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昌繁
石刻文獻中,那些寥寥數(shù)語甚或僅存幾個字的題名、題記、題字、題詩等,因信息承載量小,內(nèi)容同質(zhì)化,文集常失載。這類可統(tǒng)稱為石刻題名(或石刻題識)(1)石刻題名(不包括進士題名碑、黨人碑)、題記(不包括廳壁記、造像記)、行記、題字、題詩(部分題詩常附題名,多合刻,本文適當納入考察)等,除了題詩文體特征明顯,其他可謂異名同質(zhì),后人記載它們擬題時常混用題名、題記、題名記等,以題名最常見,故可以之統(tǒng)攝這些紀游類石刻題識。本文所謂題名乃從廣義而言,非僅指題名本身,而指文字信息簡短的所有紀游類石刻題識。葉昌熾《語石》卷五(姚文昌點校,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80-181頁)云:“或問:北朝造像有文字斷裂僅存像主姓氏,此可謂之‘題名’乎?曰:不可,仍當歸之造像。石刻中惟有兩種不得謂之非題名,而與紀游之跡迥然不同。一則官吏之題名也,一則科舉之題名也?!钡奈墨I大都散布于傳世金石文獻,甚或至今仍存于古剎荒澗,因其呈現(xiàn)碎片化特點,鉤稽不易,幾無文獻的規(guī)模效應(yīng),所受關(guān)注度與石刻研究之大宗——碑志文相比有云泥之別。石刻題名多為摩崖形式(不可移動),少數(shù)為碑刻形式(易于搬運)。葉昌熾《語石》云:“士大夫雅好文章,游宦登臨,往往濡毫以志歲月。名山洞壑,不乏留題?!?2)葉昌熾:《語石》卷一,第26頁。作為古人游玩時所留之“石上鴻爪”,石刻題名幾乎都是“某某于某年某月到此一游”的留題。宋人說“洗壁留名題歲月,登高著句記川山”,(3)陳師道:《和范教授同游桓山》,冒廣生:《后山詩注補箋》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351頁?!邦}名掃高壁,歲月記所遇”,(4)張耒:《飯昭果寺》,《張耒集》卷七,李逸安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6頁。要之,題詠留念目的在志歲月以圖不朽。對此,歐陽修在《唐甘棠館題名跋》早已點明:“人之好名也!其功德之盛,固已書竹帛、刻金石,以垂不朽矣;至于登高遠望,行旅往來,慨然寓興于一時,亦必勒其姓名,留于山石,非徒徘徊俯仰,以自悲其身世,亦欲來者想見其風流?!?5)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八,《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 年,第24冊,第17902頁?!袄铡弊?,《石刻史料新編》作“鞅”,筆者據(jù)《四部叢刊初編》集部影印元刊本《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一四一(第5頁)改?!墩Z石》也說:“于斯時也,山川登眺,俯仰興懷,選石留題,以紀鴻爪。其人其字,大都出自雅流;某水某山,從此遂留古跡。姓名年月,皆考證之攸資;子弟賓僚,亦牽連而并錄?!?6)葉昌熾:《語石》卷五,第172頁。題名往往涉及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等信息,成為后人了解古人的重要依憑。
文史藝術(shù)學界對石刻題名已有關(guān)注,(7)如王星、王兆鵬:《蘇軾題名、題字及文類石刻作品數(shù)量統(tǒng)計與分析》,《湖北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杜海軍:《論題名的文學研究意義》,《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王延智:《壁上煙云:宋代題名書法刻石初探》,《中國書法》2019年第4期。但仍有較大研究空間。本文主要探討石刻題名的產(chǎn)生及相關(guān)問題,首先論述石刻題名發(fā)展中的唐宋轉(zhuǎn)型現(xiàn)象,(8)本文所謂石刻題名的唐宋轉(zhuǎn)型,非指由日本學者提出的“唐宋變革論”,而只是強調(diào)石刻題名在題刻方式、數(shù)量、表現(xiàn)主題等方面在宋代發(fā)生了較明顯的變化。繼而通過個案探討題名的相關(guān)常態(tài)問題,并將題名置于酷烈黨爭背景下,考察其在特殊歷史語境中的特殊面相。
石刻題名雖早已有之,但其發(fā)展到北宋,在題刻方式、數(shù)量、表現(xiàn)主題上都有了新氣象,可謂北宋為題名發(fā)展史上唐宋轉(zhuǎn)型的轉(zhuǎn)捩點。
石上題名具體源于何時,難以斷定,但在北宋此風有變。顧炎武《金石文字記》云:“唐人紀游題名,皆就舊碑之陰及兩旁書之,前人已題,后人即于空處插入,大小、高下,俱無定準。宋初亦然。自大中祥符以后,題名者乃別求一石刻之,字體始得舒縱,亦不與舊文相亂。然石小易于搬取,故題名愈多,而存者愈少。今之溝渠碾磨之間,皆是物矣。”(9)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卷六,《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12冊,第9287頁。顧氏之言明確了兩點:一是唐人已多有題名,但主要以碑陰、碑側(cè)跟題方式為之;二是北宋初、中期,題名的興盛趨勢已然顯現(xiàn),題刻方式轉(zhuǎn)向“別求一石”的碑刻另題。(10)顧炎武所謂的大中祥符乃宋真宗年號,一般被學界納入北宋前期,真宗之后的宋仁宗則被納入北宋中期。需要說明的是,宋人仍在碑陰、碑側(cè)題名,不過同時也大大發(fā)展了“別求一石”的碑刻另題。葉昌熾《語石》也說:“題名同,而所題之石不同。一為舊碑之陰,后來者陰不足,則題于兩側(cè),再不足,題于額,或額之陰,或正面提行空處,如華陰曲陽岳廟、曲阜孔廟諸碑是矣。秦中唐碑煊赫者,如昭陵、《醴泉》《圣教》《圭峰》,其陰、側(cè)亦莫不有題字?!?11)葉昌熾:《語石》卷五,第173頁。華陰華岳廟、曲阜孔廟諸碑都是中國北部重要的題名淵藪,題者多唐人,主要是碑陰、碑側(cè)跟題方式,尚非宋人“別求一石”的碑刻另題方式。
石刻題名的另一重要形式——摩崖題名在宋代也有了較大新變,主要體現(xiàn)在題刻地點的變化上,即宋人擴大了摩崖題名由北向南的延伸發(fā)展?!爸袊糯剿膶W的發(fā)展,一言以蔽之,是指文官們對山水之美的發(fā)現(xiàn)由北向南的拓展”,(12)戶崎哲彥:《唐代嶺南文學與石刻考》,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頁。摩崖題名常與山水文學相生相依。唐宋文人,尤其是宋人,因國土疆域的限制、經(jīng)濟重心的轉(zhuǎn)移,活動足跡往往南移,他們在很大程度上開創(chuàng)了長江流域及以南地區(qū)摩崖題名的興盛。(13)如《語石》(第62、176頁)云“桂林山水甲天下,唐、宋士大夫度嶺南來,題名、賦詩,摩崖殆遍”;“唐宋題名之淵藪以桂林為甲,其次即五溪矣”。而“桂林現(xiàn)存石刻已超過2000件,其中摩崖最多,占五分之四”(《中國西南地區(qū)歷代石刻匯編·廣西桂林卷》“前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戶崎哲彥在《唐代嶺南文學與石刻考》(第42頁)中說:“桂林市摩崖石刻現(xiàn)存數(shù)量雖為全國之首,然而唐代石刻尚甚少,并且不集中。”
摩崖較之碑刻,因人跡罕至,且不易移動,故其保存相對長久。(14)葉昌熾《語石》卷五(第183頁)有云:“山巔水涯,人跡不到,且壁立千仞,非如斷碑之可礱為柱礎(chǔ),斫為階甃,故其傳較碑碣為壽?!陛^之唐人,宋人在題刻方式上有所轉(zhuǎn)變,在題刻地點上也有明顯的南移傾向,這導致了題名數(shù)量的激增。
數(shù)量是反映一類事物興盛與否的最直觀感受。漢唐歷朝都有石刻題名,但數(shù)量較之宋代要少。如華山多題名,約自中唐開始就漸有唐人題刻,北宋歐陽修、趙明誠都專門記錄了華岳題名。后世不少摩崖題名,其淵藪大都由唐人開創(chuàng),如中唐元結(jié)在永州朝陽巖、陽華巖諸處題名。永州摩崖是中國摩崖石刻的典型代表,而元結(jié)又可謂永州摩崖石刻的創(chuàng)始者。(15)程章燦:《方物:從永州摩崖石刻看文獻生產(chǎn)的地方性》,《武漢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然而,唐人題名諸如元結(jié)者,或許只能算作個案,尚未形成全國性題刻風潮。
王芑孫《碑版文廣例》說:“游覽題名,自東漢有之,然故不多,而殘剝亦甚,北宋以后,文句可觀者在今又多而不勝舉也?!?16)王芑孫:《碑版文廣例》卷九“游覽題名括例”,朱記榮輯:《金石全例》下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525頁。葉昌熾《語石》也謂:“此唐以后石刻惟題名為可寶也。雖然,漢亦有之,……故題名不必求古刻,考其紀年,兩宋為多,即唐賢亦不過百一。”葉氏的判斷未必是經(jīng)過精確統(tǒng)計得出的,但大致不差。他還說:“惟石淙兩崖間略有宋人題識,亦如晨星之落落。不如由褒斜入蜀,天梯石棧,閣道云連,石門、析里之間,宋時士大夫入蜀者莫不濡毫于此?!边@說明石淙兩崖間的題名少于蜀道中的題名,但無論多寡,大都由宋人為之。葉昌熾在序中言其“訪求逾二十年,藏碑至八千余通”,(17)以上引文參見葉昌熾撰:《語石》卷五,第172-173、176頁;“序”,第13頁。《語石》亦被公認為石刻學集大成之作,故而諒言不虛。此外,王延智統(tǒng)計了《寰宇訪碑錄》所載題名,指出“北宋初期,題名書法刻石一直處在相對緩慢的發(fā)展階段。這種情況在仁宗慶歷年間開始發(fā)生變化”,(18)王延智《壁上煙云:宋代題名書法刻石初探》中有“仁宗慶歷年間開始發(fā)生變化”的結(jié)論,此與筆者統(tǒng)計若合符節(jié)。此外,《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所收宋代題名也遠多于唐五代題名。這與筆者的統(tǒng)計相符。石刻題名發(fā)展到北宋,數(shù)量明顯上升,至北宋中晚期臻至鼎盛,故謂北宋為石刻題名發(fā)展史之轉(zhuǎn)捩點,似無不可。
摩崖刻石,古已有之。秦始皇刻石、漢燕然勒石、石門十三品、西狹頌、大唐中興頌等等,或為彰顯功勛,或為宣威耀武,或為紀事頌德,凡此種種,皆是有關(guān)政治、軍事、民生的宏大敘事傳統(tǒng)。摩崖中的這種傳統(tǒng)從秦漢綿延明清未絕,但摩崖的主題表現(xiàn)在唐宋之際卻有了新轉(zhuǎn)向,尤其到北宋,除了延續(xù)宏大的言公傳統(tǒng),更大大拓展了內(nèi)容無關(guān)宏旨的文人群體私人化、個性化的摩崖題名傳統(tǒng)。
就北宋而言,石刻題名多是帶有游玩感懷的簡短敘述,往往隨性所致。與地下墓志不同,石刻題名居于地上,具有可視化特點,是歷史“勝跡”形成過程中人物的在場證明,其表現(xiàn)的基本是紀游的輕松主題。若論題名公私性質(zhì),因其是記載游人姓氏的,無疑大都屬于私人紀游。先看幾則例子:
《蔣之奇等烏石山題名》:“熙寧辛亥六月晦,蔣之奇穎叔、張徽伯常登烏石絕頂?!?19)馮登府輯:《閩中金石志》卷七,《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17冊,第12741頁。
《蘇軾半月泉題名碑》:“蘇軾、曹輔、劉季孫、鮑朝懋、鄭嘉會、蘇固同游,元祐六年三月十一日。請得一日假,來游半月泉。何人施大手,擘破水中天。東坡?!?20)阮元編:《兩浙金石志》卷六,《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14冊,第10337頁。
《蘇軾等三洲巖題名》:“東坡居士自海南還來游,武陵弓允明夫、東坡幼子過叔黨同至。元符三年九月廿四日。”(21)阮元主修:《廣東通志·金石略》,梁中民點校,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44頁。本文所列標題乃筆者所擬。
古人題名標題多為后世石刻文獻的編撰者所擬,即便同一題名,擬名也或有異。后人擬題時,多遵循一種默認的規(guī)則:眾人出游,不在標題中一一列出人名,而一般以第一署名為準,謂之某某題名(或題記)或某某等題名(或題記)。在諸人游歷當時,署名先后往往根據(jù)序齒、序官等慣常原則。以上幾則題名皆無關(guān)公事,其實除了觀覽山水宴餞紀游,題名中也有勾當公事主題,如勸農(nóng)、祈雨等?!墩Z石》云:“故惟題名有資于考史,而鉤稽亦頗不易。其紀游也,多以幕僚公宴,或餞別,或勾當公事,如勸農(nóng)、祈雪、行水之類。”(22)葉昌熾:《語石》卷五,第179頁。如《曾布等禱雨題記》載:“龍圖閣學士河東經(jīng)略安撫使曾布,提點刑獄朝議大夫范子諒,躬率寮吏,禱雨祠下。通判太原軍府事田盛、高復,簽書河東節(jié)度判官盧訥,知陽曲縣馮忱之,走馬承受王演,檢法官史辯從行。元祐丙寅歲七月十三日訥謹題??呷钨L?!?23)胡聘之編:《山右石刻叢編》卷十三,《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20冊,第15224頁。顧炎武《求古錄》謂此為題名,非題記,可見同一石刻題名,不同編者擬名有異。與上述純粹的紀游題名多不署銜、不題石工姓名有異,此禱雨題名帶題銜,且題石工姓名,或因勾當公事,故題署較為正式??梢?,石刻題名主題不出公私二者之外,以私人紀游為主,以勾當公事為輔,其中,私人紀游所占比例為大多數(shù)。
由于唐人多在塔壁、舊碑等人文建筑、器物題名,所以題名發(fā)展到一定數(shù)量就會面臨書寫空間不夠的困境。宋人則另擇碑題之,尤其是轉(zhuǎn)向了山水摩崖這一自然環(huán)境大施拳腳。所以,從唐宋題名主題而言,也就有了從人文到自然的轉(zhuǎn)向趨勢。因為寺觀亭臺樓閣是常見的出游場所,所以宋人題名仍廣布于人文建筑或器物上,但較之唐人,宋人在山野林地題名的趨勢增加,此可謂宋人題名的自然化、山林化,戶外多野刻乃宋人題名的一大特點。
縱觀石刻題名史,北宋中晚期形成了全國性的士大夫集體題刻意識。若考察桂林、永州、天柱山、華山、廬山、三峽等地方題名的“發(fā)帖者”與“跟帖者”,多由唐人發(fā)端,宋人跟題,(24)如因白居易、白行簡、元稹始游且留題得名的“三游洞”(今屬宜昌),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黃庭堅、陸游等人陸續(xù)“跟帖”,后人稱中唐三人為“前三游”,又將跟題宋人中的“三蘇”定為“后三游”。且以跟題為多。宋代除了文人,武將甚至石工也留有紀游類題名,(25)如北宋名將游師雄(進士出身)就留有多種題名傳世。此外,《蘇念五題名》云:“蘇念五題名,存,靜江府石匠人蘇念五,寶祐元年十二月日到此,未知何日再來記山□。謹案:題名在靈山三海巖?!?《廣東通志·金石略》,第347頁)可知宋人題名風潮還影響到匠人,這與石工“物勒工名”的題署有異,尚未見宋前有類似的石工紀游題名。說明題刻主體階層在擴大,題名風潮熾盛。何以北宋開始出現(xiàn)石刻題名的興盛局面?(26)王延智《壁上煙云:宋代題名書法刻石初探》解釋說:“其根本原因當在這段時間各州郡官學培養(yǎng)了大量的人才,這些人才恰恰是題名書法刻石的主體人群?!边@種解釋未觸及石刻題名發(fā)展史所涉及的諸多重要外部因素。如前朝也曾人才興盛,為何沒有出現(xiàn)題名興盛局面呢?所以還得多從外部因素去尋找答案。除了題刻方式與地點的變化導致,至少還有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宋人具有格外關(guān)注山水勝景的審美取向與題刻以圖不朽的主觀意識。在宋人社會生活中,旅行已經(jīng)成為重要組成部分,包括學者游學、(27)北宋中期胡瑗的說法或能代表宋人共識:“學者只守一鄉(xiāng),則滯于一曲,則隘吝卑陋。必游四方,盡見人情物態(tài),南北風俗,山川氣象,以廣其聞見,則為有益于學者矣?!眳⒁娡蹊湥骸赌洝肪硐拢本褐腥A書局,1981年,第51頁。舉子赴考、官員出任等等。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頻仍,宋初統(tǒng)治者勵精圖治,北宋文官待遇優(yōu)渥,較之唐人,他們多具有新型的文人生活態(tài)度。王禹偁《聽泉》中的兩句詩可以很好地概括宋人隨遇而安的宦游(28)張聰《行萬里路:宋代的旅行與文化》(李文鋒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5頁)說:“游學與游宦(或宦游),以前也被使用過,但是在宋代它們才被精英們用于描述旅行的特征。”心態(tài):“平生詩句多山水,謫宦誰知是勝游?!?29)《王黃州小畜集》卷八,《中華再造善本》“唐宋編”集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宋人性好山水,以勝游排遣謫宦意緒,這是具有普遍性、時代性的“集體無意識”行為。此外,歷代文人都深受“三不朽”意識的影響,宋人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似乎有格外強烈的參政意識與社會責任感,通過金石銘記不朽的意識也更強烈,這從側(cè)面增強了題諸石刻的主觀動機。
第二,官方的石刻保護意識與文人圈金石學風潮的影響。宋初即有詔令禁止在前代陵寢樵采,(30)如《宋大詔令集》卷一百五十六《政事九》(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86頁)收錄了景德元年(1004)十月辛巳的《圣帝賢臣陵墓禁樵采詔》云:“諸路管內(nèi)帝王陵寢、名臣賢士義夫節(jié)婦墳壟,并禁樵采,毀者官為修筑。無主墳?zāi)贡偈F之類,敢壞者論如律,每歲首所在舉行此令?!惫俜搅⒎ūWo石刻實物,這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金石學研究風潮。(31)宋代金石學風潮的產(chǎn)生原因是多方面的,可參看劉心明:《略論金石學興起于宋代的原因》,《山東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北宋中晚期是金石學發(fā)端、興盛期,正與石刻題名之興盛基本同步,此恐非巧合。文人為了搜錄金石文獻邁出門戶,又于此過程中留題紀游,可謂金石學興趣與石刻題名的產(chǎn)生有著相輔相成的互促關(guān)系。不僅歐陽修有專門整理華山題名而成書的《華岳題名跋》,與其同時期的陳舜俞也在游覽廬山時收錄了中唐以來的若干題名,其《廬山記·古人題名篇》序云:“予游東林,頗愛屋間有唐以來人題名,寺僧因為予言,往歲屋室遷改,方板數(shù)百,文字昏暗,堆積閑處,不復愛惜,凡此者幸而未至于投削耳。嗟乎!昔人嘆賢達勝士登山遠望者多矣,皆湮沒無聞,此幾是。今得永泰已來顏魯公下十有七人題名可見者,著之以備亡失云?!?32)陳舜俞:《廬山記》卷五,《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1冊,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影印本,1990年,第1050頁。這種“著之以備亡失”的文獻搜集意識,就是當時金石學風潮的影響體現(xiàn)。今雖未發(fā)現(xiàn)陳舜俞在廬山的題名,但有熙寧七年(1074)九月二十日,他與蘇軾、楊繪、魯有開等人在杭州靈鷲興圣寺的題名。(33)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八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 1986年,第840頁。說明陳氏不僅收錄題名,其本人也親自題名或參與題名。
第三,北宋選官遷調(diào)制度與頻繁黨爭貶謫的雙重影響。官職性質(zhì)與調(diào)任頻次制約出游頻率,也影響石刻題名的產(chǎn)生。士大夫在何處為官,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是否有題名的產(chǎn)生。職官遷調(diào)與貶謫行役對石刻題名生成的影響,是本文要著重探討的因素,這一原因絲毫不弱于前幾項因素,甚或過之。
唐人亦有職官遷調(diào)與升黜貶謫行役,但比宋人頻率要低。宋代選任官制度有其特殊性,官員異地調(diào)動較為頻繁,流動性強。如宋代成定制的磨勘、考課、差遣、量移等制度規(guī)定限年轉(zhuǎn)官,使得士大夫一般需要每隔數(shù)年異地調(diào)動,遷轉(zhuǎn)有差。且宋代冗官嚴重,因候選官較多,朝廷須讓在任官員任期縮短,(34)文彥博《奏中外官久任事》(申利:《文彥博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796頁)說:“中外任官移替頻速,在任不久,有如驛舍?!彼未胤介L官頻繁更替,任期有縮短趨勢,學界多有論述。如苗書梅《宋代官員選任和管理制度》(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49頁)通過統(tǒng)計得出:“宋代地方長官以三年或二年為一任的制度在神宗朝以前還能遵守。但是,自哲宗朝以后,知州在任的時間以一年或不足一年為主,很少任滿兩年者。此外,監(jiān)司在任的時間往往比知州還要短。”如此方能給排隊的候選者更多希望。此外,北宋中晚期,曠日持久的酷烈黨爭所造成的升黜貶謫行役不勝枚舉,客觀上也增加了士大夫的出游頻率?!墩Z石》說:“或請祠歸隱,或出守左遷,林壑徜徉,自題歲月。其詞皆典雅可頌,其書皆飄飄有凌云之氣,每一展對,心開目明,如接前賢謦欬?!?35)葉昌熾:《語石》卷五,第173頁。這里的“請祠歸隱”與“出守左遷”指退居與貶謫,在北宋多與黨爭有關(guān)。無論是秩滿離任遷調(diào)他處,還是因黨爭貶謫外地,都促成了流動。所謂熟悉的地方無風景,人往往只有到了異地才有別樣的新鮮感、興奮感與表現(xiàn)欲,(36)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126-127、135頁)說,“文學家對陌生的自然或人文地理景觀則往往有一種難以遏抑的新鮮感和表現(xiàn)欲。從這個角度來講,雅集上的外地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激情是不可小覷的,文學家的動態(tài)分布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是不可小覷的”;“文學家對本籍文化與客籍文化的感受、認識和表現(xiàn)是比較復雜的。一個文學家到了異地,往往會對異地風物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其濃烈程度甚至超過本地文學家”。才會有興致出游磨墨濡毫。
綜上,從題刻方式、數(shù)量、表現(xiàn)主題來看,北宋石刻題名都有了新態(tài)勢,故而,石刻題名發(fā)展史上的唐宋轉(zhuǎn)型現(xiàn)象值得注意。
知常以觀變,要深入了解北宋文人的題刻常態(tài),需要找一個案例進行具體深描。北宋以蘇軾、黃庭堅、蔣之奇、曾布等人留下的題名信息為多。蘇軾題刻曾镵毀嚴重,(37)葉昌熾多次強調(diào)東坡題名的黨爭厄運,如《語石》卷五(第173、177頁)說,“蘇文忠笠屐所至,最好留題,以黨禁多镵毀”;“瓊島孤懸海外,蘇子瞻題字皆明以后重摹,或可不到”。題名信息或有真?zhèn)坞y辨者。故本文下面以黃庭堅題名為主——就現(xiàn)存黃庭堅題名信息來看,包含:登山、登樓、觀書法、觀古碑、觀古編鐘、觀古樹、觀古寺、觀古井、觀舊題名、觀雨、觀水、煮茶、飲酒、宴飲、吃荔枝、彈琴等等,內(nèi)容關(guān)涉山水人文風景、植物器物、嬉游宴樂等文人業(yè)余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時,輔以他人題名佐證或?qū)Ρ?,討論與題名產(chǎn)生有關(guān)的諸問題。
歐陽修《唐華岳題名》謂:“往往當時知名士也,或兄弟同游,或子侄并侍;或僚屬將佐之咸在,或山人處士之相攜;或奉使奔命,有行役之勞;或窮高望遠,極登臨之適?!?38)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六,《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24冊,第17886頁。歐氏已說明了題名的主要參與者有同事僚屬、兄弟子侄、方外隱士等。
若從出游人數(shù)而言,有單獨野游者,這往往是本著尋幽探奇之心態(tài),偶有文人為之。如黃庭堅就有詩《紅蕉洞獨宿》,(39)《黃庭堅全集》“外集”卷十八,劉琳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1179-1180頁。獨宿山洞應(yīng)是黃庭堅野游過晚不及歸家所致。但從游者眾則會有妨靜賞,故而三五僚友結(jié)伴出游的情況最多,此乃雅集之體現(xiàn),茲例如恒河沙數(shù),不贅舉。讀宋人題名,某某同游、某某同謁、某某同至、某某同來是常見句式。在蘇軾、黃庭堅的題名中,同游、同來、從游等詞出現(xiàn)頻率很高。此外,宋人題名中,“挈家”出現(xiàn)頻率也較高,有些題名雖未用到“挈家”一詞,但也是攜家出游。如《黃大臨等池州焦筆巖題名》載:“江西黃大臨,弟庭堅,叔獻、叔達,子樸、桓、相、槐,孫杰,紹圣元年九月辛丑,泛舟同來。”(40)趙紹祖:《安徽金石略》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4頁。本文所用標題乃筆者所擬。此純屬黃庭堅家庭內(nèi)部聚會。(41)士大夫出游,常攜子侄帶兄弟,葉昌熾(《語石》卷五,第182頁)說:“唐、宋題名,不皆親為命筆。余所見臨桂諸山摩崖,或曰‘奉臺旨書’,或曰‘奉命書’,非其屬吏,即其子侄行也。其親筆者,往往有捧硯之人?!蓖懦鲇位蚨嗷蛏賻в腥穗H交往之目的,家庭出游則多是親情顯現(xiàn)。黃庭堅還多次帶上子侄與僚友同游,如《朝陽巖黃庭堅題名》載:“崇寧三年三月辛丑,徐武、陶豫、黃庭堅及子相、僧崇廣同來?!?42)陸增祥編:《八瓊室金石補正》卷八十五,《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7冊,第5385頁。《八瓊室金石補正》原書“辛丑”之“辛”誤作“卒”。
僧道好留文人墨寶刻之,這在宋人題名中極為常見。如黃庭堅《?;桀}名記》云:“玉真觀道士王從政治石欲刻余書,因書予之?!庇制洹朵聪卤谟洝吩疲骸坝嗯c陶介石繞浯溪,尋元次山遺跡,……故書遺長老新公,俾刻之崖壁。”(43)以上引文參見《黃庭堅全集》“別集”卷二,第1362、1364頁。蘇軾、黃庭堅多與僧道交好,諸題名中所見僧道姓名在在皆是,如僧人辯才、道潛、在純、崇廣、紹蒙、紹希,道人唐履、慈元、文演等,這是文人與僧道交往的見證。因文人常至寺觀,且僧道多能奏刀,(44)葉昌熾(《語石》卷六,第221頁)說:“古人能書類能刻,不盡出于匠氏,緇黃亦多能奏刀?!彼运掠^成為題名淵藪。
士大夫公務(wù)閑暇時,基于鬧中求靜的戶外小憩行為造就了諸多題名。如黃庭堅《石枕銘》云:“來此暫憩,修省退藏。藏久游倦,自茲石床。少息則可,甘寢則荒。老何敢荒,匪憚石涼?!庇制洹痘⑻}名》云:“元符三年七月辛卯,次虎跳?!镁映鞘校链肆钊送鼩w?!?45)以上引文參見《黃庭堅全集》“補遺”卷十、九,第2154、2127-2128頁?!皝泶藭喉薄熬镁映鞘?,至此令人忘歸”,這些都表明文人們的戶外求靜行為是產(chǎn)生題名的重要原因。但即便是戶外小憩,不同身份、不同情境之下,題者會有不同心態(tài),由此催生出不同面相的題名,如追慕前人、抒發(fā)政治期望、戲謔時人或后人等等。
以“三游洞”為例,白居易等三人的始游“發(fā)帖”,在北宋迎來了“三蘇”、歐陽修、黃庭堅等人陸續(xù)“跟帖”。黃庭堅數(shù)次光臨“三游洞”并留下題名,他鐘情于“三游洞”,除了該地乃宋人從巴蜀沿江東下必經(jīng)之地且風景迷人,更重要的是此處遠有唐白居易、元稹等人的題名,近有歐陽修與“三蘇”題名,面對前人與時人留下的到訪痕跡,黃庭堅期待的是異時異地的神交相聚。張聰將黃庭堅的三游洞之行稱作“文化朝圣”,認為“宋代文人旅行者試圖尋找一種空間和時間上的延續(xù)性,使這類名勝能把他們自己的那個時代和他們的經(jīng)歷流傳后世”。(46)張聰:《行萬里路:宋代的旅行與文化》,第240頁。游覽名勝,追慕前人,“跟帖”行為是為該名勝添磚加瓦?!鞍l(fā)帖”與“跟帖”存在共生與競爭的雙重狀態(tài),題名共同存在于某景點,后人或有與前人“較勁”之意。黃庭堅也是希望后人能記住自己而“跟帖”,后人觀黃庭堅題名,正如黃庭堅觀白居易題名一樣,“跟帖”行為成為一種承前啟后、溝通古今的雅事?!邦}名之設(shè),所以記往傳后”,(47)周應(yīng)合:《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89冊,第290頁。此之謂也。而《咸淳臨安志》所載“靈化洞,在郊臺天真院,山頂深百余步,直下闊十余丈,有和靖、東坡題名刻于石”,(48)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二十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0冊,第333頁。也應(yīng)是蘇軾覽林逋舊題而“跟帖”的結(jié)果。黃庭堅《游戎州無等院題名》謂:“元符始元重九日,……乃見東坡道人題云。低徊其下,久之不能去。”(49)《黃庭堅全集》“補遺”卷九,第2126-2127頁。覽前人題名不覺慨然,是眾多“跟帖者”的共鳴,可謂前人題名引起的感慨成為“跟帖”的催化劑。
當然,“發(fā)帖者”心態(tài)又與“跟帖者”心態(tài)有異?!鞍l(fā)帖者”往往有首創(chuàng)之功,而“跟帖者”多有撫今追昔之感。如《蔣之奇等奇獸巖題名》云:“奇獸巖,在江華邑南二里。蔣之奇穎叔過而愛之,為之銘曰:‘奇獸之巖,瑰怪詭異。元公次山,昔所未至。我陪公儀,游息于此。斯巖之著,自我而始。勒銘石壁,將告來世?!纹蕉∥?,同沈公儀游?!?50)陸增祥編:《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一二,《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7冊,第5815頁?!栋谁偸医鹗a正》錄為“重刻蔣之奇銘”,本文所列標題乃筆者所擬。據(jù)陸氏云,此乃蔣之奇治平四年(1067)作,南宋張壡端平三年(1236)重刻。又《蔣之奇澹山巖題名》云:“澹山巖,零陵之絕境,蓋非朝陽之比也。次山往來湘中為最熟,子厚居永十年為最久。二人者之于山水,未有聞而不觀,觀而不記者,而茲巖獨無傳焉,何也?豈當時隱而未發(fā)耶?不然,使二人者見之,顧肯夸其尋常而遺其卓犖者哉!物之顯晦固有時,何可知也?蔣穎叔題?!?51)王昶編:《金石萃編》卷一三三,《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4冊,第2480頁?!督鹗途帯房傊^“澹山巖題名六十段”,下列諸人題名,此為其中一種,本文所列標題乃筆者所擬。顯然,“斯巖之著,自我而始”“茲巖獨無傳”之說意在強調(diào)首游意義,能夠制造一個新的景點,其背后往往是權(quán)力與名氣的體現(xiàn),因而開辟新的“發(fā)帖”領(lǐng)域,成為不少題名產(chǎn)生的重要動機。此外,蔣之奇謂“物之顯晦固有時”,似乎暗喻政治期望,抒發(fā)了顯晦際遇之心態(tài)。
題名是否產(chǎn)生受限于主觀興趣與客觀條件,如果出游之前已準備筆墨丹砂,甚或以刻工相隨,此乃有意為之。古人往往閑暇出游,如上巳、端午、中秋等節(jié)日,以及朔、晦日,都是常用的題署時間。
前文已謂黃庭堅紅蕉洞獨宿或是太晚無暇歸家所致,則古人題名,事先或多有準備,即便是野游題名,工具的準備也并不繁瑣。北宋沈括《夢溪忘懷錄》“游山具”條有載:
游山客不可多,多則應(yīng)接人事勞頓,有妨靜賞,兼仆眾所至擾人。今為三人,具諸應(yīng)用物,共為二肩,二人荷之,操幾杖持蓋雜使,三人便足矣?!芯叨?,甲肩,左衣篋一,衣,被,枕,盥洗具,……右食篋一,竹為之,二鬲,……暑月果修合,皆不須攜。乙肩,竹鬲二,下為匱,上為虛鬲。左鬲上層書箱一:紙,筆,墨,硯,剪刀,……匱中棋子,茶二、三品,……附帶雜物:小斧子,斫刀,屬刂藥鋤子,蠟燭二,柱杖,泥靴,雨衣,……油筒。(52)沈括:《夢溪忘懷錄》,胡道靜、吳佐忻輯:《〈夢溪忘懷錄〉鉤沉——沈存中佚著鉤沉之一》,《杭州大學學報》1981年第1期。
不難看出,不帶仆眾的兩三人出游,就能基本將所需日常生活用品備齊,完成一次自助式的、吃住玩一條龍式的戶外野游。如果帶有仆眾,甚至帶有刻工一類的匠人,則外出游玩的后勤準備會更充分。在沈括所說的紙、筆、墨、硯、斧、刀等游山具中,就涉及題名的書寫用具與披剪藤樹、剔蘚清污的工具。宋代官員赴任地方往往伴有隨從,如負責護衛(wèi)、搬運行李的兵士等等,依據(jù)官品大小,隨從可有數(shù)人到三百余人不等,但并非全程跟隨,一般在跨越州境時由地方再派當?shù)乇刻魮?53)參見張聰:《行萬里路:宋代的旅行與文化》,第117-118頁。帶有隨從的官員想題名,工具的準備應(yīng)非難事,故而宋代官員赴任途中游歷山水時產(chǎn)生的題名較多。被貶南遷的黃庭堅就曾被迫買小船載其十六個隨從,(54)惠洪《冷齋夜話》云:“山谷南遷,與余會于長沙,留碧湘門一月,李子光以官舟借之,為憎疾者腹誹,因攜十六口買小舟?!眳⒁姾校骸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八引,廖德明點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328頁。這些隨行人員想必帶有題名需要的工具。當然,洗壁題名也偶有缺工具的時候。沈括族弟沈遼乃北宋著名書家,有《三游山記》其一謂:“崖西徹陽氣,生草木。其東平峭潔白,雨露之所不至也。德相欲題名,索筆不得,悵然者久之?!孪嘈振R,名永譽。”(55)沈遼:《云巢編》卷七,《沈氏三先生文集》卷五十八,《四部叢刊三編》集部影印浙江省立圖書館藏明覆宋本,第15-16頁。馬永譽因看見“平峭潔白,雨露之所不至”的絕佳地段而欲題名,(56)題于洞外洞內(nèi),保存時間有異。葉昌熾(《語石》,第225頁)云:“絕壁顯露、雨淋日炙之處,與深藏洞壑者亦不同?!庇忠驘o筆而作罷。
多數(shù)題名當時或稍后即能刻石。正如釋元凈(即辯才)《題辯才慶壽東坡題名記后》所云:“題名留于版壁,非久固爾,乃刻于石,以永蘭若,為不朽之寶矣。龍井山老釋元凈題。”(57)施諤撰、胡敬輯:《淳祐臨安志輯逸》卷五,《叢書集成續(xù)編》,上海:上海書店,1994年,第614頁??淌且婚T技術(shù)活,如題名之處并非人跡罕至的野地,一般都能請到民間石工及時刻石。(58)雖然未能找到宋代石工及石刻題名的記錄,但明人張寰《兩山游錄》上(何鏜:《古今游名山記》卷十下引,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載:“己卯,雨,……楊二檀憲副,徐六橋符卿,徐鶴溪別駕,洎弘齋弟,玉泉郡守也。庚辰,二檀訪予山寺,方與聽雨,命酌六橋,嗣至,同此題名,古沖遣石工來,并予往侍先君子題名,鐫之大佛頭?!边@說明一般當時即請石工刻石。如黃庭堅《跋自書樂天三游洞序》云:“余往來三游洞下,未嘗不想見其人。門人唐履因請書樂天序刻之。夷陵向賓聞之,欣然買石,具其費,遂與之。建中靖國元年七月,涪翁題?!庇制洹稄堉偌G陰堂記》云:“故書游息之樂,使工李燾刻之綠陰堂上,使后之不及與予同時者得觀焉。元符三年六月丙子,涪翁記?!?59)以上引文參見《黃庭堅全集》“別集”卷八、二,第1489、1361頁。從中可見,文人當多與石工有交。而文人題名一般比較簡短,多在當時就能上石,抑或有未及刻石完成即先行歸去者,待石工刻石后也會制成拓本傳閱、分享,從而題名成為交游、賞玩的對象。如蘇軾《秦太虛題名記并題名》載:“覽太虛題名,皆予昔時游行處。閉目想之,了然可數(shù)?!髂暧柚喚狱S州,辯才、參寥遣人致問,且以題名相示?!?60)《蘇軾文集》卷十二,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98頁??芍?,秦觀題名就輾轉(zhuǎn)傳閱于蘇軾等文人與辯才、參寥等僧人手中。黃庭堅《答黔州崔少府》亦云:“并寄《黔江題名記》,甚慰。……石刻數(shù)種謾往,恐兵輩調(diào)護不謹,封在鼎臣蔀子中,可就取之?!庇制洹杜c云巖禪師》云:“石門閣字,氣象差可觀,題名刻得,石文皸皵,乃似古碑爾?!?61)以上引文參見《黃庭堅全集》“續(xù)集”卷五、一,第1855、1768頁??梢?,黃庭堅不僅與朋友傳閱題名拓本,還評論刻工水平。當然,古人出游并非時刻都能以刻工相隨,(62)葉盛《水東日記》卷四(魏中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1頁):“東坡居士書崖鐫野刻,幾遍天下。予嘗戲謂東坡平生必以石工自隨,不然何長篇大章,一行數(shù)字,隨處隨有,獨異于諸公也?”因而題名也常由題者自刻,故不少文人都略通刻石技藝。(63)葉昌熾《語石》卷六(第221、223頁)謂“古人能書類能刻,不盡出于匠氏” ;“唐碑自書自刻者多矣”。此外,還有當時僅留墨跡后人補刻者,此多是題壁,如南宋范成大云:“右文忠公倅杭時送客至佛日山寺壁間所題。余年十五,往來山中,常與舉上人游,居其下。后三十七年,舉欲匄縣公勒之石,余亦自蜀道東歸,因勸成之。”(64)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八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0冊,第864頁。
以下先將黃庭堅題名,就其任職時段與地域統(tǒng)計(65)統(tǒng)計包括筆者目見所及黃庭堅題名,單純的題詩未納入,但附有題名的題詩納入統(tǒng)計。古人題名往往散布于各種文獻,難以搜羅殆盡,上表統(tǒng)計或有遺漏,但大致能反映題刻頻率。如下。
時段1070—10741075—10791080—10841085—10891090—10941095—10991100—1105數(shù)量20206723年齡26~3031~3536~4041~4546~5051~5556~61地點平頂山、湖州安慶九江、池州荊門、彭水、瀘州、宜賓宜賓、眉山、涪陵、萬州、宜昌、九江、馬鞍山、衡陽、永州
不難看出,黃庭堅題名主要集中在晚年,這是其貶謫集中期??计涫寺?,(66)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黃庭堅仕履皆本于此,不贅注。熙寧五年,黃庭堅除國子監(jiān)教授,至元豐二年(1079),長達七八年,皆在京師,未見題名。大致從元豐四年到元祐五年(1090),他歷任太和知縣、監(jiān)德州德平鎮(zhèn)、秘書省兼史局等,此間在太和兩年多,在京城約五年。太和境內(nèi)地勢平坦,幾乎無山可登,題刻條件受限,加之又到京城為官數(shù)年,所以此期題名甚少。
從黃庭堅題名來看,至少有兩點規(guī)律可循:第一,長期居官京師者少有題名,題名多在宦游生涯中產(chǎn)生。(70)若以官僚型士大夫曾布、蔡京為例,亦可證明貶謫對題名的促進影響。曾布因市易法之爭被貶出外,在饒、潭、廣、桂、秦、陳、蔡等地輾轉(zhuǎn)調(diào)動,尤其在廣西任職時留下多種題名。此外,筆者目見所及三則蔡京題名,全是蔡京在謫外生涯中所為,皆不贅舉。以蘇、黃為代表的文人型士大夫長期在地方為官,宦轍所至,題名四方。古人從廊廟到山林,寄情山水以排遣失意,故而題名多出自宦游期。第二,題名產(chǎn)生的客觀地理條件較為重要。比如風景旖旎的杭州、永州、峽州容易促成題名的產(chǎn)生,而地勢平坦的太和縣則相對缺乏題刻的地理條件。
北宋中晚期黨爭頻仍,謫宦頻繁,士大夫四處留題。葉昌熾《語石》云:“元祐諸臣,皆有石刻傳世,并以人重?!?71)葉昌熾:《語石》卷七,第249頁。葉氏所謂“皆有石刻傳世”更多指石刻題名,元祐黨人在外游題成為風氣。換言之,黨爭貶謫是士大夫仕途之不幸,卻是石刻題名之大幸。
影響題刻頻率的因素很多,如年齡、身份、秉性、地域、石材等。雖然題名一般無關(guān)宏大敘事,但若將其置于大歷史背景,卻能發(fā)現(xiàn)別樣面貌。北宋中期,由熙寧變法引起的新舊兩黨輪番執(zhí)政,致兩黨人員不斷交替出外,至徽宗朝更發(fā)展成酷烈的黨禁之事,從而影響到石刻題名。
崇寧黨禁(72)“崇寧黨禁”前后持續(xù)達24年,自崇寧元年始,直至徽宗退位前夕止,可參見《宋史·呂好問傳》。對石刻題名有制約作用,這主要體現(xiàn)在毀石風氣與禁足懼題兩方面的消極影響?;兆诔狞h禁毀石政策對題名的影響較大,茲以蘇軾為例。吳曾《能改齋漫錄》載:“崇寧二年,有旨:應(yīng)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并一例除毀?!?73)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除東坡書撰碑額”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27頁。崇寧二年,或當為“三年”。周煇《清波雜志》也載:“淮西憲臣霍漢英奏:欲乞應(yīng)天下蘇軾所撰碑刻,并一例除毀。詔從之。時崇寧三年也?!烷g,潭州倅畢漸,亦請碎元祐中諸路所刊碑,從之?!?74)劉永翔:《清波雜志校注》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91頁??芍粴У挠刑K軾所撰“碑碣榜額”,這其中可能包含石刻題名?!断檀九R安志》“寺觀”中有載:“大仁院,廣運中吳越王建?!耦~有洞曰石屋,鐫石作羅漢諸佛像。山頂有石庵天成,團圓如鑿,高丈余,一名天然庵。洞崖仿佛有東坡題名,傳云黨禁時鐫去?!?75)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七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0冊,第808頁。這三位南宋文人都記載了蘇軾題名曾遭遇大面積镵毀厄運。不過,從周必大《泛舟游山錄》所說“觀石柱間東坡辛巳四月題名”(76)王瑞來:《周必大集校證》卷一百六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508頁??芍?,南宋仍有蘇軾題名實物存世,并未毀盡。
蘇軾自謂“平生好詩仍好畫,書墻涴壁長遭罵”,(77)蘇軾:《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二古銅劍》,《蘇軾詩集》卷二十三,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35頁。黨禁之前,他的“涂鴉”行為就引人非議,黨禁產(chǎn)生之時,蘇軾已然去世,但在前后持續(xù)二十多年的黨禁期間,其題刻遭镵毀的陰影難免會或多或少影響其他士大夫題刻的積極性。題名是個人印記,有可能被政敵據(jù)以為罪。魏泰《東軒筆錄》載:“呂升卿為京東察訪使,游泰山,題名于真宗御制《封禪碑》之陰,刊刻拓本,傳于四方。后二年,升卿判國子監(jiān),會蔡承禧為御史,言其題名事,以為大不恭,遂罷升卿判監(jiān)?!?78)魏泰:《東軒筆錄》卷五,李裕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7頁。此本作“刊刾”,《全宋筆記》二編本(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39頁)作“刊刻”,筆者據(jù)以改之。此事乃黨爭時期因題名之事而影響仕途的明證。
元祐年間,被貶士大夫所受禁足程度應(yīng)該不如此后的崇寧黨禁時期嚴厲。周必大《跋曾無疑所藏黃魯直晚年帖》所說“自崇觀以后,凡片文只字,禁切甚嚴”,(79)王瑞來:《周必大集校證》卷五十一,第764頁。是對黃庭堅書法禁切甚嚴的感慨,從中可窺知崇寧黨禁時期的緊張氛圍。從前引《蘇軾半月泉題名碑》所載來看,元祐年間,蘇軾尚得以請假出游。而到了崇寧黨禁時期,士大夫如果被安置某地或除名勒停編管某地,會被限制人身自由,類似畫地為牢,不可輕易外出雅游,即使出游也不敢隨意題刻。這可以從《揮麈錄》的記載窺斑知豹:
崇寧三年,黃太史魯直竄宜州,攜家南行,泊于零陵,獨赴貶所。是時外祖曾空青坐鉤黨,先徙是郡。太史留連逾月,極其歡洽,相予酬唱,如《江樾書事》之類是也。帥游浯溪,觀《中興碑》。太史賦詩,書姓名于詩左。外祖急止之云:“公詩文一出,即日傳播。某方為流人,豈可出郊?公又遠徙,蔡元長當軸,豈可不過為之防邪?”太史從之。但詩中云:“亦有文士相追隨?!鄙w為外祖而設(shè)。(80)王明清:《揮麈錄》“后錄”卷七,田松青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9頁。
此事發(fā)生在崇寧三年(1104)三月,(81)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第401頁)謂:“三月六日(己卯)泊浯溪(今湖南省祁陽縣)。觀摩崖碑,有《書摩崖碑后》等詩。”被貶的黃庭堅本想紀念雅集盛會,但“書姓名”(即題名)行為被曾紆“急止之”,最終模糊處理。曾紆勸阻原因是擔心黃庭堅詩名過盛,畏懼被政敵引以為罪,自己也會受到牽連。曾紆謹慎的舉動并非個案,而是被降黜的士大夫集體懼禍之心理表征。但在本年內(nèi)的《李昭輔等題名》中,“李昭輔、魏泰、黃大臨、姚天常、蔣存、曾紆,甲申仲冬游澹山巖”。(82)陸增祥編:《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九十五,《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7冊,第5536頁。此事發(fā)生在黃庭堅等人出游的八個月之后。同樣是崇寧三年,曾紆既有與黃庭堅一起出游時的懼題,也有與李昭輔、魏泰等人一起出游的留題。這說明題與不題,還得考慮“安全系數(shù)”的高低。曾紆本身乃“坐鉤黨”被流零陵,他出郊有違規(guī)之嫌,而與其交游者乃名盛天下的元祐黨人黃庭堅,兩個黨人同游,所以曾紆懼題;而曾紆與李昭輔、魏泰等非黨人出游留題,且只書姓名,未言其他,應(yīng)不致遭禍,故而此時曾紆并不懼題。
以今留存題名較多的蘇、黃、蔣、曾來看,四人全部卷入黨爭,都被列入《元祐黨籍碑》,除了蘇軾在黨禁開始之時已去世,其余三人在黨禁之后仍然存世數(shù)年,卻只有黃庭堅在黨禁期間留有題名,曾布、蔣之奇在黨禁期間分別被貶出外與革職回鄉(xiāng),未見兩人在生命最后幾年留下題名。崇寧黨禁期間,被除名勒停編管嶺南等地的黨人多達數(shù)十人,大批遭編管的士大夫被禁足。筆者曾對《元祐黨籍碑》所錄309名黨人進行統(tǒng)計,在黨禁期間有題名的不足十人,主要原因或許就是被禁足與懼題。
由上可知,黨爭貶謫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士大夫題刻頻率,而在崇寧黨禁期間,因流貶之安置、編管、勒停等因素,又在一定程度上阻滯了黨人題刻頻率。未卷入黨爭中的士大夫受到影響相對較小,游題依舊,目前仍能見到不少崇寧到宣和年間的題名,茲例不舉。
黨禁時期,朝廷下令禁毀蘇、黃等人文集,還镵毀相關(guān)石刻,此一文禁措施對元祐黨人的筆下創(chuàng)作造成了相當影響,由此也限制了題名的主題表現(xiàn)。
與單純的“某某到此一游”的記載不同,石刻題詩往往可能含有言外之意,所以詩歌主題受到黨禁影響更大。前引《揮麈錄》所載因曾紆懼題,黃庭堅用“有文士相追隨”的模糊曲筆表達,且題名不書曾紆。(83)從《書摩崖碑后詩并題名》拓片來看,詩左題名中確無曾紆,僅有“宋豫章黃庭堅字魯直,諸子從行:相、棁、梠、楛、舂陵尼悟超”。黃庭堅當時所題的詩歌乃《書摩崖碑后》:
春風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讀中興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鬢成絲。明皇不作苞桑計,顛倒四海由祿兒。九廟不守乘輿西,萬官已作烏擇棲。撫軍監(jiān)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事有至難天幸爾,上皇跼蹐還京師。內(nèi)間張后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南內(nèi)凄涼幾茍活,高將軍去事尤危。臣結(jié)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賞瓊琚詞。同來野僧六七輩,亦有文士相追隨。斷崖蒼蘚對立久,凍雨為洗前朝悲。(84)《黃庭堅全集》“正集”卷五,第109頁。
在聞名遐邇的永州石刻中,由元結(jié)撰文、顏真卿書丹的《大唐中興頌》尤為知名。崇寧三年,黃庭堅因“幸災(zāi)謗國”(85)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第388頁。之罪被除名羈管宜州,在赴宜州的途中,他與曾紆等人觀中興碑而作此詩。這類詩歌因含政見表達的可能,往往被政敵認為是借古諷今,難免被深文周納。此外,黃庭堅道經(jīng)永州浯溪時,還在朝陽巖、水字橋、東崖等處留有其他題名,如前引《黃庭堅朝陽巖題名》。比起名列黨籍碑的曾紆,同游朝陽巖的徐武、陶豫、黃相、僧崇廣皆非黨人,自然不懼題名;而黃庭堅晚年萬里投荒,有隨緣自適的處世心態(tài),也沒有完全罷題,但一般黨人在紀游與懼禍的博弈中或許難有這份瀟灑與從容。
趙室南渡,黨爭局勢相對寬松。魏了翁《歸州推官承奉郎致仕張君墓志銘》載:“光宗踐祚,君以累舉恩授官。時朱文公以忤權(quán)貴人免官,君率僚友逆諸武夷,會于精舍,君語及時事,感憤激烈。文公喟然曰:‘巖夫真可與語?!癁閺堬嫳M歡,書樂府一闋,命同志歌之,且題名以識歲月,今石刻猶存?!?86)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八十,《四部叢刊初編》集部影印烏程劉氏嘉業(yè)堂藏宋刊本,第13頁。墓志記載張宗說率僚友與朱熹交游,不懼權(quán)貴而題名刻石,可見南渡后相對寬松的黨爭局勢,對題名的限制及影響應(yīng)比北宋晚期要小。崇寧黨禁時期,嚴酷的政治態(tài)勢顯然左右了入籍黨人之間的交游頻次與心態(tài),讓他們在游玩題刻之時心存顧忌,這是石刻題名的別樣體現(xiàn)。
石刻題名本質(zhì)上是一種休閑文化,臨壁閑題,追求的是一種精神自由,符合“宋型文化”的主導性思想精神。通過了解石刻題名的常態(tài)表現(xiàn)與多維面相,同時也了解它們在政爭因素影響下的異常顯現(xiàn),至少能引起三點思考:
其一,題名書法屬于紀游文獻,是維系士大夫之間或士大夫與僧道群體關(guān)系的紐帶之一,因為是人際網(wǎng)絡(luò)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它往往受到政治、制度較大影響。大凡涉及人際關(guān)系的文體,如尺牘、唱和詩詞等,都會受到政治、制度較大影響。
其二,題名書法一般具有明確的時間、地域信息,是考察古人行跡的重要材料。此外,題名還利于考察著名書家的書風形成歷程,以及利于考察某地書壇的人員構(gòu)成與書風好尚。古人留下眾多題名,在倍享雅致佳話的背后又給后人提供了若干豐富的史料線索。
其三,《語石》說“題名皆在名山洞府”,(87)葉昌熾:《語石》卷五,第174頁。從古至今,勝跡一直吸引著游客的目光。石刻題名作為勝跡的重要表現(xiàn),離不開古人踵事增華地集體層累建構(gòu),尤其是唐宋人的“發(fā)帖”“跟帖”行為,造就了諸多文學勝跡與書法景觀,可謂石刻題名是考察文學景觀與書法景觀的重要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