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三千年前是帝都

文/張立峰

2006 年7 月13 日，在第30 屆世界遺產大會上，中國安陽“殷墟”順利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并被給予極高評價：殷墟與古埃及、巴比倫、古印度媲美，以甲骨文、青銅文化、玉器、古文歷法、喪葬制度及相關理念習俗、王陵、城址、早期建筑乃至“中國考古學搖籃”聞名于世，文化影響廣泛而久遠，真實性、完整性強，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

殷墟位于河南省安陽市，面積約40 平方千米，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文獻可考，同時也是被考古學證實的古老都城。自清末甲骨文發(fā)現以來，歷經百余年的發(fā)掘與研究，殷墟的面貌日漸清晰。它以壯闊的宮殿宗廟建筑基址為中心，等級森嚴的王陵大墓、星羅棋布的居住區(qū)和手工作坊區(qū)呈環(huán)形放射狀分布四周，形成了一座規(guī)模宏大、形制開放的殷商帝都。

2007 年，考古人員在洹河北岸發(fā)現了一座面積約410000 平方米、平面呈長方形、由大型夯土建筑城垣圍成的城池——“洹北商城”，這里曾經是盤庚、小辛、小乙等商王的統治核心所在。后來“洹北商城”毀于火災，商王室才最終遷居至洹河南岸、小屯村東北方向的宮城。

在宮城的西北方向，是商王的陵寢區(qū)和祭祀區(qū)。宮城的其他方向有3 個大型手工作坊區(qū)。圍繞著宮城和洹河兩岸，分布著眾多宗氏家族的居住區(qū)和墓地。在這里，從武丁到帝辛等9 位商王，為后世留下了大量高規(guī)格的建筑基址和祭祀遺存，以及十幾萬片用于占卜王事的甲骨刻辭。

鐫刻、書寫于龜甲上的甲骨文

甲骨刻辭里的“天意”

甲骨文是世界三大古文字之一，是獨立發(fā)源于華夏的文字體系，堪稱漢字始祖。商代的史官曾對發(fā)生在殷墟的各種天氣現象有過詳細的觀察，并在甲骨文中留下記錄。

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有一塊編號為“10405”的甲骨刻辭，這塊甲骨的反面刻著“王占曰：有祟”，這是占辭，商王根據兆象判斷會有災禍?！鞍巳崭缬懈髟谱詵|，宦（貫）母（晦）”是驗辭，是占卜過后記錄應驗與否的刻辭，這位史官觀察到“庚戌”日有猛烈的東風裹挾黑云從東方而來，整個國都一時間“黑云壓城城欲摧”。“昃，亦有出虹自北，飲與河”，雨過天晴，太陽過午西斜之時，北方的天空有彩虹垂掛于洹河上。從甲骨文可以看出，商王認為這是件不吉利的事。

這樣的刻辭雖然具有迷信色彩，卻是商朝人在當時基于氣象認知的占驗記載。事實上，天氣變化對于當時的農業(yè)生產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在能夠確定具體日期的甲骨文中，至少有137 件是求雨或求雪的內容，這些記載分散于全年各個月份，最頻繁的是急需雨雪的前五個月?？梢娫诖悍N前后，商朝人也曾面臨干旱缺水的困境。

在“洹北商城”，考古發(fā)現了一座沒有屋頂的“西配殿”。據《禮記·郊特牲》記載：“社祭土而主陰氣也……天子大社，必受霜露風雨，以達天地之氣也?！庇袑W者推斷，該基址應是商代的“社壇”遺跡。商朝人“祭社”的目的有很多，其中就有求雨以及止雨、寧風、祈求豐收等意圖。

商代甲骨刻辭及拓片

商王對于天氣的關心超乎我們的想象，這體現在數千件與卜雨、寧雨、求雨有關的甲骨刻辭上。其中既有“大雨”“小雨”“足雨”“及雨”“多雨”“延雨”“雨疾”等各種降雨情況的描述與記錄。也有次日、三日、五日、十日后，乃至44 天后的“占卜問雨”，反映了商王對“天氣預報”需求的多元化。

除農業(yè)生產之外，天氣對于商朝人的祭祀、田獵、征伐等活動也有著直接的影響。《史記·殷本紀》記載：“武乙獵于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鄙掏跷湟以轿妓饔蜥鳙C，結果遭遇雷擊身亡。僅此一例，我們或許就能夠理解，在甲骨文記錄雷電、晴雨、云霧、陰霾、虹霓、霜雪、風雹等各類天氣現象的背后，是商朝人對預知吉兇的渴望，以及探索未知世界的不懈努力。

這樣的記錄從武丁時期一直延續(xù)到商末。對此，著名的甲骨學家董作賓先生曾說：“這在世界氣象史中，猶不失為最重要的一章?！?/p>

大象南北進退的背后

2021 年，一支從云南西雙版納出發(fā)的“大象北遷團”在網絡上走紅，它們一路“逛吃”，抵達昆明后才掉頭返回。這些生活在熱帶和亞熱帶森林里的巨獸，極不容易飼養(yǎng)，更是早已絕跡于今天的黃河流域。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在殷墟的王陵區(qū)，考古工作者先后三次發(fā)現完整的象骨架。在甲骨刻辭中，“來象”“獲象”等記載也屢屢出現，在一次狩獵中商王竟獵獲10 只大象。《呂氏春秋·古樂篇》中說：“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鄙倘瞬粌H馴服了大象，還將其用于與東夷的戰(zhàn)爭中。殷墟婦好墓里還出土了一對圓雕玉象，它們長鼻上揚，體碩腿粗，憨態(tài)可掬，可見當時大象已成為商朝人藝術觀察與創(chuàng)作的對象。

商代玉象

這一切都表明，商晚期的殷墟周邊很可能生存著野象，以及存在與之相適合的生存環(huán)境。通過孢粉分析等研究表明，當時的安陽地區(qū)生長著亞熱帶落葉闊葉和常綠闊葉混交林，降雨量、氣溫也比今天要高，總體氣候類似于長江流域。優(yōu)越的植被條件和氣候環(huán)境不僅適于野象生存，也適合建都。難怪商王盤庚對于遷都頗有信心，《尚書·盤庚上》中記載他的話：“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yè)，厎綏四方?！?/p>

處于“全新世大暖期”末段的殷墟，也確實迎來了快速發(fā)展期。大象、犀牛、水牛、竹鼠、龜、獏以及竹子等熱帶或亞熱帶動植物，為3 個大型手工作坊源源不斷地提供原材料。發(fā)達的稻作農業(yè)也為帝都提供著衣食之源、生存之本。利用大面積發(fā)育的濕地，商王室鑿建了面積超過4.5 萬平方米的池苑，池中之水在夏季可以調節(jié)氣溫，冬季則能造冰。

到了商末，氣候狀況似乎發(fā)生了變化。有觀點認為，公元前1100 年以后，氣候開始轉為干旱低溫，由此導致水土資源退化、亞熱帶動物滅絕、糧食匱乏，這一切促使商王朝開始征討四方，劫掠資源，并最終走向無可挽回的覆滅。

考古發(fā)掘表明，殷墟晚期的水井深度明顯較中期的水井更深。婦好墓的墓底更是在今日水位線以下的1.3 米處。地下水位的下降反映了當時氣候的干濕狀態(tài)?！吨駮o年》中有商紂王時“雨土于亳”的記載，“雨土”即沙塵暴。古文獻中還有“洹水一日三絕”“河竭而商亡”“象之南遷”等記載，這些似乎都在印證旱災的發(fā)生。

但是，通過樹輪氣候學重建商朝晚期的氣候變化模型，發(fā)現商末期的氣候不是干旱，反而是降雨量更大，水患有可能是商都毀棄的原因之一。這些都在不同的側面說明了氣候變化的復雜性。在商朝晚期，氣候的波動性或極端性明顯增大，旱澇災害時有發(fā)生，生態(tài)環(huán)境逐漸惡化，于是戰(zhàn)亂紛爭四起。

《左傳》中的《僖公十九年》講道：“昔周饑，克殷而年豐?！蔽渫醴ゼq正值周人的饑荒之年，再與“河竭而商亡”相聯系，可知周人克商的牧野之戰(zhàn)發(fā)生在大旱之年。周武王進軍殷墟之時，商人卻與東夷交戰(zhàn)正酣，于是周人乘虛而入，一舉滅商成功。

殷商亡國后，商都成為廢墟，因而被后世稱為“殷墟”。光陰流轉，殷墟逐漸塵封于歷史的風煙之中，直到那一片片甲骨重新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