,北斗七星若隱若現(xiàn),在南方天空熠熠生輝。陰天的日子里夜色黑暗無邊,烏云圖打開手電看看四周,光線之外都是陰影,除此之外只有沙爬爬偶爾經(jīng)過。晴天的夜晚云朵綺麗,九十點鐘還能看到天角上透出的橙紅光線,很微弱,卻令人覺得通體溫暖。
人在漂泊,所做之事毫無進展,但烏云圖從不灰心,寂寞的生活錘煉著她的筋骨,不如意的婚姻生活更是讓她早就心如止水,她堅信,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能把日子過下去,草原兒女向來如此,經(jīng)風雨、遭風霜,歷經(jīng)一切無可想象的艱難險阻卻從不回頭。草原的春風把她的臉吹得暗紅皸裂,一雙手布滿裂口,裂口里都是黑色的污垢,她已顧不上形象問題,只日復一日往前行進。在第三十五個清晨,她終于掉轉(zhuǎn)馬頭,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看到母親歸來的琪琪格既驚又喜,她依偎在母親身側(cè)噓寒問暖,主動替她照料長途跋涉的馬匹,嘰嘰喳喳地匯報自己近日的工作成就。烏云圖的臉上布滿疲憊,女兒的鮮活笑臉令她露出一抹微笑。她靜靜聽著孩子的稚語,重新打散她的頭發(fā),為她編了一對整齊的小辮子。對我這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她也毫不訝異,不斷招呼我喝新熬的奶茶。口味咸而不膩的溫熱奶茶入口,撫慰了這個堅強女人的思家之心。有了母親就有了家,烏云圖開始里里外外四處忙碌,洗碗刷鍋、擦灰掃地、劈柴燒火、平整羊圈馬棚,低迷氣氛一掃而空,就連終日咳嗽的祖父巴圖臉上也彌漫著喜色。烏云圖把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蒙古包旁的鐵絲上,遠遠看去好像一片迎風招展的帆,正在氣浪中緩緩前進,走向新的生活。
夏秋轉(zhuǎn)瞬即逝,寒冬很快到來。琪琪格一邊用熱水刷鍋,一邊朝屋外的皚皚白雪張望,熱氣蒸騰著她的臉蛋,紅撲撲、肉嘟嘟,透出新生的喜悅。“我今天要替媽媽照顧羊群,得快點洗完才能出去?!痹瓉硭跒閯C冽寒風里的牛羊擔心:“人有屋子有蒙古包,還有爐火和被褥,可是牛羊怎么辦呢?”帳外白茫茫一片,冷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風裹挾著雪花紙片一樣飛進來,頃刻間就將放在門口的空塑料桶掀翻。琪琪格穿上棉衣戴上帽子向羊圈跑去,不忘把蒙古包的門用布條從外面拴住。雪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激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滿心里都是瑟瑟發(fā)抖的羊群,擔憂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頂?shù)难蛉湍敲磶组g,我得把它們都趕進去取暖,要不然熬不過今年冬天?!?/p>
暴雪罕見,圈舍有限,琪琪格急得滿頭大汗,我?guī)椭蜒蛉喝稼s進有頂?shù)难蛉?,把一旁叫得驚天動地的小羊羔也放進去,放任它們在父母背上的厚毛里蹦跳取暖。羊圈是用板結成塊的羊糞搭建起來的,厚實遮風、牢固堅硬,每年隨著季節(jié)生長、塌陷,是最好的天然屏障。白毛風刮了一夜,全家人都沒有合眼,靜靜靠坐在蒙古包里聽屋外呼嘯的風聲。每隔兩個小時烏云圖就要出去巡視一遍,看看站在馬棚下的馬匹數(shù)量是否完整,看看是否需要趕進空置的羊圈保存體力。
“風雪來得太快了,我們本來要搬到冬牧場去,那里的圈舍更加寬敞高大,房子是磚砌的,更適合冬天放牧。”琪琪格滿心憂愁。他們一家的冬牧場在三百公里外,需要帶著家當趕著牲畜跨過長長的雪線,在路上輾轉(zhuǎn)遷徙一個星期才能到達,他們也可以快速行進,但鑒于一家子老弱婦孺,還是保本吧。周圍的鄰居都已經(jīng)搬走了,剩下些空蕩蕩的蒙古包舊址和棚圈,在暴風雪里獨自站立。
第二天雪停了,第三天一家人開始收拾家當,全部裝在家里唯一的一輛四輪車里,他們搬走了一切能用得上的東西,包括蒙古包外拴在木樁上的晾衣繩。牲畜等在蒙古包周圍,大軍即將開拔,臨行前我們喝了最后一頓滾燙的奶茶,穿戴好一切防寒用具,踏上了遷徙的征途。一路上風平浪靜,尖牙利嘴的山羊在積雪中不斷翻找,啃食露出來的牧草根部,琪琪格忙不迭地驅(qū)趕,她說草原上的草千萬不能斷根,根在第二年春天草才會長,否則牧人和牧人的后代就沒有牧可放了。我肅然起敬,發(fā)覺覺得這是學校里永遠也學不到的真理,謹守著這條真理,世代繁衍都可接續(xù)進行下去了。
這只生命數(shù)近三百的龐大隊伍始終沉默著,堅硬的蹄甲在雪地里踩出一片三角形、圓形的痕跡,露出黑色的土地和枯黃的草葉,珍珠大小的黑色羊糞蛋蛋和毛栗子大小的馬糞被屙在荒野里,被踩踏成薄薄的草餅,露出深綠色的內(nèi)里。我湊上去看,那是牧草死去后的模樣,等雪后天晴太陽一曬它們頃刻就會被分解,返回地下成為肥料和養(yǎng)分,第二年春天一到又是一株隨風搖曳的牧草。
第五天清晨,翻過一道大沙梁后琪琪格家的冬牧場遙遙在望,她歡呼著跑下去推開屋門,招呼我們也快一些。當晚,圖雅額吉做了一頓美味的木柴燉干羊肉,我陪著祖父巴圖喝了幾杯,直吃得滿嘴流油才沉沉睡去。依稀中,圖雅額吉和烏云圖的腳步聲在房間里回蕩,她們一個收拾碗筷,一個洗碗刷鍋,并且低低交談著:“大雪誤了琪琪格上學,安頓好了就送她去學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薄笆堑?,都會好起來的?!边@是圖雅額吉的聲音,她輕輕述說,語氣如夢如幻,我再也支撐不住,墜入一片黑暗。
到了要分別的時候了,我為他們拍攝了一張全家福,照片里,一家五口笑得幸福甜蜜,琪琪格晶亮的眼睛望著我的鏡頭,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希望。
告別了琪琪格一家,我踏上了繼續(xù)南下尋親的路程。我答應他們,如果還是找不到祖父的親人我就繼續(xù)返回這里。尋親的道路漫長曲折,冰天雪地里我的摩托車數(shù)次罷工,每一次被扔在路上時就想想琪琪格一家面對絕境時的樂觀心態(tài),以此來激勵自己繼續(xù)走下去。我走遍了幾乎整個南戈壁,依然沒找到與祖父有關的只言片語,李三這個人仿佛石沉大海,多年前他是從蒲公英上飄落的種子,后來他的種子四處生根發(fā)芽,當年那株蒲公英卻不知蹤影,好像從沒來過這個世界一樣銷聲匿跡。
無奈之下,我選擇返回草原。琪琪格一家還在冬牧場放牧,炊煙從煙囪里升起,晚霞綢緞一樣綺麗絢爛,濕潤的空氣里薄霧四起,我一眼就看到琪琪格常騎的那匹小花馬正拴在屋外。聽到摩托車的聲音,琪琪格迎了出來,她長高了些,臉被凍得通紅,卻雙目無神,頭發(fā)亂糟糟,站在我的車前沉默不語。遠處走來一個男人,他牽住琪琪格的手,琪琪格介紹說這是她的舅舅,除此之外我沒見到任何人。
烏云圖曾給我寄去一封信,在信里她說一家人過得很開心,但失竊的馬仍未找到,她還在四處奔走,拜托周圍的鄰居幫忙一起找,琪琪格也上了學,她在城里的舅舅家過得很好,她一直在期待著和我再次見面。那時我正在為祖父的事情焦頭爛額,烏云圖的信無異于黑暗里的曙光,每每想起他們一家人,我的嘴角就不自覺地泛上微笑,絕境中的希望總是令人念念不忘。
“其他人呢?他們在忙嗎?”我問琪琪格,她不說話,只看向很遠的地方,那里有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兒,正是放牧歸來的圖雅額吉。老人步履蹣跚,背上背著一大捆沿途撿拾的木柴,看到我回來了,她格外高興:“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蔽疫€是沒忍住,問起了烏云圖的去向,老人把我?guī)У搅肆硪婚g房間,把幾個相框指給我看。我大吃一驚,那赫然是烏云圖的遺照,旁邊還放著祖父巴圖的。老人泣不成聲:“他們都死了,都死了?!蔽液鋈幻靼琢绥麋鞲衤槟镜陌途司说挠杂种?,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向我這個外來客解釋這場悲劇。
我走后烏云圖繼續(xù)鍥而不舍地找馬,鄰居也熱情地幫助她,一天,她騎馬去拜訪幫自己找馬的鄰居,夜深路滑,在返回的路上不小心墜馬,又在慌亂中被馬蹄踩中肋骨,她疼得直冒冷汗,通人性的馬在一旁嘶鳴,引來了起夜的圖雅額吉。她以為自己將養(yǎng)幾天就會好,哪知道此后疼痛加劇,還動不動咳血,最后竟硬生生疼死在了家里。一個家頓時塌了一大半,琪琪格哭得幾乎暈死過去,巨大的哀傷始終包圍著這個可憐的孩子,接連三天她都吃不下任何東西,整個人像被抽干了靈魂的破布娃娃,除了哭泣和發(fā)呆什么都做不了。圖雅額吉和巴圖也悲傷難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劇擊潰了他們對生活的希望,一直到琪琪格的舅舅慶格爾泰匆匆趕來后心情才稍稍平復。自那以后,慶格爾泰便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成為家庭新的頂梁柱。好景不長,原本身體就不好的巴圖也因傷心過度孱弱不已,他的身體情況每況愈下,一個月前也撒手人寰。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做點兒什么才能撫慰他們,但好像在人世的離別面前說什么做什么都蒼白無力。當初拍的那張全家福還擺在堂屋的桌子,照片上的五個人笑容和煦溫暖,蘊藏著對生活無盡的希望,沒想到只過去了短短三個月就物是人非,在命運的擺弄之下,沒有人有還手之力。
長夜痛哭之后,他們的生活仍在繼續(xù)。外婆成為放馬放羊的主力,她用一條墨綠色的頭巾裹住白發(fā),穿上棉衣和蒙古袍,在冬天的太陽里騎馬放牧。老人家不那么愛笑了,她總是苦著一張臉,常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對著漫灘的牲畜發(fā)呆沉默。草原遼闊,無論那頭發(fā)生什么事情在這頭看來都毫無動靜,婚禮的喜悅在三天后就會慢慢消散,但失去至親的痛苦卻要用余生來時刻銘記,這代價太大了。琪琪格也離開了草原,去城里的小學讀書寫字,她已經(jīng)學會了寫全家人的名字,也學會了把對母親的思念寫進日記本里,她穿上最漂亮的紅裙、紅皮鞋,頭上別著一對紅頭花,腳步輕快愉悅,迫不及待要接受知識的洗禮。舅舅時刻惦記著她,總在課堂間隙給她送去零食,從未享受過的父愛悄然回歸。
自那后不久,草原上暴風雪驟起,極低的溫度凍斃一切牧草,雪越下越厚,將房門堵住了大半,琪琪格休學在家,舅舅每天出門前都要用鐵鍬鏟開一條通往圈舍的道路,給圈養(yǎng)的牲畜喂少許玉米保存體力。壞消息接踵而來,嚴寒切斷了牲畜的最后一條生路,它們紛紛倒在外出覓食的道路上,草原上牛羊尸骨隨處可見,它們啃食同伴的尸體,撕咬礙事的羊毛,嘴角的絨毛被凝結的血跡染紅,溫順的動物走投無路。草原上開始開出一種淡褐色的花,那是牛羊脫落的毛發(fā),勾在牧草干枯的枝干上隨風搖曳。琪琪格不再像幾個月前那樣為棚圈沒有頂而發(fā)愁,這一次她也束手無策,即使棚圈有頂,它們也不可能熬過這個致命的春天。
萬物消沉,琪琪格家的牲畜數(shù)量驟減,原本擠得滿滿當當?shù)呐锶θ缃窨樟艘淮蟀耄麄円恢痹诘却?,等待夏天到來,等待積雪融化,等待生生不息的草原上牧草繁茂、鮮花盛開。這次他們沒有等待太久,只過了兩個月,喝足了雪水的草原重新煥發(fā)生機,險灘變成了沃野,枯死的植物悄然發(fā)芽,消瘦的母羊補足了膘肉,開始孕育新的生命,被死亡注視過的草原野花一片。琪琪格帶我爬上一座小山,去看長在山頂?shù)狞S色小花。她比以前更加懂事,也有了更大的夢想:“我想當醫(yī)生?!焙竺媸撬龥]說完的話,我卻都已經(jīng)懂得了,她想說的是,如果她是一名醫(yī)生,那么就能救母親和祖父的命,也沒有人再敢欺負她的家人。
我無比欣慰,一次偶然的尋訪為這個孩子打開了人生的一面窗,希望她得償所愿、夢想成真。
六年后,我再次返回。這六年間,我一直在努力尋找祖父的親人,但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他們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世上,從不曾出面與我相認。于是我便去尋琪琪格一家,回到那片熟悉的草原,回到那個小小的蒙古包。
但我沒找到琪琪格。這個今年十二歲的小女孩沒有像以前那樣在聽到我的摩托車聲后第一時間丟下羊群跑過來,站在我的車前噓寒問暖,用她閃爍著璀璨光芒的眼睛一遍遍打量我。經(jīng)過六年的風餐露宿和繁重勞作,圖雅額吉步履蹣跚,她站在我的摩托車前,扶著油箱微微發(fā)抖,佝僂的腰背透露出生活的辛酸。她笑意全無,嘴角向下,深深的皺紋里滿是悲苦。
答案就在蒙古包里。琪琪格的遺照也掛在墻上,和母親、祖父的并排挨著,她眺望遠方,眼神里全是堅毅和篤定,再也不復當初的稚嫩平和。我如遭雷擊,與命運抗爭的普通人啊,最終還是沒能躲過命運的捉弄,他們苦苦掙扎卻無濟于事,風霜從白天刮到黑夜,從清晨刮到黎明,沒有留下任何喘息之機,他們是夾縫中試圖反抗的可憐的人類,我淚如雨下,擁抱著圖雅額吉的手微微顫抖。一切戛然而止,這個家庭在接連失去三位至親后,忽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生產(chǎn)和生活還在繼續(xù),但內(nèi)里的魂和根已無法接續(xù)。丟失的馬歷經(jīng)近十年光陰仍未找回,因丟馬而喪命的人們或許已在極樂世界轉(zhuǎn)世投胎,圖雅額吉成為家庭直系親屬的幸存者,所有未亡人的苦難都要她自己吞咽。
琪琪格的墳就在蒙古包后,土堆低低矮矮,與其他幾個并排立著。琪琪格死于一場車禍,隔天就是她的小學畢業(yè)大考,通過這次考試后,她就將升至初中,會學習更多豐富知識,會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如果平安長大,她一定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實現(xiàn)治病救人的偉大理想。得知情況后趕來的圖雅額吉哭得幾乎要死過去,她抱著小孫女冰冷的尸首在燈火微弱的蒙古包前枯坐了一整夜。老人家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里滿是對家人的思念和對殘酷世事的茫然,她的白發(fā)在黑夜里隨風起伏,猶如秋天原野上的一蓬蒿草,凄惶得叫人忍不住落淚。
酷愛春天里的野風和野花的琪琪格沒能熬過十二歲這年的春天,她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彼時,表弟蘇伊拉正從學堂里歸來,幫著祖母燒火做晚飯,一同等著琪琪格回家,吃她念叨了好幾天的酸湯揪面。飯還熱在爐火上,木柴在爐膛里噼啪作響,時不時爆裂出猩紅的火星,立在灶臺上的羊奶子在悄悄發(fā)酵,一點一點冒出乳白色的奶泡來,散發(fā)出誘人的新鮮酸奶的氣息。放了一整夜的面早就糊成了一團,清晨熱了再吃,苦澀酸辣的味道填了滿嘴,叫人淚眼婆娑。
老人家捧著碗,心里涌上一片劇烈的痛,那痛直入骨髓,叫她想起從前的許多事,思緒越飄越遠,惶惑越來越多,自己走了大半生,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散,熱熱鬧鬧的家族里人丁逐漸稀落,到如今過去了七十載,沒有親人陪同的她竟然不知道未來的路該往哪里走。蘇伊拉也木木的,年幼的他還不能深刻地理解死亡二字,也不太明白人死了以后究竟會去往哪里,但他已能感受到死亡帶來的后果了。姐姐曾答應他放學后一起去看新生的小羊羔,但她永遠的失約了,她死后,他繼承了她的全部書本和文具,連同她最喜歡的頭花和發(fā)卡也都一并交在了他的手里。他不知道這些東西在自己手中有什么用,只好全都裝進一個小盒子里,埋在了姐姐的墳前。
琪琪格的墳前沒有墓碑,沒有野花,只有一大一小兩行腳印,現(xiàn)在又添上了我的。忍不住蹲下身去,以手掩土,借此遮住不斷涌出的淚水,眼淚落地,砸出來一個個小小的凹坑。牙齒狠狠咬著嘴唇,把即將出口的哽咽硬生生堵在喉嚨里,我不想哭,至少不能在圖雅額吉和蘇伊拉的面前哭,命運對她們已太不公平,我不能做壓垮她們的最后一根稻草。
蘇伊拉采來一束潔白的小花栽在琪琪格墳前,提來一小桶井水小心地澆下去,水滲得很快,只消一會兒就只剩一攤淺淺的水洼?;ㄊ歉裆;?,草原上隨處可見,黃的、紫的、紅的、粉的,各式各樣、千姿百態(tài),他希望它能夠生根發(fā)芽,來年在姐姐的墳前開出一片花海,也希望她永遠記得回家的路,別叫親人為她擔心。當夜刮起了風,嗚嗚咽咽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才停,我記掛著包后的格桑花,第一時間掀開門簾走出去看。哪里想到,它生命力極強,花朵未見半分枯萎,反而愈發(fā)白皙,像靈魂得到了滋養(yǎng)的琪琪格。頂風冒雪的格桑花一年一枯榮,下一年等不到春天到來就早早開放了,它們漫山遍野都是,好像掛在屋檐下的風鈴,風一吹就叮當作響。
草原兒女沒有家,牲畜在哪兒哪兒就是家,他們把家當背在身上,隨便在哪里都能落地生根,可他們也生如飄萍,一陣風、一場雨就能叫家業(yè)頃刻間化為烏有,一場病、一次瘟疫就能叫家族分崩離析。其實,生在草原,哪里有家族可言呢,盡管大家都在同一片地域,但各自中間隔著幾百幾千公里的路程,幾年才能見一回,相互之間有什么事情也不能馬上抵達,只能托路過的馬販子、羊販子捎口信,十天半個月才能把消息帶到草原另一邊的親族家。等到對方騎馬風塵仆仆地趕來,事情也多半已了了,只好再騎馬風塵仆仆地回去,好像路上的一來一回只是為了見證家族的伶仃,只是為了下回再來的時候不迷路。
圖雅額吉也已意識到了人世飄零的真相,她什么都不說,深深的皺紋里全是悲傷和不舍。我和蘇伊拉靜靜站著,看她點亮一盞長明燈,火光微弱,在寂靜的夜里飄飄搖搖,在琪琪格的墳前氤氳出一小片燈火。一眼望過去,草原上的每一種生命都是長在泥土里的蠟燭,吹口氣就會滅,但它們也是世上最堅韌的生命,無論怎樣衰敗,總會有新的生長出來。風吹過,風干了臉上的淚痕,我伸手摸摸,有種刺麻麻的痛。
琪琪格家的牲畜數(shù)量逐年減少,我到來的時候只剩一百只羊和十匹馬,不足盛況時的一半,圖雅額吉每日堅持騎馬放牧,不肯離開牧場一步,兒子慶格爾泰要接她去城里安享晚年,她堅決不肯。蒙古包里陳設如初,但還是無法抑制地散發(fā)出一種經(jīng)年的腐朽和哀傷味道,她將三個人的遺照擦拭得干凈明亮,日日都點著長明燈,盼望他們?;丶铱纯础H兆恿魉闶湃?,一切哀傷都會被時間撫平,夜里常常獨自哭泣的圖雅額吉漸漸露出笑容,她已學會用忙碌來沖淡思念。琪琪格的表弟長大了,他接替了姐姐的夢想,考入當?shù)刈詈玫拇髮W,繼續(xù)她未完成的事業(yè)。
回來后很久我的心情都難以平靜,我總是想起他們的面孔,想起巴圖大叔的沉默平靜,想起圖雅額吉的慈祥和善,想起琪琪格和母親在草原上策馬奔騰,她們笑聲爽朗,在飛揚的塵土里跨越千山萬水,樂觀積極、生機勃勃。密集的馬蹄聲和牛羊的叫聲也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它們從遠古而來,向荒野中去,為宇宙蒼穹劃上一道塵世的界限。還有一盞盞長明燈,它們燭光閃爍,照亮我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至暗時光。
2022 年7 月21 日,草原天氣晴。西斜的陽光里,我枯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在等,等他們和我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