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變

張建湘

暮色里回家，走到樓下那棵老桂花樹下時，大黑貓準(zhǔn)時蹲在樹下等我。暗色中，它圓溜溜的眼睛閃爍著藍(lán)色的幽光，很有氣場的樣子。我喊了一聲朱麗葉，它喵地回應(yīng)一聲，然后扭著肥屁股走到我腳邊，親昵地用頭擦了擦我的腳。它身后跟著兩只半大的小黑貓，是它的孩子。它本來有四個孩子，近來另有兩只不知到何處浪跡天涯去了。

我低頭對朱麗葉母子三個說，你等著，我馬上去給你們拿吃的！

母貓喵地答應(yīng)了一聲。養(yǎng)貓的人都知道，貓是可以與人有問有答的，也不知道它聽沒聽懂，只要你與貓說話，它必定會喵一聲作為回應(yīng)。難怪古埃及人會把貓當(dāng)成神獸，在所有的傍人動物中，貓不僅顯得獨立特行，還有種深不可測的神秘性。

打開家門，我快速從食品柜里拿出足夠朱麗葉母子三個吃的貓糧放在一次性飯盒里，又快步下樓，放在桂花樹下。朱麗葉母子三只小腦袋一齊對準(zhǔn)飯盒低頭猛吃。

等我從樓下再次進(jìn)屋時，我媽坐在草蒲團(tuán)上對著我伸了一個懶腰，輕言細(xì)語地吐出一句：“你若像關(guān)心流浪貓一樣關(guān)心我就好了?！?/p>

我沒回應(yīng)她，因為，這話她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我默默地打開剛才第一次進(jìn)門時放在餐桌上的打包盒，將打包盒里的食物重新放在盤碗里，再在盤碗邊擺上一雙筷子后對她說：“有小炒肉和排骨燉冬瓜，你吃點吧?！苯裉靾笊缇鄄?，食物很豐富。我在大家開吃之前，先用打包盒給我媽挑選了幾樣她愛吃的菜。

我媽像坐累了似的，扭扭脖子，扭扭腰，然后慢慢站起來走到餐桌邊，目光往餐桌上輕輕掃了一眼，將頭略一偏，嘴里輕輕吐出一句：“不想吃。我最近又重了一點，晚上還是不吃了，不然那幾件旗袍就穿不上身了?！蔽壹业拇笠鹿窭铮瑨斓幕救撬囊路?，顏色鮮艷的綾羅綢緞全是她的旗袍。她的那些旗袍將我極少的幾件灰黑白三冷色的衣服擠到了衣柜的角落里，像個灰溜溜的寄人籬下的窮孩子，委屈巴巴地夾縫中求生存。每當(dāng)我要換衣服時，得費力地沖開花枝招展的旗袍陣，才能找出自己的衣服。

我說：“你身體才開始恢復(fù)，怎么又擔(dān)心體重了？這樣不好！”她前年大病一場，子宮癌。在長沙住了三個月的院。這三個月花光了她自己多年的積蓄，還搭上我工作四年苦苦攢下的三萬元。當(dāng)然，救老媽的命要緊，別說是三萬元，事到臨頭，賣房子也得治病。生病是沒辦法的事，但身體還正在恢復(fù)期，減什么體重？不知這老太太心里在想些什么?？炝畾q的人了，她總是一副不服老的姿式，頭發(fā)弄黃黃，眉毛描彎彎，嘴唇涂紅紅，長年累月一雙細(xì)高跟鞋，餓得口吐清水也要保持身材。我爸死了快二十年了，她一直都有再嫁的心，卻沒有再嫁的命。嫁了二十年也沒嫁出去。在我的記憶里，我媽雖然一直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但從她年輕時的照片中看得出，她年輕時真的長得很漂亮。我知道她一直想在網(wǎng)上給我聊個繼父，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子真想給人家當(dāng)繼父繼母的？自從前年生場大病，她好像死了那個心。于是轉(zhuǎn)移目標(biāo)，一心迷上了打坐練氣功，一門心思想要修道成仙。好吧，打坐練氣功，也許對她身體恢復(fù)真有幫助。我?guī)退W(wǎng)購了蒲團(tuán)熏香，還給她下載了張蕙蘭瑜珈入靜音樂。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覺得她的心情好像真的轉(zhuǎn)好了一些，沒剛生病時那么沮喪低沉了。

我說：“媽，你還是吃一點，不然晚上餓了怎么辦？”

她還是不肯吃，也不說話，打開電視開始看狗血劇。我氣不過，坐在餐桌前，自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我在聚餐時本來就吃多了，這會兒又吃，撐得不行。不知朱麗葉母子們還在不在樓下的桂花樹下。我將頭從窗口伸出去，對著下面喊了一聲“朱麗葉”，下面立即喵了一聲。我說朱麗葉你等等，還有好吃的，我給你送下去！

我端著吃了一半的飯菜倒在貓糧盒子里，說：“有好多肉肉，你們今天多吃點?！睂χ禧惾~母子們，我只管吃，不管住。家里房子太小了，是這個小區(qū)里靠圍墻邊的最小戶型，兩室兩廳，沒地方安置貓窩和貓砂盆。再說了，我媽肯定也不讓我把流浪貓弄進(jìn)家門。所以，我只能管吃，沒法管住了。我是在半年前遇見朱麗葉的，那天黃昏，我下班后回家走到樓下那棵老桂花樹下時，看見一只黑貓擋在我腳前，抬頭望著我喵喵叫。這小區(qū)里有流浪貓，但這樣大大方方擋在我面前喵喵叫的還是第一次遇見。它的眼神像有求于人。我問，你怎么了？需要幫助嗎？它扭動了一下身子，又望著我喵了一聲。我發(fā)現(xiàn)它的肚子特別大，是一只懷孕的貓！我有點不知所措，問它，你懷孕了！是要生了嗎？我不會接生??！它還是只會喵喵。我想了想說，你等著，我去屋里給你拿吃的！我跑上樓，把早上沒吃完的豬肝拌了半碗米飯，用一次性飯盒裝上，快步送到樓下。它果然還在樓下等著我。見了食物，它低頭猛吃?？磥硎丘I壞了！它知道自己懷了孩子，找不到食物時，只得冒險向人類求救了！富貴險中求，這話對貓狗也一樣管用。它吃完后，抬頭望著我又喵了一聲，扭著大肚子準(zhǔn)備走。我連忙對它說，你明天還在這個時間來這里，我給你準(zhǔn)備吃的！它好像聽懂了我的話，第二天真的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老桂花樹下。我到網(wǎng)上查了，說貓不一定是聽懂了人的話，準(zhǔn)時到固定地點等吃的，是它們覺得在這個地方能搞到吃的，下次仍然會來這里。為了方便交流，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朱麗葉，貓貓狗狗都一樣，叫它的名字，它就會過來。大概一周之后的一天晚上，朱麗葉沒有準(zhǔn)時來桂花樹下吃飯。我估計是它生孩子了。這個時候更需要吃的！我為它在網(wǎng)上買了一大袋貓糧。我就拿了貓糧和水到院子里邊喊邊找。后來聽見從一樓一間沒有裝修的毛坯房里傳出小奶貓的叫聲。我大喜，知道是朱麗葉住在這里。我連叫幾聲朱麗葉。它回應(yīng)了一聲。我翻身跳進(jìn)毛坯房里，見朱麗葉躺在地上的一塊塑料布上，身邊圍著四只正在吃奶的小奶貓。我連忙把貓糧和一碗水放在它身邊。它果然餓壞了，翻身起來就吃。知道它住在這個地方后，我一早一晚都過來給它送吃的。大約一個月之后，我下班回家時，看到它帶著四個孩子守在我家樓下的老桂花樹下。從此，我不用爬進(jìn)毛坯屋給它送飯了，只要送到樓下就行了。半年過去了，它的孩子長大了，有兩只外出另謀生路，身邊只剩下兩只了。

我將我媽不肯吃的飯菜送到它母子三貓身邊，嘆口氣對朱麗葉說，眼下好艱難的，我媽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錢，單位以前的福利全停了，我的收入減少了三分之一！如果能搞到廣告還能拿點提成，如果搞不到，完不成任務(wù)，就更加麻煩了！朱麗葉，如果我沒錢了，就不能給你母子們買好貓糧，只能吃差的了；若是沒錢買貓糧，我就只能讓你們吃人吃的飯菜了，行嗎？大家都在過緊日子，你也只能跟著我過緊日子！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聽懂了我的話，反正它很認(rèn)真地喵了一聲，然后帶著孩子回毛坯屋去了。

進(jìn)屋之后，我媽眼睛看著電視機，嘴里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小舅講的那個男的，你到底覺得怎么樣？你都二十七歲了，眨一眼就三十了！你得結(jié)婚，你得有自己的房子才行！”她的聲音很輕，但一個字一個字像鐵錘一下下砸在我頭上，我的頭嗡嗡響。

我媽一心想要我快點找個有錢的嫁出去——一定得是個有錢人！沒錢的不考慮。她發(fā)動她的那些老姐妹到處尋沒結(jié)婚的有錢男人。她對人家說，我閨女長得特別漂亮，又是報社的記者編輯，會寫文章。忙乎了幾年，一個合她心意的都沒找著。她一心想要找個有錢的女婿，首先是她覺得自己老了，無法掙錢了，得找個經(jīng)濟(jì)上靠譜的女婿養(yǎng)活。她年輕時做導(dǎo)游，上年紀(jì)之后，一直在旅游步行街那里擺個小攤子，賣旅游小商品，雖然沒什么大進(jìn)項，我們母女生活沒問題。除了供我讀書，還買了這套小房子。等我能工作掙錢了，以為我們的經(jīng)濟(jì)狀況會要有所提升了。誰知鬧起了疫情，忽然之間沒游客了，旅游步行街全部收攤。她只能閑在家里等疫情解除，但是，這疫情像和人類捉迷藏，往往是剛一解除又出現(xiàn)，而且搞不清它下一站會在哪里突然跳出來！我們這座山城里的旅游業(yè)，總是剛一“開機”，馬上又“死機”！我媽干脆斷了重操舊業(yè)的想法，徹底賦閑在家。沒閑幾天，又生了場差點要了老命的大病，真正的屋漏偏遭連夜雨，家里經(jīng)濟(jì)狀況斷崖式下跌。幸虧我每月能拿工資，吃飯還沒問題。我倒也罷了，從小節(jié)省慣了，一雙襪子可以穿三年，一條牛仔褲從高中穿到大學(xué)畢業(yè)，花不了多少錢。但她不行，愛漂亮衣服鞋子，愛高檔化妝品，我那點工資哪供得起？所以，她一心希望我能嫁個億萬富翁——沒億萬，千萬也行！我的媽啊，殺了我賣肉，能賣多少錢？

她說小舅講的那個男的，我老早就認(rèn)識，姓曾，年齡與我差不多，還沒結(jié)婚。那個男的家里因拆遷補償了一大筆錢，還得了兩套安置房。在這個小山城里，已經(jīng)算是有錢的人了?？磥?，我媽很明智，清楚眼下的情形，降低了找女婿的經(jīng)濟(jì)標(biāo)準(zhǔn)。找不到億萬、千萬富翁，拆遷戶也行。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嫁個拆遷戶，想想都有點搞笑。

我說：“小舅說的是在他們小區(qū)外面開小超市的那個小曾吧？”小曾與我小舅住在一個小區(qū)，在小區(qū)外面開了個小超市。我去小舅家時，會到他的小超市買東西。一來二去，也混熟悉了。覺得他人還算溫和，與人說話滿面微笑，看上去很陽光、很居家男人的樣子。

她說：“是的，長相還不錯，為人也很誠實。就是讀書少了點。但他有現(xiàn)成的房子。你若和他能談成，結(jié)婚就不愁房子。他家拆遷的錢應(yīng)該不少，聽你小舅說，至少也有二百萬。你若能嫁他，肯定會給你買個車，你就可以開車帶我到處走走。不是很好嗎？”她似乎是為了她自己將來的生活打算，才考慮開小超市的那個男的。

我說：“他看上去還不錯，但和我不搭，配不上我?！蔽倚哪恐械哪腥穗m然沒有具體形象，但至少要是個讀書人。

她說：“什么樣的人才配得上你？你去找個配得上你的人啊，只要能有房子，能給你老娘每月供養(yǎng)一點生活費，我還巴不得了！”

我無語了。我曾經(jīng)真有個有點喜歡的人，是我高中的同學(xué)，眼下在一個山村教小學(xué)。別說買車，就算白揀輛車都開不了——那個小山村目前還沒通公路。就憑這一點，我媽會同意我嫁嗎？我雖然有點喜歡他，但真要嫁給人家，自己也有些害怕，那樣的生活環(huán)境和物質(zhì)條件，對我來說，是一個嚴(yán)峻的考驗。

所以，如果不是我媽一直催，我根本不想結(jié)婚這樁事。我媽也說了，只要我自己有房子搬出去住，只要每月給她生活費，我結(jié)不結(jié)婚都不管我了。我到哪去弄房子？這不是為難我嗎？

年初報社有了新規(guī)定，除了廣告部，每個人都分了創(chuàng)收任務(wù)。完成了任務(wù)的有績效獎，超額完成的按比例提成，沒完成的要扣錢。規(guī)定一出，有人歡喜有人愁。神通廣大的，可以大把掙錢了。像我這樣的人，到哪里去找廣告客戶？本來，我覺得自己一個學(xué)中文的，能到報社一周編一個文藝版、一個生活周刊，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有時間寫點“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之類的小文章，發(fā)發(fā)“我望著夜空的星星遙想你，你是否也在星月之夜想起我”之類的幽思，工作上基本沒什么壓力，也算歲月靜好了。雖然錢少，省著花，也還能一月對付一月?？墒?，我媽突然生病，所有積蓄全部用于治病，加上她無法在旅游步行街出攤掙錢了，家里所有的開支全靠我那點工資。單位的創(chuàng)收任務(wù)與老媽要我找個有錢人快嫁的這雙層壓力，將我的小情調(diào)、小幽思全壓沒了！

這天，我假裝去小舅家，來到小舅家外面那個小超市。我對小曾微笑說要去看小舅，請他拿一箱牛奶。天氣有點熱，我又請他從冰柜里拿一瓶冰可樂。小曾給我拿出來一箱牛奶，遞給我一瓶可樂，他只收了牛奶錢，笑說道：“可樂算我請客?！泵看芜M(jìn)他的店子，都是客客氣氣的，也買過飲料，從沒說過要請客的話。我估計是小舅也給他提過想介紹我給他做女朋友的事了，不然他不會說要請我喝可樂的。我說過謝謝，就提上牛奶要走。他忽然說：“小林，我可以請你出去吃飯嗎？”話一出口，見他臉忽然紅了起來。這情景，我可以斷定是小舅給他提過那話了。我站在那里猶豫了一會兒：這明顯是他先提出約會了！我認(rèn)真看了他一眼，模樣還算陽光，穿著打扮也得體，應(yīng)該不是個傻子。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就不用說了，小舅清楚，所以才提這個話頭。我還沒與誰正式約會過，那就試試吧。我點點頭說：“行啊，你定了時間地點告訴我吧?！?/p>

想不到第二天小曾就約了我吃飯?？礃幼?，他對我印象很好，不然不會我一答應(yīng)，他這么快就約會我了。

吃飯的地方還不錯，雖然不是本市最高檔的地方，對經(jīng)濟(jì)能力一般的年輕人來說，還是可以的。他讓我點菜，我說不會點。他就一連點了好幾樣聽上去都好吃的東西。吃飯的時候，我們東拉西扯地說著，氣氛倒也輕松，話題也是很人間煙火的味道。后來，說著說著，他忽然說：“小林，我們?nèi)粽嬗芯壏郑瑢沓闪?，我覺得是不是要先作個婚前財產(chǎn)公證？婚前的財產(chǎn)歸在我個人的名下，婚后我掙的所有錢，都是我倆共同的。你覺得可以不？”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吃下了一只蒼蠅，立即停下筷子，強忍了一下惡心，對他微笑了一下，扭頭對服務(wù)員說：“給我個大號打包盒！”

他說：“是給阿姨打包嗎？別打這吃過了的，我重新點幾個菜打包吧?！?/p>

我努力微笑著說：“我媽窮是窮，卻不喜歡吃我從外面打包的東西。這個嘛，我是給朱麗葉打包的?！?/p>

他疑惑地望著我：“朱麗葉是誰？”

我說：“一只流浪貓?！?/p>

他看著我不動聲色地打包食物，估計應(yīng)該明白自己剛才說的那話得罪我了。第一次約會就提婚前財產(chǎn)公正，戒備心如此之重，他還能娶到老婆嗎？但他就是一聲不吭，并不解釋剛才為什么要這么說。難道我真只是沖你是個拆遷戶才接受你的約會？這么著急就提到財產(chǎn)分割上來了？這也太蠢了吧？

我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時，將五百元放在餐桌上：“我請客，不用AA了?！比缓髮λ⑽⒁恍φf：“你根本配不上我！”

那么一大盒食物，今晚又夠朱麗葉母子們大餐一頓了。

蹲在老桂花樹下，看著朱麗葉母子們快樂地吃著，我輕聲對它說：“朱麗葉，我現(xiàn)在為難死了！單位要完成廣告任務(wù)才能拿到足額的工資，我哪里去找客戶??？我媽又天天催我找個有錢人結(jié)婚，不然就得自己買房子搬出去住。你可能都當(dāng)太太太姥姥了，我還沒掙到買房子的錢！若不是我媽沒人管，我就出家遁世去了！”

朱麗葉好像聽懂了我的話似的，抬頭望著我連喵了幾聲。我說：“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我是告訴你作為人類的難處！”

它又認(rèn)真地喵了一聲。它母子吃飽了，掉身準(zhǔn)備離去。朱麗葉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又望著我喵了一聲，還將尾巴使勁搖了搖。我問：“什么意思？”它圓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我，又使勁搖尾巴。

我問：“你是想讓我跟你走？”

它又搖了搖尾巴。好奇怪！那我就跟你走吧，看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跟著朱麗葉在小區(qū)院子里轉(zhuǎn)了一會兒，它來到一棟復(fù)式樓下。它抬頭往樓上望了一眼，忽然快速往樓上跑去。我緊跟在它后面，一路跑一路喊：“朱麗葉，你要去哪里？你別去，人家會打你的！”

它跑到一所房子外面停了下來，回頭看了我一眼，忽然閃電般縱上了房子的窗臺外邊沿上，像個剪影似的蹲在那里，眼睛往房子里看。我忽然想起這是那位制藥廠負(fù)責(zé)人的房子！

前些日子，我去過制藥廠負(fù)責(zé)人的辦公室，就是想找人家搞廣告，希望制藥廠能在報紙上搞個贊助欄目。我找人家，也是因為知道他與我住同一個小區(qū)，雖然他住的是最高檔的復(fù)式樓，我住的是最小的小戶型，也還算鄰居吧。我也是被逼無路了，才想到找這個人的。但是，那天我剛一開口，就被他一口拒絕了。理由是廠里近年經(jīng)濟(jì)不景氣，沒錢做贊助。

今晚朱麗葉怎么把我?guī)У剿彝饷鎭砹耍?/p>

看朱麗葉蹲在人家窗臺外不動聲色的樣子，似乎在偷聽什么，或者是偷看什么。我想趕緊離開，雙腳卻莫名其妙地不聽使喚。一會兒，忽然清晰地聽到屋子里有人在說話，是那個廠長與另外一個人談交易，內(nèi)容是廠長答應(yīng)給那個什么人一大筆錢，那個人負(fù)責(zé)給廠里推銷藥品。這明顯是行賄受賄了！我嚇了一大跳，對蹲在窗臺上的朱麗葉揮了揮手，讓它快快離開。它扭頭看了我一眼，像一陣風(fēng)似的輕輕躍下窗臺，又扭著肥屁股從容地往外走。我輕悄悄地跟著它邊走邊想：天啊，這家伙把我引到這里來，是想讓我知道制藥廠廠長這個秘密??！這也太嚇人了！朱麗葉成精了？

別怪我卑鄙，我也是走投無路了。富貴險中求！我要劍出險招了——再一次找到制藥廠長的辦公室！

上一次我是小心謹(jǐn)慎、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jìn)制藥廠廠長的辦公室，未開口就先臉紅。這一次，我大大方方地走了進(jìn)去，面帶幾分神秘的微笑看著他打招呼：“廠長，我又來麻煩您了！還記得我不？報社的小林，我們住一個小區(qū)的。您住的是最高檔的復(fù)式樓，我家是靠圍墻那邊的小戶型?！?/p>

這個廠長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面皮微黑，看上去粗糙而凹凸不平。一見我進(jìn)來，他略皺了皺眉，正襟危坐著等我開口說話。這種商場與官場的雙料人城府是極深的。

我仍然拿出最謙卑的笑容對他說：“我還是請您考慮一下在我們報紙上做個贊助欄目的事?！?/p>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廠里眼下經(jīng)營不景氣，市場競爭太強了，銷售不好?！?/p>

我連忙接著話頭說：“正是因為銷售不好才要搞好營銷啊，在我們報紙上做個贊助欄目，擴大影響?！?/p>

他說：“眼下廠里經(jīng)濟(jì)狀況不怎么好?！?/p>

我說：“您私下里請人推銷同樣得花錢啊，而且推銷的目標(biāo)有限，如果在報紙上做廣告贊助欄目，社會效應(yīng)就好多了！”我對他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

他的眼睛忽然往上抬了抬，看得出是略微一驚的表情。我仍然是一臉謙卑地望著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反應(yīng)。足足過了半分鐘時間，他忽然悠悠地長吐了一口氣，響亮地一笑說：“好吧，看在我們是鄰居的份上，我就在你們報紙上做個贊助欄目吧！”他當(dāng)場答應(yīng)出五萬。我原來想著能出兩萬就是天花板了，不想居然一口價五萬。我恨不得馬上給他跪下，請他原諒我的卑鄙狡詐。沒幾天，果然就有制藥廠的贊助轉(zhuǎn)賬到位了。我雖然感到有些慚愧，不過，僅這一錘子就完成了廣告任務(wù)，還拿到一萬元的提成獎。所有的慚愧與不安，都在這一萬元的光芒中隱退了！

為了回報制藥廠的贊助，我給廠里寫了一篇很長的軟廣告文。當(dāng)文章出來后，我拿著報紙去了制藥廠，硬著頭皮走進(jìn)廠長辦公室，將報紙恭敬地遞給他看。當(dāng)他看到文章的版面占得很大，內(nèi)容也合他的意，臉上浮現(xiàn)了一層薄薄的微笑。估計他對我的敵意應(yīng)該消除了一些。

為了暫時穩(wěn)住我媽逼我或者結(jié)婚、或者自己買房子搬出去的念頭，我將一萬元提現(xiàn)，用一只大紅包裝上，恭恭敬敬地遞到她面前。她驚訝地吸了口涼氣說：“發(fā)財了？”

我說：“我拉到了一筆廣告業(yè)務(wù)，這是獎勵。全數(shù)上交母親大人！”

她高興地笑道：“你上班四五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得你這么大的紅包?！彼軡M足的樣子給我盤算說：“我們旗袍協(xié)會下個月到景區(qū)去搞走秀活動，我正好看上了兩雙配我那幾件長旗袍的鞋子，有點貴，舍不得買。正發(fā)愁哩，這下好了！”她近來覺得身體有所好轉(zhuǎn)，體力精力都慢慢上來了，就被幾個老姐妹拉著進(jìn)了旗袍協(xié)會，每天下午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練習(xí)旗袍走秀。我只要她身體和情緒不出毛病，隨她干什么都行。

而我自己，剛嘗試到一點搞錢的甜頭，像突然注入了興奮劑，腦子里開始盤算怎樣掙錢了——這是我以前從不敢想的事情！

廣告部的小艾是才進(jìn)來不到一年的新人，人勤快而活躍，跑得很辛苦，但收效甚微。她見我居然攻下了制藥廠，就悄悄跑到我辦公室來取經(jīng)。她說：“姐，你是怎么搞定制藥廠那個贊助欄目的？我在你之前就去跑過，沒拿下?！蔽艺f：“我與那個廠長住一個小區(qū)，算鄰居吧，還是比別人好講話一點?！?/p>

她嘆口氣說：“我的任務(wù)還差一大截，怎么辦??！”

我忽然念頭一動：“你有什么目標(biāo)沒有？如果有的話，這樣好不好——我倆合伙干幾票，若成了五五對開?！?/p>

我實在不知下一個目標(biāo)在哪里，小艾是廣告部的，跑的地方多，應(yīng)該認(rèn)識的人也多。

小艾很高興：“好啊，姐，我借借你的運氣，就合伙吧！”她說自己至少還有三個地方可以去試試，這三個地方的責(zé)任人都打過交道，只要拉得下臉，開得了口，應(yīng)該有三分把握。

我倆首先去找開發(fā)區(qū)那個負(fù)責(zé)人。那是個不缺錢、也方便開口的單位，小艾與那個負(fù)責(zé)人也比較熟。那天，當(dāng)我倆敲開開發(fā)區(qū)負(fù)責(zé)人的辦公室門時，小艾先打招呼，我緊跟著盡量拿出最可愛的笑容說：“喵，不好意思，打擾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喵”了一聲，正是這一聲“喵”，讓氣氛顯得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其實，我的心情一直都是很緊張、很拘束的。我想，在樓盤賣房子與推銷保險的人，都是這種心情吧——這不就是涎著臉向人家要錢嗎？

開發(fā)區(qū)負(fù)責(zé)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西裝領(lǐng)帶，渾身上下一絲不茍。面對兩個進(jìn)來要錢的女人，一臉的嚴(yán)陣以待?？磥硪退目诖卜且资隆Ｐ“目诓挪诲e，進(jìn)來后一直是她在說話。這男人只是微笑地望著她，就是不表態(tài)。我恍惚聽到那個男人腦子里在連續(xù)念叨著一個名字：玲玉、玲玉！

我突然問了一句：“玲玉是誰？”

這個看上去正在聽小艾說話的男人一驚，抬頭問我：“誰？你說誰？”

我對他說：“我聽您一直在說玲玉這個名字。”

他有些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一臉疑惑的表情。這時，我又恍惚聽到他在說：“她怎么知道玲玉？我和玲玉的事應(yīng)該不會有人知道啊？不會是我老婆請來詐我的吧？”

我有點尷尬地連忙搖手：“不不，我不認(rèn)識什么玲玉，你放心，沒人對我說過什么，我也不會亂說話的！”

小艾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不知我在說什么。我自己也慌張起來，尷尬地不知說什么才對。過了一會兒，這男人忽然望著我滿面笑容地說：“小艾也來幾次了，那么，這次就搞個贊助吧?！蔽液托“€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叫來秘書：“給報社三萬元贊助費，你去辦理一下?！?/p>

離開開發(fā)區(qū)負(fù)責(zé)人的辦公室，我與小艾躲在一個墻角興奮得大聲尖叫起來。小艾說：“姐，你是福星！可能是你那聲喵拉近了與人家的距離?！?/p>

我說：“你若有了下一個目標(biāo)，就對我喵一聲?！?/p>

小艾仍處在興奮中：“我就跟著你一起喵吧！”

果然，我倆又合伙干成了幾票。

這段日子，因為連續(xù)得了幾大筆提成，我每天給朱麗葉買一條魚，兩面煎得黃黃香香，放在老桂花樹下，看著它母子們吃。我悄悄對朱麗葉說，朱麗葉，我近來運氣太好了！發(fā)財了！你真是個招財貓??！但是，我總覺得這個方法有點懸！我能順利快速拿下廣告業(yè)務(wù)，基本都是靠在一瞬間，似乎聽到人家最隱秘的隱私，這應(yīng)該屬于敲詐吧？我有點害怕！據(jù)說動物的第六感很強，朱麗葉，是不是你用了什么魔法，關(guān)鍵時刻讓我能聽到別人的心聲？

朱麗葉與它的孩子們吃完魚后，正各自心滿意足地舔著爪子。聽到我說話后，它抬起頭來望著我喵了一聲。我忽然看到它眼睛里閃爍的那種藍(lán)色的幽光后面，隱藏著讓我忽然害怕起來的寒意。我乍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又給了我媽一萬元，讓她隨便花。她心情好得很，整天嘴里哼哼著“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啊，玉兔又東升?！彼f她老早就想與幾個老姐妹去杭州上海玩一趟。因為沒有錢，加上這兩年又生病，一直沒去成。這一萬元，她要一半買衣服鞋子，一半去上海杭州游玩。“杭州的絲綢質(zhì)量最好，上海的旗袍做工最正宗，至少也得買兩件回來，亮瞎她們的眼！”我的媽呀，手里拿著一萬元，她以為自己是闊太太了！錢真是個好東西，但掙錢太冒險了，我真的體會到什么叫富貴險中求了！

這天晚上，我一晚上都在做同一個夢：夢里我變成了一只貓，在暗夜中的城市里東游西蕩，上躥下跳；我能看到一棟棟高樓里每一個窗口里的人們活動的情況，能聽到別人心里在想什么、說什么。我從這家窗口跳躍到另一家窗口，在墻頭屋頂上奔跑跳躍。我身輕如燕，落地?zé)o聲，獨自游戲在這個大千世界。忽然，我身子一晃，快速往下墜落，低頭一看，身下是萬丈深淵中的無邊黑暗！

我尖叫著驚醒過來，心驚肉跳，大汗淋漓！

第二早上，我在衛(wèi)生間梳洗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里泛動著像朱麗葉那樣的藍(lán)色幽光。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走過去問我媽：“你看看我的眼睛有什么問題嗎？”

我媽認(rèn)真地看了看說：“沒問題啊，怎么了？”

我說：“你確定？”

我媽又認(rèn)真看了一下說：“看上去確定沒問題，是不是感覺有什么不舒服？”

我支吾道：“哦，也沒什么特別不舒服……”

今天我去菜市場那里找到天天推著個小車賣老鼠藥的老頭，我買了一包老鼠藥。然后又去買了兩條小魚。我將小魚煎得兩面黃黃香香，在其中的一條里放上了老鼠藥。晚上到了朱麗葉母子們來吃飯的時候，我拿著兩條小魚來到老桂花樹下。

今晚朱麗葉居然沒來，只有它的兩個孩子蹲在這里等飯吃。我大聲喊：“朱麗葉，朱麗葉！”仍然沒見它來。我讓它的兩個孩子先吃。然后端著那條放了老鼠藥的魚去它住的毛坯房那里找，不在。我在暗夜里的小區(qū)邊走邊喊，找了一圈又一圈，還是不見朱麗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