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河
回憶,就從春天開始吧。立春,是節(jié)氣的開篇,物候的起首與祝福。美好從此開始,生命由此勃發(fā)。我們把生命起源的時間定義為立春。明代王象晉《群芳譜》“立,始建也。春氣始而建立”?!对铝钇呤蚣狻分姓f:“正月節(jié),立,建始也……立夏秋冬同?!绷⒋鹤鳛楣?jié)令早在春秋時就有了,那時一年中有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八個節(jié)令,到了《禮記·月令》一書和西漢劉安所著的《淮南子·天文訓》中,才有24 個節(jié)氣的記載。中國古代將立春的十五天分為三候:“一候東風解凍,二候蟄蟲始振,三候魚陟負冰?!?/p>
每年過年前后,常聽老人們說,初幾打春;今年頭年打春,春脖子短,天氣暖和……我不喜歡暖和的新年,最好要冷一些,冷颼颼的、刺骨的風呼號著,最好還要有雪,有大雪。白天在大雪飛舞里去走親戚。晚上,雪霽天晴,走親戚回來,星空下,咯吱咯吱地踩在雪上往回趕,我們滿是興奮。我們說話的聲音在星空下的雪白里傳出很遠。但記憶中這樣的時候少之又少。以為生活總在太多的遺憾中過去,其實是我對時光缺乏本質認識。我們只關注夢想或者虛幻。老人們更關注生活本身。他們不動聲色地在真實里把握著這個世界。他們在時光里活成了精,他們一直在說著世界的本質。老話一輩輩地往下傳,只要回家過年,總能聽到這些話。那些與我說這些話的老人一個個地走了,后面的人跟著往下傳。俗話說干啥吆喝啥,他們關心的是田里的萬物生長。
暖終究要來,這是無法阻擋的事情,盡管此時冷暖強弱搖擺,消長無序。將逝者在九曲蜿轉里遠逝,新生者在迂回中小心前行。暖雖弱小如含羞,冷寒料峭里依然含勁,但沒有什么可以抵擋強大而柔韌的時光,這是我在青年河畔似有若無的春綠中所窺見的最為動人的場景。
也許時光尚早。一切還是秘密的事情。但,總有一雙欲望的手最先去輕輕觸碰這秘密,盡管仍有羞澀。我一直在青年河畔與小縣城之間游蕩,并成為無法改變的習慣,猶如無法剔除的痼疾,這也許已經(jīng)成為我對生命必不可少的一種表達方式。四十余年里,在立春這個時節(jié)前后,我從沒有關注過陽光撫照下的大地,以及大地上安靜的事物。誰能想到,蜷伏的枯草早已經(jīng)春潮暗育。為世事攪擾的心又如何能夠發(fā)現(xiàn)屬于大地的秘密,又如何能夠體味生命誕生之初的喜悅。也許,總有一天我會永久地回到青年河畔,身心專注于這些事物。
百草回芽。仿佛于不經(jīng)意間窺見經(jīng)冬瘦草微露生命跡象。在這若有若無的氣息里我突然淚流滿面。蒼老的生命始終都對新生充滿期待。俯下身子,卻無處追尋它們的蹤跡。也許還要等一些時候吧,應該再晚一點,大約是在雨水或者驚蟄時分。羞澀的生命,在期待一場微雨的到來。初春蹣跚,生命過于隱忍、柔弱。孕育中的雨水猶猶豫豫,這也是生命最初的敘述方式。有些時候,生命與雨水之間總是隔著一段奇妙的、近而無法抵達的距離。一直不下雨,青年河里也沒水,河畔的人們焦躁不安,地里的青苗與他們的內(nèi)心一樣,都需要一場春雨的撫慰。當然,還有冬眠即將結束的生靈們。想象中,雨水應該是一個嬌羞的女孩兒。但是,村子里的雨卻是一個懶惰的老男人。村里的人都叫他老雨。他兄弟仨,都是光棍,日子過得稀里糊涂的。哥仨誰也不服誰,他們在貧瘠里一直有吵不完的架。老雨出生的時候,正是雨水時節(jié)。那年雨水前后一直是連陰雨,他娘就給他取名雨水,后來琢磨雨水有點女孩的意思,就把水字去掉,成了單字雨了。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小男孩,浪費了一個好聽的女孩的名字。這個失敗的老男人一生孤僻,村子里幾乎沒人喜歡他。這個在雨水里出生的老男人一輩子也無法理解雨水的另一層意義。這個叫雨的老男人不喜歡勞動,在自己的地里種了一地的甜瓜。他天天在瓜園里跑來跑去。甜瓜是村子里的稀罕事物,孩子們在他的瓜地邊路過就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渴望,他因此視每個孩子為小賊。他們兄弟仨命運相同,除了不時為村子里當做笑話說之外,鮮有人會想起他們。這個叫雨的老男人孤獨的靈魂在雨水里降落,然后又在雨水里死去。他用雨水洗刷自己的卑微、平庸與落寞。他的一生被雨水淹沒,沒有丁點意外,更無驚喜。
驚蟄時分,大地終于給我們帶來了期盼已久的驚喜。隱隱的,像是在近旁,又像是在遠方。春雷沉悶而幽深,蟄伏中的生命被驚醒。地下黑暗、溫暖、潮濕,它們幾乎忘記了與生命有關的陽光、微風、細雨。它們懶懶的。驚醒猶如初生。我們對生命的理解偏狹而深刻。記得女兒小時候,時常帶她回鄉(xiāng)下,陪我父母小住一兩日,與他們一起睡土炕。春天剛剛泛暖之際,小女兒晚上總會被不知名的小蟲咬得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父母親夜里起來給她咬得紅腫的地方涂拔罐藥止癢。從鄉(xiāng)下回到小城,身上被咬的地方先是紅腫,然后起泡、鼓膿,折騰十來天才能恢復。父母說是蟄伏了一冬的小蟲子都在春天里醒來。確如他們所說,冬天里回去,基本上不會遭受小蟲叮咬。此時,田地里忙碌起來,父親會背上噴霧器去麥田里打農(nóng)藥,說是地里長滿了麥蒿。我自謂在鄉(xiāng)下生活多年,也時常被父母喊去田里幫工,但羞愧的是,現(xiàn)在還不識麥蒿為何物。低頭看到藏身于麥苗中間或高或矮的野菜,我竟無法叫出它們的名字。所幸,風中吹送過來所有青綠植物的青澀,美好氣息迅速將我淹沒。
美好總在清明洋溢。澄澈、明媚浸染過大地萬物。溫暖、青綠中,一切猶如透明。在朋友圈里,看到有友人在曬茶了,明前的綠茶,新芽鵝黃,在明凈的水里綻開。裊裊的蒸汽里飄散著淡淡的香。我喜歡龍井多一些。一切又好像很遠。就如清明的美好只能由過往里去尋找。而此刻,邁向老年的父親因體力不支而無法從事重體力農(nóng)活開始在屬于他的田地里種樹。這也成為青年河畔廣袤田地的風景。追尋清明的美好還與一幅書帖有關,“……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步入中年的我想念清明,是因為在青年河畔的墓地里躺著我的親人們。于我,還鄉(xiāng)成為一個沉甸甸的、日期愈加不明朗的回歸儀式。但我看到,它的儀式感卻漸漸被旅游這樣一種時尚的商業(yè)化滌蕩得無影無蹤。風中,清明朦朧的影子漸趨單薄、凌亂。是傷懷,也是悼亡,隨著的是淅瀝瀝的雨。
而后,谷雨將至。雨生百谷。谷雨更像一位樸素、爛漫的鄉(xiāng)村女孩,如雨清新,如谷初長成。某年谷雨時節(jié),我曾在南中國某地微微細雨下滿山嫩芽舒展的清香里站立,深情回望北方某未名河流岸邊的狹小故鄉(xiāng)。
雨針。冷,甚至還有些——堅硬
直抵事物更為堅硬的內(nèi)核,摧毀著
沉睡至死的生命,冷質下隱隱的痛
然后是——生長,谷雨之后
萬物更為堅韌的生命的生長
谷雨來臨。谷雨,一位村姑秀美大
方的名字
消瘦的身子,無法掩飾住的健康
我用嘴輕輕壓住一個詞:出落
萬千細密的靈魂的覆壓,大地忍受著
忍受。內(nèi)心里的喜悅
她所窺破的生命成長的秘密:分娩
抑或發(fā)育
四月,中國北方的四月,依然有些冷
谷雨這天,冷雨落下,先說到雨,
然后是
谷——
一個書生飽含深情地寫下它對我們的喂養(yǎng)。
谷雨時節(jié),萬物競秀。雨水,開始豐沛;谷穗,由嬌羞走向落落大方。谷雨,猶如待嫁之女。青春、健碩、自然,這是夢中的嫁娘。她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在成長中等待出嫁的際遇。在雨中催發(fā)的,是生命的奇跡。我們聽到麥子拔節(jié)的聲音,萬物在雨水的呼喊中伸展開來,伴隨著的是我們的骨節(jié)的生長。哦,是玉立其姿,是娉婷之秀。
比如小滿。這個秀美的村姑,是谷雨的前身,還是來世?我看到她生長的奇跡。
對于小滿,父親有更多的理解、期盼。這是一個令青年河畔喜悅的時節(jié)。
初夏的風里吹過來的青綠氣息里依舊透著舒適的微涼。小麥已經(jīng)沒過了孩子們的腰。綠得發(fā)暗的麥田向遠處一直延伸下去,廣闊、寧靜,是無邊無際的麥子的清新。我們掐了麥穗,一手掐住麥稈,用另一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去捋麥穗。待麥芒、麥殼的麥粒落在手掌心,凹起兩手手掌,然后合攏起兩手輕輕地搓著。麥芒、麥殼慢慢脫落,伸開手,張開嘴小心地吹著。麥芒、麥殼被吹落,看著微綠、胖嘟嘟的麥粒在手掌里骨碌著,忍不住按進嘴里。麥粒的清新氣息與此時節(jié)清爽的空氣、風融為一體。大自然的味道飽滿、純凈、謙遜。
小滿,總給人驚喜。滿,是大地對青年河的饋贈。已經(jīng)多年沒有小滿這個秀美女孩的消息了。小滿是谷雨的妹妹。在青年河畔,谷雨是虛構,屬于節(jié)氣,或者遠方。凡俗的青年河沒有這樣的詩意。小滿也走了。她父母早逝,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十幾歲就出去打工,村子里沒人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爺爺奶奶去世后,她再也沒有回到村子里。有人說她在南方某地做那個了,打扮妖冶;有人說她在某地給大老板做小三了,像明星一樣;有人說在黃河岸邊看到了她漂在水邊的白花花的身子……各種說法都言之鑿鑿,如親眼所見。小滿大我三四歲,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時隔多年,關于小滿的傳言依然不時在時光中傳來,但她的自然、純真模樣卻愈加清晰,依舊如稚子,在外多年始終不棄青年河畔本質色彩。
印象中,芒種的色彩是黃,不是被渲染的金黃,而是燥熱的黃。想到此時漫野的黃,我總有一種昏昏入睡的感覺,大爺爺也是這樣的感覺。我與這個老頭在心里逃避著馬上到來的繁重而漫長的麥秋。而爺爺、父親他們則是興奮,他們老是念叨著,天再熱一點,麥子馬上就熟了。焦爽的麥子就如他們愉快的心情。
芒種芒種,就是忙著種。言外之意也是忙著收。趁著天不下雨快點收,趁著地未干快點種,“有芒的麥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種”。記得在窯上的地里,收了麥子,我們就開始耩谷。我記得只種了幾年的谷,然后就改成了玉米。村子東北方向有一片地就叫稻田。那幾年我們天天喝照得見影子的、幾乎沒什么滋味的小米湯。偶爾用小米做一次醬飯,我們吃得滿頭大汗。母親還粗糧細作,將在灶膛里燒得香香的辣椒放菜板上碾成碎末撒進小米湯里,然后調(diào)上豆瓣醬當菜吃。谷秸被儲存起來,大多被鍘了喂牲口。也有的人家當柴禾燒飯用。大年三十晚上烤火,我們用的是谷秸。不種谷子了,改用玉米秸、棉花柴。我執(zhí)拗地認為只有用谷秸烤火才是真正的烤火,才有年的味道。童年的印象固執(zhí)而深遠。
芒種開始就有麥消息(蟬的成蟲)了。麥消息是很小的消息,過些日子也就是麥子即將全部收完的時候才會有大一點的消息。晚上,我與書堂、洪亮、擁軍他們先去抓消息牛(蟬的幼蟲),晚些時候再抱著新麥禾去樹林子點火烤消息。等火光亮起來,我們都用力用腳踹樹,踹幾下然后奔向另一棵。在我們的踹動下,伏在大樹上早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消息又吱吱地叫著奔著火光飛過去。我們提著蛇皮袋子在火堆周邊撿消息。撿完了坐在火堆邊,每人向火堆邊上扔幾個消息,然后用小木棍撥拉著埋一下。蛇皮袋子里、火堆里都吱吱地吵著。一會兒,火堆里的消息不叫了,熟了。我們扒拉出來,在地上摔一下消息上的灰或者用襖袖子擦一下,掐掉頭上的一點點就放嘴里快樂地嚼著。我們都吃得一嘴灰。坐一會兒,我們就提著在蛇皮袋子里叫個不停的消息回家。夜很靜,消息的叫在過道里傳出很遠。有一次不小心把和奶奶家的一個小麥禾垛給點著了。第二天這個老太太找我,我不承認,她罵道,這個小羔子,夜里我聽著消息叫著進你家的。我們對芒種的期盼也許是因為芒種過后馬上就能抓消息牛了。有一次,小立柱用塑料袋套消息只顧抬頭盯著伏在樹枝上叫的消息而倒栽進了身后的井里。這個八九歲的孩子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感知。
看著在漸熱的風里翻滾的越來越黃的麥浪,總是聽到大人們說,初幾就芒種了,下一個店子集吧。好多人家開始去分散在青年河北岸大堰下、坑塘東邊的大大小小的場里忙碌,除草、灑水、套上牲口碾場。從麥場回來,父親去草棚里,踩在板凳上把插在房梁上的木锨、木杈、木耙等麥場上的工具摘下來拿到院子里清理。天也開始更熱了。麥秋總是勞累而忙碌的,一切都在拼命地往前趕,怕遇上陰雨天。最長的麥秋會過上近一個月。即便懶惰如大爺爺,看到一袋袋的麥子也會抑制不住地興奮。
近了看,麥芒很好看,長而細。這麥穗上的芒,是麥子的葉退化而成的,它可以抑制麥子的水分蒸騰,使麥子的產(chǎn)量增加。麥子焦黃了,麥芒扎到身上極不舒服。在田里抱著麥子裝車,在麥場里鍘麥子、曬麥子的時候,時常能夠感到它的鋒芒。有一年在地里割麥子,父親伸出胳膊去攬麥子,不小心麥芒扎了眼睛,所幸無大礙,滴了眼藥休息了幾天就恢復了。麥芒之細,有“針尖對麥芒”之語。掐下麥芒細看,它比針尖還細。記得還有一種麥芒很短近于沒有芒的麥子,我們管它叫禿子頭。但觸到它的頭也是扎扎的?,F(xiàn)在想,也許是用生物手段改變了麥子的基因而致。禿子頭不如有麥芒的好看,后來也不見有人種禿子頭了,這也屬于人力的失敗之一種吧。麥芒長出來,細而長,看起來俊秀、挺拔。然而,這也是短暫的。
暑天馬上到來?!靶∈畲笫睿险粝轮蟆?,酷暑難捱。要進入伏天了。近年常聽人說“頭伏餃子末伏面”。這幾年,鄉(xiāng)下的父母也開始這樣說了,問他們?yōu)槭裁葱r候沒聽他們說過。他們嘿嘿一笑,說你小時候家里哪里有白面,說這些不白說嗎!頭伏吃餃子有“元寶藏福”的寓意,因為餃子形似元寶,“伏”與“?!敝C音。到了三伏,吃碗熱湯面,身上發(fā)汗,可以去除體內(nèi)的潮氣和暑氣。南朝《荊楚歲時記》記載“六月伏日食湯餅,名為辟惡”。寶銀老爺爺年輕時候仗著身子壯,冬天穿得單薄凍傷了腿,上歲數(shù)了腿疼得厲害,現(xiàn)在夏天里也穿著厚厚的秋褲。聽父親說,寶銀爺爺說夏天里烤烤火才舒服呢。父親在院子里種了艾,夏天里他也用艾葉水洗腳。這都算是冬病夏治吧。年少無知,老來要還賬。有時候聽父母說話總是不讓我干這不讓我干那,總煩他們對我太絮叨。過了不惑之年才知道老頭老太太是在用他們積累多年的經(jīng)驗矯正我。父親年輕時候體格健壯,喝酒、喝茶、抽煙,喝茶尤其厲害,夏天的大早上就喝茶,當然是那種便宜的茉莉花。后來他把胃給損壞了。參加工作后我也開始喝點茶,近年與朋友交往知道了夏天喝綠茶冬天喝紅茶,也知道了紅茶養(yǎng)胃。一年冬天給父親買了紅茶讓他養(yǎng)養(yǎng)胃。結果過年回去,看到給他買的紅茶發(fā)霉了。問他,說是喝了不適應?,F(xiàn)在他煙酒糖茶不沾。他的胃成了我的心病。這個老頭現(xiàn)在又開始教育他的孫子孫女,說夏天不能吃雪糕,說冬天不能穿太薄,說夏天熱了就喝點綠豆湯,這個解暑……他說他的,少不經(jīng)事的孩子們?nèi)缥耶斈?,只當沒聽見。
多樣的消遣方式讓難捱的漫長酷暑也迷人、深遠。吃了晚飯,我們大院子的孩子都在后面增順爺爺家門口的高臺上玩耍,大奶奶、奶奶、增順奶奶、迷糊奶奶、天增奶奶這些老太太坐在麥秸編的席上搖著蒲扇說話,對她們的話題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也許我不屑聽她們說話。我與愛軍、春祥小叔、愛英小姑這些小孩子有時會把鞋子脫在麥秸席的邊上,光著腳在邊上玩耍。被老太太們瞧見了,她們會喊我們穿上鞋,說小心扛鋤的(我們對蝎子的叫法)。那時候我還沒見過蝎子,也不知道是啥蟲子,只知道它厲害。玩累了,我們就會去麥秸席上躺在老太太們中間歇一會兒。躺下來,滿天的星斗,澄澈、靜謐,深邃之中有微微的涼。偶爾有美麗的流星劃過,我們會驚叫一下:賊星!老太太們會說:唉!天上一顆星,地下一個人。哀嘆過后,接著一句:不知哪個好人又走了?
最熱鬧的是十字街口。這里當然是男人的天下,老頭子、青年人、半大孩子,有的坐馬扎或小板凳,有的拿了蛇皮袋子或塑料布在地上展開躺下,有的直接席地而坐。我們一般是聽老人說話,他們說過去的人的趣事、怪事。有些人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有神往,也有鄙夷。多年后我知道那些老頭們的講述里有太多夸張的成分,但我依舊相信這是村子里令我引以為榮的真實歷史。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大爺爺、常增大爺這兩個秀才,他們會講岳飛、三國這樣的故事,小伙伴勝利也會講三俠五義的故事。他們的俠肝義膽、英烈故事是小村子所盛放不下的。它把我的心帶飛到無限遠。當然這不是我們唯一消遣的地方。夜色下青年河水不時有誘人的嘩嘩聲傳過來,撲撲通通地跳進村南邊的青年河或者村北的坑塘里,我們就變成了一個個的小泥鰍。從青年河或坑塘里爬上來,趁著夜色,向岸邊不遠處的瓜地溜去。那些提心吊膽的賊氣的夜晚里彌漫著瓜香,混合著青年河或者坑塘的水汽,濕漉漉的夜色微涼、干凈、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