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美麗而憂傷的眼睛

那是一只幸存下來的眼睛，一只漂亮的杏仁眼，眼里含著淡淡的憂傷，楚楚憐人。那是多年前秋末的一天，午后的陽光從雕花木窗落進來，灑在茶幾的陶瓷杯上，泛起柔和的光亮。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將茶杯放回原處，然后，靜靜地端坐在我面前開始訴說她的不幸，時不時低頭用紙巾擦拭眼角的淚水。她沒有哭，表面堅強，但我依然強烈地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巨大痛苦！

她的不幸發(fā)生在她生下女兒不到一個月的時候。那天，丈夫要與她親近被她斷然拒絕，于是，丈夫便趁她睡著后殘忍地挖掉她的左眼，造成五級傷殘。天生麗質(zhì)、心地善良的她，在向我講述被丈夫挖眼的那一幕時依然心驚肉跳，全身發(fā)抖，她仿佛再次聽到眼球被挖出時神經(jīng)和血管斷裂的聲音。

她出生于一個山清水秀的偏遠山村，或許是那一方秀麗的山水，把她滋養(yǎng)得如出水芙蓉，一雙漂亮的杏仁眼清秀迷人。在她22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進城在一家服裝店當營業(yè)員，不久，她認識了一個經(jīng)常到店里買衣服的城里小伙，半年后兩人結(jié)婚成家。

婚后，丈夫不讓她上班，讓她留在家里做家務(wù)活，不準擅自出家門，更不允許與左鄰右舍交往。她感到納悶：丈夫為什么要這樣做？

后來，她明白了，丈夫擔(dān)心她太過漂亮，一旦走出家門與社會接觸就會離他而去，他寧愿自己苦點累點也不讓她出門。這樣的日子，她慢慢適應(yīng)了，還計劃著生下孩子后就安心在家里相夫教子，做個讓丈夫滿意的妻子和稱職的母親。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丈夫在她生下女兒不滿一個月的時候，因拒絕與他親近，居然趁她睡著后用螺絲刀殘忍地戳傷她的左眼，隨后用手指將她的左眼球挖出。經(jīng)醫(yī)院診斷：左眼視力無光感，眼球脫出眶外，直肌斷裂。醫(yī)院不得不給她作眼球摘除術(shù)，安上義眼。

老實本分的丈夫為何對她下這般毒手？后經(jīng)國內(nèi)一家權(quán)威司法鑒定機構(gòu)鑒定：她丈夫傷害她時患有情感性精神病——躁狂癥發(fā)作，具有限制刑事責(zé)任能力。法院最后以故意傷害罪判處她丈夫有期徒刑10年，并對她作經(jīng)濟賠償。

她告訴我，她丈夫平時與正常人沒有什么兩樣，只是不愛說話，不愛與人交往，結(jié)婚兩年多直到傷害她之前從未見他犯病，他只是時常提防著她與人交往尤其與年輕男子交往。她覺得那是丈夫太愛她的緣故，她曾經(jīng)還為此感到特別幸福和驕傲。沒想到，他一犯病便把她推進萬丈深淵，連她提出的離婚請求都遭到他家人的強烈反對，死活不讓她離婚。法院也總是以種種理由不受理，即使受理后也拖著不審理。她說到這里有些激動，那只幸存的眼睛早已淚水漣漣。她伸出右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兩口茶水，然后輕輕地放回原處，顯然，她口渴了。她接著對我說，她丈夫家在城里人緣好，有不錯的社會關(guān)系，她拿他沒辦法，她曾多次萌生與他家里人同歸于盡的念頭，但一想到年幼的女兒和自己年邁的父母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蛇@婚不離她就整天提心吊膽，無法過正常人生活。她聽別人說我是一個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記者，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說到這，我看到她無助的眼神里流露出迫切期待的目光。

她的眼神震撼了我的內(nèi)心，但我知道，我只是個寫報道的記者，我無法給予她實質(zhì)性的幫助?？粗е詈笠唤z希望的眼神，我又不忍心讓她失望。于是，我答應(yīng)幫她。

當我決定對她作一次全面的調(diào)查采訪時，她把一大摞重要材料十分信任地交到我手里。隨后，我將她帶到一家律師事務(wù)所，把她的不幸遭遇詳細介紹給一位頗有正義感的資深律師。出于良知與正義的感召，律師決定為她提供法律援助，不收分文，連差旅費都由律師自己承擔(dān)，并隨即前往她所在地調(diào)查取證。

在我和律師的共同努力下，她的離婚請求有了進展，法院決定開庭審理。得知這個消息，她十分高興地給我打電話，想邀請我到庭旁聽。她認為有記者在場，法院會重視一些也會公正一些。但我心里明白，記者不可能去干涉法院的判決。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她，我不想讓她失望。

開庭那天，律師一大早便帶著兩名助手驅(qū)車前往她所在的那個縣城為她出庭辯護。但出人意料的是，無一被告或代理人到庭，法院只好臨時作出決定：擇日開庭，具體時間待定。

我知道她在為自己維權(quán)的路上經(jīng)歷了太多的挫折與磨難，早已身心疲憊，在財力人力上付出了很大代價，年近七十歲的老父在為她上訪申訴的路上摔傷了身體，落下終身殘疾。面對她的不幸，我知道僅憑幾句安慰的話顯然不起作用，我必須旗幟鮮明地支持和幫助她，讓她感到我是正義和力量的化身，讓她感到寒冷的冬天依然有暖陽有溫暖有希望。我不能讓她這個希望破滅，一旦破滅，她就會絕望。

一天晚上，我收到她發(fā)給我的一則短信，她在短信中說：“這只眼睛帶給我的傷痛越來越重，每隔一個多小時不上眼藥就發(fā)炎，疼痛起來如針刺一樣難受。每當這時，我就想起被挖眼時的情景，就仿佛聽到血管和神經(jīng)斷裂的聲音。直到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做噩夢，真是生不如死。這種傷痛越重，我對他們的仇恨越深，更多的時候想到的是如何與他們同歸于盡，早日解脫這種痛苦……現(xiàn)在唯一支撐我活下去的就是有你們這些正義之士在幫我，使我看到了希望……”

看完短信，我感到肩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來自于一個無助的弱女子所寄予的希望，甚至承載著一個或多個生命的存在與消失。

當再次見到她時，我十分堅定地對她說：“你要相信法律，相信正義。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許多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人都在支持你幫助你，我也一樣，直到為你討回公道為止。”

離開她時，我看到她站在街邊一個臺階上，凜冽的寒風(fēng)掀起她肩后的浪浪黑發(fā)，那只憂傷而美麗的杏仁眼久久地凝視著我離去的汽車。忽然，我聽到她大聲對我喊道：“記者大哥，有你們的支持和幫助，不管維權(quán)的路多么艱難，我都會堅持下去，我絕不輕易放棄……”

凜冽的寒風(fēng)馭著她的聲音鉆進我的耳朵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在心里為她祈禱，愿上帝保佑這個善良而不幸的女子好好活下去，或許明天早上的太陽冉冉升起的時候，她會感到人世間那一片溫暖！

（補記：后來，國內(nèi)兩家知名報刊先后發(fā)表了我采寫的長達6000多字的調(diào)查報道，詳細披露了她的不幸遭遇，很快引起國內(nèi)多家主流媒體的關(guān)注，幾家衛(wèi)視專門邀請她和律師去現(xiàn)場做了直播節(jié)目，她因此而收到二十多萬元的捐款，北京一家眼科醫(yī)院免費為她安裝了免摘洗的進口義眼，法院在輿論壓力下，也很快作出準許她離婚的判決。再后來，她找到了一份工作，重新結(jié)婚成家。她的一些具體問題也得到了妥善解決，開始了新的生活。）

——選自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