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的雪

[滿族] 舒 群 著 付立松 整理

他必須記得這一工作：獨(dú)自一人，用一支手槍去威脅一個年青的姑娘，從她的家庭，把她迫到為他所備的秘密室來；對她，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她的墻院，她的臥室，她的床位，甚至，她每時所在和所去的地方。

他必須記得這一工作：解決千萬同志和槍支的饑餓，同時，也決定祖國百分之幾的命運(yùn)。

他并非竊賊和強(qiáng)盜；他不過是學(xué)過海軍的學(xué)生，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而已。他既未參加過戰(zhàn)爭，也不曾走過戰(zhàn)場的邊緣：這種以生命冒險的嘗試，在他還是第一次。

他頭上戴著裹緊下顎的皮帽，只有眼睛和鼻子被留在帽邊的外面；腳下穿著一雙長過膝下的氈靴，靴邊和靴上每一條縫間，都鑲了皮質(zhì)的美好的花紋：手里握著一條手杖，帶有一種彈性，如果在風(fēng)中用力地?fù)u擺起來的時候，可以響起一種類似金屬的聲音。在陌生的眼睛看來，他仿佛是一個以行獵為嗜好的高貴獵人——在行獵的時候，還愛戀著自己的獵裝，這種以虛偽掩飾靈魂的欺騙，在他也還是第一次。

然而，他絕不恐懼；因?yàn)樗麘{依的，是唯一無私的信念。這信念所生成的勇氣，是最無敵的。

當(dāng)然，他希望自己成功，成功以后，在雪野上，在水流間，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的幾年來為祖國受難而斗爭的同志，可以吃一次兩次的飽飯——即使是米粒清稀的高粱米粥；同時，陪伴他們一樣饑餓的槍支的槍膛，也可以多裝幾粒槍彈。成功以后，松花江冰流的兩岸，長白山起的雪頂?shù)闹虚g，將有一次幾次光榮的戰(zhàn)績，記在祖國的史頁上。成功以后，無數(shù)的民眾，又將以紙炮向遠(yuǎn)方爆放而慶祝；飛亡的小鳥，可以飛來了，重新飛往它的故巢。成功以后，在他歸來的時候，讓同志無數(shù)的手，向他歡呼而擁抱，擁抱而歡呼：

“祖國之魂的保衛(wèi)者！”

甚至還有：

“一個英雄的成功！”

世界上，縱有珍貴的奇跡，怎么能比他的光榮和驕傲？那時候，他的生命，已經(jīng)得到人生最大的報償，他可以死，死在一聲的歡笑里，死后，無所吝惜。

如果他失敗，他將坦然地走上凄冷的刑場，望望身前，身后以憐惜臉色送行的人們，回報以復(fù)仇的示意，或是言語：

“不要忘記我，我是為生者而死的！你們是中國人，你們該為我復(fù)仇！”

或者，向遼遠(yuǎn)的空間，再說一句：

“永別了，祖國和同志！”

然后，他向劊子手一笑，表示自己的心意：任隨槍彈穿透心底，或是刀刃掠過脖頸，他都要以同樣的耐性而忍受；因?yàn)樗亲鎳樱谧鎳募缐?，為祖國舉行偉大的祭禮，所以他無悲哀，也無怨言，也許他有遺憾——對于自己，同志，祖國。

不過，在成功與失敗之間，還存在著許多可以想到的問題；這些問題，使他有所躊躇。比方：如果他還未到那姑娘的家庭以前，被偵探發(fā)覺了他的秘密，是悄悄地自殺呢，還是勇敢地決斗呢？如果那從未受過驚嚇的姑娘，一見他的手槍昏倒了，失了知覺，是拖走她呢，還是喚醒她再走呢？如果一切都很順利，只有在臨行的時候，她家的護(hù)勇堵住去路。以手槍指著他說：

“喂，你要是夠朋友，請你把我們的小姐留下，我也一定講交情，給你讓開……”

這時候，他該走入怎樣一種境地？扮起怎樣一種不可想象的角色？如果……最后，他把一切的難題，都交給了他的手槍；他相信它是可以解決一切的。不過，以不傷害她為原則，因?yàn)橹灰兴阌烙羞@一工作的對象：即使他犧牲了，以后，還可以有代替他工作的同志。

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白雪，漸漸地暗淡了，暗淡在黃昏中，這白云和白雪之間，是分不清的白色一片：是云？是雪？云和雪，已被暴風(fēng)所混，混成茫然一切，一切都在朦朧中，失去原形。這是寒帶最平常的景色，而成為熱帶人們所幻想不到的奇異的夢。

這里的寒冷，可以毀滅一切動植的生命。人們傳說，寒帶是可怕的地方，可以凍掉手腳，可以凍僵血流，可以把完好地面凍得破裂，由于寒冷所造成的故事是有事實(shí)的根據(jù)的，人們?yōu)榱苏鞣?，而與自然搏斗，因此，也啟發(fā)了人們的勇氣與智慧。是的，滿洲是寒冷的。然而，如果有人的誕生地，是滿洲，他一旦與滿洲離得長久，他會常常呼喚起來：

“滿洲，我可愛的故鄉(xiāng)！”

這時候，滿洲是他的朋友、他的母親、他的情人的懷抱。這時候，滿洲，不是寒冷的，而是溫暖的了。尤其是被鐵鞭驅(qū)逐了的流亡者，只要他記起了滿洲，在流亡的途上，他會害了思鄉(xiāng)病而瘋狂，他會為了歸去，不惜犧牲；同時，被鐵鎖鎖在滿洲以內(nèi)的受難者，只要他不忘了滿洲，他會為了滿洲的自由而奮斗，一直到死。

滿洲，永遠(yuǎn)是占有著人們的記憶的：比方說滿洲的雪，偉大而圣潔。

他就是滿洲的雪的化身，雪的使者！

這有名的都市，在風(fēng)雪中，也由繁榮轉(zhuǎn)為衰敗。往日晴空下擠滿人的街頭，也成了冷漠的空地。街邊，手風(fēng)琴的流浪人，停止了呼喚同情的琴音，貧【苦】的乞討者，也不再把手伸在衣袖外，伸到行人的面前；他們已經(jīng)在被人遺棄，或是忘記的角落，開始尋找夜的【住】處。一切都漸漸地安息了。存在而未安息的，仿佛只有那一面叛了祖國的旗子。讓一支不大健壯的旗竿，支撐著自己不可逃避的危運(yùn)，勉強(qiáng)地掙扎而飄蕩——在松花江的岸邊。

街燈亮了。往日明朗的燈光，在混沌的空間，也不是往日那般明朗。

就是在這時候，他從一條冷落的街邊走來，走進(jìn)一家地下室的酒店。他站在長長的柜臺前，把一頁鈔票捏成小小的一團(tuán)，巧妙地丟給酒店的主人。他高聲地呼了句：

“喂，酒！”

“‘沃特卡’？”

“你以為是香檳嗎？”

然后，酒店主人送他一杯“沃特卡”，還有由眼角射出反感的視線。

他不在意地接過酒杯來，一口飲盡了；不用手隨便地取了一片肉腸，很熟練地一拋，便拋到口里，他嚼著，走了。

酒店的主人，以奇異而厭惡的眼色，送開了這位放蕩而無禮的客人的背影。

他走出酒店以后，讓酒的溫暖抵抗著身外的寒冷：因?yàn)樗篮猛庖碌睦锩?，只有一身廉價的襯衣和襯褲——已經(jīng)污臟，而且破碎：如果被人發(fā)覺了他這不相調(diào)諧的服裝，便可成為他罪名的證據(jù)。所以他故意以緩慢的步子，控制著急躁的心情；并且，把手杖不住地?fù)u擺著，劃破著沿路完整的雪面——表示行獵以后的得意而悠閑的神情。

于是，任何的偵探，縱然是有經(jīng)驗(yàn)的眼睛，將怎樣證出他是一個秘密的使者。

在他走近一家院門的時候，他停下了，辨認(rèn)一下：高的院墻，堅固的鐵門，給他監(jiān)獄所一般的印象。這之間，有一條逃避寒冷的野狗，從他身后跑過，意外地嚇了他一下，然后，他感覺自己受辱一般，紅了臉，他鎮(zhèn)靜一下，立刻又揚(yáng)起頭來，把步子放得特別整齊，使靴下的雪，響起一種驕傲的雪聲——這樣地走進(jìn)那小門。

守門人對于走入者，必須問詢一下，這在他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不過，他問詢的調(diào)聲，由于走入者的服裝和神情所決定；有的謙遜，有的高壓。他這次問詢走入者的時候，他的聲調(diào)，自然是屬于前者的。但是，他所得到的回答，卻是：“混蛋，我天天來，你不認(rèn)識嗎？”

“啊，我一聽你的話聲，我就想起來了！是的，你是天天來的。哎，我的眼睛，真要瞎啦！”

可是，他知道，這是欺騙自己的；但是，也只好表示道歉了，退縮了，讓主人的高貴而蠻橫的客人走過去。

這位客人，仍是遲遲不去，表示著他的不滿，并帶著斥責(zé)的聲調(diào)說：

“從這次起，下次你要認(rèn)識我！”

他說完，便走了。然后，他轉(zhuǎn)回頭來，望見守門人走進(jìn)門房了，他默默地說著：

“請你原諒我，我為了去時更方便些?！庇窒耄骸叭绻阒牢沂钦l，一定不放我走過。如果現(xiàn)在你發(fā)覺了我是誰，你必然鎖住門，那么……”

這院內(nèi)的小路，是很長的，好像比他的壽命還長得幾倍，于是，他的心，沉重了，跳動了，被壓制的恐怖，禁不住從心底浮起，潛入血流，仿佛帶有傳染性一樣地傳染到身外：面前的暗影，遠(yuǎn)處的風(fēng)聲，被恐怖傳染的眼睛，是暈眩的，抖索的；那小路上燈光的近邊，飄落著的雪花，一時是飛舞的白蝶，一時又是破裂以后的棉苞。

他來時的決心，動搖了。來時，支撐著他行動的魄力，不知覺地失散了；他在行走中，幾乎隨時都可以跌倒，雖然，小路是平平的。歸去嗎？他歸去以后，對他的同志說：

“我，我回來了——”

“你怎么回來了？”

“因?yàn)椤?/p>

“因?yàn)槭У袅藳Q心嗎？”

“……”

他轉(zhuǎn)過頭去，回望一下，在歸去的小路上，已被膽小者、蠢材、叛徒，以及一切最卑賤的罪名所斷絕。他又轉(zhuǎn)回頭來，望著前面，在前面的小路上，似乎滿了無情的魔手，等待捉捕他。他停下了；這一瞬間，是他成功，或失敗的開始。

“你勇敢些，勇敢是一切成功的種子！”

這聲音，被一陣風(fēng)送來，送進(jìn)他的耳里，他清醒了，像剛剛從夢中醒來一樣，抖了幾下冷戰(zhàn)，然后，他特意把食指貼緊衣袋里手槍的引鐵，輕快地走進(jìn)了小路，走進(jìn)房門了。

房內(nèi)，一望，仿佛是羅馬神殿的縮影，被壁燈閃照得像白晝一般明亮。

他把房內(nèi)所見的一切和自己記憶中所保留的圖樣對照一下，立刻曉得那門的所在：于是，他像熟來的家人一樣，敲了門，便進(jìn)去。

屋內(nèi)，是華麗的；一切的裝置，都像經(jīng)過歐洲家庭裝置家的手。淡綠的燈光，遮有淡綠的燈罩，罩的四圍，繡了深綠的中世紀(jì)羅馬的圖案。墻的一邊，正燃燒著壁爐，暴火已經(jīng)染紅了爐門，不住地飛散著凌亂的紅星。屋內(nèi)的色調(diào)和溫暖，使人感覺是春夏之間的季節(jié)。但是，這與寒冷而悲苦的世界隔絕的小天地間，卻不見他的主人，而且，他以外空無一人。

一剎那間，他肩上、靴下帶來的積雪，完全溶成水滴，有的消逝在難見的衣縫的線紋間，有的零落在浸不透的地板上。

現(xiàn)在的一剎那，便是往常一年的長久。

他焦急地徘徊著，等待著；終于有些失望了。但是，又不肯失望地走開，不管成功，或是失??；他必須得到其中的一個結(jié)果。

在他看見衣架上的皮大衣和床下的套鞋的時候，相信這主人，絕對沒有外出一步，他在失望中，又漸漸地復(fù)活著希望。

幾乎五分鐘過去了，門外還未傳來腳步聲：聽見的，只有另一房間的鋼琴聲音，仿佛有人在練習(xí)一支初彈的曲子：一時是不完整的節(jié)奏，一時又是殘缺了的音階。因此，他想：

“是她嗎？她在彈琴嗎？”

琴聲停了，也并沒有人走進(jìn)這房間。因此，他立刻認(rèn)為：

“彈琴的，不是她。那么，她哪去了？”

突然，有一縷敏感的思想，無故地襲來，忠告他：

“你走錯了房間?！?/p>

“是的，是的！”

這是他給自己的答復(fù)。他開始苛責(zé)自己了，當(dāng)時他，也感覺幸運(yùn)，這不謹(jǐn)慎的錯誤，并未引起任何的不幸，他還有挽救的余地，但是，在他看到桌上【豐實(shí)】小照片的時候，又搖起頭來，因?yàn)槟切≌掌哪樞?，就是他見過兩次的這房間的主人，他所盼待的那個年青的姑娘。

“那么，她藏起來了嗎？”

這時候，他疑心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了。房內(nèi)，早有準(zhǔn)備，各處已經(jīng)布滿了偵探，他陷入陰謀的巨網(wǎng)中，而不自知：仿佛聽見有人在笑他：

“蠢東西！”

正在這時候，有人開門進(jìn)來了。

他并沒有聽見那來人的腳步聲和敲門聲；他逃脫嗎？遲了。對于任何的遭遇，也只有隨時應(yīng)付了；所以他準(zhǔn)備好了衣袋里的手槍。在他辨出來人是女仆的時候，他那緊縮的筋肉，立刻又松弛了。并且，他過分?jǐn)[起客人對于仆人不應(yīng)有的尊嚴(yán)，隨便望著不知所望的地方。

那女仆是為她年青的主人準(zhǔn)備睡眠而來的，一見這尊嚴(yán)的客人，便擱阻了她的工作。她趕快走過去，招待他，給他解大衣的衣扣：

“先生，熱死啦！”

“不，我很快就要走?！比缓?，他說：“熱，是熱不死的。如果我脫下大衣，我的襯衣，倒會把你嚇?biāo)?！?/p>

那女仆放下衣扣，又給他拭著肩上的雪水，越有經(jīng)驗(yàn)的仆人，越在客人的面前，玩弄小殷勤；有時候，直到肉麻，還不止住。像她，就是那樣的。這位被她招待的客人，被招待得幾乎局促了；最后，他躲避了她，問她：

“小姐呢？”

“唉，真糊涂！我忘記給先生找小姐去啦。”

“不忙?！?/p>

“是的，我也是這樣想，先生不妨多坐一坐，外面的天氣，可真冷！……”

“還是你先去請小姐來吧！”

“是的，我這就去?！?/p>

他又喚回她來，他問：

“小姐在哪里？”

“在客廳。”

“還有客人嗎？”

“沒有。她一個人在那里練習(xí)鋼琴，先生，你不知道小姐是愛彈鋼琴的嗎？他的朋友都知道啊！說起她的朋友來，可真太好啦，我就沒有看過一個壞人。我們小姐可真沒白長那對鳳眼，她可真認(rèn)識朋友！”這多話的女仆，說起話來的時候，仿佛永不停止。他一邊無心地聽著，想著：

“你這個多嘴的老太婆，你年青的時候，是啞巴嗎？”她以為自己的話可以討到客人的歡心，她不知道，結(jié)果，正是相反；所以她仍是繼續(xù)地說著：“說起她的朋友來，可真太好啦！還都像大命人呢！”這時候，他想說：

“我像你的祖宗！”

“比方，先生，你的福相，一定是作大事的，兒女雙全，一直到老。那時候，先生，你不要忘記這還有一個可憐的老太婆，她還和你談過話?！彼犞呀?jīng)氣憤了，他要喊：

“這個老太婆，一定要用公馬的生殖器，才能堵住她的嘴！”

她仍起勁地說著：“先生，我告訴你，我有點(diǎn)好處——就是聽說，你要叫我打狗，我不罵雞，你要叫我殺雞呀，我一定把雞殺得干干凈凈，你吃的時候，一定找不到一根毛。你不相信嗎？”

“我相信，相信。將來我要?dú)㈦u，我一定請你：可是，現(xiàn)在我要你請小姐。”

“是的，我去找小姐。我的話說太多了，先生，不以為太多嗎？”

“還不多?！?/p>

“先生，那我們下次再談。”

他幾乎顫抖了，他想：

“你饒了我吧，我并沒有犯罪！”

那女仆去后，他盼等的那個來了。他躲到門旁、用一只手偷偷地握住了門的把手，微笑地望著來者——一個年青的姑娘。她的美麗的臉型，比她的照片美麗得更多；她不需要胭脂，她的臉頰，便是胭脂的紅色；在眉間嫩白的皮膚上有一粒黑珠一般的小痣，比愛美的蕩婦時時用墨描畫的還黑；被一滴圣水所襯托的眸子，銳敏而靈活。這靈活，可以牽動男人已定的心愿；總之，她的臉，有著宇宙一切【無】形的【美】——典型的美。她穿了一身淡青的絲質(zhì)的襯衣，繡有玫瑰色和雪色兩種【的】 小花；前者如果可以象征著她的美麗，后者便可以代表她心的顏色；雖然，她的父親，是一個祖國的叛徒。她看見那陌生者的時候，也并不驚慌；一邊放下手里的琴譜，一邊說著：

“誰呀？到屋里，還不脫掉大衣，真是，還戴著皮帽子呢！”她走近那陌生者些，又問：“把皮帽子拿下來，讓我看看是誰呀？”

她看著對方呆呆地站在門旁，沒有一絲的回響，她更加感到有些陌生了。隨著，她的問話，也變了陌生的語調(diào)：

“找誰？”

“找你！”

“我不認(rèn)識你呀！”

“可是，我認(rèn)識你，你是朱琳！”

這時候，她有些疑慮了，難道世上有不曾相見而相識的人嗎？因此，她匆匆地走近他的身邊去，她想重新認(rèn)識一下他的臉孔：她一面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一面望他思想地說著：

“你究竟是誰呢？”

在她和他的視線相接而成【為】一直線的時候，她感覺他的眼睛閃射著魔鬼的電火，而她的眼睛被刺得盲然了，用兩手本能地把面掩藏起來，驚叫了一聲。

這叫聲，引起他一種無情的暴性，仿佛真地變成了一個猙惡的魔鬼，【不】惜在這宇宙間留下最大的罪惡；縱然，他預(yù)感了明日自己不免懺悔，或是別人懲罰：但是，他絕不逃避，或放棄今夜這罪人之責(zé)。他想放槍；他的理性卻阻止他：

“你的手槍，不是傷害她的！”

于是，他只有張大著眼睛，閉緊著嘴唇，從衣袋里，摸出了手槍，威嚇?biāo)辉S做聲。他說：

“你做聲的時候，你要小心……”

但是，她本能地哭了，哭出聲來。這哭聲，就是弱者的反抗。

他為了自己的安全和工作的成功，不得不用手帕堵塞了她的喉嚨，使她暗啞了；好像讓她替代自己多話的女仆，彌補(bǔ)著缺點(diǎn)。他又說：

“你亂動的時候，你要小心自己的生命！”

然后，他的話，對于她，便是最權(quán)威的命令了。

她順從著，只有眼淚，而沒有哭聲了。她的腳底，有著一種均勻的彈力，使她的全身抖動著。一個弱者，在她生命失去主宰的時候，骨肉都是軟化了的，只有讓一縷呼吸，在喘息中，延長著活力。她好像是燕群中被遺下的一只雛燕，在廣闊的高空，失去方向，向不可知的遠(yuǎn)方，茫然地飛行，雖然，它已經(jīng)預(yù)知了自己未來的歸宿，是不幸的小巢；但是，它也只有把自己的一切，交與命運(yùn)。一個人讓命運(yùn)決定的時候，就是海上丟了舵的舟，任風(fēng)，任浪，隨便引走；就是郊外無主人的野冢，永無一人繼承而看守，可以任人摧毀。她順從地?fù)Q了鞋【子】，又穿著衣服。不過，她故意慢慢地扣著衣扣，她希望以衣扣延長一些時間，使她在這往日已經(jīng)厭了的臥室，再多有一刻的勾留；其間，或有一只援救的手，撞破墻壁，把她拖走，拖到幸福之地?；孟耄l說不美麗？但是，誰說幻想能夠美麗得長久？所以她不過加深自己原有的苦痛而已。

臨去的時候，她想同他說幾句話，但是，被手帕堵塞的喉嚨，說不出話來。于是，她從桌上拾起一支鉛筆，順便在白色的桌布上寫了幾個字：

“我要說幾句話，請你把手巾拿開去，讓我自己拿，也可以。”

“不可以！”

他說了以后，她又寫：

“請你告訴我，我們中間有過什么怨仇嗎？”

“沒有！”

“那你為什么一定要帶我走？”

“為了錢，錢！”

她想繼續(xù)寫的是：

“呀，你原來是一個土匪！”

但是，他以為：

“呀，你原來是一個綠林英雄！”

“告訴你，我是義勇軍！”

“義勇軍”這三個字，在她聽來，是熟的，她不是聽過許多義勇軍的故事嗎？他們的失敗，不曾使她悲哀嗎？他們的勝利？不曾引起她的歡笑嗎？她不曾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他們的遭遇中嗎？她不是還記得嗎？她所保留的他們的照片，有的穿著長袍，有的只有短褲，有的沒有“烏拉”（靰鞡鞋）。[1]用女人的紅衫包裹著兩腳，這些為祖國而長征的人，貧窮得如同乞丐，她不是為了同情曾在學(xué)校偷偷捐募嗎？她不是為了拯救他們于貧窮中而容忍父親的嚴(yán)責(zé)嗎？

“私通義勇軍，這是犯死罪的！不知道嗎？”

是的，即使父親不告訴她，她也是知道的。她不是可看見常常被判死刑的青年嗎？死在刀砍下的，死在松花江的冰窟里的，死在麻袋里的（把人裝進(jìn)麻袋去，縫起袋口來，由兩人，或四人握住袋角，不住地向地上摔打，直到死），死在各種新發(fā)明的殘酷的方法中的——暴君時代的死的表演。

“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把你鎖在家里，不讓你給我惹禍?！?/p>

是的，她終于被父親從學(xué)校拖回來，被看管在家里。因此，他對父親不是也曾有過惡感嗎？她說：

“什么父親？漢奸！”

她年青，她是弱者——被體質(zhì)，被性格、被生活習(xí)慣所決定了的！弱者難以行動表示自己的反抗——【除】去感情的盲動性以外；結(jié)果，也無非是怨言，甚至咒罵而已。不過，她在可能內(nèi)，仍是設(shè)法捐募。知道她的朋友，贊揚(yáng)她：

“你真是中國的好女兒！”

女仆來送茶的時候，坦然了些；他的心，仿佛被懸起了，又在向原處墜落。不過，他怕了那個多話的女仆；即使不由她而引起任何的意外，也難免因?yàn)樗亩嘣挵褵o限的時間浪費(fèi)；所以他迫她拒絕女仆的茶，使女仆沒有進(jìn)來多話的機(jī)會。她不做聲；而且在門外的女仆不肯去，好像在表示著：

“讓我進(jìn)去吧，我有許多許多話，非說不可。”

因此，他有些憤怒了，他低聲地說：

“你快說，不要茶！”

一個聰明者，在突變中，常不聰明，而且有時候愚蠢。在他看見她用顫抖的手指著自己的喉嚨的時候，才記起她口中被堵塞的手帕。他想：

“你何必這樣怕我！我不殺害你?！?/p>

但這不是正確的認(rèn)識，她也不了解自己，她所表現(xiàn)的，并不是把握著什么革命的觀點(diǎn)：而一半是為了愛自己的祖國的概念所驅(qū)使——因?yàn)槿耸遣辉试S自己的祖國滅亡的，這己經(jīng)成為本能，一半是由于自己弱者的個性所驅(qū)迫——因?yàn)槿跽叩母星槭谴嗳醯?，悲哀與歡快，同樣容易被打動，加以她天性還保持著善良，使她對于別人的苦難，更加接近——不自覺的同情，然而，她對于這新識的義勇軍的使者，卻投以疑惑的眼光，又寫：

“你就是義勇軍嗎？”

對方的誠意的默認(rèn)，便是最肯定的回答，不容她有所疑惑和辯解，于是她，往日對于義勇軍印象和幻想的好感，成了不可追及的往夜之夢，夢中所遺下的感覺，只有悔意，因?yàn)槿耸遣桓市谋磺址傅摹?dāng)個人的直覺的時候，尤其是她過于重視自尊心的人，她認(rèn)為自尊心就是自己的貞操；雖然，她是弱者，容忍著強(qiáng)逼，威脅。

他催促她走的時候，還寫：

“等一下。”

她望望自己最愛的花瓶，瓶中的菊花和常在手里的琴譜，別了，這仿佛已是最后一望。突然，門外響了敲門的聲音，他被刺激得幾乎喊出來：

“你想陷害我嗎？你這個女妖！”

他立刻決定了——用槍打死門外人，不得已的時候，還有自己，留下她，給另一位同志留下必要的工作，當(dāng)他知道是女仆來送茶后，他給她取出手帕來，用槍維持著命令的神圣，迫她向門外說：

“我不要茶。”

“客人呢？”

“客——人？”她望著他擺搖的頭，又說：“客……人……走了……”

“小姐，你的聲音怎么發(fā)抖呢？病了嗎？讓我進(jìn)去看著吧！”

他想：

“糟了！”

這時候，他有一種超人的智慧，使自己的手閉了電燈，并且，他用手槍給她一種示意——他的恐怖。同時，他又起了一個念頭：

“如果她勇敢些，我的手槍又有什么用處呢？”

他又想：“這個機(jī)會跑開，不也是隨便她嗎？”

但是，她顫抖極了，如果不被他握住衣襟，也許立刻傾倒下去。

門邊裂開一條縫，過道上有一縷燈光夾著一個不完整的頭影，倒落在黑暗中的地板上，女仆的聲音：

“小姐，睡了嗎？”

“還……沒有……”

“你一定是病啦，你的聲音都變啦！”

“沒有——”

“那你是哭過嗎？”

“什么你都知道——”

“你以為我還聽不出來嗎？那我可真白活五十多歲！”隨著，燈光縮短而滅了。黑沉的臥室中，更加深入了一個人形的陰影，依然是女仆的聲音：“小姐，你在哪呢？不要哭！你受了什么委屈呢？——是才來過的那個客人得罪了你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我的耳朵就是眼睛，我一聽那小子的話，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小姐，你在哪呢？我告訴你呀，我才剛一看見那小子的眼睛，可真嚇?biāo)牢依?！我就像遇見了鬼火一樣，一點(diǎn)兒不錯都！唉，他還帶來一股陰氣呢，可真讓人發(fā)抖！我還說呢，今天晚上，我可——我可真不吉利，我恐小姐也一定倒霉可不是呢，我到底沒有想錯！——”這時候，女仆的兩個聽者：一個顫抖著身體，在低聲哭泣，一個隱藏在衣架的后面，幾乎不敢呼吸。前者和后者，同時陷入在不同的兩種的恐怖中。其中的一個想著：

“這個沒用的女仆，你怎么還不去動警鈴呢？你不知道我已經(jīng)被……”

其中的另一個卻想：

“如果她要叫起來，我可怎么辦呢？完了，最好的結(jié)果，我只有逃開，不過對于這個女仆該想個辦法；不然，一會兒天亮了，她的話恐怕還沒有說完！”

是的，女仆的話，仿佛剛剛談到高興的時候；她仍然繼續(xù)說著：“小姐，你在哪呢？把燈打開吧，讓我陪著小姐談?wù)勑?，免得你不好過。我還是先把燈打開吧！”

燈光亮了，是那個隱藏在衣架后面的人，開的燈。隨著他便出現(xiàn)了。女仆一見他，立刻被嚇倒了，好像倒下的樹干。為了避免她的騷動，他用一只腳踏住她的頸項(xiàng)，使她的呼吸不得通暢；她臉色紅漲著，嘴邊流著口沬。被他這暴動更加嚇抖的那個姑娘，她忍受不了眼前所見的無情，殘暴，無辜的與負(fù)罪的。于是，咬著牙齒問他：

“你也是義勇軍？”

這帶有諷刺性的問話，使他索性地回答她說：

“不，我是一個土匪！”

“也許還是一個有經(jīng)驗(yàn)的土匪呢，不然，這么熟練，暴虐！”

她想著，因此，她又恢復(fù)了對義勇軍原有的好感，而對于盜匪的惡感，卻更深重了。

他又閉了電燈，希望在黑暗中可以從容走去。

這臥室里，仍是一片黑暗，無人一樣地寂靜下來，現(xiàn)在，該是他攜她走的時機(jī)了。

然而，由于他的從容和她的順從的結(jié)果，卻惹起他一種違反自己行動的莫明的同情，所以他悄悄地問她：

“你能原諒我嗎？”

她默然地凝視著他那黑影，想哭，已經(jīng)哭不出來。

“外面的天氣太冷，你還是多穿些衣服吧！”

仍是默然地凝視著他那黑影——像是人類一切不幸的所在。

“你可以帶一些必要的小東西，你愛彈琴吧？你帶著你的琴譜吧！”

她奇異了一下，她想：

“你這個土匪，還知道琴譜嗎？”

然后，她問他：

“你讀過書嗎？”

“閑話！”他想。他說：“你趕快找你要帶的東西吧！”

于是，她走到桌邊去，開了一個鐵匣，立刻又閉了；那里，仿佛沒有一件她必要的東西。她打開地上的一個小箱的時候，有金屬的聲音響了，他從衣袋里掏出電筒，探照一下，他【直】率地問：

“是槍嗎？”

“什么？”

“你想找一支手槍嗎？”

“你放心吧！”她又想：“危險的人，總是怕危險的！”

因而，“手槍”給了她一種新的啟示——【復(fù)仇】。她偷偷地找了一把野餐使用的尖刀，藏在大衣里；另外她帶了幾條手帕和一本琴譜，送到他的面前，讓他用電筒檢視。同時，她用一只手握住尖刀的刀柄，想一下撞穿他的喉嚨。在她用另一只手去摸索他的衣領(lǐng)的時候，驚了他：

“怎么，你還有陰謀嗎？”

這聲音，像是鋼鐵相觸而發(fā)生的，使她去摸索衣領(lǐng)的手，綿軟而抖動地掉落下來；因?yàn)樗侨跽撸跽叩睦碇?，是控制不住冒險的行動的。但是，她的思想是敏感的，她知道自己這去摸索幸福而失敗的手，難免帶來不幸，需要把它安排在可以消滅這不幸的地方，以免自己遭到更多的磨難，于是，她把那只手又移到他的胸脯上，捏弄著他的圍巾！她故意委屈地說：

“誰知道你還會怕我呢！”

“你的手，要做什么！”

他立刻把她的手打開，而讓自己的手抵御著她的接近。她更聰明，自動地后退些：

“我不過看看你的圍巾罷了……”

他相信了，感到誤解別人以后的不安與慚愧；他以求恕的聲調(diào)問她：

“你想要我的圍巾嗎？你沒有嗎？”

她利用這種話頭，把話延續(xù)下來，她說：

“我有，可是找不到了！”

他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給她圍起了，這是同情，但是浪費(fèi)的，所給她的反應(yīng)，不過是更深的反感和仇視，或是作為一種欺騙以后的【余恨】而已，雖然，她不住地表示著：

“謝謝你！”

他接受這感激以后，更頗盡一切的可能，使她得到慰安。于是，他給她遮起衣領(lǐng)，遮住臉頰，而且，把她散開的發(fā)絲送進(jìn)衣領(lǐng)以內(nèi)，然后，他準(zhǔn)備開始引導(dǎo)她走上不知去向的行程。

臨去的時候，他用電筒照一照自己腳下的女仆——仿佛睡夢一樣的安閑；只是呼吸不勻稱，只是在空間不住地移動著兩手，好像在尋找她被驚而飛散了的靈魂。他用腳輕輕地觸了她兩下，表示與她告別，并祝她別后無恙；因?yàn)樗o她留下很多說話的材料。

他和她從容地走出了屋門，房門，很快地走進(jìn)了院中的小路。這小路，不是他來時那般的長了，仿佛只有他去時一步之間的距離。在他和她走過院門的時候，守門人起了一種疑心，問她：

“小姐，天黑了，還出去嗎？”

他不讓她回答，他立刻說：

“不出去，往門外走嗎？”

守門人聽了以后，認(rèn)出那回答者便是才來的高貴而蠻橫的客人，所以他不敢再問，只有盡可能地舒展那客人不知來由的氣憤，他笑著：

“我是說出去何必走呢！”

“不走還爬嗎？”

“先生，我是說公館有汽車：小姐不總是坐汽車的嗎？”

“坐汽車，還長腿做什么？”

守門人對于無禮的客人，總是退讓的，他不得無禮。他的無禮，只有對于退讓的客人。因?yàn)樗浀脽o禮的客人，常是無求于主人而另有所憑依的；反之，便常是另有企圖而盼待于主人。

“先生，請走吧！”

隨后，他鞠了躬，表示他甘心對于無禮者而有禮；免得他更被主人無禮的責(zé)罵。

走出門后的兩個人，女的走著前面，男的在后面跟隨，兩個人保持著一兩步的距離，默默地走著一條黑暗的街邊。身側(cè)，一邊是冷靜的馬路，看不見一輛來去的車輛；一邊是木條夾成的院墻，墻內(nèi)的住宅，已經(jīng)熄滅了燈火，身前，身后，都是望不透的神秘而恐怖的黑幕，幕后，就是風(fēng)雪合奏的神秘而恐怖的聲響：有時是尋覓伴侶的狼，有時是性欲沖動的貓叫。這一切，仿佛都在恫嚇著夜行者。

他望著前面，漸漸地走近他唯一盼待的終點(diǎn)；他想自己可以平安地達(dá)到其間不再有障礙。他認(rèn)為自己的工作，已經(jīng)成功，成功的杯酒，與同志相碰的時候，還要小【候】。他開始嘗了人生最大歡快，是工作成功的時候；即使是生成的憂郁病者，也將忘去了憂郁?？上皇窃娙耍蝗?，他將有一篇成功的詩，歌頌著成功。如果他是一個畫家，他將以有限的顏色，表現(xiàn)他無限的歡快，使色盲者可以認(rèn)識這象征著人生的歡快的色調(diào)。

“同志，你要買一件襯衣.......不，你買一條短褲吧！……同志，你想你的老婆嗎？……你沒錢給她寫信嗎？拿去，給你五塊錢，你給她寄幾十封掛號信，免得你以后再擔(dān)心！喂！你讓她等著你，不許她嫁人，嫁人也好，可不許她和別人私通，告訴你同志，王八的綽號是最難聽的，對啦，你已經(jīng)是王八王八王八就是你，你這王八別再給她寫信，五塊錢留著給你的母親做養(yǎng)老金吧！……別難過！我們的同志個個是英雄呀，哎呀英雄亦有王八呀！別難過，打打打勝仗再給我個年青的老婆，不要緊你死后……你要先對她說你死后她必須做寡婦，不要叫你的兒女做代犢……同志，你這個家伙，就愛吃煙，給你買一盒煙去，可是你要吃一年呀！同志，你們都來吧，這是槍，這是子彈這是槍子彈子彈槍子彈子彈……放放盡量放吧，×××兩三個子彈，你別想這東西來得容易，是我拿命換來的，不，要是你打得準(zhǔn)，你打個野雞吃，不你不……你不行，讓他，他……獨(dú)眼龍打得準(zhǔn)，你打個老熊，肉給大家吃，熊皮做鞋子，鄉(xiāng)下的姑娘做的好做的好好……讓你們穿到老穿到老就好，要不你一輩子光著腳，×××記住記住我的辛苦！笑什么什么笑……你以為容易嗎？??！×××！喂，同志，你們要什么都有都有無所不有……有有有的都有有……”

當(dāng)興奮達(dá)到終點(diǎn)的時候，不瘋狂，便錯亂，感情已經(jīng)變質(zhì)了。他在這時候，正是這樣。

她也望著前面，所見的，所想的，完全是不幸和死亡的深淵；她正是走向那邊去的。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喊了：

“我不去！”

這聲音，使他的神經(jīng)又恢復(fù)常時。他懷著成功的心情，禁不住暗笑：

“膽小的孩子，告訴你吧，遲了，一切都遲了，在家的時候，你為什么把好機(jī)會放過了呢？”

隨后他又想：

“如果你現(xiàn)在真是停在路上不走……只要你走就好！”

結(jié)果，她仍是被迫服從他的手槍了，仍是讓步子背叛著自己的去向。她不住地走著，漸漸地近了，更近了！她所見的，所想的那不幸和死亡的深淵。她在不知覺中，衣領(lǐng)脫落到肩上，牙齒咬破了嘴唇，開始嘆息了。她在那忘形于悲苦的嘆聲中，直是說人生被迫的最后的一次行旅，弱者是最難逃的，最悲哀的，而且，這路也是最難走的——縱然是鋪滿了鵝絨一般地氈的刑場，縱然是大理石造成的走向斷頭臺的大路；除非是一個強(qiáng)者，或是一個殉道者，還身處自己的不幸之中，而還歡呼。

在他聽到她的嘆息以后，他感到一種沒有理由可以解釋的難責(zé)，加于自己。他重新給她遮起了衣領(lǐng)，這就是減輕著自己的，那種難責(zé)的安慰，強(qiáng)者難于屈服暴徒，反而弱者易于軟化，這時候他就是這樣表現(xiàn)的。他有些自責(zé)地問著她：

“你不安心嗎？”

“不要問我！”

這回答，雖然是反抗的調(diào)子，但是聽來，卻是非常勉強(qiáng)的聲音——弱者一剎那的頑強(qiáng)的性格。他想了一下，又問她：

“你恨我嗎？”

“你想呢？”

“我想你恨我，可是你不該！”

“哼，不該！你不該做一個土匪！你這樣年青的人，又像是讀過書的；世上生活的道路不是很多的嗎？為什么一定要干這損人利己的勾當(dāng)，哼，一不小心……那就后悔遲了！”

這像一個無知的老人在教訓(xùn)自己不肖的兒女的那般誠心；雖然，那般幼稚。他聽了，幾乎笑了。因此，他向她詳談了這事件的主因，經(jīng)過和預(yù)測的結(jié)果。在他說話的時候，好像一個政治宣傳家［試］圖煽動說服一個群眾。最后，他問她：

“你不相信我是義勇軍嗎？”

她相信了。但是，她對匪賊原有的惡感，立刻移到義勇軍的身上，并且，她追悔著自己以往對于他們的盼待、幫助和父親的責(zé)罵。

“你反對嗎？”

“反對，反對，一百個反對！”

她那小小的心田，已經(jīng)被撒滿了仇恨的種子，即便他送她以消仇的藥粒，怕是也無一滴縫隙容留，縱然容留，也必變質(zhì)。

在她手無意地觸到衣袋里的尖刀的時候，她帶著那仇恨的種子，又生起了復(fù)仇的嫩苗。

雖然她是一個弱者，但是，弱者被脆弱感情完全操縱的時候，也有一剎那，是最勇敢的行動。不過，在這行動中，缺乏強(qiáng)者理智的約束，支配這行動的，只有一種盲動性——甚至是神經(jīng)的錯亂。這正像弱者勇于自殺的行動和心理一樣。被這行動占有的一剎那心理，雖是變態(tài)的，但變態(tài)的智慧，在這行動占有的一剎那，比常時也許更加聰明。這正像顯者對于自殺所發(fā)現(xiàn)的巧妙的方法一樣。她停住等候他一下，讓他和自己平行以后，她故意嬌柔地問他：

“你太冷了吧？”

“你不恨我了嗎？”

“當(dāng)然，我不恨你了！你太冷了嗎？我還是把圍巾還給你吧！”

“不！”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給她看，又說：“我不怕冷！”

她不允許。他只好伸出手來：

“那給我吧！”

“不，我給你圍！”

“謝謝你！”

他怕辜負(fù)她的好意，便停下了，從衣領(lǐng)里探出頭來，等待讓她圍起圍巾。但是，感覺有一股風(fēng)，又似乎是一條冰流，進(jìn)入皮肉；然后，才知道被圍巾下藏著的尖刀，突然刺中了自己的頸項(xiàng)，裂開一處口縫，血一滴一滴地流落下來。當(dāng)時，他幸而后退一步，并且捉住她的手，不然，他或受了重傷。他不曾想她會有這般勇敢的試驗(yàn)，更想不到剎那前的猛虎，而后竟變成小羊——她曾是在昏迷中倒了的，倒在他的腳下，那復(fù)仇而又染了仇恨的血的尖刀被她丟在自己的身旁。他被驚和被傷以后，不免有些憤怒。不過，他把她那一剎那前后兩種極端不同的姿態(tài)，對比一下，她好像兩個靈魂的所有者，使他覺得好笑，奇異；所以他忍受著自己的傷痛，而把她從地上扶起來。他一邊給她打掃著身上的雪跡，一邊含笑地喚著她：

“醒醒吧，天快亮啦！”

是的，她的確像睡過一小覺；醒來以后，仍有著沉沉的睡意。

“你勝利了?！?/p>

她聽到他的話聲，便哭了，這哭聲，對他是一種慚愧？因?yàn)樗]有報復(fù)；對自己是一種責(zé)難，因?yàn)樽约翰]有得到滿足。

“我失敗了！”

“不……不許你再說……”

“我是告訴你，我受傷了！”

“你傷了？”

“真的?！?/p>

“那你怎么還說話？”

“我還沒死?！?/p>

“不，我是想刺中你的喉嚨的?！?/p>

“喉嚨？只差一點(diǎn)兒見?！?/p>

這是安慰，也是諷刺。他引導(dǎo)她的手指貼一貼自己的頸項(xiàng)的血跡；她似乎不大相信，她問：

“那你為什么不報復(fù)？為什么不開槍呢？”

“因?yàn)槟悴⒉皇俏覀€人試槍的靶子，而是我們同志共同事業(yè)的資本！”

他這不經(jīng)心的放縱，便從自己心底發(fā)出真純的告白，這告白，使她認(rèn)為自己的生命得到有力的保證。因此，她開始悔恨了——自己不該懦怯，也不該屈服那陌生者的恫嚇，更不該被他欺騙而與他同行；弱者是常?；诤薜?，悔恨起來的時候，又常常是無終止的。因此，她催促走了幾步，便撿了一處黑暗的墻角，停下了；弱者除去對自己的生命顧慮以外，常是無所懼怕的，是強(qiáng)者一樣的勇敢的，他也隨她停下了，不過，他躲開她，約有兩步的距離。他摸摸拾來的尖刀。仍在衣袋里，他玩笑地問她：

“你還有一把尖刀嗎？”

她不回答。

“可是有尖刀，也沒圍巾了，走吧！”

她不走。

他很嚴(yán)肅地催她走的時候，她卻嚴(yán)肅地說：

“我不走了！”

“你還要我強(qiáng)迫你走嗎？”

“隨你吧！”

于是，他用手槍頂住她的后背，迫她前行。但是，她順便抱住身邊的電桿，回轉(zhuǎn)頭來，不在意地望著他，罵著他。她知道，對他現(xiàn)在可以任意放縱，最低在不危害他的安全的限度以內(nèi)，自己也永遠(yuǎn)安全的。他憤然了，舉起手槍來，對準(zhǔn)她的頭，恫嚇地說：

“我要開槍了！”

“我也沒擋住你的手，開吧！”

“好的，你閉住眼睛！”

“我不怕！我要看看你的本領(lǐng)呢！”

“什么？”

“我不走了，你打死我吧！”

她堅持著這決心，終于使他曾依賴解決一切的問題的手槍失去了尊嚴(yán)和權(quán)威。

夜來了。夜空遮不住雪的顏色。路，屋頂，墻頭，依然是白的。只要有雪在的地方，便是白的；縱然，樹枝上積留的一縷雪線，也是白的。滿洲冬天的夜，可以說是神秘的白色的。

如果有畫家，去滿洲畫這夜景，必須多帶白色，不然在齊備的色料中，會感到欠缺，或者白色以外，幾乎都是多余的。紅色，現(xiàn)在也是必須的，讓畫家更多地帶去；因?yàn)楝F(xiàn)在滿洲的雪，常常是紅的——滿洲的人的血，滿洲的人的命運(yùn)，需要畫家的紅色表現(xiàn)！

如果有來自滿洲的歌者，讓他唱一支關(guān)于雪的歌。這歌會告訴人們景色的美麗和美麗而誘人的雪；雪的記憶，雪的夢想，同樣可以使人們的靈魂飄蕩——雪的想念，是苦人的，但又不能忘記。這歌會告訴人們許多雪的故事，故事中的角色；他和她也就是其中的。

他和她仍是站在原地。時間久了。他和她的肩上，已經(jīng)積起了雪層。幸而這路上他和她以外，不見第三個夜行者。他該感謝這雪夜死靜的路，代他隱藏著秘密。但誰敢保證長久的停留中而無意外發(fā)生？

白的雪地，黑的天空，非常單純而清晰，仿佛正是他身心的兩面。他在這黑白兩色的宇宙之間，而感到自己的無能與渺小，他由于她不反抗的反抗，使自己深深地走上苦慮之境。殺死她嗎？她是無辜的，也不是原有的目的，而且，他工作的記錄，不仍是來時一樣的空白嗎？放走她嗎？固然是她的心愿了，歡快地去了，那么，他工作的成績，僅是一刀的傷痕嗎？永遠(yuǎn)的停留嗎？停留是沒有結(jié)果的吧？他沉默地?fù)u起頭來，表示一切都給以否定。但是，肯定的呢？……

強(qiáng)者的嘆息，是珍貴的。最后，他輕輕地嘆息一聲，把低能的手槍不得不放進(jìn)衣襟里，他知道它已經(jīng)不能幫助自己，不如收起它而表示對于對方的重視。然后，他謹(jǐn)慎地走開兩步，盡量地收斂了怕怒和愁苦的臉色，而代以莫名的喜悅和謙順。

如果剛才他是最強(qiáng)者，那么，他現(xiàn)在是最弱者了。前者，是自由飛走長空的天馬，他所見的，隨處都是坦途；后者，雖然是他，但是由于他一旦的不經(jīng)心，被大雪，狂風(fēng)，從天界打落，落后，又被縛了韁繩。他那強(qiáng)而無力的身體，在短短的距離間，不住地移來，移去。他直是被宗教降服的信徒，帶著虔誠的心情，又走到她的面前，不住地說著好話：

“……我如果有冒犯你的地方，請你原諒我，原諒饑寒交迫的義勇軍吧……中國人是該幫助他們的，指導(dǎo)他們的……我這次來是請你去幫助他們，指導(dǎo)他們的……”

這好像在神像前的懺悔，乞求；這言語，是走向虛無中去的，結(jié)果是一無反響。

他為了工作，而委屈了自己——但也有限度的。在超過這限度的時候，突然，他把她拖住，拖走她。

生命是第一，貞操和自尊心第二。生命不需要擔(dān)心的時候，便又想到貞操和自尊心的護(hù)衛(wèi)。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是這樣的，她也是這樣的。她被拖走著的時候，她的頭被裹著，她的手被握著，她感覺有一個無禮的男人侵犯了自己從未被任何男人接觸過的，一向自傲的身體，即使是父親也是重視他人的女兒的身體的，而不輕易撫摸一下。她想自己的貞操和自尊心，幾乎都被他損害了；似乎他是有意損害的，甚至，為了損害而來的。這時候，她感受的不是前時生命之上的威脅，而是性別之間的恐懼了?，F(xiàn)在對于一個無禮的男人和剛剛對于一個暴徒，雖屬兩種，但被激動的反感和恐怖的程度，卻是相等的——即使黑夜野貓的一驚，也是一樣；因?yàn)樗侨跽摺Ｒ虼?，她顫抖著。向后掙脫，使他在行進(jìn)中，負(fù)了重載。

一刻之后，他頭上流落的汗水，溶化著帽邊凍結(jié)的白霜——變成水，濕了他的臉頰。他在喘息中，停下了，并不是由于體力的不足，而是覺悟于這終非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把她放在雪路雪淺的地方以后，以安慰的心情拍了她一下，理一理她的頭發(fā)。她立刻把他的手打開，在她看來，他的一動，也是罪惡。她罵著：

“狗男人，離我遠(yuǎn)些……滾開，你這狗男人，你這不要臉的東西……滾開，滾開……”

仿佛永遠(yuǎn)不寬恕他，仿佛女人永不不寬恕男人的荒淫的罪。

他退開一些，但他不肯降服一個曾被自己所降服的人，又走回來。

“滾開，這狗東西，離我遠(yuǎn)些！”

他被罵得不由自主地恢復(fù)了童年的稚氣，更向她走近一些，握住她的衣袖。

“不許你再罵！”

“放開我，狗東西！”

“不許你再罵，再罵，我就打你的嘴巴！”

“開槍，我都不怕，告訴你狗東西！”

“那我把你的衣服撕碎，凍著你！”

“我不怕凍，不怕凍！”

“讓你身上沒有一點(diǎn)兒衣服，光光地【站】在路上?！?/p>

她或者不怕凍，羞是怕的；所以她不敢說：

“我不怕羞，不怕羞！”

而有些退讓了：

“你家必是沒有姐妹，你沒有母親，你是石縫里鉆出來的？”

至此，他失敗了——【恐】到忘形于兒戲中的無聊。他放開她的衣袖，而且，向【她】表示歉意。

她不理他，只是望著高空，好像在悠閑之中，不受身邊任何的騷擾；好像一個旅客，行裝已經(jīng)備好，只是在等候所乘的車輛，這行前的一刻的余閑，可以隨便拋擲。

事實(shí)不容許他在茍延中停留，他被苦于無奈的時候，到了。他開始向她傾訴自己的苦衷。他說：

“我可以放你走！”。

“那我去了！”

“可是我回去怎么對我的同志說？”

“你就說沒有找到我！”

“我不能撒謊！”

“那么，你還是不肯放我走？”

“不是‘不肯’，是‘不能’！”

“可是，你也不要再妄想我隨你去！”

這次他和她的談話，彼此任性地剖白心境；這近于原始的真純，可以突破兩人之間的隔膜。不過，雙方的意見，占有一線的兩極端，永遠(yuǎn)不能集中在一點(diǎn)之上。因此，他和她的談話斷了以后，無從繼續(xù)下去，兩人沉默著，相望著。

飄落著的雪片，稀疏了些，雪夜的夜空，澄清了些。但是夜風(fēng)狂起了，卷起了地上的積雪，卷成無限長的棉紗一樣，卷向高空，或是卷向遠(yuǎn)方：如果被另一陣風(fēng)卷回的時候，從高空卷下的，是雪的瀑布，從遠(yuǎn)方卷來的，是雪的長河，滿洲的雪，是奇景，是一切奇景幻變的根源，滿洲的雪，永遠(yuǎn)是誘人神往的，這世界上的奇跡。滿洲的雪，永遠(yuǎn)是賞識者的夢，美的夢。

夜的嚴(yán)寒，是刺透骨肉的芒刺，使人感覺的，不是冰冷，而是苦痛——自然給予人類的一種刑罰。

他忍耐著這刑罰，已經(jīng)很久了；將有一日，他會發(fā)覺這刑罰的傷痕——凍【痕】。但他是慣于這刑罰的生活者。

這嚴(yán)寒，仿佛不忍再加他這無辜的施行者以刑罰，在告訴他：

“走吧，凍死鬼沒有溫暖的墓穴！”然后，又偷偷地說：“我可以饒你不做一個凍死鬼，可是，我管不了偵探捉你去做一個罪犯！”

于是，他感到有一種恐怖還甚過寒冷的威脅，他鎮(zhèn)靜地向四外探望，望到幾尺外的地方，便被模糊的夜色模糊了視線，他又在靜聽，仿佛聽見有鞋子摩擦雪路的聲音，漸漸地響過來，在他注視遠(yuǎn)處的時候，那白色的路上，并不見異色的行蹤，但那聲音，仍在響著，近著，直是在他的身邊，有幾片枯葉被風(fēng)所【卷】動，互相摩擦而又摩擦著雪路旋轉(zhuǎn)，他為了使自己安心，一腳踏碎了那些臨到末運(yùn)的枯葉。不久，又有一種新的響聲，來自遠(yuǎn)處，他靜靜地一聽，他相信是一個夜間巡邏的警長——在行走中，佩刀的皮鞘，纏綁著皮的裹腿的響聲。他急躁了，終于又開始問她：

“你不能隨我去嗎？”

“問你自己！”哼了一聲鼻聲：“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啦！”

“我亦不能放你走，那你就站在這里嗎？”

“我寧愿站在這里！”

“這里，你想會有一個警長經(jīng)過嗎？”

“什么緊張？”

“不是‘緊張’，是警長。警長，也就是偵探，你想等一個偵探來，把我告密嗎？”

“不！我為什么要使別人受苦呢？我不愿意別人因?yàn)槲野l(fā)生不幸?？墒?，我也不能讓別人害我?，F(xiàn)在，我最后一次告訴你，你再走的時候，只有你一人！”

這時候，遠(yuǎn)處，近處，聽不見任何的聲響。騷擾他的，只有身邊的風(fēng)雪——不是用一種力量扯動他的衣服，便是讓一種冰冷刺激他的臉面。但這生于寒帶的人，自然慣于寒帶的生活，尤其是——一個受寒者，每年只盼待著冬天，好像白熊一樣，每年從風(fēng)雪中反得整年嬉游的快樂。不過，他這次對于風(fēng)雪，感覺厭煩。因?yàn)檫@風(fēng)雪不僅不給他往年的快樂，而且，使他不安。他時時要用手在耳邊擋著風(fēng)，或是在眼前打著雪，不讓風(fēng)雪擾亂了，模糊了他的聽力和視線。這一切，他都是為了監(jiān)視她。他擔(dān)心她在自己一縷的不經(jīng)心中不顧一切而逃失。雖然，他相信自己仍有約束她的余力，使她難于逃脫；但是，他怕由于逃脫而引起更意外的破裂和失敗。

她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她是一個聰明人；雖然，她是弱者。正因?yàn)樗锹斆鞯娜跽?，她不敢在生命上冒險——她怕超過了他對自己容忍的限度；所以她只是留滯，等待，而忽略了，或是不得不忽略了，這留滯和等待的后果，是否如愿。她唯一的希望，當(dāng)然是從不幸的中途重返幸福的家門。其次她寧愿在這【幸】與不幸之間，盡可能地茍延一時，而不再走，再其次，她也不自知，唯有任自己的命運(yùn)注定。她注意他不安時，知道他已陷入苦境。她為了使他從苦境轉(zhuǎn)到絕地，而讓自己從希望的邊緣達(dá)到終點(diǎn)；所以她的聰明唆使她開始威嚇?biāo)恕?/p>

“我要走了呀！”

“怎么？”

“我告訴【你】，我要回去啦！”

“唔，告訴你，你回去的，只有死尸！”

“你還想強(qiáng)迫我去嗎？——你強(qiáng)迫我去的結(jié)果，怕是沒有別的?！?/p>

對于這件工作，他會慎密地考慮過一切。預(yù)定的問題，并未發(fā)生。發(fā)生的卻是意外。所以他躊躇了，焦慮了。他在站立的地方，不住地踏起腳來，疏松的積雪，被踏成了變色的雪餅，破裂以后，脫開鞋底，因而使腳深深地陷入雪下，接近地面。他似乎可以望見，在家苦待他的同志，在雪天下的雪野上懷念他而戰(zhàn)斗著的同志，都張大了失望的眼睛。他似乎在說：

“同志，我失敗了……一件襯衣，一條短褲，一封掛號信的郵票，一盒香煙，還有……還有子彈，野雞，老熊，……一切都沒有了……同志，我失敗了，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吧！……同志，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吧，我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了，我失敗了……”

“責(zé)任”兩個字，就是兩個鐵的擔(dān)子，壓在他的兩肩！他想移下來，但移給誰？移在何處？

最后，他深深地呼吸兩口冰寒的空氣，澄清一下不正常的理智與感情。

“同志，我還要負(fù)擔(dān)同樣的一種工作，抵補(bǔ)我這次的失敗?？墒?，這次失敗的責(zé)任……”

她不耐煩于這長久的等待了，她的聰明又唆使她做第二次的試驗(yàn)：

“你是放我走？還是帶著我的死尸去？你要快點(diǎn)兒決定，立刻，立刻！”

她永不冒險，只有冒險的試驗(yàn)，因?yàn)樗侨跽?。但是，她不曾想到這試驗(yàn)，啟發(fā)了他的一種智慧：

“是的，我?guī)е愕乃朗?。我在附近無人的地方，把你的死尸埋起來。我可以隨便地走回去，然后，仍向你家索款。除去我和我的同志以外，有誰知道你家贖回去的，只是你的死尸呢？”

于是，他決定以她的血而完成自己的責(zé)任和工作：雖然，她是無辜的。

他想到責(zé)任，工作，他快樂，成功的快樂。但是，他看到她，他悲哀了，比失敗，也許還悲哀。

他的眼里，藏著淚水，把身體慢慢地移近她的身邊，給她慢慢地掩緊衣領(lǐng)，又給她整理一下被風(fēng)吹散的發(fā)絲；他愿盡一切的可能，給她以最后的安慰。她莫名地后退著，躲避著他——她怕他有損于自尊心和貞操的圣潔。突然，他握她的手的時候，在這一剎那間，他仿佛是說，誰不愛惜自己的青春？誰不把自己的青春之火，比如朝陽——鮮明的圣季。仿佛是說，這宇宙間，將有一奇異的離別，這離別是人生痛苦的記憶，別后，將是永遠(yuǎn)的想念，別前，能不留戀？仿佛是說，彼此之間，并無怨仇，但他不能用她的血而寫一個責(zé)任。一個工作的成功的記錄，雖然，在寫完以后，一是受難的，一是無辜的。仿佛是說，放人不易，殺人更難，殺人的手和被殺者的心，不將是同樣的顫抖嗎？

不曾同樣是人類的骨肉嗎？仿佛是說，殺她的兇手，將不是他，而是她自己的父親，是——祖國的叛徒，如果記下這仇恨，切莫記錯了這仇恨者的姓名。仿佛是說，唯愿生活的不幸者而死后幸福，祝福她的靈魂，在圣潔的長空之上，尋一長在之所，伴隨太陽和月亮，永遠(yuǎn)安息。她立刻打落他的手，以為它是被唆使尋找荒淫與罪惡的。她望著他——已不是收起手槍以后的那低低能者，也不是用手槍威脅她的那個兇惡的暴徒，而是另外一人——類似一個無知的，也無表情【的】塑像，這時候，加以夜色的陪襯，使她在風(fēng)雪中的路上，更是孤零而恐怖，于是她恐懼地退縮著，想離他遠(yuǎn)些，但她的手腕被握住，好像被一把鐵鎖鎖緊。結(jié)果，她只有用兩腳不住地踏起雪地來，向外掙脫。爭持很久，而被握住的手，仍不屬于自己所有。

雪更大了。這雪，在未飄落下來以前，好像是一層一層的雪片，每片都是天面一樣闊大，不過，在飄落中被暴風(fēng)打碎，碎成巨葉一般，落地以后，又恢復(fù)著原有的整體。這整體，可以清楚地看見，一層一層地增高，似乎不讓宇宙間遺漏一滴的異色斑點(diǎn)，似乎給全人類秘密地布置著，葬體的祭壇，所見的一切，都是沉默的死者，凄冷的風(fēng)聲，是來自天外的吊者的哭泣。他在這種悲慘的氣氛中，開始向她說了：

“我不能放你去，你又不肯隨我來；那么，我只有把你……打死在這里，請你原諒我！”

她從這中懇的聲調(diào)中，似乎受了一驚；所以她不敢執(zhí)拗地說：

“你打死我吧。”

“呵？打死……”她立刻又問：“你打死我，還要錢不？”

“你不要管了，反正就是打死你！”

“那你為什么不可以放我走呢？”

“為什么？……為什么？……為的是解決這一個工作呀！”

“工作？哼，就是殺人的工作嗎？”她怕這強(qiáng)硬的話，引起對方強(qiáng)硬的反響，便停了一下，慎重地注意著對方，因?yàn)閷Ψ饺晕罩i的鑰匙。她既不敢嚴(yán)厲地反抗，又不甘心輕易地順從，結(jié)果，只有把自己的一切聰明，用之于嘲謔了，勉強(qiáng)地帶著強(qiáng)硬的口吻，又問了一句：“難道別人的墳?zāi)?，就是你工作的基礎(chǔ)嗎？”

“……”

“告訴你，殺過人的，未必是英雄！”

“是的，被殺的，也未必是弱者?！?/p>

“弱者”，她是弱者。不然，她可逃脫，假如：她在女仆送茶的時候，她在雪路停留的時候，……但現(xiàn)在，縱然她是強(qiáng)者，有冒險的決心，她的結(jié)果，難免是失敗的。因?yàn)楝F(xiàn)在他已改變自己預(yù)定的工作方式。他不惜犧牲她，而完成自己的工作。

“你的工作，我知道！或更知道，我是弱者！為了工作，為了弱者，你還是放一槍吧！……如果你的工作可以成功，弱者的死是沒有什么可惜的！”

于是，他告訴她，殺她的主要的原因：對于她父親的仇恨以外，只是錢，錢而已。然后，他又問她：

“你是看重錢？是看重自己的生命？”

“我的錢，是父親的，我的生命是自己的——”

“那么，你是愛錢？還是愛生命？”

“要是我愛錢？”

“那我就把你打死！”

“要是我愛生命？”

“那你就隨我去！”

“要是錢和生命我都不愛？”

“那……”

這便是她曾給【他】啟示的一個決定：用她的尸體得到贖款——他坦白地告訴了她。最后，他說：

“請你原諒我！”

“如果我可以原諒你，你可以寬恕你自己嗎？”

“如果我不能寬恕我自己的時候？……”

“你怎樣？”

“我……我自殺……用死抵償死是可以的吧？”

他被感情激動的時候，他的話，是那般倔強(qiáng)的。在倔強(qiáng)中，蘊(yùn)藏著一種誘人屈服的魔力。這魔力，如果被人接受的時候，在往昔，可以感化暴君，在今日，也可以征服叛徒；何況她并不屬于其中之一，而僅是一個無辜者呢？所以她一接觸這魔力，她就哭了。這淚水，不是弱者的?？v然是強(qiáng)者，也有痛哭的一剎那——為了歡樂與悲哀的感動，尤其是醉酒，或神經(jīng)錯亂的時候——這淚水，是本能的，是不由自主的，她便是這樣哭的，她哭著問：

“我為什么死在你手？”

“請你原諒我，”又重復(fù)著：“請你……原諒……原諒……”停下重新呼口氣息，再說：“……我吧！”

他為了減弱開槍的槍聲，避免意外的原故，不得不用手槍頂住她的胸膛，或是后背；這一動作，只要把手移動一下位置，立刻就完成了。誰知道一舉手之力，竟是難能的苦工呢？

“唉，用我的尸體還要換錢……哼……”

她要說的話，說不出了。

為了挽救自己于死亡，有時人是動搖決心的。尤其是她——一個弱者。不過她并不完全這樣，她一面當(dāng)然由于吝惜自己的生命，另一面是被對方所感動，他的聲音，動作，模糊的姿態(tài)；可惜不在白晝和有燈光的地方，不然，還有他的臉色——心的外表，使她可以更早些握住他拿手槍的那只手，輕輕地說：“收起來吧！”她降服了他。

意外地開始，又是意外地結(jié)束。

這時候，他迷茫于倉促的突變中，張開了兩手，怒把她擁抱起來，但又怕觸犯了她那女人所保持的尊嚴(yán)的限度；所以他的兩手，只是在空間移動，從她的身上找不到一處停放的位置。

同時，她看著他那兩只不安閑的手，好像在空間擺動而舒展凝結(jié)的血流，她問：

“你凍手嗎？”

“不，我的手太熱了。”

在高遙的空闊間的云雪中，透出模糊的月痕；月下，依舊走過著稀薄的云片，飛落著雪，從云雪的縫隙間，透落下來的清淡的月光，仿佛在引導(dǎo)他和她走出停留已久的黑暗的墻邊。

不過，她還向他說：

“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保障我的安全?！?/p>

“我絕對可以答應(yīng)你！”

于是，她隨他走起路來，走了幾步，她又停下，急迫地問他：

“你要告訴我，什么時候放我回來呀？”

“你家什么時候送錢來，就什么時候放你回去?！?/p>

“我爸爸是愛錢的，如果他永遠(yuǎn)不送錢來呢？”

“那我也絕對放你回去！”

“多久？”

他慎重地考慮一下說：

“兩個月以內(nèi)?！?/p>

“不，兩個月太久了！最多一個月，你答應(yīng)我嗎？”

“答應(yīng)你！”

然后，她又隨他走起未盡的雪路，現(xiàn)在，他和她已經(jīng)成為兩個自由結(jié)合的行旅者了。不久，由黑暗中轉(zhuǎn)到明亮些的路上；路旁商店的燈光，誘惑她和他不時地相望，每當(dāng)雙方視線相觸的時候，立刻又各自避開，隨便把視線移至某一視點(diǎn)；過了些時，各自再把視線偷偷地移向?qū)Ψ饺?，好像要問一句?/p>

“你心在想什么呢？”

但并無過分的疑慮，仿佛雙方已經(jīng)互相得到信任，只有臉上，還遺留著一種驚動以后的未平靜的神情，有時，會出現(xiàn)一絲兩絲不安的皺紋。這在別人看來，卻很難窺破他和她之間的奧妙；也許以為他們不是情人，便是好友。為了不必要的小事而爭吵過，雙方都不肯退讓，各自還故意地保留著一種矜持。

他和她走過的街道，很少遇見行人——如果有，也幾乎都是野妓。她們希望在僥幸中等到一個浪子，或是一個淫漢，從他們的衣袋里取得明日的衣食，所以她們不忍離去，這風(fēng)雪之夜而還在徘徊。不過，對于他和她，不但不注意，而且厭煩；因?yàn)樗齻冏顓挓в信送械哪腥?。此外，大概只有十字街的警察了。他們?yōu)榱说挚癸L(fēng)雪的寒冷，把臉面盡量地埋進(jìn)大衣領(lǐng)里，兩腳不停地練習(xí)著一種太自由式的舞蹈，即使有汽車的聲笛響來，也引動不了他們固定的姿態(tài)。對于他和她，當(dāng)然，更不留心了。即使他們看見他和她，甚至發(fā)覺他和她之間的秘密，如果他們不是金錢的奴隸而忘記了自己祖國的叛徒，必然放過他，還有她；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了最低的生活費(fèi)而在某人與叛徒的下面扮演著如何的丑角嗎？

二十分鐘以后，他和她走盡了這夜路的終點(diǎn)，前面便是從窗內(nèi)透出的等待歸者的燈火。

這里，是木條圍成的院墻。院內(nèi)，有一所巨大的樓房。這是一個富人的家產(chǎn)。賃予旅居的富人暫住的。

在幾天前，他和他的幾個同志，化裝著紳士子弟向這樓房主人租下兩間；一方面固然由于避免外方的注意——因?yàn)樨毟F的外貌，是多疑的，有時候，也是犯罪的，另一方面便是為了她——因?yàn)樗歉患议L成的富人，他們不愿她在這短期的居留間，從生活上結(jié)下任何難忘怨言。所以他們不僅無心傷害她，而且盡了一切的可能，使她舒適。

然而，她卻帶著反感的心情走進(jìn)院門，房門。她走上樓梯的時候，腳下羽毛一般的地毯，眼邊富麗的壁畫……所有的一切，她望著都不如自己家中的那般適意。在她進(jìn)了房間以后，第一個更不愉快的印象，便是那些陌生者從她的到來取得的放縱的笑聲，并且，有人喊著：

“歡迎啊，我們的財神！”

還有：

“歡迎啊，雨文同志！”

——前者，是對她的，后者，是對他的；二者之間，雖是同樣的歡迎，有著同樣的誠意，但在字句上，聲調(diào)中，卻不相稱而相反。因此，她對于那些祖國命運(yùn)的寄托者，看做仇視的一面了。他們這些像富家一樣的青年，就是艱苦斗爭的義勇軍嗎？她所保留的義勇軍貧困得感人的照片，就是他們欺騙的縮影嗎？她曾給義勇軍的捐款，就是給了他們這些豪富的浪子嗎？她錯誤的想象，想到無限遠(yuǎn)去。她想向他們喊叫：“你們這些騙子，我被騙得太久了！”因?yàn)樗恢浪麄兊拿篮玫姆b，是租賃的，暫借的，是虛偽的外形。她那簡單的心和眼睛，不曾嘗試過復(fù)雜的世界。

那些被她誤認(rèn)為富有的青年，浪子，騙子的陌生者，圍起雨文來，握住他的手腳，高舉起來，然后，在空間擺搖著他，表示對于他的感激和工作成功的慶祝。他在他們近于瘋狂的擺搖中，帽子落了，被踏得失形，衣扣開了，露出破的襯衣：他仿佛是兒童的玩物——被玩弄到最高的時候，幾乎有被損失壞的可能。他們的笑聲，鞋子打著地板的響聲，合成一流，使人分辨不清，這時候，這世界，仿佛只有這一種分辨不清的聲音，他們搖擺著，在屋內(nèi)打著旋轉(zhuǎn)，由屋角轉(zhuǎn)至另一屋角，由屋角又轉(zhuǎn)至屋的中間，這屋地，已經(jīng)不夠他們活動的地區(qū)；僅有簡單的桌椅，被擁擠得找不到適當(dāng)?shù)牡胤蕉幸粍x那安定的停放，好像有感覺似的隨著他們一樣跳動。他們的這狂歡，仿佛就是古老的祖國的片刻的快樂。

在這次狂歡中，唯有她一人冷落，被冷落在監(jiān)視之下，如同一個被厭棄的孤女，無人理睬。于是，她用拳頭打著自己的胸脯，跳起腳來；這樣，她似乎可以舒展一下悶塞的氣息。

雨文看見的時候，他知道了——他曾把她忘于自己的狂歡以外，加重了她的煩躁和惡感。于是，他立刻從同志的手中掙脫下來。她跑過去，撲著他，想抱住他——這現(xiàn)在唯一的相識者，想象中的唯一的保護(hù)人。她禁不住向他傾吐著怨言：

“我要是知道你把我?guī)У竭@樣可怕的地方，我寧愿死在街上！”

他更把她扯得靠近些，用手指輕輕地貼撫著她的肩膀，望她微微地一笑，好像哄著一個孩子的表示：

“你看，誰敢欺負(fù)你！”

隨著，他便向所有的同志說：

“從現(xiàn)在開始，誰都不要惹這位朱琳小姐生氣，應(yīng)當(dāng)把她看做我們自己的小妹妹！”他又轉(zhuǎn)向她說：“如果他們有人難為你，你告訴我，我負(fù)責(zé)?！?/p>

這些話，給她的反應(yīng)，是平常的安慰；但給同志的感覺，卻完全是茫然，神秘。因此，在同志中，難免有人這樣想：

“你愛了她嗎？愛得太快，愛是難夠長久的?！被蚴牵骸啊異凼亲杂傻摹?，但你不能放縱它而妨害工作！”

在他把自己和她的一切經(jīng)過告訴同志以后，他們還疑心不是事實(shí)，而是近乎故意造成的離奇的故事，但從她那種默認(rèn)中，卻不能不使他們相信了。于是，他們都向他施以贊揚(yáng)的眼色，贊揚(yáng)著他意外的成功。這對于她，正是反面——意外的失敗；怨恨嗎？遲了，哭了；弱者的流淚，常是安慰自己的。她這安慰，反而惹起他的憂慮來，為了使她安心，把她引進(jìn)另一房間——隔壁的一間，除去壁門以外，再無第二屋門；如果外出的時候，必須通過壁門，和壁外的那一房間。但窗子很多，高大而寬闊，并且是雙層玻璃；其間，有一尺還多的距離，放著避寒的鋸屑和棉花——上面，還有黑炭和紅花。窗頂，垂落著紫絨的窗幕；這窗幕，可以遮住屋中的一切秘密。窗和窗間的兩處，為了投合房客不同的個性，主人掛了兩幅不相調(diào)協(xié)的名畫：《最后的晚餐》和《晚鐘》。此外，一個貴族姑娘所愛的用具、設(shè)備相當(dāng)齊全，比如：彈性的小床，穿衣的長鏡，舒適的沙發(fā)和圈椅。最不可缺少的梳妝臺……還有點(diǎn)綴人們空虛靈魂的瓶中幾束鮮艷的花朵！啟示人，誘惑人以青春的理想的，夢幻的，或是供給憂郁者而消愁的，或足陪伴孤獨(dú)者而破除寂寞的，他把她引到這花前，他說：

“這是為你買的。”

然后，他又把花摘下一朵，插在她的發(fā)絲中間；她用手重新移換一個位置，她說：

“這花真好看?！?/p>

他為了使她忘記暫時的憂郁，他說：

“像你一樣?！?/p>

她笑了。女人是喜歡被人夸耀自己美麗的，尤其是青春的時期。他也滿意地笑了。最后，他指著小床說：

“這也是為你租的?！彼Ａ?，注視一下她臉色，又說：“我想你疲倦了，還是早些睡吧！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叫我。我的名字，叫雨文?！?/p>

他剛走后，她便大聲地叫起來了：

“雨文……雨文……”

他被喚來以后，他問：

“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你都可以答應(yīng)我嗎？”

他不加思索地回答了：

“當(dāng)然！”

“那么我需要回家去！”

“……”

她哭起來，把頭上的花拋在地下，用腳踏得粉碎，她對于花的無情，惡感，正是對于他的表示。這時候，這房間，沒有一件東西不是使她憎惡的，而讓她懷念起自己的臥室來，一切還都在記憶中。

他已不能再以哄騙而安慰她的時候，只有去了。他去時，把門邊留下一條縫隙，讓給監(jiān)視她的眼睛。她聰明，她可以知道人家對她的戒心。她不滿意了，憤憤地掩閉了門。她的自尊心，使她記起了自己的身份，童年不曾受過打罵的，成長中，也不曾受過嚴(yán)責(zé)的，生來就是受著過分的保護(hù)的，這不是父母愛得如同心肝一般的獨(dú)生女嗎？從未做過一件勞動的小事——縱然是洗一洗手帕，也需要別人的，有時發(fā)泄氣憤，打碎茶杯，或是推翻桌椅的，這不是專有女仆侍候而還不適意的貴族的小姐嗎？一個冷落著男人的熱情，把男人看做天生的侍役的，這不是被無數(shù)年青男人所傾慕而以冷酷對待他們的女王嗎？卑視著一切的現(xiàn)實(shí)，把個人放在自己的夢里生活的，這不是懷著美好的理想企圖創(chuàng)造幸福的世界的驕者嗎？……她不曾覺悟自己不過是一個叛徒之女——奴隸的小生命而已。

她往日幸福的記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不幸的創(chuàng)傷。她哭著，她用自己的淚水悲悼著那記憶，醫(yī)治著這創(chuàng)傷。一個人讓哭泣慰藉自己的時候，是更痛苦的，更悲哀的，尤其是一個弱者——像她。

門閉了以后，那監(jiān)視她的眼睛，為了不刺激她的感情，只有移至門鎖的小空之間了。

然而，她以為自己開始在自由的屋中徘徊了：久了，她更疲倦了。床上的海軍學(xué)校學(xué)生慣用的白色的被褥，誘她睡眠。但睡不著，被褥的顏色把她引入雪的幻景之中——似乎有一陣迷人的寒風(fēng)，把她送到這雪的世界。雪遮沒了一切的象形與彩色，雪化了一切：雪的海，雪的沙漠：她失迷在雪園之中，走著一條雪的小徑。

她誕生在滿洲，生長在滿洲，她每年過著滿洲的冬，十八年了，她從未見過一次這樣的大雪。她更不曾想到自己走著一條雪的小徑，斷在雪山的山底；僅有的一條歸路隔絕了。她停下了，希望再找到一條雪的小徑。天還落著雪。這雪不是她熟識的雪片，而是陌生的雪塊，雪餅，一剎那，便塞平了山谷，冰流。在這雪下的行人，擔(dān)心著被埋沒而封鎖在雪下；這雪好像給行人已經(jīng)造好了雪的墓。這相似的滿洲的驚人雪野，她不知道，她是生活在滿洲的都市的。于是，她被這雪嚇得顫抖了，幸而她又發(fā)覺了幾條雪的小徑，撿了其中的一條，走著。不久，雪的小徑又?jǐn)嗔恕Ｈ缓?，她另換了一條，繼續(xù)換了無數(shù)條；但每條雪徑的終點(diǎn)，都是同樣的雪山的山底。一瞬間，她陷入雪山之間，尋不見一條雪徑了，好像被一陣朝霧，一層夜色所遮住。她又停下了，不能不惶恐了，她向四外張望，一無所有，這奇異而恐怖的雪上，只有她一人，這時候她聽見仿佛有人喊叫，像父親的聲音，又像母親的聲音：

“回來呀！朱琳?！?/p>

但是，她看不見一個行人的影子，這雪上遺留的腳印，都是她的。此外有的，是一種奇樣的蹤跡；她漸漸地愈看愈多，散遍在她所能看到的地方。她喊了。

“媽媽，這是什么地方？”

“那是老熊出沒的地方呀！”

老熊是滿洲最多而又最厲害的動物，她聽后，立刻痛哭起來。她撲著不知來自何處的一種聲音呼著：

“那你為什么不快來救我？難道你不要你的女兒了嗎？媽媽，你不能那樣狠心！”

“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呀！你不知道家人都在找你那個地方嗎？”

她只聽見聲音，看不見人。正在她探望的時候，突然望見一只黑熊。她被驚得在哭聲中流不出淚水來，慌張著，退走著。但那黑熊并不傷害她，而且告訴她說：

“你到我的穴洞來吧！”

“我不去?！?/p>

那不是黑熊而是魔鬼了，強(qiáng)迫她去。她拒絕著，打著那魔鬼。這時候，她突然醒覺了。她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身邊，不是雪野，而是雪色的被褥。她摸一摸自己的臉頰胸脯，被自己的拳頭打得還痛。她跳下床來，向身外尋覓著什么；屋內(nèi)的一切，她都不需要，需要的，是一扇自由出入的門。甚至一個自由爬行的小穴，讓她走到自由的地方去。她終于失望了，又哭了。

結(jié)果，她仍是在這誘人噩夢的房間，過度著陌生的初夜。

窗外的雪，沙粒一樣地打著玻璃發(fā)響，不停地響著。這很像在海上的小島，聽著從沙灘涌來涌去的海潮，不停地擾著聽者的安靜。是的，滿洲的雪，是擾人睡眠的。

她在似睡不睡的神態(tài)中，有時用被蒙起頭來，有時把手腳丟在被外，有時拖長著哼聲，嘆聲，斷續(xù)的哭叫聲。她這不安的睡眠，是雪擾的嗎？不是的，滿洲的雪，是擾著安于滿洲睡眠的睡者的。

她清醒過幾下，每次都是揚(yáng)起頭來，探望一下窗下，然后，把頭又睡落在枕上。因?yàn)闈M洲的雪夜，還在窗外。這夜，在她感受還是生來的第一次長夜。

她醒來的時候，天還不明；因?yàn)楦浇S的汽笛響了，開始命令工人開動機(jī)輪，順便喚醒了她。

窗外的雪，飄落了一夜，還不停止。路上的積雪，已經(jīng)在一尺以上，往日的高墻，又短了幾尺。雪似乎怒了。

陰森的晨色，在黑暗中，漸漸地開朗。松花江邊還未被暴風(fēng)打斷的旗竿上，又將飄起叛了祖國的旗子，滿洲的雪就是為它而怒了的吧？

她在不安中起來，帶著比未睡更甚的疲倦，走到窗邊。內(nèi)窗被火墻溫暖得明凈如常，外窗讓寒冷凍起了厚厚的霜花；她向外探視的視線被隔在霜花以內(nèi)。她打開內(nèi)窗，用氣息溶化了外窗的一團(tuán)霜花，投過視線去。窗外的往日的街頭，在朦朧的色調(diào)中，依然是熟識的；那最熟識的家門，卻隔遠(yuǎn)了，遠(yuǎn)在天外一般，縱然夢想長了翹膀，也難飛往。她想沖破外窗，己不顧窗下的高度，可以一躍跳下；無奈外窗被長釘釘牢。往日已經(jīng)走厭了的家門，現(xiàn)在卻引起她的想念。僅僅是一夜的隔離竟像千百年來的長久，那么，未來的遙遙的歲月，何日是終了……她不敢想了，再想下去疲倦的旅人的長途。人的渴望，是愈想愈遠(yuǎn)的。

后來，她在床上，比較安定地睡去了。她這種的睡態(tài)，就像一條無家的野狗，在流亡的途上，借宿于陌生人家，拘緊著肢體，有著不安小動作，冒昧，擔(dān)心，恐懼，仍然留在睡的神情中。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明亮，混濁的空氣，不曾展開，陰暗還充塞著每個角落；這不是理想的早晨，晴朗的天空，火紅的太陽——

突然，她醒了。

這時候，在梳妝臺上，有人已經(jīng)給她備好了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肥皂，還有盛了暖水的臉盆。

她懶懶地挺了一下身體，不經(jīng)意地一望，望見了站在她床前的一個人。她認(rèn)識他——昨夜的暴徒，引路者，陪伴，保護(hù)人，他的一切，都已不是她昨夜的記憶的印象，他換了整潔的學(xué)生服裝，頭發(fā)梳得非常整齊；看來，像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學(xué)生，或是一個有思想的無業(yè)青年，最低也是有禮貌的公司職員?？傊?，現(xiàn)在他是一個不會使人發(fā)【生】反感的人，而且可以使人覺得他的可愛：高大而健康的身體，寬闊而凸起的胸脯，尤其是充飽著青春的精力的臉色，藏不住微笑而謙遜的眼情。從他現(xiàn)有的姿態(tài)上，再看不出他昨夜的勇敢，橫暴，疑慮，聰敏，無情而又有情的遺痕。今日，他是一個平常的青年，幾乎平常得毫無個性。在他那平常的臉上，她發(fā)現(xiàn)了昨夜未曾發(fā)現(xiàn)的他的天性，善良而純潔；他是有著一切靈魂之美的化身。昨夜和今天，其間只是人生短短的一段距離；但他昨夜是使人逃避的，今日是使人接近的，他表現(xiàn)了兩種完全相反的【類】型。

在她看見他脖頸圍起新的繃帶的時候，被一種莫明的力量所引動，而把自己暫時忘在憂慮的境遇之中。她從床上起來，仍是穿著昨夜未脫的衣服。她仿佛是一個遭到意外不幸的病者的友人，在初次的慰問，她非常關(guān)心對方的傷痕，雖然她已經(jīng)知道對方傷痕的由來，但是，還慣常地，不必要地問一句：

“你受傷了嗎？”

他笑著，默認(rèn)著。他想：

“你何必再問呢？”

“是我傷的嗎？”

他仍然笑著。默認(rèn)著，好像還說：

“如果不是自殺，有人傷害自己的嗎？如果不是你傷的，是我自己傷的嗎？”

“很重嗎？”

他沉默地扯出自己被血染紅了的襯衣之領(lǐng)，給她看，她望了一下，又望著他的臉色說：

“你對我為什么那樣冷淡呢？我好像和啞巴說話，你還不原諒我嗎？”

“只是一塊小小的刀傷，有什么不可以原諒的呢？”

“刀傷，可以原諒——”她自語以后，放縱了自己的感情，隨便地問：“如果是槍傷呢？”

“是槍傷就死啦！”

“如果你還活著？”

他冷淡地笑了，代替了回答。然后，他故意嚴(yán)肅地問她：

“如果你昨天晚上有槍呢？”

“那你不死在我家里，也死在街上啦！”

這時候，她又記起了昨夜的情景，尤其是他那魔鬼的眼睛；仇恨的昨夜，重來了。仇恨重新占有了她的心，今日僅僅收獲的微薄的友情，像雪一樣地被投入火中了。她避開他，綿軟地倒在床邊，哭了。

在他喚她的時候，她勇敢地站起來，找準(zhǔn)他的臉頰，狠狠地打了一掌。她止住眼淚，指著他的眼睛，暴躁地喊叫著：

“滾開，你這個土匪！”

他茫然了，呆呆地聽著她的罵聲。

“仇人，狗東西，我忘不了你，……”

這時候，他對于她，只有效仿模范的母親對于刁頑的孩子；當(dāng)孩子任性哭鬧的時候，必須盡量地順從她，使她歡心而后再糾正她的錯誤。他極力地控制著自己常常沖動的感情，把勉強(qiáng)的笑臉?biāo)徒o她，好像可以讓她打——如果她可以滿足欲望。她厭恨地推開他，不許他靠近身邊來，她怕他懷著惡劣的企圖。他更無趣了，只好避開些，【惋】惜地問：

“我們剛才的友情呢？”

“什么？”

“友情啊，友情！”

“哼，友情！”她施展著自己的聰明，加重地說：“友情是一時的，仇恨是永遠(yuǎn)的！”

“那你還恨我?！?/p>

“我不只恨你，我還要打死你呢！”

從昨夜到今天，他和她之間，是不可捉摸而更不可想象的無窮的變幻，明朗和陰暗，仇恨和友情，歡快和【悲】哀，仿佛給他們以人生的感情的總結(jié)。

他慢慢地走過去，正像工兵試探地雷的所在的時候，他仍是笑著問她：

“你還要打死我？”

“當(dāng)然，當(dāng)然！”

“那么，給你——”

隨著，他從衣袋里掏出昨夜那只手槍，送到她的手旁，他還對她表示著。

“勇敢些！”

她望了望手槍，望見他握的是槍身，把槍柄讓給她，這時候，手槍在等待中，寂寞而空虛，她把嘴閉緊起來，取過手槍——隨她的勇氣而驕傲，她立刻有一股長的氣息，沖破了閉緊的嘴唇，她的勇氣消散了，就是這樣消散的，手槍受了恥辱，隨著她的手而顫抖。

他知道手槍在弱者的手中，是常受恥辱的。他更知道弱者有勇敢的言語，難有勇敢的行動，尤其是她在今日，對他的昨夜的仇恨，【曾】有過一度的低落消解。

弱者的手槍，有時不是武器，而是受累的無用的東西；所以被她失落在地上，成為一塊被棄的廢鐵。

然后，他把手槍拾起，又送給她以槍柄，有意地，嘲笑地問：

“不會用嗎？我教你?！?/p>

她抖動一下肩膀，把頭轉(zhuǎn)向側(cè)面去，表示拒絕著手槍。

“你要你昨天晚上用過的尖刀嗎？我可以還給你用。”

她還未止住的哭泣，又提高了哭聲。這是說她仍然懷著一種怨恨：但是，這怨恨，既不能報復(fù)，又不能容忍，結(jié)果，只有磨難自己了。

“你不恨我啦？”

“告訴你，恨是恨的?！?/p>

“那你怎么不打死我？”

“時間遲了，太遲了！”

“什么時間？”

“該是昨天的晚上，不是今天?！?/p>

她是表示自己留戀于今天的一度的友情的。

“你后悔吧？”

“——不！”

感情的波紋，是有限度的：突變的頂點(diǎn)，也只有一剎那，久了，自然平常。她不哭了，漸漸地恢復(fù)了常態(tài)，刷牙，洗臉，又開始日常生活的習(xí)慣。

最后，他安然地走開了。

他和他的同志共同決定一封信，給她的父親——大意是索款五千萬，限三日交到某地某人，這期間，如有意外發(fā)生而使送信人遭到不幸……一切都以她的生命擔(dān)保。他派到一個同志把這信送到她家去。

然后，他又找一個同志，給她買來兩個小面包和一瓶牛奶作為早餐。她疑心那牛奶不是消毒的，連小面包也沒有吃，同時，她也因?yàn)楦杏X并不饑餓的緣故。

她為了排遣自己的無聊，無意地走進(jìn)他們的房間。屋內(nèi)變了，狼狽了，已經(jīng)不是昨夜那般的美好。屋內(nèi)的桌椅，以及一切的用具，都離開了適當(dāng)?shù)奈恢?，集中在一角；讓余下的空地，代替他們過夜的床鋪。他們無枕頭，無被褥，只有一條【】氈還褶皺在地上。他們起身不久，不及整理，他們在【】成一縷褶的衣服，還未舒展【】來。他們的人數(shù)，比昨夜少了些，現(xiàn)在只余下三個人；有的【】理著房間，似乎怕有人來看出他貧窮的破綻，有的咬著好像幾天以前的陳舊的饅頭，吃得格外香甜。那最廉價的饅頭，如比之于他們整齊的服裝和富麗的住所，的確是一幅太不協(xié)和的想象的構(gòu)圖，而不近于一頁真實(shí)的畫面。因此，引起她一種莫名的興趣。

她望著其中唯一的相識者，握住一個殘缺的饅頭，像窮喪之狗得一塊骨頭一樣，一邊貪食，一邊吝嗇，誰知道那饅頭會損害昨夜暴徒的勇敢呢？就會泯滅今日的一個青年的莊嚴(yán)呢？就會使人忘形于細(xì)嚼之中？對他，她又有了新的感覺，新的認(rèn)識。

在她這癡呆的凝視中，他被凝視得呆癡；他停下暫時的吃食，問她：

“你想吃嗎？”

她呆癡地?fù)u著頭。

“你怎么不去吃呢？”

這時候，她慚愧，說不出主要的理由，而只說：

“我不餓！”

然后，她把那小面包和牛奶取來，送給他，被他分成均等的三份，隨著他的兩個同志一同珍惜地吃盡。她拖過一只椅子坐下，把頭探進(jìn)她那唯一相識的身邊，茫然地問著：

“你們每天吃的，就是饅頭嗎？”

他似乎為了使她開心些，希望給她找到些笑料。于是，他說：

“不！”

“還吃什么？”

“什么也不吃！”

雖然，他把這話當(dāng)做笑話說給她聽：但這也是他和他同志的事實(shí)。

“為什么？”她的想念，完全傾注在他那虛偽的笑臉上，她立刻又說：“告訴我！”

“這很簡單，沒有錢！”

“你們的錢呢？”

“我們從來沒有過多少錢?！?/p>

“那你們這次一定得到我家很多錢，可以吃點(diǎn)兒好的啦！”

“這錢吃不得！”

“怎么？”

他幽默地回答……

“這錢，不是飯錢，是藥錢！”

“你們有人病了嗎？”她是赤裸的心，赤裸地問：“病得很重嗎？”

“很重，幾乎要死啦，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告訴我。是誰？”

“是誰？就是中國！”

幽默地開始，沉痛地結(jié)束了。

對于一個人說服是難的，讓生活影響是容易的，而且也是最有效的。

于是，她在那暫時屬于自己的房間，不安地徘徊起來。她的步子，是那么沉重的，零亂的；好像跟著她那沉重的，零亂的心思的節(jié)奏。在她每步的起落之間，是那么不果決地拖延著時間。在這單調(diào)而遲緩的動態(tài)中，好像在說，祖國，不曾是詩人所歌頌的圣潔的詩篇嗎？不曾是往昔英雄、武士為了保衛(wèi)而犧牲的光榮的墓地嗎？好像在說，他們就是現(xiàn)代的英雄和武士嗎？好像在說，難道父親就是一般人所咒罵的祖國的叛徒——他們的相反者嗎？好像在說，她在那二者之間，究竟何所去從？……擾人而忘不去的思想，是苦惱的，她一只手握起拳頭，不住地打著另一只手掌，她愿以肉體的痛苦代替思想的煩憂，她那潔白而柔嫩的手——她全部美麗的一部分，打得她像被櫻水所染紅，但她依然舒展不了心中煩憂的褶皺，她用腳踏起地板的時候，她已經(jīng)哭了，弱者的淚，是不珍貴的。

她的哭聲，驚了那唯一的相識者，他來看她——一面愛護(hù)，一面監(jiān)視，他望著她那美麗的臉面，畢竟比昨夜見時憔悴了許多，但仍似一朵鮮美的花，使人愛戀，仍似使人難于相信她就是丑惡的叛徒之女，這時，他想一朵鮮美的花——像她，它的生長地，為什么不是圣潔的晶石，竟是齷齪的垃圾——像她的父親。他又望著她那跳動得不勻稱的胸脯，那臉上露珠一般明晶的淚滴，他擔(dān)心著像她這樣弱小的生命是經(jīng)不起大的創(chuàng)傷的，于是，他默默地咒罵起她的父親——祖國的叛徒，她父親的罪惡，不是她的，她為什么代替父親受累呢。難道這世界上永遠(yuǎn)存在著無辜者的不幸嗎？

不久，他找一個同志給她買來一些畫片、糖果，他安慰她說：

“你還要買什么，你告訴我。”

“不買什么，我還不知道你們沒有錢么？”

這話中，潛伏一種莫大的同情，這同情，她還是來后第一次交給他們——義勇軍。

這時候，窗外下面的路上，有人叫賣報紙的喊聲，響進(jìn)屋來。

“看看，驚人的大綁票，看看，一人一槍綁去朱家小姐的消息?！?/p>

——大意和事實(shí)仿佛。此外，在新聞中間，有懸賞十萬元破案的廣告和她的一頁照片。這照片，印得非常清晰，即便第一次看見她的陌生人，也會認(rèn)識那照片便是她的面影。

她說：

“你給我買一份報紙來吧！”

他遲疑著，擔(dān)心報紙的新聞會刺激她剛剛寧靜下來的心情。

“可以用我的錢買！”

她誤會了，從衣袋里掏出一束鈔票送給他。他拒絕著，并且說：

“我們零錢還是有的?！?/p>

“不，把我的錢放在你的身邊，留給你用，還可以給你們買點(diǎn)好的吃呢！”

他收下了，因?yàn)楸痪艿耐槭且子谝鸱锤械?。然后，她又催促他說：

“你給我買報去呀！”

他仍是遲疑著，仿佛想著一種難忘的心事。她急得任性地推起他的肩來，使他成為一個軟化的泥人。在這一瞬間，無形中表示了她那出于友情擔(dān)保的一種動作，暫時忘記了她和對方的關(guān)系——綁者和被綁者。她友情地嘲謔地向他說：

“你快去呀！我這是第一次求你，你看你還擺起架子來啦！”

他為了打斷她買報的念頭，不得不對她那友情的嘲謔而還以友情的詼諧了；

“我也不是什么小姐，我敢擺架子嗎？”

“你跟誰開玩笑，誰是‘小姐’？你今天不說就不行！”

她暴發(fā)著稚氣；這稚氣是故意討人憐愛的一種。他在她的面前，也故意裝做一個孩子，他說：

“我今天偏不說，我看你能把我怎樣！”

“要把你怎樣就怎樣，你不信，試試看！”

“你敢！”

“你看敢不敢，我一定要你怕我這一次！”

“我怕你？哼，我怕你哭！”

“該死的，你說不說？你說誰是‘小姐’？”

“說你，說你！”

“我不是，不是，一百個不是！”

“你不是，你那么隨便地叫人家去給你買報！”

“那么我自己出去買，你讓嗎？”

他用手?jǐn)堊×碎T邊，氣著她。她擁了他兩下，沖不出去，索性打他一拳，回來了，他問：

“這回你夠本啦！”

“這回你夠本啦呢？”

她飽起兩腮，看著他，默然不語。

“你還想讓我給你買報嗎？”

“我也不讓你買啦！”

他終于達(dá)到了目的。

從此，她拖延著那種稚氣，不和他說話了；正像每個人童年常有的一種矜持。他幾次來看她，尋找說話的機(jī)會；她卻不理他，而且，故意地裝做著一種違反心理的表情和動作。以示給對方的不滿和報復(fù)。對方不是一個孩子，他了解那些：所以他不但不生氣，而且喜悅——他那種變態(tài)的表現(xiàn)，正是證明她心理的常態(tài)——表示她把自己忘于暫有變境以外。

正是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慣常發(fā)生的事情，有兩個醉后的日本兵，搖擺著斜的肢體，由于兩腳失去了重心而拋著不準(zhǔn)確的步子，走進(jìn)這樓房，在樓上的過道上，他們兩人相挽地走起來，仿佛飯后走上無人的曠野，揀了一條寂靜的小路，消化著食物，并且，嘴里哼著聽不清的淫亂的調(diào)子。有時，他們隨便地踢開門，同門內(nèi)的主人咆哮一陣，又哈哈大笑地關(guān)了門。因此，所有的門，都被各家的主人鎖閉，以無限度的容忍，容忍下去。

然而，那種騷擾，在她聽來，還是初次，她既覺得新奇，又表示不信任，這時，她不再矜持著對于她那唯一相識者的那種雅氣，終于向他說話了。

“你把門打開，讓我看看！”

“不能！”

“這也不是讓你去給我買報，又麻煩著你啦！”

她似乎又要恢復(fù)剛剛消散的稚氣，而威脅他。

“喂，你別生氣，等一等?！?/p>

他希望她見識一下，比報紙會有相反的效果。他怕開門以后她被辱而使自己的秘密敗露；他只好把她的眼睛引到門的鎖空旁邊，偷偷地觀望。她剛剛一望見的時候，便禁不住地喊了：

“你們這些牲口……不是人，不是人！……你們還有一點(diǎn)兒人形么……連狗都不如——”

他用手堵住她的嘴，讓她悄悄地繼續(xù)觀望。她的話被制止了；但被禁不住的淚，像斷了珠串，一粒一粒地零落下來，如果她不是弱者，她會沖出去，與門外的兩個最不道德的醉漢決斗，她情愿斗敗，而不寬容，如果她的感情再被刺激下去，她也會以昨夜對付雨文的尖刀；對付他們——即使她知道所得的結(jié)果和昨夜一樣，或是更劣，因此，她被拖開了。

那短短的一刻，使她深深地認(rèn)識了這世界的不公正，人與人之間，還有著主人和奴隸，一邊是高傲的，高傲得忘形，一邊是低賤的，低賤得無形，在這次被綁之前，她曾生長在與這世界幾乎隔絕的家庭，家庭的往事，隨便她怎樣回想，也都是幸福的快樂的記憶?，F(xiàn)在，她才開始走進(jìn)這世界生活，她該感激引她走進(jìn)這世界的人——雨文，義勇軍。

如果說她對于雨文、義勇軍，有了好感：那好感就是這樣影響的。如果說她對于敵人有了復(fù)仇的決心，那決心就是這樣決定的。如果說她對于祖國有了更深的熱望，那熱望就是這樣引起的。如果說她對于父親有了新的憎惡，那憎惡就是這樣開始的。如果說她有了更大的不安，那不安就是這樣來的。

的確，她不安了。因?yàn)樗兹醯睦硇?，還分析不了，控制不了由于一剎那所擾起的紛亂的心緒。

他怕她苦于無謂的不安中，他在勸她：

“你該安心！”

“唉，我看見的，沒有一樣可以安心的！”

“你該安心，像在家里一樣?！?/p>

“哼，這里，不是我的家。這里，沒有我的母親父親，沒有一個親人！”

“親人未必是愛你的，而我們對你并沒有惡意。難道你不知道你父親是什么人，我們又是些什么人？你從前是高中的學(xué)生，現(xiàn)在還是一個好的青年，你該知道這些！我說的不是嗎？”

“我知道我的父親……不管怎樣，他還是我的父親呀！再說，他是很愛我的，我知道?！墒悄銈儾灰詾槲蚁裎腋赣H一樣！我知道你們是些什么人：可是你們對我究竟怎樣？”

“我們現(xiàn)在對你不好嗎？”

“昨天晚上呢？”她抽搐著鼻尖，沉痛地問：“你對我怎樣，你忘了嗎？”

“我沒忘，一生都記得，一定記得很牢。不過，我告訴你，你不該袒護(hù)你的父親，你不該以私情忘了公憤！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們一方面為了打擊你的父親，不是你，一方面也為了我們工作的必要，就是錢。你是無辜的，我們知道。我說的話，你明白嗎？”

“我明白，所以我現(xiàn)在站在我父親和你們二者的中間說話！”

“昨天的晚上呢？”

“昨天的晚上——已經(jīng)過去啦！”

“明天呢？”

“明天還沒來，沒來的，我不知道！”她隨著誠意地要求他：“你說我明天呢？”

“我說你明天——”他想想以后，非常嚴(yán)肅地告訴她；“明天，你可以上天堂，也可以下地獄！”

“天堂，地獄？”

她望著屋的一角，自語著，她陷入那二者的幻境中去，快樂與痛苦，光明與黑暗，任她選擇其一。

“你怎樣想？”

她不回答。

“地獄嗎？”

她搖起頭來，表示否認(rèn)。

“天堂嗎？”

她默認(rèn)了。

“那么你站在我們這邊來，丟開你父親的那一邊！”

雖然，她還有些躊躇：但是，在晚間接她父親的回信以后，她堅決了。因?yàn)樗母赣H的回信是這樣的意思，如果不減低贖款的數(shù)目，他不惜犧牲他的女兒，其實(shí)她父親的話，未必是果決的，看來僅是威脅雨文和他的同志減輕一部【分】損失的意味而已，在她想來，卻不安了；對父親起了從未有過的憎恨。

“漢奸……漢奸，不怪人家都這樣罵你！該罵，該罵……漢奸愛的是錢不是女兒！……你不是我的父親，我沒有父親——漢奸的女兒是沒有父親的！”

她懺悔著過去，為什么寄生在不名譽(yù)的家庭？為什么被父親——祖國的叛徒所累而遭惹別人的恨罵和不幸？為什么覺悟得太遲遲到現(xiàn)在？她想著，哭著，她仿佛永遠(yuǎn)生長在淚水中。

雨文在她的身旁，給她解釋她父親的回信，告訴她父親是會贖走她的。

“我知道我父親是愛錢的，如果他不贖我呢？”

“那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即使他不贖你，在一個月內(nèi)，我們也必定放你回家，你可以安心！”

“我不回家，不回家！”

“你不回家更好，我不是更多了一位同志嗎？”

“你不撒謊嗎？”

“我告訴過你，我是不撒謊的?！?/p>

于是，她那一度無依靠的靈魂，又有了新的寄托。于是，她對那暫住的房間，打算【住】到長久；把屋內(nèi)每一用具，都給它們以適宜的位置——比方，她讓那花瓶靠近床邊，準(zhǔn)備睡前也可以方便地看見。于是，她感覺他們每個同志，都比來時親切，她把他們看做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一樣的同居者，把他們的痛苦看做自己的不幸，把他們的企圖看做自己的希望，她卑視他們沒有美的觀念，開始自動地給他們整理零亂的房間，最后，她給他們拉攏著隨處拋下的污穢的衣襪，裹成一團(tuán)，她為了避免臭的氣味，捏著鼻孔很久，這工作，她在家時，也從未做過。

“歇歇吧，你看看，已經(jīng)臟了你的手！”

雨文勸阻著她。但她仍帶著一種稚氣，執(zhí)拗地反駁：

“什么你都要管，用你管嗎？”

她一直做到自己滿意的時候，停了，也喘息了，不住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

然后，他們都圍在她的身邊，夸贊她。有的說：

“你真是我們的好妹妺！”

也有的說：

“你真是我們的好同志！”

隨著，他們便不自禁地，像歡迎雨文一樣地把她舉起來，在空中搖擺：使她笑，不得暢快的笑，使她呼叫，不得自然的呼叫，更不得自由的呼吸，一切的動作，都不得自主。他們把她搖擺得幾乎暈眩，才停止下來。她疲倦了，已經(jīng)站立不起；她躺在床上，初嘗著同志的愛，比家族的感情更親。這是她在人生的路上，第一個溫暖的夢。

“……你們都是我的哥哥，也許有我的弟弟，我怎樣呼喚你們呢？……我不能離開你們，不能呀！……如果我身邊沒有了你們，還能有誰呢？……我不能離開你們，不能呀，不能呀，我愿【與】 你們生死在一起，永遠(yuǎn)在一起！……雨文，你怎么這樣呆呢？……真呆呀，真呆呀，你是世界上第一個呆人！……你為什么還要用手槍？……真呆！……你偷偷寫一封信，明白點(diǎn)兒告訴我，多好呀……呀！我不是立刻就來了嗎？……你看你還受了刀傷……刀傷！……你不要怨我，這都因?yàn)槟愦?！……不，你們都呆呀！呆呀！……不?我也呆， 我為什么要撞你一刀？……我呆！……”

——她在那夢中，興奮得失常。這時，她躺著，合攏著眼睛，兩手交叉在胸脯，一動不動。她的臉上還有一種滿意的微笑，像照片上的笑影，永不改變，也不消退。

他們逐著她那迷茫的狀態(tài)，又把她舉到空中，繼續(xù)搖擺。他們要在繼續(xù)的搖擺中，把自己對她的熱情繼續(xù)向她傾注無遺為止。

她被搖擺得失知而忘形，任隨身體一時高起，一時低落，一時搖來，擺去，任隨如何地弄玩。在那弄玩中，高崇，圣潔，不需要她有著不必要的顧慮；她已經(jīng)忘記了人的性別——不自由的隔膜。她不想拒絕，也似乎唯有這樣，她才感到不曾有過的快樂。現(xiàn)在，她知道了，真的快樂，珍貴得難得。縱然有人快樂得一生，也難抵她這一剎那的快樂——如果可能長到永遠(yuǎn)，她以外，世界難再有快樂的人。

不過，她臨睡的時候，仍然像昨夜一樣未睡。這未睡的原因，并不是被昨夜一樣的情緒所騷擾；人的快樂，有時快樂得失眠。

屋內(nèi)的燈光，花瓶的花朵，以及所有的東西，都是快樂的，都在誘著她的眼睛，格外清【澈】。于是，她緊閉了眼睛，讓窗外的風(fēng)雪之聲給她催眠。

兩點(diǎn)鐘以后，她睡著了。

夜深了?？鞓返娜?，已經(jīng)睡著了。給人以快樂的人們，還未睡成。他們正在桌邊，開著小的集會。經(jīng)過一點(diǎn)多鐘的討論，才決定了給朱琳父親的回信：贖款由五十萬減到三十萬，如少一文，便以朱琳的生命抵償；仍限三日內(nèi)答復(fù)，逾期，不再另議。

然后，雨文又派了一個同志送信去。他和余下的同志，還討論著另外一些問題。

靜的街，靜的房屋，一切幾乎都是靜的。在靜中，只有睡者輕輕的鼾聲，只有不眠的風(fēng)雪，陪伴著他們低聲的談話：

“如果朱琳的父親不贖她，我們再怎樣準(zhǔn)備第二步的辦法呢？”

“如果他肯贖她，可是還要減少贖款，我們究竟可以減到多少呢？”

“……”

第三天。

朱琳由于快樂的夢擾，也沒有經(jīng)過好的睡眠。她醒后，仍然在疲倦中起來。她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小床的一角；她又把瓶中憔悴了的花朵，一一地摘落，讓花枝只留下新鮮的綠葉——就是說她仍愛它的生命，愿它在青春中長生。然后，她擦了桌面、窗臺和小床的四邊。這就像她對于自己往日的臥室一樣，清潔，整齊，保有一種正常的秩序。不過，在家時，有女仆代她工作，她從不親自動手：就是有小物件落地，也常喚女仆拾起。有時，女仆裝飾臥室，和她的觀感不一樣，使她常常不滿，現(xiàn)在，她整理過房間以后，看一看，處處都覺得滿足，經(jīng)過自己的手的，常是如意的。

窗外的雪，又落了一夜。并且，還在落著，滿洲的雪，落起以后，誰也不能想到停止的一天，縱然在冬季的太陽下，也難免有落雪的時候，太陽溶化不了滿洲的雪。滿洲的雪固然【是】 寒的，但也不怕太陽，滿洲的雪，是世界稀有的，它有著倔強(qiáng)的個性，它加強(qiáng)著滿洲無數(shù)反抗者斗爭的精神。滿洲的雪，是保衛(wèi)滿洲的最忠實(shí)的【護(hù)】衛(wèi)。

窗臺的外面，已經(jīng)被雪落滿，窗外的玻璃被遮住三分之一還多；使內(nèi)窗在不知覺中，也結(jié)一些薄薄的零散的霜花。屋中人感受著的寒氣的意味，就是從那霜花間透過的。

于是，她想燃起已經(jīng)熄滅的【壁】爐，但她那不曾接近過爐邊的兩手，不熟燃火的技術(shù)；她費(fèi)了許多火柴的結(jié)果，爐中僅有一團(tuán)團(tuán)的濃煙，由爐口向外，向她的眼睛、喉嚨浸塞。她忍不住地咳嗽了，流淚了，她失望地關(guān)了爐門。

她去找雨文，想讓他做成這一工作。

然而，雨文躲在地上，像其余的幾個同志一樣地睡著。并且，他的脖頸，由于刀傷而臃腫起來，有一種腐化的血，流出繃帶以外，他的臉色，特別蒼白，憔悴，已經(jīng)露出病者的特征?，F(xiàn)在，她望著他，難過起來，在迷茫中加于他的傷害，便是給自己清醒以后的痛苦。這痛苦，比他的傷痕還重，弱者是經(jīng)不起懺悔和自責(zé)的。她一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一手撫摸著他的脖頸，無意地觸痛了他——醒了。他還未睜開眼睛的時候，先用手勢保護(hù)著自己的脖頸，他不耐煩地說：

“誰？不許碰我的傷口！”

“你的傷重了嗎？”

這慚愧的調(diào)子，使他立刻聽出是她的聲音，坐起來，表示對她的關(guān)懷和重視。她托著他的頭，又送到鞋子和衣服做成的枕上。但他終于隨著別的同志起來了。

“你到我這屋里睡睡吧！”

“不，我還有工作?！?/p>

“你看你的傷太重了?！?/p>

“是的，我痛了一夜?！?/p>

“怎么重起來了？”

“我想是那天晚上受了風(fēng)?！彼麩o意地說：“這是紀(jì)念呀?！?/p>

“你原諒我吧！要不，你再撞我一刀?！?/p>

她撲到他的懷里，哭了。這一哭，使他窘了；他不知道把自己怎樣安排在片刻間。幸而她自動地把頭從他的胸前移開，強(qiáng)迫給他換著新的繃帶。她不住地說著：

“我希望很快就看見你的傷好！”

然而，有他的一個同志來了，微笑地告訴他說：

“錢已經(jīng)如數(shù)收到。”又轉(zhuǎn)向她說：“朱小姐，請你回家吧，謝謝你！”

她聽見以后，似乎有些茫然；她一邊繼續(xù)給他的脖頸裹著新的繃帶，一邊愁著。

“那個人告訴什么？……什么回家？……”然后，她立刻問雨文：

“是要我回家嗎？”

“是的，你該回家啦！”

于是，她剛剛停止的淚水，又繼續(xù)流下了。她那漸漸安靜下來的心情，又被擾得不安了。從昨天，她已被他們的生活征服，傾心于他們，希望他們給她以歸宿。她已厭惡了自己的家庭，尤其是父親。她曾盼待從黑暗中轉(zhuǎn)到光明。而現(xiàn)在，她一度美好的夢想，又將被打得粉碎——離開難舍的他們，獨(dú)自寂寞地走回厭惡的家庭；所以她哭著，而且喊叫：

“我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呀！”

“不對，你該回家去！你聽我告訴你理由——”

“我不聽，你是一個騙子！??！騙子?。?！”

她罵著他，罵得很厲害。但她仍在給他裹著繃帶，而且，裹得更加謹(jǐn)慎，不讓繃帶之間遺下一條細(xì)縫，或是一段脫落的線條。

別的同志，看到這種情景也感覺無法應(yīng)付地?fù)u起頭來，同時，還等待這一工作快些結(jié)束，他們的住址，需要立刻遷移。

他知道，比他們知道得更清楚些，可是他呆著，好像在說：

“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她給他換完繃帶的時候，他說：

“謝謝你！”

“不用你謝！誰用你謝！關(guān)于一切都是假的！”

“那我騙過你嗎？”

“你想呢？”

“我想我沒有！”

“沒有？你昨天的話，今天就忘了嗎？你昨天說我是你們的一個同志！可是——可是今天就趕我回家！你說你不是騙子嗎？”

“啊——”他表示了解了她現(xiàn)有的心情，然后他說：“要你回家也非說你不是我們的同志啦，你回家。你當(dāng)然還是我們的同志！”

“那你們不回家，偏要我一個人回家呢？”

“你聽我告訴你，你回家的理由——”

她不聽，哭著跑回她的房間去。隨著那屋內(nèi)的桌椅，都代她響起氣憤的聲音。她咕嚕著，似乎在說些什么：

“……父親……你做了漢奸……你有了錢……何必再要女兒……你是愛錢的……何必再愛女兒……女兒不要你這樣的父親……”

她撲在床上，好像她來時抱住電桿一樣，不肯離開一步；她認(rèn)為這暫居的房間，便是長久的臥室，她不聽任何人的勸慰；別人對她的好言，只有惹她反感。她懷著一個過于主觀的想頭：

“我不走，看你們能把我怎樣！”

她的來，是那樣意外的難的：她的去，又是這樣意外的不易的。

雨文安慰她，甚至驅(qū)逐她，這完全無效，他的確感到工作意外之累了。

幾乎遲延半點(diǎn)鐘了。別的同志，都捆好了自己的行囊，只在等待她去；去后，他們立刻向另一個秘密的住址遷移。如果久了，發(fā)生了意外：那么，他們便不止三十萬元的損失；他們的頭，是無限價值的。

過道的騷音和步聲，隨時都驚動著他們不寧靜的心情；好像隨便的一個偵探，一個憲兵，都可以為了破案走進(jìn)全市的每個房間，現(xiàn)在，便快輪到檢査他們了。如果在他們走前的一剎那，捉住他們，將怎樣回答雪野的武裝的同志？所以雨文急得走來，走去，像初到她的家時一樣。最后，他跑去握起她的手——這是第二次。她不等他開口，便先問了：

“你又想用槍打死我嗎？”

“唉，朱琳，不要這樣！你聽我告訴你——”

“不聽，不聽，一百個不聽！”她憤極了，打著他胸脯，她還喊著：“你是用手槍逼我來的，你再用手槍逼我回去吧！……”

“來的時候，因?yàn)槟闶峭馊?。去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我們的同志；我們的手槍，不是給我們同志預(yù)備的。”

“不聽！……”

“朱琳，你聽我說！你聽我告訴你，你回家的理由，比方，你這次不回去，不要緊，我們也?！就磕懔⒖毯臀覀円黄鸸ぷ鳌Ｄ敲?，你應(yīng)該注意，你的父親一定認(rèn)為我們害了你，騙了他的錢！——”

“那我可以寫一封信告訴他！”

“不管怎樣，他得不到你，他的錢是白費(fèi)了，你想不是嗎？”

她點(diǎn)著頭，表示承認(rèn)了他的意見。

“如果以后我們?yōu)榱隋X，還需要做一件同樣的工作，因?yàn)槭芰四愕挠绊?，可是誰家還肯用錢贖人呢？不是嗎？”

她不想再點(diǎn)頭表示，但他的話的理由，使她不能給他以否認(rèn)。

“你是聰明的妹妹，你該了解我們的苦衷。你是好的同志，你該幫助我們的工作不是嗎？”

她點(diǎn)著頭，又表示承認(rèn)了他的意見。

“那么，你現(xiàn)在回家去吧！”

然而，她痛哭了。因?yàn)樗磺卸柬槒牧藙e人的理由，而違反了自己的心意。

最后，她不能不走了，她說：

“好吧，我信你的話！”

于是，他一邊歡笑著，一過匆忙起來，給她拭了臉上的淚水，又給她穿起了大衣。她不忍離開這房間，停了很久。她問他：

“我不可以再多住一夜嗎？”

“不可以，你去吧?！?/p>

“可是我以后希望再看見你！”

“我還希望你將來和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工作?！?/p>

她笑了，滿意了。

在她臨去的時候，他突然爆發(fā)了一種惜別的情緒，他難舍她從自己的身邊離去——去后，見時渺茫。短的相識，誰知相會何時？雖然他相信她可以成為一個同志；但是誰能擔(dān)保，想象可以生成事實(shí)？在這奇異的遭遇中，他一旦和她分手；此后，如果在人生的路上，相背而行，那么，他以往難忘的記憶，將怎樣打動著他的心思？于是，他要他的同志先走了，遷移了；他送她回家去。他愿在這最后的一次送行中，以慰現(xiàn)在和將來所有對她由懷念而起的不安的心。

她被沉默地陪著走出來時的屋門，房門，走著來時的院路。她從身邊不住地外望，去時已非來時一樣：來時，是兩天前的夜深，曾感到憎惡，去時，是這早晨以后不久，覺著一切都值得留戀。但來時又和去時一樣，來去全非自愿。仿佛是一個夢，她在夢中勾留了幾乎三天，這三天，仿佛是像度過了一年，又仿佛快得像是一霎間。

他們兩人并肩行走，已是一對好友，他們在別離中，是短的；送別的話，長得無限。送行者和被送者同是不肯拋開長步，同是怕路縮短，同是希望延長片刻的時間，使雙方多有一句兩句的贈言。他們兩人便是這樣；這去時，和她來時相似，和他的來時卻完全相反。

突然，在路上，她站下了；但這不是來時的停留。她想了想，而后說：

“我有什么東西，忘在你那里了吧？”

“我想沒有什么吧？”

“不，有一本琴譜?！?/p>

“啊，還有一把尖刀！”

他并不是有意說的，而使她難堪。但她紅了臉，她的臉頰紅得像新涂了胭脂；遺憾是難忘的。她稚氣地打了他一掌，制止他再提起“尖刀”兩字。

雪不斷地飄落，隨處都被雪落滿了。街邊積起無數(shù)的雪堆，雪山；雪路狹了。已經(jīng)妨礙著人和車的行進(jìn)。早晨新掃的行人的雪徑，又被雪封閉了。他們腳下拖著的積雪，高過腳腕，幾乎浸入套鞋。

暴風(fēng)的吼聲，可以聽到很遠(yuǎn)的地方。風(fēng)中，仿佛藏著無數(shù)的鋼針，刺透著他們臉面的每個毛孔；但他們不曾覺得冷，因?yàn)樗麄兊难獰?；而且懷著一種熱望。這熱望，可以壓服寒帶的冰冷。

街上的行人很少，馬車和雪【堆】比較多些；馬蹄后的毛上結(jié)了無數(shù)的冰墜，跑起路的時候，響得像銅鈴，加以禮拜堂的鐘聲，在她聽來，還是往日那般優(yōu)美的音樂，只有她的眼睛，經(jīng)不住雪地的反射；這雪地，仿佛比往日多了飛散的金星。

“快到家了吧？”

她望著一條街道的盡頭，不住地閃著眼睛——被雪地反射得看不清晰：所以問了他。他看了看，告訴她還有一半的路程。她又問：

“你想送我到家嗎？”

“當(dāng)然！”

“那你到我家坐坐再走不好嗎？”

“奇怪，我怎么還可以到你家？你家那個多嘴的老太婆不認(rèn)識我嗎？”

“有我，你怕什么？”

“不！”

他對于她家多話的女仆，仍有所顧慮。

然而，遇見了她；而且，跟隨著幾個偵探。她一見朱琳，便忽略了雨文，隨著，她的話就開始了：

“小姐！我可真想死你啦，我這三天就好像過了三十年！呀，我的頭發(fā)都白啦！——”

朱琳如果不制止她，她的話，是不會中斷的。朱琳望著她和幾個偵探，不覺茫然起來。

然后，女仆告訴朱琳，現(xiàn)在偵探已經(jīng)查出破案的線索，正去逮捕犯人；并要她去認(rèn)出那個綁架朱琳的首犯。

朱琳虛偽地嘆了一聲，她說：

“現(xiàn)在遲了！”

不過，偵探還要實(shí)地調(diào)查一次，或者可以搜得一些證據(jù)材料。因此，留下一個偵探，預(yù)備保護(hù)朱琳，其余的去了。

這時候，雨文早已回避起來，站在朱琳的一旁。他想走，怕走得唐突，被女仆認(rèn)出來，他如果停留，也是有著同樣的危機(jī)。于是，他不安起來；但還要忍耐。他想：

“朱琳，這次可以試一試是不是同志！”

女仆并不注意他，因?yàn)樗e蓄了過多的言語，正向朱琳傾吐：

“小姐，你看，我的頭發(fā)可真白啦！小姐，你走以后，我的眼睛沒有閉一閉。還有那個綁你的土匪，把我的頸子踏得還痛呢！那個土匪可真兇呀，殺人不睜眼！小姐，你說是不是？我說，要是把那一個小子抓住就夠啦，讓我來一刀一刀把他割死，他要是不死，也叫他活遭罪！小姐，你說是不是？我的嘴要不是留點(diǎn)兒陰功，我可真說那小子不是他娘養(yǎng)的！一定是牲口下的！——”

雨文忍不住了，他轉(zhuǎn)過身來，向女仆瞪了一眼，這表示是：

“認(rèn)識我嗎？住口！”

女仆一見他，立刻閉住嘴；抖索起來：她像是燃起的蠟燭，漸漸地溶化下來。她不敢說話，只給那個偵探一些暗示，好像說：

“那個家伙，就是土匪！”

于是，那個偵探立刻掏出手槍來，監(jiān)視住雨文。這時候，女仆慢慢地，摟抱過朱琳來，敢說話了：

“你看不就是他嗎？”

朱琳是聰明的。她說：

“你發(fā)瘋啦，他不是才和我同來的嗎？你沒看見他嗎？”

“我看是看見啦！可是現(xiàn)在我才看出他來！小姐，我記得他的眼睛，你看不對嗎？”

“不要胡說！”

“小姐，他是誰？”

“我的朋友呀！”

那個偵探的手槍，又悄悄地收起來。女仆討了無趣，垂下頭來。朱琳為了避免偵探和女仆的疑心，故意挽起雨文的臂來表示這個人是不可以侵犯的：因?yàn)椋?/p>

“這是我的愛人呢！”

然而，從相識到現(xiàn)在，她并不愛他，正像他不愛她一樣。他和她愛的，同是一個第三者——祖國。

雪落著，已經(jīng)落了三天。這回的大雪，是常有的；因?yàn)槭菨M洲的雪。

他和她這次別離以后，她又回到家庭，不久便遷移了新址；他不久被調(diào)換工作，而去另外一個地方了。因?yàn)殡p方的變動，無從探知地址，五年了，斷絕著一切的消息。不過，在這五年中，他們二人常常詢問自己的同志，自己的朋友：

“你知道朱琳嗎？”和“你知道雨文嗎？”

——連載于《申報》（香港）第八版1939年3月9日至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