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北上延安的詩詞心路

■孟儉紅 程麗麗

1945年，毛澤東與陳毅等在延安

1943年11月至1944年3月，新四軍代軍長陳毅用時百余日，由軍部所在地江蘇盱眙黃花塘，前往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參加整風運動和黨的七大。在數(shù)千里行程中，陳毅寫下近20首詩詞，既描述了沿途的自然風物，又謳歌了抗日軍民的斗爭風貌。其夫人張茜后來評價說：“1943年冬，陳毅同志由淮南地區(qū)西行赴延安，隨著新經(jīng)歷的開始，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也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仔細研讀這些詩詞，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也是陳毅革命心路的一次淬煉：由離別黃花塘時的心意愴然，到抵達延安后的歡欣自信，體現(xiàn)了他對革命的忠貞和對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也標志著他的思想認識上了一個新高度，在政治上走向了成熟。

離別時茫然——迢迢赴延安，初別意愴然

陳毅是在惆悵郁悶、心意難平的狀態(tài)下踏上西行道路的，原因是工作搭檔饒漱石對其的無理指責和攻擊。

1942年3月，中共中央華中局書記、新四軍政委劉少奇被調往延安，參與黨中央的工作。劉少奇離開后，其職位由饒漱石代理。為獨攬大權，饒漱石極力排擠打擊華中局副書記、新四軍代軍長陳毅。1943年10月，在黃花塘華中局整風會議上，饒漱石向華中局委員和新四軍各師負責人列舉了陳毅的所謂“十大罪狀”，說陳毅在歷史上一貫反對毛主席，一貫對抗黨中央，一貫反對政治委員制度，并發(fā)了一份長達1500字的電報給毛澤東、劉少奇，羅列陳毅的“十大錯誤”，要求中央派人主持新四軍軍事工作，企圖把陳毅排擠走。陳毅一貫善于自我批評，向中央簡單陳述了事情經(jīng)過，并提出了去延安學習的要求。毛澤東很快回電，要陳毅到延安參加整風運動和黨的七大。陳毅收到電報后，即刻與賴傳珠等人商談，準備啟程去延安。

陳毅經(jīng)歷過艱苦的南方紅軍三年游擊戰(zhàn)爭，經(jīng)歷過下山改編、皖南事變、重建新四軍的全過程，在浴血戰(zhàn)斗中與同志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即將離別，心情自然是難以割舍。此前9月28日，夫人張茜生下第二個兒子丹淮。此時，張茜抱著襁褓中的丹淮，拉著一歲半的大兒子昊蘇，雙眼含淚送別陳毅。

陳毅辦理好交接，將妻兒三人托付給供給部部長宋裕和、衛(wèi)生部部長崔義田照顧后，于11月25日8時，離開黃花塘軍部踏上了去延安的征途。對新四軍和根據(jù)地的留戀，對戰(zhàn)友和親人的惜別，加之遭受的委屈，此時陳毅的內(nèi)心如奔騰的江河，抑郁難平，揮筆寫下了一組《赴延安留別華中諸同志》五言詩。

1943年11月25日，陳毅赴延安前作 《赴延安留別華中諸同志》詩 （部分）與諸戰(zhàn)友道別

全詩共七節(jié)，是以情感為主線的道別詩，采用對話的方式，相互叮嚀，情深意長。第一節(jié)寫難舍之情：“戰(zhàn)斗相依久，初別意愴然?！薄皭砣弧币辉~用得恰如其分，真實地反映出詩人當時的復雜情感?！伴L記叮嚀語，早去復早還”，蘊含著綿長的革命友誼，深藏著難舍的離別之情。第二節(jié)寫情到深處，卻相視難言：“知我二三子，情親轉無言?！钡谌?jié)寫大家談論完時局，舉杯歡送詩人遠征。第四節(jié)寫叮囑：“西去路漫漫，風物仔細看?！奔葘崒懧吠具b遠，又象征革命道路漫長。第五節(jié)借西漢名將程不識和唐朝中興名將郭子儀（郭汾陽）的典故，凸顯我軍奮勇抗擊日軍，“朝中競獻降”則諷刺國民黨頑固派的消極抗日。從第六節(jié)開始，詩的意蘊不再低沉，轉為對延安的展望，想象將要見到一些老戰(zhàn)友，詩人心情變得激動起來。第七節(jié)是總起，也是回望?！氨娦呛螤N爛，北斗住延安。大海有波濤，飛上清涼山?！痹娙擞谩氨娦恰痹⒏锩臼?，用“北斗”寓毛澤東，用“清涼山”寓圣地延安，一個“飛”字，展示了對延安的向往。因此，陳毅也盼望早早“飛”到延安，與過去的戰(zhàn)友們重逢暢談。

全詩在這種悲壯與希望、沉郁與明快相反相成的交織狀態(tài)下，真實地反映了“黃花塘事件”后陳毅的心境。同時也能看出，詩人的心理已悄悄發(fā)生了變化，由不舍、擔憂，到渴望快到延安，說明陳毅的胸懷是坦蕩的，信念是執(zhí)著的，堅信未來是光明的。這也非常符合陳毅開朗豁達的性格。

但是，“西去路漫漫”，行程絕非輕松平坦，不僅要穿越隴海線、津浦線、平漢線等敵偽封鎖線，還要翻越多座山脈，天氣愈加寒冷，敵情時刻緊張。然而，越是環(huán)境惡劣，越是斗爭艱苦，越能激發(fā)陳毅的詩性，化成筆下篇篇佳作。

征途中焦慮——橫越江淮七百里敵偽關防穿插勤

與陳毅同行的，除了兩名警衛(wèi)員，還有華中局交通局局長曾浪波夫婦。曾浪波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紅色交通員，華中到延安的交通線就是他奉命主持開辟的。他們一行五人，首先過洪澤湖到達淮北根據(jù)地新四軍第師師部，副軍長張云逸在那里迎送根據(jù)毛澤東的電示，陳毅把軍長的擔子交代給張云逸代理。兩位紅軍時期的老戰(zhàn)友促膝談心后，26日到新行圩子第9旅駐地。旅長韋國清十分熱情不但把自己的房子讓給陳毅住，自己在隔壁房間搭床相伴，而且考慮到陳毅此行路途遙遠，為安全及健康起見，要求陳毅化裝為資本家，并為其趕制了一件藍色碎花緞面裘袍，稱其為“張老板”或“掌柜的”。到陳毅起程時，又專門派了一個騎兵排護送。

離開軍部時，冷冷清清，只有隨行4人，而在這里，卻受到熱情接待和迎送，陳毅不由詩興又發(fā)，寫下《泗宿道中》：“夜走泗宿道，晨過舊黃河。古邳解鞍馬，煮酒醉顏酡。半規(guī)殘月照，鐵騎送長征。百里吠村犬，穿插敵偽驚。暢游根據(jù)地，沿途勞送迎。相見問安好，老蒼驚故人?！痹娭兴f的“古邳解鞍馬，煮酒醉顏酡”，“暢游根據(jù)地，沿途勞送迎”，反映了各基層部隊和根據(jù)地干部對陳毅的尊敬和熱情?！拌F騎送長征”是指韋國清派出騎兵排護送的事。陳毅的心情也漸漸為沿途的經(jīng)歷和風光所影響，慢慢地由悲觀轉向開朗，恢復到“黃花塘事件”以前的狀態(tài)。每經(jīng)一地，他幾乎都要寫詩賦詞，或記錄行程，或謳歌革命，或抒發(fā)感懷。

12月初，陳毅一行來到魯蘇邊界，在新四軍第4師運河支隊的護送下，趁夜色穿過運河封鎖線，到達魯西南，再由著名的鐵道游擊隊護送。鐵道游擊隊在鐵路沿線設置了1公里的警戒線，碉堡上的偽軍哨兵全換成了我方人員。凌晨3時，陳毅順利跨過津浦鐵路。他還特意看了看鐵軌，用手碼了碼炮樓墻壁的厚度，從一座炮樓一步一步地跨向另一座炮樓，步測距離。

到達津浦路西，魯南軍區(qū)獨立支隊已在此迎接。他們一同來到微山湖邊，乘木船抵達湖中蘆柴叢中的一個鴨墩（湖上漁民養(yǎng)鴨子用的土墩，供鴨子和養(yǎng)鴨人夜間寄宿），在上面的蘆葦棚中休息。陳毅在這個特殊的“招待所”安度了三晝夜，創(chuàng)作了《過微山湖》 《在微山湖遙望微子墓》兩首詩，既寫自己“橫越江淮七百里，微山湖色慰征途”，又感慨祖國大好河山被日軍占領，汪精衛(wèi)等人卻“賊子投降不自慚”，不禁“痛心滕薛盤倭寇”，希望早日驅逐日軍，收復河山。

離開微山湖后，路過沛縣、豐縣、曹縣南部平原地區(qū)。由于當?shù)厝?、偽、頑各種力量犬牙交錯，斗爭尖銳殘酷，特別有一處三角地帶，日軍正在對抗日力量進行“掃蕩”報復。陳毅等人用急行軍的辦法，以一夜一百五六十里的速度快速穿過黃河故道，再作詩兩首《夜過豐沛》 《過曹南》，既諷刺批評說“當今抗倭日，獨夫猶鬩墻。文恬而武嬉，甘心事虎狼”，又夸贊說“賴有人民在，敵后國之光”。

1941年11月18日，陳毅在新四軍4師9旅

一天投宿時，下起了小雨雪，陳毅寫下了《再過舊黃河》：“故道黃河千里沙，旅途投宿二三家。黃昏細雨人不寐，夤夜隔窗數(shù)雪花。”回顧離開黃花塘后，路途多險阻，天公又不作美，詩人的心情焦急起來，即便“黃昏細雨”這樣最易催人入睡的夜晚，仍然難以入眠，無奈之余，只好“隔窗數(shù)雪花”，計算此后的行程。

1943年底，陳毅到達河南安陽附近。這是平漢鐵路的要點，敵人封鎖很嚴，劉少奇一年前返延安途經(jīng)此地時，是靠武裝部隊硬打過去的，付出了很大代價。在交通站負責人建議下，陳毅化裝成一名紳士，坐上轎子，由化裝成偽軍的秘密交通人員掩護，于下午1時行人最多時，混在人群中穿過安陽。隨后他們越過平漢鐵路，進入晉冀魯豫根據(jù)地。

終于穿過了敵人的封鎖線，陳毅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他借用清代著名詩人納蘭性德所寫的詞《長相思·山一程》，以輕松愉快的筆調寫下了《長相思·冀魯豫道中》：“山一程，水一程，萬里長征足未停。太行笑相迎。晝趲行，夜趲行，敵偽關防穿插勤。到處有軍屯。”“趲”為趕、加快的意思，寫出了在敵偽封鎖線和據(jù)點間穿插的緊張；一個“笑”字，展示了陳毅的樂觀精神；處處“軍屯”不再是敵據(jù)點，而是英勇的八路軍，怎能不令人高興。一首小令，筆觸細膩、簡潔，既寫出了沿途的不易，也道出了陳毅的浪漫情懷和緊張過后的放松心態(tài)。

太行山振奮——抗戰(zhàn)精華又此間，我過太行夢魂安

1944年1月中旬，陳毅一行終于平安到達八路軍總指揮部所在地山西省左權縣麻田鎮(zhèn)，受到中共中央北方局代理書記鄧小平、主持八路軍總部工作的滕代遠等老戰(zhàn)友的熱烈歡迎。

在陳毅到達麻田前，毛澤東曾于1943年12月25日發(fā)電報給鄧小平，囑其關照陳毅：“請告他可在沿途略作休息，以免過勞，大會要在四月后開?！蓖瑫r讓陳毅了解一下晉冀魯豫解放區(qū)的整風情況。于是在“晝趲行，夜趲行”之后，陳毅終于有時間停下來，了解八路軍抗戰(zhàn)的情況，并把八路軍在華北整風的經(jīng)驗電告華中。

鄧小平、滕代遠不但悉心安排陳毅在此休整，而且為他提供了閱讀各種中央文件的機會，許多文件使他耳目一新。陳毅感受到莫大的溫暖和信任。他一面休整，一面如饑似渴地閱讀著遲到的、新接的各種文件，同時也對自己和黨所經(jīng)歷的種種事件進行了回顧總結。

1944年1月25日，是農(nóng)歷春節(jié)。陳毅領略了太行軍民節(jié)日的盛況和積極抗戰(zhàn)的精神面貌。聯(lián)系自己在太行根據(jù)地的所見所聞，他十分激動，揮筆寫下了長達130多行、800多字的雜言古體詩《過太行山書懷》。整首詩大氣磅礴、縱橫捭闔、跌宕起伏、渾然一體，是陳毅寫作生涯中最長的一首詩。

全詩共六節(jié)。第一節(jié)記錄了詩人對太行山景物的觀察。起句“太行山似海，波瀾壯天地”，一下子就把太行山的廣袤無際、壯闊雄偉勾畫了出來。接著寫山峽，寫奇峰，寫峭壁，寫山中云霧風雪，寫山中流出的溪水，寫河畔的田園村舍。結語“無與江南異”，表明詩人眼中的太行美景與江南幾乎沒有兩樣。

從第二節(jié)開始，詩人對自己的革命生涯進行了回顧和總結：“我行半中國，廿年不暖席?！逼吣曛醒胩K區(qū)東征西伐，三年游擊戰(zhàn)爭，歷盡艱辛；“六年戰(zhàn)平原”，叱咤東西，“茅山豎戰(zhàn)戟”，風雷滾滾?！澳线M戰(zhàn)蘇皖，淮泗波濤激。西征向鄭洛，中原撐半壁。江淮與河漢，四望紅旗立?！笨芍^功績赫赫。

此時到了太行山八路軍總部，耳聞八路軍的戰(zhàn)績，目睹根據(jù)地的政績，詩人無限欽佩。雖然自己行程近半個中國，住過五嶺，戰(zhàn)過羅霄，游擊過武夷，觀賞過黃山，但“此日見太行，險峻稱第一”，“風馳萬壑開，云卷千峰集”，如此雄偉、如此氣魄世所罕匹。而與太行浩氣珠聯(lián)璧合的八路軍，在抗戰(zhàn)中更是建立了舉世稱頌的功勛：“平型雁門捷，陽堡顯奇跡。妙峰戰(zhàn)北平，冀東敵逃逸。大軍出雄關，滿蒙斧初劈。東進抵渤海，齊魯喜洋溢?！北敝袊倪|闊土地上，可以說到處都有八路軍的蹤跡。

從耳聞八路軍抗戰(zhàn)的壯舉，到有機會坐下來和八路軍將士促膝交談，聽八路軍指揮員介紹華北抗戰(zhàn)情況，陳毅的眼界為之大開，由華北而華中、華南，“敵后三戰(zhàn)場，馳騁羽書疾”。在三大戰(zhàn)場中，華北戰(zhàn)場舉足輕重，這里有八路軍主力，有一批最優(yōu)秀的指揮人才；這里也是日軍重點進攻的區(qū)域，八路軍因此擔負著艱巨的任務。所以，陳毅在對三大戰(zhàn)場作縱橫比較之后，欣然得出“決策賴延安，太行天下脊”的結論?？谷哲娒裨谌A北、華東、江淮河漢等地取得的一系列勝利，都來自延安的正確領導，而堅守太行山的八路軍和根據(jù)地民眾是真正的民族脊梁，是銅墻鐵壁，有他們在，中國不會亡，抗戰(zhàn)必勝。

接著，陳毅對黨領導下的根據(jù)地建設盛贊了一番：“政治尊民主，聯(lián)合定大計。經(jīng)濟重生產(chǎn)，首事減租息。文化歸大眾，工農(nóng)兵統(tǒng)一?！I匪告肅清，乞丐無處覓。稼穡與工商，生產(chǎn)事蓄積。在在無貧乏，耕三而余一。大同尚有期，小康已中的。如此前無古人的成就，不禁令陳毅贊嘆：“華夏五千年，治隆誰能匹？并豪情滿懷地看到了革命勝利的希望：“辛勤百年來，收功在近紀?！?/p>

寫到最后，陳毅的激情迸發(fā)了出來：“吁嗟乎！黃河東走匯百川，自來表里太行山。萬年民族發(fā)祥地，抗戰(zhàn)精華又此間。山西在懷抱，河北置左肩。山東收眼底，河南示鼻端。長城大漠作后殿，提攜捧負依陜甘。更有人和勝天時，地利攻守相攸關。創(chuàng)業(yè)不拔賴基地，我過太行夢魂安。這個結尾如黃河東流，一瀉千里，磅礴大氣，振奮人心，可以讓人從中充分感受到陳毅自“黃花塘事件”以后的郁悶心情已一掃而空，旅途中的焦慮情緒也煙消云散?！奥樘锒攘枷Α薄拔疫^太行夢魂安”，陳毅終于從精神到肉體都痛痛快快地放松了下來。

《過太行山書懷》是陳毅在抗戰(zhàn)時期最杰出的代表作，也是他心情格外舒暢、身心最為放松、精神狀態(tài)極佳時的產(chǎn)物。全詩雄渾奔放、熱情洋溢，充盈著昂揚正氣且張力十足，詩人自己也很滿意。后來，張茜在整理陳毅詩詞時也說，這篇長詩“用了大開大合的手法，縱論在我黨領導下敵后戰(zhàn)場的發(fā)展局面和抗日根據(jù)地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方面的巨大成就，把寫景、抒情與政論三者結合起來，一氣呵成，斐然成章，是一篇少見的詠寫抗戰(zhàn)史實的作品”?？梢哉f，在太行的時間雖短，卻勝讀百卷書，陳毅的感情世界隨著其詩詞得到了升華。

冰雪中豁達——地凍天寒西北行，延城延水春波綠

在麻田住了半個多月，陳毅接到毛澤東的電報：“望動身來延，沿途請小平注意安全部署?！标愐阋恍杏痔ど狭宋魅サ恼鞒?，鄧小平、滕代遠特意為他們選配了駿馬，派出護送部隊，并交代一定要把陳毅安全護送到呂梁軍區(qū)。

到榆社縣曲里村八路軍太行二分區(qū)司令部所在地后，曾紹山司令員把護送任務交給了同蒲支隊，并叮囑他們要做好敵情偵察，多加謹慎。因為這里處于太行根據(jù)地邊緣，再往前走，即是碉堡林立、形勢復雜的敵占區(qū)晉中平川。當時敵人在太行與晉綏兩大根據(jù)地之間設置了五道封鎖線，要通過是十分困難的。

2月初，陳毅一行在同蒲支隊的護送下策馬行進。此時，寒風勁吹，天降瑞雪，千溝萬壑白雪皚皚。因雪大封路，陳毅一行不得不停下腳步，在太行山一個偏僻的村莊停留。夜深人靜，“衾寒難入夢”，面對“殘燈不成紅，雪打窗紙破”的情景，陳毅寫下《由太行山西行阻雪》。這首詩可以說是《過太行山書懷》的姊妹篇。因“策馬不能行”，詩人“山村徒枯坐”，內(nèi)心急盼冰雪融化，免得“征程從此錯”。但在“險韻詩自課”中，詩人的心情開始平靜?；厥走^往，赴法勤工儉學途中，因病險些客死他鄉(xiāng)，不也拼了過來；南方紅軍三年游擊戰(zhàn)爭時，曾被圍困20多天，最終也挺了過來；眼前這些風雪又算得了什么，怎能阻擋我前行的腳步？“浩歌賦太行，壯志不可奪?！毕氲竭@里，詩人的心情開朗起來：“歌罷祝天曉，一鞭汾河過?！痹娙瞬晃防щy、笑對人生的樂觀豪情躍然紙上。此后，雖多次遇雪，陳毅的心情卻不再焦急，而是懷著從容的心情一邊欣賞自然景觀，一邊在與風雪的抗爭中頑強西行，可見其曠達超脫的胸襟。

2月8日元宵節(jié)這天，陳毅一行來到太谷縣胡家坪。雖是戰(zhàn)爭年代，但節(jié)日的氣氛依然濃厚，家家戶戶門前花燈照耀。在節(jié)日的氣氛中，陳毅靈感的火花再次閃爍，一首《元夜抵胡家坪》瞬間閃現(xiàn)：“敲冰踏雪麥坪前，半夜山村猶未眠。點點花燈當戶照，齊占勝利在今年?！弊x罷短詩，既感受到了山村雪夜的節(jié)慶，又給人以光明和信心。

隨后的路途中，又降大雪，滿山遍野銀裝素裹。陳毅饒有興致地欣賞雪景，并與隨行人員交談，說他生在南方，革命在南方，很少看到這樣的雪景，真是江山多嬌。前行不久，面前有一座高山橫臥，千峰裹銀，萬壑疊玉，路又陡又滑。陳毅和大家一起攀爬，十分費勁地翻山，一首《水晶坡又阻雪》誕生了?！把B難過，水晶坡上蟻旋磨。下馬敲冰圖寸進，赤手攀援如刀割。行行行行覺衣重，朔風吹來裘又薄。進退艱難人馬困，不復少年輕腰腳。攀登絕頂望天海，新月初掛遠山角。征程日短延安近，喜見呂梁在天末?！痹撛娦蜗蟮孛枋隽税仙娴钠D難，但從中能體會到詩人戰(zhàn)勝困難后的喜悅。這既是對惡劣自然條件的戰(zhàn)勝，也是對坎坷革命征程的超越。

2月中旬，在交城縣五里鋪，呂梁軍區(qū)部隊接過了護送陳毅的擔子。翻越呂梁山時，陳毅寫下《過呂梁山》一詩。在詩人心中，盡管“冰雪未消融”，“雪海冰山行不得，飛巖絕壁路偏長”，但“花信遲遲春有腳，夕陽滿眼是桃紅”。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革命之花、自由之花、幸福之花一定會盛開，中華民族光輝燦爛的明天一定會到來。

1944年3月7日，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陳毅終于到達延安，受到黨中央的熱烈歡迎，被安排住在黨中央駐地楊家?guī)X，離毛澤東住的窯洞不遠。9日，陳毅出席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主席林伯渠的生日慶賀活動，見到“十年故舊滿座排”，陳毅感慨“關山萬里我始回”。到了中國革命的大本營，見到闊別近10年的老戰(zhàn)友，陳毅心情格外高興，舉目四望，“延城延水春波綠”。這不僅是自然的春色，也是革命的蓬勃力量。

教導中升華——延安有寶塔，萬眾齊仰望

初到延安，一切對陳毅都是新鮮的。他訪故友，到學校，登寶塔，看街市，四處參觀，感受延安軍民的革命熱情，同時不斷了解八路軍、其他戰(zhàn)略區(qū)和敵后戰(zhàn)場的情況。面對蒸蒸日上的革命形勢，面對新人新事新氣象，陳毅感觸極深，作《延安寶塔歌》以抒懷：“延安有寶塔，巍巍高山上。高聳入云端，塔尖指方向。紅日照白雪，萬眾齊仰望。塔尖喻領導，備具莊嚴相。猶如豎戰(zhàn)旗，敵軍膽氣喪。……”在這些樸素的詩句里，陳毅用最崇高的敬意，歌頌黨及其領導的偉大事業(yè)。通過對政治地標寶塔山的形象描寫，寓意有黨中央指引方向，有毛澤東的正確領導，革命永不迷航，勝利必將到來。

1945年10月，粟裕、劉瑞龍、譚震林、陳毅、饒漱石 （右起）在山東臨沂

至于陳毅和饒漱石的矛盾，在毛澤東的耐心開導下，陳毅剖析了自己，放下了包袱。起初，他要求黨中央開一次會議，談一談自己與饒漱石的問題。毛澤東不同意，說：如果你要談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經(jīng)驗，談華中抗戰(zhàn)的經(jīng)驗，我可以召集個會議，讓你談三天三夜。如果你要談與小饒的問題，我看還是不要提，一句話也不要提。3月15日，毛澤東約陳毅談“與小饒的問題”，同時指出陳毅的若干毛病，希望他給華中局發(fā)個電報，作個自我批評。陳毅照辦，在電報中說：“我自己對于如何團結前進的問題上，我的某些認識上和處理方式常有不正確的地方。由于自己有遇事揣測，自己又常重感情、重細節(jié)，不正面解決問題，對人對事不夠嚴正等等陳腐作風，這樣于彼此協(xié)合工作以大的妨礙……我自慚最近一年來在華中的工作尚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這就是我到中央后所獲得的教訓?！泵珴蓶|也給華中局發(fā)了電報，想對這個問題打個結。饒漱石收到毛澤東和陳毅電報后，分別回了電，其態(tài)度對毛澤東基本是“頂”，對陳毅還是指責批評。陳毅看到饒漱石的蠻橫回電，當即寫信向毛澤東訴說委屈。毛澤東于4月9日復信陳毅，極為中肯地告誡道：“凡事忍耐，多想自己缺點，增益其所不能，照顧大局，只要不妨大的原則，多多原諒人家?！彼貏e強調：“忍耐最難，但作一個政治家，必須練習忍耐?！?0日，毛澤東恐陳毅火氣未消，又找陳毅面談，說現(xiàn)在人家對你有誤會，你越解釋誤會越大，將來回去是可以解決的，還開導他在受到冤枉和挫折時，不能消極、氣憤，而要當作一種有益的鍛煉。陳毅聽后表示：本來我的氣很大，你這樣一講，我也沒有什么意見了。陳毅說到做到，把委屈放在一邊，迅速投入到工作中，4月底完稿并上送的《1938年至1943年的華中工作總結報告》，受到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的充分肯定。

這段時間，陳毅還參加了4月12日在延安召開的高級干部會議，聽了毛澤東作的《學習與時局》的報告。他對薄一波說：“不要把我們黨內(nèi)的生活看得盡善盡美，矛盾和問題多得很，我們走過的路并不平坦?！彼谡J真學習了《學習與時局》初稿后致信毛澤東說：“我個人說來多年含茹于經(jīng)驗主義的原野之上，今后多從打開腦筋重新認識自己去著手，由己及人，變更過去及人而不由己的辦法?？梢钥闯?，到延安后，陳毅的心路已發(fā)生重大變化，開始從思想深處解剖自己，并學會了忍耐，其做人格局和思想水平有了質的躍升。

對于這個艱難但可貴的心路轉變，陳毅在《虞美人·春夜》中進行了記錄。起初毛澤東不同意開會讓他訴說委屈，陳毅心里想不通，“料峭春寒人不寐”，“幾番推枕起挑燈”“戶外星光冉冉月華生”，內(nèi)心仍舊意不平。毛澤東讓他作自我批評，主動給華中局作一說明，他“一番檢點一番愁”。饒漱石復電指責再次激起他的怒火后，毛澤東的信和當面開導又使他醍醐灌頂，“恰似禪家棒喝正當頭”。頓悟的那一刻，陳毅的心結徹底打開了。從此，他拋棄個人恩怨精神抖擻地投入到革命工作中。

此刻，延安城春水綠，萬物復蘇在經(jīng)歷大生產(chǎn)和整風運動后，延安也度過了革命征程的寒冬，春意正盎然。于陳毅而言，其心境早已由冬轉春，在中國革命轉折的重要關頭，實現(xiàn)了政治思想上的成熟，一個劈山開河、堪當大任的帥才已在延安蓄勢待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