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森楠
(中南大學 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在心理咨詢過程中來訪者通常需要大量、廣泛地向心理咨詢?nèi)藛T透露其個人信息和隱私,心理咨詢倫理上的保密原則是維系心理咨詢?nèi)藛T與來訪者良好人際關系的信任基礎,心理咨詢?nèi)藛T的保密于法律層面上的意義則在于保護其利用工作便利得知的來訪者的個人信息和隱私。但是權利保護并非全無限制,在具有信息披露必要性與正當性的情形下,作為占據(jù)信息優(yōu)勢地位的專業(yè)人員,心理咨詢?nèi)藛T應主動、及時地向相關單位或人員實施信息披露。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有效履行、披露制度的完善進路是國內(nèi)外心理咨詢領域的實踐難題,是值得探討的職業(yè)倫理問題與法律問題,但目前學界對于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研究寥寥。在我國心理咨詢活動相關糾紛中,均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對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疑慮。正值《個人信息保護法》于2021年11月1日正式施行,恰為時機探尋自法律層面明確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之進路,以法學視角探討來訪者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與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之間的有機平衡[1]。
明確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之正當性主要在于為保護公共利益與第三人利益的需要。
一是保護公共利益的需要。公共利益可以被看作是惠及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為公共范圍內(nèi)成員所認同的、共通的集合價值。就公共利益與個人權利的關系而言,博登海默認為實現(xiàn)個人權利不可逾越的外部界限是公共利益[2](P193)。相似地,根據(jù)外在限制說,公共利益是在基本權利外部對基本權利的制約,是兩種不同的法益[3](P112)??梢姽怖娉俗陨淼谋玖x內(nèi)涵,以基本權利的限制之名義被提及業(yè)已成為常態(tài),這同時是保護公共利益之必要性的理據(jù)。社會是人類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共同體[4],被“公共”所限定的“利益”是社會價值共識的具象表現(xiàn),代表的是由社會整體共享的福祉。保護公共利益為個體利益的長遠性保障提供了基礎,能夠就此建立起保護公共利益使得社會秩序得以維系,進而為保護和實現(xiàn)個人權利提供保障的良性閉環(huán),符合法的目的價值。另外,公共利益對基本權利的限制實質(zhì)上是對個人自由的制約及對其濫用的防范,對公共利益予以保護亦是為個人利益設限,以防止個人利益的無限擴張。
二是保護第三人利益的需要??档抡J為,個人在行使權利時應當遵循權利的普遍原則,不能損害其他人的自由[5](P41)。與公共利益類似的是,第三人利益具有自身價值的同時也是制約個人權利行使的影響因素,與之有別的是,第三人利益屬于個人利益,在特定條件下,受限制的權利亦有可能成為其他權利的限制。自由需要法律的保障,對自由構(gòu)成妨礙的條件需要法律排除[6](P329)。一個人的自由得到法律的保障,區(qū)別于該個體的其他平等主體的自由同樣得到了法律的保障,法律為其覆蓋范圍內(nèi)的所有個體的自由同等地排除妨礙,構(gòu)建起各個個體自由之間相互制約的動態(tài)平衡體系。故而享有權利的個體兼負有禁止權利濫用的強制性義務[7],這既與誠實信用的價值取向相符,又是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必然要求。
法益間的矛盾與博弈始終存在于隱私權,其與知情權等權利之間的關系是沖突又協(xié)調(diào)的辯證統(tǒng)一[8]。一方面,隱私權的權利人欲將自己的私密空間、活動和信息維持于不為人知曉的安寧狀態(tài);另一方面,其他權利的權利人因?qū)崿F(xiàn)自身權利等需求意欲打破此安寧狀態(tài)。博登海默認為緩和沖突利益之間的矛盾并使其變得和諧融洽是法律的主要作用之一[9]。當其他權利與隱私權發(fā)生沖突時,需要外部規(guī)則的介入,對二者予以平衡與調(diào)和,避免強者恒強、弱者恒弱以至于處于弱勢地位的權利反復、持續(xù)地受到侵害,而法律無疑是最合適的工具。披露義務是法律基于緩和或消解權利沖突的目的而為權利人或非權利人之義務第三人設置的,其作為使兩種或多種權利相互讓步落于實處的媒介,為化解權利沖突僵局提供了可行性。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可以解釋為在法律規(guī)定情形下,心理咨詢?nèi)藛T真實、準確、及時地向相關利益第三方披露在心理咨詢過程中獲悉的來訪者的特定個人信息和隱私,以保障公共利益、第三人利益和來訪者本人生命健康免遭損害的義務。
當前我國尚無規(guī)范心理咨詢活動的專門法律,有條文涉及的《精神衛(wèi)生法》也僅在第23條規(guī)定中強調(diào)了對接受心理咨詢者隱私的保護,未對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作出系統(tǒng)規(guī)范。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法律基礎主要可見于《個人信息保護法》以及《民法典》對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的一般性限制。其中除了對可突破權利人個人信息和隱私保密的情形有所規(guī)定外,同時要求個人信息處理應當遵循合理合法、正當、必要原則,不得過度處理,符合上述條件的個人信息處理行為人不承擔民事責任。2007年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專業(yè)委員會制定的《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中與信息披露相關的規(guī)定較法律規(guī)范更為明確,即在心理咨詢中發(fā)現(xiàn)來訪者有傷害自身或他人的嚴重危險、未成年人等受到性侵犯、虐待或法律規(guī)定的其他情況時,心理咨詢?nèi)藛T需打破保密原則,實施信息披露以預警。
雖然現(xiàn)有法律法規(guī)和行業(yè)倫理守則對保密例外情形有所列舉且涉信息披露的程序性規(guī)定,但目前的概括性規(guī)則存在較大的補充細化空間,不僅心理咨詢?nèi)藛T在實務中面臨著諸多復雜的信息披露問題無章可循之窘境,來訪者的合法權益亦無法得到充分保障,信息披露制度操作性不強的問題將直接影響披露義務履行的剛性[10]?,F(xiàn)行有關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立法不足,主要存在信息披露前提規(guī)定片面、信息披露范圍規(guī)定簡略、來訪者的知情同意權欠缺保障和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有待完善等問題。
不論是《民法典》對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的限制性規(guī)定,還是《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規(guī)定的保密例外情形,都存在片面的問題。如果信息披露的前提條件不夠明確,主動尋求幫助的來訪者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動性,但對于被動接受的來訪者而言信息披露通常不在他們的可控范圍之內(nèi)[11]。例如,《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規(guī)定存在“傷害自身或他人的嚴重危險”是保密例外情形之一,然而此處的傷害危險是僅對來訪者自身或他人生命健康的危險還是對包括財產(chǎn)、人格等其他利益的危險?若是前者,他人的非生命健康權益為何要因保護來訪者的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無故遭受損害?若是后者,是否有必要因來訪者本人的財產(chǎn)權或其他人格權而克減其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可以預想披露前提的表述片面問題可能造成的困局,既不能保證第三方的權益不受侵害,也無法全然保障來訪者的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
對來訪者的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加以限制并不意味著它們的喪失,盡管心理咨詢?nèi)藛T為履行披露義務而實施信息披露的行為具有正當性和合理性,但同樣須受到約束。為了實現(xiàn)披露義務履行與來訪者權利保護之間的有效平衡,需要為履行披露義務時實施的信息披露設置范圍界限?!杜R床與咨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中雖對信息披露的范圍有所規(guī)定,但僅限于“按照最低限度原則披露有關信息”的表述,并沒有更為詳盡的評定標準,可操作性不強。細化規(guī)則的缺失是阻礙披露義務有效履行的原因之一,心理咨詢?nèi)藛T可能因參差不齊的專業(yè)水平和迥然不同的個人經(jīng)驗而對最低限度原則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理解,在實踐中難免令心理咨詢?nèi)藛T感到困惑,亦不利于來訪者預判風險。
《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要求心理咨詢?nèi)藛T在咨詢前的知情同意程序中告知來訪者其享有的保密權利、保密例外情況以及保密界限,但在咨詢實務中問題頗多。黃佳雨等學者研究認為,咨詢過程相關信息的披露是知情同意程序中的薄弱環(huán)節(jié)[12]。更具體地,楊詩露等學者經(jīng)調(diào)查研究提出,向來訪者告知保密例外情況在實踐中具有難度,原因在于心理咨詢?nèi)藛T存在告知保密例外會增加來訪者的負擔以至于對咨訪關系產(chǎn)生不利影響的憂慮,且部分心理咨詢?nèi)藛T還可能因自身因素回避與危機和風險有關的話題或?qū)ΡC芡黄魄樾伪в袃e幸心理,在實踐中不甚重視保密突破相關事宜的告知[13]。
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是對來訪者個人信息受保護權與隱私權的克減,但來訪者仍具有知情同意權。心理咨詢?nèi)藛T履行披露義務所致信息披露的風險一般由來訪者承擔,來訪者因此更加應當充分地知曉并理解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相關規(guī)定和事宜。由上述研究分析可以窺見,雖然國內(nèi)對保密及其例外在知情同意中的重要性無甚疑義,但當前我國心理咨詢?nèi)藛T對在知情同意程序中向來訪者告知保密例外仍缺乏理性認識與義務意識,來訪者關于信息披露的知情同意權難以得到切實保障。
法律責任由特定的法律事實引起,是應當對損害予以補償、強制履行或接受懲罰的特殊義務,也可謂之因違反第一性義務而引起的第二性義務[14],其通過確定性、可預見性的不利后果對人產(chǎn)生威懾力,從而約束人的行為,是法律制度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無論是法律規(guī)范還是行業(yè)倫理守則,就現(xiàn)有規(guī)定所涉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行為的性質(zhì)而言,實質(zhì)上僅止于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保密義務的免責事由。
如前所述,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中雖存在涉及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的部分規(guī)定,但尚未明確心理咨詢?nèi)藛T于法律意義上的披露義務,即便是將心理咨詢活動納入調(diào)整范圍的《精神衛(wèi)生法》中也未見有關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確切表述,更遑論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司法實踐中有法院依據(jù)一般侵權規(guī)則認定心理咨詢?nèi)藛T的相關法律責任,如李某某等與上海理家物業(yè)管理有限公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①,法院認為該案心理咨詢?nèi)藛T未實施信息披露屬于不作為,依據(jù)一般侵權規(guī)則認定其構(gòu)成不作為侵權。然而,將不作為認定為侵權行為應當以作為義務的存在為前提,根據(jù)張新寶教授的觀點,我國法律沒有設定一般積極作為義務,而是在侵權責任編中明確規(guī)定如安全保障義務等具體的作為義務,因此應對侵權責任一般條款中的“行為人”作限制性解釋,即僅指積極侵害行為人而不包括消極行為人[15]。故依據(jù)一般侵權條款認定該案心理咨詢?nèi)藛T的不作為屬于侵權行為似乎欠妥,法院對其應當承擔法律責任的判決合乎情理卻于法無據(jù)。
法律既未針對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規(guī)定具體的不作為侵權類型,也未規(guī)定披露義務履行失當時的相應責任,意味著如因心理咨詢?nèi)藛T的不作為或信息披露行為不當而造成來訪者、公共利益或第三人利益受損,心理咨詢?nèi)藛T是否以及如何承擔法律責任無據(jù)可依,受害者被迫陷入維權困境。因此,欲規(guī)范披露義務的履行必然需要落實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目前看來仍有較大的補充余地。
針對上述主要問題,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制度之完善必須明晰心理咨詢?nèi)藛T履行披露義務的前提,明確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的范圍,保障來訪者在心理咨詢?nèi)^程中的知情同意權,以及明確具體的不作為侵權類型。
不同于可恢復的名譽等利益,個人信息與隱私利益一旦受到侵害將難以修復至原狀,為他人所知曉的個人信息和隱私無法撤回恢復至原始不為人知曉的狀態(tài),具有單向性和不可逆性,因此應當審慎嚴謹?shù)卦O置披露義務的履行門檻。根據(jù)利益平衡的需要,心理咨詢?nèi)藛T的信息披露可劃分為強制披露與酌情披露,強制披露是法律規(guī)范應當對心理咨詢?nèi)藛T設置披露義務的法定情形。據(jù)上文所述,在一定意義上或一定限度內(nèi),公共利益優(yōu)先于個體私權、個體私權的行使不得損害他人利益、個體的生命權與健康權的位階高于其他人格權是無甚異議的,因此危及公共利益、第三人利益,以及來訪者本人生命權和健康權的情形應當歸于強制披露的范疇內(nèi)。
從來訪者的行為模式來看,可能造成損害的危險可以分為積極危險和消極危險。積極危險指來訪者具有以攻擊性行為等積極作為方式侵犯公共利益、第三人利益或自身生命健康權的意圖。消極危險指來訪者沒有實施任何攻擊性行為等積極作為的意圖,但因自身患有傳染性疾病或存在其他特殊情形而致使其屬于危險源,來訪者通過欺騙行為或不告知、不采取必要措施等不作為導致危及公共利益或第三人利益的危險出現(xiàn),此類來訪者屬于高風險個體。當來訪者為高風險個體時,如來訪者不將該高風險事項告知利害關系人,心理咨詢?nèi)藛T應當告知確定的利害關系人或報告給有關機構(gòu)。消極危險一般沒有明顯的行為特征足以引起潛在受害者的注意,且潛在受害者通常是與來訪者具有密切關系的人,具有一定的信賴基礎,在來訪者不主動告知的情形下難以知悉自身權益正處于危險狀態(tài)。由法律直接明確心理咨詢?nèi)藛T于消極危險下的披露強制性,有利于實現(xiàn)權益保護的及時性、有效性。同時,在來訪者拒絕如實告知第三人有關信息時心理咨詢?nèi)藛T才予以披露亦是兜底作用的體現(xiàn)。這一點在醫(yī)務人員的披露義務中有類似體現(xiàn),如《云南省艾滋病防治條例》中對醫(yī)務人員遇艾滋病患者隱瞞感染或發(fā)病事實情況的披露要求。此外,還有一類屬于公共利益保護但不屬于來訪者對權益具有危險性的情形應當同列為強制披露范疇,即國家機關履行法定職責,但國家機關對所獲信息的處理利用應當遵守相關法律規(guī)定。
合理界定信息披露的范圍能夠避免無限地創(chuàng)制優(yōu)先地位致使利益失衡,信息披露的范圍可以分為披露對象范圍與披露內(nèi)容范圍。確定披露對象范圍應當遵循最密切聯(lián)系原則,即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所指向的對象應當是與利益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主體。特別地,心理咨詢?nèi)藛T在心理咨詢過程中發(fā)現(xiàn)來訪者自陷危及其生命健康的風險時,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的對象并非是與利益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來訪者本人,而是來訪者的配偶、父母、子女等具有身份關系或親緣關系的近親屬,旨在尋求具有撫養(yǎng)、扶養(yǎng)、救助等義務的第三人的協(xié)助以采取相應措施有效防范危害結(jié)果發(fā)生。
披露內(nèi)容范圍的確定需更為謹慎,應當適用比例原則。比例原則具有不可替代的損益權衡功能,其不應僅立足于限制公權力濫用,在私法領域也應當發(fā)揮一定的指引與規(guī)范功能[16]。
第一,應當符合目的正當性原則,即需要判斷對來訪者某部分個人信息或隱私的披露是否真正有助于更高位階權利的實現(xiàn)。披露在心理咨詢活動中獲取的來訪者個人信息或隱私的直接目的是保障更高位階權利的實現(xiàn),以第三人生命健康權為例,心理咨詢?nèi)藛T通過向第三人披露已知的嚴重危害其生命健康權的行為主體、侵權意圖等信息,目的在于讓該特定第三人知悉其生命健康權存在現(xiàn)實危險,警示其及時采取必要措施予以防范或消除危險,從而保障第三人的生命健康權不受非法侵害。
第二,應當符合均衡性原則,盡管無法通過均衡性分析選擇出最大凈收益的手段,卻能夠排除損益失衡的手段,阻止成本大但收益小的手段的運用[17]。減損來訪者權益的行為應當確保該行為將導向利大于弊的結(jié)果,即比較披露來訪者某部分個人信息或隱私可能取得的正面效益與其負面影響,只有確定正面效益大于負面影響時才可以披露。無論是為了公共利益還是私人利益處理信息,只要涉及利益沖突,就應實現(xiàn)利益均衡。
第三,應當符合必要性原則,即披露內(nèi)容的范圍應當以對來訪者的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損害最小為界限。必要性原則要求界定披露內(nèi)容的范圍時應同時滿足被披露信息的不可替代性與等價性,前者即只有不存在其他可替代個人信息和隱私的信息時才可以披露,后者指對個人信息和隱私的披露應保證其他利益所需與個人信息和隱私披露程度維持“質(zhì)”與“量”兩個維度上的平衡,防止個人信息和隱私披露過溢。
理當補充的是,心理咨詢?nèi)藛T通過心理咨詢活動獲取的來訪者的個人信息和隱私可分為形式信息與實質(zhì)信息。形式信息指來訪者是否接受過心理咨詢、心理咨詢服務的時間、地點、頻率等不涉及心理咨詢過程談話內(nèi)容的外觀信息,其披露應當遵循目的正當性原則與均衡性原則。實質(zhì)信息指來訪者的姓名、出生日期、住址、電話號碼等可識別至特定自然人的信息以及心理咨詢的具體談話內(nèi)容,其披露應當同時符合目的正當性原則、均衡性原則與必要性原則。
心理咨詢?nèi)藛T應當確保來訪者知悉其享有的保密權利以及突破保密的披露前提條件、披露范圍等,充分保障來訪者的知情同意權。知情同意具有必要性與不可替代性,其應當包含來訪者對接受咨詢和信息披露兩層內(nèi)涵的知情同意。
一方面,保障來訪者接受咨詢的知情同意權旨在保障來訪者知悉心理咨詢活動中的保密范圍、披露前提及范圍等內(nèi)容并決定是否同意的權利。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義務的存在意味著來訪者需承受個人信息和隱私被披露的風險,因此來訪者有權事先充分了解相關事項,在認知衡量并預判風險后,可以根據(jù)自身實際情況決定是否接受或繼續(xù)接受心理咨詢。知情是同意的前提,只有讓來訪者充分知悉保密內(nèi)容、突破保密進行信息披露的前提與范圍等并對其影響后果具有正確認知,才能確保來訪者的同意具有自主性、真實性和合理性。知情的實現(xiàn)有賴于心理咨詢?nèi)藛T告知義務的落實,具備專業(yè)知識的心理咨詢?nèi)藛T應當在心理咨詢開始前以及過程中隨時對來訪者認知模糊或偏差的事宜以一般人能夠理解的方式進行闡釋與說明。
除此之外,應當明確來訪者作出同意決定的形式要件與實質(zhì)要件。形式要件可以是簽署心理咨詢協(xié)議等明示方式或以實際接受行為默許的默示方式,但為避免知情同意權誤陷形式主義怪圈,還應進一步認證實質(zhì)要件,主要包括:第一,自愿性,即同意決定的作出必須符合來訪者的個人意愿,任何組織或個人不得以強制、欺騙或者隱瞞等方式使得來訪者作出同意。第二,關聯(lián)性,即同意決定的作出必須與來訪者先前的知情存在關聯(lián),知情是同意的前置條件,同意需建立在充分知情的基礎之上。第三,特定性,《個人信息保護法》第14條規(guī)定,個人信息的處理目的、方式和個人信息種類發(fā)生變更的,應當重新取得個人同意。來訪者針對特定內(nèi)容作出的同意決定不當然地對增加、刪減或變更后的內(nèi)容有效,對于變化后的新內(nèi)容,心理咨詢?nèi)藛T應當詳盡告知,來訪者也應重新決定是否作出知情同意。
另一方面,保障披露義務履行場景下來訪者的知情權或知情同意權,指在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時,來訪者有權知曉披露對象與范圍等相關披露信息,部分強制披露情形與全部酌情披露情形中兼有同意權,此為該層面上知情同意意在保護的權益。應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中有關個人信息處理知情同意權的規(guī)定,據(jù)《個人信息保護法》第13條、第14條、第15條規(guī)定,來訪者在充分知情的前提下自愿、明確作出的個人同意為心理咨詢?nèi)藛T處理其個人信息的首要前提,且來訪者作出同意后有權撤回,同時第13條列明了六項無需取得個人同意的特殊情形,即在該六種情形下來訪者的同意并非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的法定前提,但來訪者仍享有知情權;根據(jù)第17條規(guī)定,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前應當以明顯的方式告知來訪者關于信息披露的目的、內(nèi)容等,且需以清楚、明晰、通俗的表述傳達,并確保告知內(nèi)容的準確性與完整性;依據(jù)第44條規(guī)定,除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外,來訪者有權知悉并決定其個人信息披露的相關情況,亦有權對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行為設限或直接拒絕;如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涉敏感個人信息,根據(jù)第30條應當向來訪者告知披露必要性及可能造成的影響。上述規(guī)定均為個人知情權確立了重要保障。
法律責任的認定需要對多重因素加以考量,審慎地確定責任構(gòu)成。將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明確為具體的不作為侵權類型是進一步明確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之合理進路,本文主要從責任主體、行為類型、歸責原則和損害結(jié)果四個方面予以探討。
首先,明確心理咨詢?nèi)藛T所屬用人單位的責任主體地位。心理咨詢?nèi)藛T受聘于醫(yī)療機構(gòu)、高校、社會機構(gòu)等用人單位,其在職權范圍內(nèi)開展的心理咨詢活動屬于職務行為,保密義務和披露義務的履行與否當屬心理咨詢工作的一部分,心理咨詢?nèi)藛T因違反披露義務而造成他人損害的,屬于因職務行為致人損害。因此,根據(jù)《民法典》第1191條,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承擔主體應當是心理咨詢?nèi)藛T所屬用人單位,用人單位依法承擔法律責任后,可以向主觀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的心理咨詢?nèi)藛T追償。關于責任主體的責任形態(tài),理應分為受害者為來訪者本人與受害者為第三人或公共利益受損兩類情形討論:其一,受害者為來訪者本人時,符合構(gòu)成要件的,應當由心理咨詢?nèi)藛T所屬用人單位依法為來訪者的損害結(jié)果承擔侵權責任;其二,受害者為第三人或公共利益受損時,應當由直接行為人,即來訪者,承擔侵權責任,心理咨詢?nèi)藛T所屬用人單位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披露義務人并非導致權益受損的直接侵權人,如以連帶責任、按份責任等責任形態(tài)要求,對用人單位而言過于苛刻,易出現(xiàn)心理咨詢?nèi)藛T為規(guī)避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而罔顧事實優(yōu)先選擇披露的弊端。而補充責任能夠有效平衡用人單位、來訪者和受害者三方主體之間的利益。
其次,明確不作為和作為失當兩類違法行為類型。披露義務前提缺位的情況下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來訪者的個人信息或隱私,以及履行披露義務時超出正當?shù)呐秾ο蠓秶蚺秲?nèi)容范圍雖然可以歸類于違反披露義務,但其直接損害了來訪者的合法權益,當然地屬于侵犯來訪者的個人信息受保護權和隱私權,應當適用《民法典》和《個人信息保護法》有關隱私保護和個人信息保護的規(guī)定。將不作為認定為侵權行為須以作為義務的存在為前提,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即告知義務,基于職務要求產(chǎn)生但需要法律予以明確并規(guī)制。因心理咨詢?nèi)藛T相對于一般理性人具有專業(yè)知識與職業(yè)技能,且信息披露前提、對象和范圍的判斷與心理咨詢?nèi)藛T的專業(yè)素養(yǎng)密切相關,故要求心理咨詢?nèi)藛T在開展心理咨詢工作過程中盡到理性、謹慎的一般專業(yè)人員的注意義務。在強制披露前提下心理咨詢?nèi)藛T應當實施信息披露而未披露,主觀上或存在未盡到必要注意義務的過失,或具有明知需要實施信息披露而不披露、懈怠披露的故意,是間接損害來訪者合法權益、公共利益或第三人利益的消極侵害行為,屬于以不作為的行為方式違反披露義務,應當承擔相應法律責任。再有,未告知來訪者有關信息的披露詳情亦屬于以不作為的行為方式違反披露義務,須依法承擔責任,不同的是,此類行為直接侵害了來訪者的知情權。作為失當指義務人采取了積極行為以履行作為義務但履行不完全或履行失誤,與標準、正確的義務履行存在偏差。心理咨詢?nèi)藛T履行披露義務時存在信息披露不及時、未充分披露必要信息或虛假披露等缺陷,在應當取得來訪者同意的情形中未取得同意即實施信息披露,抑或通過脅迫、欺騙等方式取得來訪者的知情同意并基于該具有瑕疵的知情同意實施信息披露的,皆為心理咨詢?nèi)藛T作為失當?shù)谋憩F(xiàn),同是違反披露義務的行為,心理咨詢?nèi)藛T理應為其負擔法定不利后果。
再次,適用過錯推定歸責。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須以主觀過錯作為構(gòu)成要件之一,可以是故意或過失。心理咨詢?nèi)藛T與來訪者的關系本身不甚平等,心理咨詢?nèi)藛T較第三方而言更是絕對的信息優(yōu)勢方,大多數(shù)普通來訪者和第三方在心理咨詢這一強專業(yè)性場景中處于劣勢,難以正確評判并證明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存在主觀過錯。因此,違反披露義務的法律責任適用過錯推定歸責可以免去處于弱勢的受害方關于行為人主觀過錯的舉證責任,有益于傾斜保護受害方的權利。即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造成損害的,推定心理咨詢?nèi)藛T存在過錯,心理咨詢?nèi)藛T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應當承擔法律責任。過錯推定屬于過錯責任原則的特殊形式,其通過調(diào)整當事人的舉證責任分配,以程序法手段平衡雙方當事人利益,適用過錯推定能夠盡力消解違反披露義務的心理咨詢?nèi)藛T與權利遭受損害的來訪者或第三人之間的證明能力差距。作為具備專業(yè)知識和對危險信息絕對知情的人,心理咨詢?nèi)藛T應當在心理咨詢活動中及信息披露過程中盡到必要的注意義務,維護社會信賴。
最后,保證損害結(jié)果的確定性。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造成的損害結(jié)果包括人身損害、財產(chǎn)損害和精神損害,需滿足確定性條件。確定性要求心理咨詢?nèi)藛T違反披露義務所致?lián)p害結(jié)果是已然發(fā)生的、客觀存在的侵害事實,而不是假定的、想象的、猜測的,不以心理咨詢?nèi)藛T、來訪者或他人的主觀意志發(fā)生更改或變化。另外,將來的預期可得利益受損不在違反披露義務的實際損害結(jié)果之列。因為盡管間接利益具有實際意義,但如果將尚未取得的利益納入用以譴責心理咨詢?nèi)藛T的損害范圍,將使心理咨詢?nèi)藛T擔負過重的信息披露壓力,不利于披露義務的有效履行。
隨著我國心理咨詢服務的發(fā)展和公民權利意識的增強,現(xiàn)有規(guī)則已不足以回應心理咨詢?nèi)藛T、來訪者以及第三方權益保障的現(xiàn)實需要。盡管心理咨詢的倫理守則和相關法律規(guī)范有為心理咨詢?nèi)藛T實施信息披露提供行為指引,但尚存在可行性較差、違規(guī)責任不明等方面的弊端。故而需要自法律角度規(guī)范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義務履行,填補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制度漏洞,為心理咨詢服務在我國的規(guī)范化、健康化發(fā)展提供法律制度保障。健全心理咨詢?nèi)藛T的披露制度不僅是亟須改進的法律問題,還涉及心理學領域的專業(yè)課題以及復雜的倫理道德難題,本文僅針對心理咨詢?nèi)藛T披露制度的部分法律關鍵要點予以探討,以期對心理咨詢服務在我國的規(guī)范化、健康化發(fā)展有所助益。
注釋:
① 李柏青等訴上海理家物業(yè)管理有限公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20)滬01民終1100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