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 永 黃彭生
1961年3月,中共安徽省委為緩解農村經濟困難局面,開始小范圍試點推行“包產到隊、定產到田、責任到人”的田間管理辦法,亦即后來所稱的“責任田”。[1]中共安徽省委:《關于推行包產到隊、定產到田、責任到人辦法的意見(第二次修改稿)》(1961年3月15日),臨泉縣檔案館藏,館藏號:3-2-238。同月獲得毛澤東可以“試驗”的許可后,[2]《毛澤東年譜(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四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89頁。安徽省委即在全省大力推廣“責任田”。至當年底,全省有90.1%的生產隊實行了“責任田”。[3]中共安徽省委黨史研究室編:《安徽農村改革》,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91頁。不過全面實行的“責任田”效果未及顯現(xiàn),即被中央要求改正。
1962年2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七千人大會”,此次會議成為“責任田”命運的歷史轉折點。由于被說成是“方向性的嚴重錯誤”,“責任田”開始進入改正進程。[4]同上。隨后開始的改正大致經過了3個階段。從最初因“方向性錯誤”被要求改造,到后來圍繞是否屬于單干產生爭論,直至最終被定性為單干,并上升到兩條道路斗爭的高度。政治形勢的變化直接影響了基層的改正實踐,以致實踐中的“責任田”改正過程一波三折,并因此受到了學界的廣泛關注。
既往學界有關“責任田”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其中宏觀研究主要涉及“責任田”的實施過程與效果[5]姚宏志:《有關安徽“責任田”一則問題的辨析》,《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2期;李嘉樹:《安徽“責任田”問題再辨析——兼論運用糧食數(shù)據應注意的若干事項》,《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8期。以及毛澤東和曾希圣在“責任田”問題上的互動[6]陸德生:《六十年代初安徽責任田問題風波》,《中共黨史研究》2006年第4期;江鯤池:《60年代初曾希圣在安徽推行責任田始末》,《當代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1期;王榮森:《60年代初安徽實行責任田始末》,《安徽史學》1999年第2期;殷宗茂:《20世紀60年代初期安徽推行“責任田”述評》,《歷史教學》2002年第9期。,再就是中央和地方在“責任田”問題上的爭論。[7]錢讓能:《上書毛澤東主席——憶保薦“責任田”的前前后后》,《江淮文史》1998年第3期;關德明、戴興華:《符離集區(qū)委同心保薦責任田》,《江淮文史》1998年第1期;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修訂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115—1125頁。微觀研究主要聚焦于“責任田”的基層推廣與改正。如季節(jié)探討了定遠縣“責任田”實施中公社、大隊、生產隊干部的迥異立場。[8]季節(jié):《20世紀60年代初安徽“責任田”研究——以定遠縣為例》,碩士學位論文,安徽大學歷史學院,2013年。葛玲梳理了“責任田”在皖西北地區(qū)從推廣到改正的全過程,指出“責任田”設計上的制度缺陷,是其被要求改正的內在推力,也是基層干部復雜態(tài)度的始因。[1]葛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皖西北“責任田”的試點與推廣》,《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5期;葛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皖西北“責任田”的改正》,《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8期。黃文治、陳玉玲揭示了肥西縣“責任田”改正中基層社隊的猶疑甚至抵觸。[2]黃文治、陳玉玲:《“重走社會主義道路”:肥西縣“責任田”改正問題研究》,《黨史研究與教學》2020年第5期。總的來說,這些研究多從中央、省或基層社隊出發(fā),對處于二者之間的縣委如何應對“責任田”改正很少關注。少量研究也多集中于縣委作為上級政策執(zhí)行者角色的分析,較少注意縣委也是影響高層政策如何在地方貫徹的決策者。換言之,中央及省級決策在基層的貫徹執(zhí)行,需要縣級黨委根據本地情況制訂實施細則。在這個過程中,縣級黨委并非完全被動,而是有一定的自主決策空間。因此,討論“責任田”的改正,離不開對兼具政策執(zhí)行和決策雙重角色的縣級黨委和政府態(tài)度的分析。本文即以安徽省宿松縣“責任田”改正中縣委的態(tài)度變化為線索,嘗試分析縣級黨委在“責任田”改正中的策略選擇及決策邏輯。
宿松縣地處皖、鄂、贛三省交界處,糧食作物主要以水稻為主,因縣內塘堰少、蓄水能力差,10天無雨就會出現(xiàn)旱情。[3]宿松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宿松縣志》,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05、112頁。1955年改種雙季稻后[4]同上,第30頁。,農業(yè)生產的田間管理要求更加嚴格。1957年,全縣98.5%的農戶加入高級社,隨后各社隊就開始不斷探索適當?shù)霓r業(yè)生產責任制形式。[5]其中尤以彈山公社實行的“田間管理個人負責制”最引人注目。該社以路程遠近劃片,采取逐坵定工,個人負責(包種、包管、包收),聯(lián)產計酬,生產以家庭為單位,分配由生產隊統(tǒng)一核算??h委批轉時批示:“田間管理個人負責制的辦法很好!”詳見彈山工作組:《彈山社推行田間管理個人負責制的情況的報告》(1957年5月20日),宿松縣檔案館館藏檔案,全宗號3,目錄號1-2,案卷號60(以下略稱宿檔3-1-2-60)。1961年3月,中共安徽省委發(fā)布《關于包產到田責任到人問題(草稿)》,開始在全省試行“責任田”。[6]《曾希圣傳》編撰委員會:《曾希圣傳》,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年,第480頁。宿松縣也從此時開始“責任田”試點,并于同年8月開始在全縣推廣。[7]宿松縣委:《關于積極推廣田間管理責任制加獎勵辦法的通知》(1961年8月31日),宿檔3-1-2-161。不過未及全面實行,就因為“責任田”受到批判而進入了改正進程。
1962年2月的“七千人大會”上,時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曾希圣因為饑荒和工作作風問題受到指責和批判。在曾希圣主動申請調離安徽后,中央改組了安徽省委。[8]《曾希圣傳》,第509頁。同月28日,改組后的安徽省委雖然承認“責任田”為“方向性的嚴重錯誤”,“與中央堅決引導農民走集體化道路的方針是相違背的”,但仍然認為它“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農民的個體積極性”。[9]中共安徽省委:《關于當前工作的指示》(1962年2月28日),宿檔3-1-2-189。亦因此,新省委在承認“責任田”為方向性錯誤的同時,并未將“責任田”改正視為急迫的政治任務。直至3月5日,安徽省委才在地、市、縣委書記會議上研究了“責任田”改正問題。[10]中共安徽省委黨史研究室:《中共安徽省歷史大事記(1949-1999)》,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4頁。由此可見,雖然中央認定“責任田”為“方向性錯誤”,但省委的態(tài)度仍然略顯猶疑。
省委的猶豫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縣委的認識。1962年3月3日,中共宿松縣委召開的傳達中央工作會議精神的十九級干部會議,僅將“責任田”的改正作為“其他幾個工作”的第1條進行了簡單宣布,并要求參會者不要再向下傳達會議精神。[11]彭小聚:《彭小聚同志在公社書記和十九級以上黨員干部會議上的講話》(1962年3月3日),宿檔3-1-2-31。雖然如此,“責任田”的命運之變,還是在基層引起了波瀾與不解。如時任宿松縣共青團縣委副書記的安庶全就抱怨:“過去推行責任田時,上面說這是田管責任制,沒有離開六十條的原則,是社會主義經營管理的一種形式,舉出許多理由,說明與包產到戶有原則性的地區(qū),當時聽了很覺有理,現(xiàn)在上面又說,這種辦法實際上就是包產到戶,是極其嚴重的方向性的錯誤,看來也很有理,這真把我們弄糊涂了?!盵1]宿松縣委:《關于貫徹中央擴大的工作會議的情況報告》(1962年3月6日),宿檔3-1-2-31。不僅如此,對是否開始推動“責任田”改正,基層干部同樣充滿憂慮,擔心如果“在下面執(zhí)行不通,將來反右傾時,上面有話可說,責任就落在我們身上了”[2]同上。?;鶎痈刹康暮颗c憂慮,凸顯了省委政策未明情況下縣級黨委在“責任田”改正上的無所適從。不過這種狀況并未持續(xù)太久,并隨著省委態(tài)度的漸趨明朗而改變。
1962年3月20日,中共安徽省委下發(fā)《關于改正“責任田”辦法的決議》,要求各地以“積極謹慎的方針”,有領導有步驟地改正“責任田”,并擬出1962年大部分改過來,1963年全部改完的計劃。[3]黃道霞等主編:《建國以來農業(yè)合作化史料匯編》,中共黨史出版社,1992年,第699頁。這是安徽省委有關“責任田”改正的第一個正式文件,也是各地制訂改正計劃的政策依循。不過《決議》強調的“積極謹慎”方針,反映出省委此時的態(tài)度仍有猶疑。安徽省委的決議發(fā)出時,正值春耕農忙時節(jié)。此時啟動“責任田”改正,縣委必須考慮的問題是,改正是否會影響春耕生產。因此,在傳達省委決議的書記會議上,時任縣委第一書記的彭小聚[4]當時宿松縣委第一書記為彭小聚。1962年12月后取消第一書記,原第一書記改為書記,其余書記處書記改為副書記。中共宿松縣委黨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中國共產黨安徽省宿松縣歷史第二卷(1949-1978)》,中共黨史出版社,2020年,第384頁。明確指出,由于“春耕生產已成為當前農村工作的中心”,“責任田”改正只能“每個區(qū)重點選擇生產基礎比較好、群眾覺悟比較高,干部領導力量比較強的1—2個生產隊進行試點,其余地區(qū)暫不做貫徹,秋前也不改”。[5]宿松縣委:《區(qū)委、公社黨委書記會議紀要》(1962年3月20日),宿檔3-1-2-32。以春耕生產為中心的策略選擇說明,此時宿松縣委仍然將保證生產放在第一位,試點數(shù)量和試點條件的限制也說明了這一點。這說明,省委在“責任田”改正問題上的態(tài)度猶疑,給縣級黨委留下了一定的政策選擇空間,也使宿松縣委能夠作出春耕生產壓倒改正任務的決策。
當然,安徽省委的態(tài)度猶疑并不代表中央的態(tài)度轉變,在中央的認識中,“責任田”的方向性錯誤是確鑿無疑的,這對宿松縣委也不是全無影響。比如縣委擬定的改正計劃雖然略顯保守,但也同時要求不改地區(qū)的種子要全部收歸集體,以“為下半年改變責任田做好思想和物質準備”[6]同上。?!柏熑翁铩蓖菩兄踉鞔_種子“自留自管自用”[7]宿松縣委:《關于積極推廣田間管理責任制加獎勵辦法的通知》(1961年8月31日),宿檔3-1-2-161。,這是其能夠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的重要條件。宿松縣委“集體留種”的決策,雖然并不意味著事實上改正“責任田”,但顯然更符合中央的政策精神。[8]實際上,安徽省委當時也并未給地方太大壓力,甚至同意對一些堅持不改的社員,“午季仍可照‘責任田’辦法搞”。《建國以來農業(yè)合作化史料匯編》,第699頁。也許在宿松縣委看來,相較于全面改正可能造成的波動,“集體留種”既響應了中央要求,又可使農民逐步接受改正的事實,是一種相對穩(wěn)妥的漸進之策。也因如此,宿松縣委對集體留種相當重視,要求豆、麥都要“定坵選種”“集體保管”[9]宿松縣委:《縣委常委第五次會議紀要》(1962年4月5日),宿檔3-1-2-25。,午收時“要堅持集體留種”[10]宿松縣委:《關于改正“責任田”辦法的情況簡報》(1962年4月12日),宿檔3-1-2-186。。
雖然宿松縣委對“責任田”改正的進度沒有硬性要求,但在“集體留種”的影響下,基層干群的認識開始發(fā)生變化,以致部分社、隊的改正速度超出預期。如一些干部認為“花草種子不留,經濟作物計劃更難完成”,“收了中稻就要播種草籽,有礙明年茬口安排”,要求早改。[11]同上。長湖公社社員更認為“這是黨的號召”,“反正遲早要改,遲改就不如早改”,結果半個月時間改了99個生產隊,占全社實行“責任田”生產隊數(shù)量的89%。[12]宿松縣委:《關于長湖公社改變“責任田”情況的調查報告》(1962年4月25日),宿檔3-1-2-187。這是因為在社隊干部以及社員的認識中,縣委對“集體留種”的強調已經預示了“責任田”的最終命運只能是全部改正。既如此,“遲改就不如早改”的心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宿松縣委在“責任田”改正初期的兩手準備,源于“責任田”在“七千人大會”上雖被指為“方向性錯誤”,但中央和安徽省委在改正問題上的態(tài)度仍然略有差異。這種態(tài)度差異使宿松縣委一邊通過謹慎試點盡量弱化改正帶給生產的消極影響,一邊又通過“集體留種”為全面改正作準備。這種政策應對是縣委基于生產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要和順應高層政治形勢變動的策略選擇??陀^上看,這種策略選擇,既穩(wěn)定了農業(yè)生產秩序,也為后續(xù)的“責任田”改正創(chuàng)造了輿論氛圍。只是這樣的策略會隨著中央及省委態(tài)度的變化而調整。
宿松縣初期改正中在部分社隊出現(xiàn)的急躁情緒,并未影響整體的改正進度。截至1962年4月5日,全縣改正444個生產隊,占實行“責任田”生產隊總數(shù)的11%,符合縣委的政策預期。[1]宿松縣委:《關于改正“責任田”辦法的情況簡報》(1962年4月12日),宿檔3-1-2-186。不過如果任由這種急躁情緒蔓延,勢必影響全縣的農業(yè)生產秩序。正當宿松縣委考慮如何處理時,中央及省委在“責任田”問題上出現(xiàn)的爭論,再次影響了宿松縣委的策略選擇。
安徽“責任田”改正決議出臺不久,中央及地方圍繞“責任田”是否需要改正又發(fā)生爭論。在中央,鄧子恢、陳云等人都對“責任田”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支持。[2]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修訂本)》下卷,第1115—1120頁。這些爭論影響了安徽省委的決策。1962年5月18日,安徽省委要求各地秋后再作第二批改正計劃,且要經過批準后再改。[3]中共安徽省委:《中共安徽省委一屆十二次全體會議關于省委常務委員會的工作報告的決議》(1962年5月18日),宿檔3-1-2-189。7月底,時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李葆華又提出“責任田”何時改、怎樣改“可以繼續(xù)爭論”。[4]安徽省經濟文化研究中心、安徽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安徽文史資料》第34輯,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23頁。無論是改正時間的延后還是“繼續(xù)爭論”的表態(tài),都顯示省委放松了“責任田”改正的要求,這對基層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早在5月下旬,宿縣符離區(qū)委和太湖縣委宣傳部干部錢讓能就給中央寫信為“責任田”正名。[5]錢讓能的信寫于5月下旬,宿縣符離區(qū)委的信在5月下旬寄送毛澤東之后,又于7月2日修改后再送中央政治局。詳見陳大斌:《一封引起鄧子恢重視的“萬言書”》,《百年潮》2007年第8期;陳大斌:《錢讓能為責任田上書毛澤東》,《炎黃春秋》2005年第2期。7月,安慶地委書記許少林更提出,“改不改、改多少,都要根據上述精神,向群眾宣布,由該隊多數(shù)群眾決定”[6]許少林:《許少林同志在地委全會上的總結報告》(1962年7月3日),宿檔3-1-2-189。。將“責任田”是否改正交與群眾決定,說明此時地方在改正問題上壓力不大。
中央及地方有關“責任田”問題的爭論,也影響了宿松縣委的改正決策。事實上,“責任田”改正進度的不斷推遲,也引起了基層干群的猜測與不滿。部分開始“認為這是全省、全縣的政策”而急于改正的社隊,在看到大部分地區(qū)不改后又“后悔改早了”。也有部分社員將情緒發(fā)泄在領導改正的干部身上,形成了“群眾埋怨干部,干部埋怨領導”的尷尬局面。[7]宿松縣委:《關于長湖公社改變“責任田”情況的調查報告》(1962年4月25日),宿檔3-1-2-187。為了避免被埋怨,在縣委改正方向沒有調整的背景下,部分基層干部開始默許甚至領導群眾走上“明改暗不改”的路子。據宿松縣委的報告,截至1962年6月6日,全縣“有28個生產隊田改地未改”[8]宿松縣委:《縣委常委第七次會議紀要》(1962年6月6日),宿檔3-1-2-25。。馬塘公社葉灣生產隊更是“將種子、征購糧按各戶定產統(tǒng)一比例,分攤到戶,下余各戶自得,形成單干”[9]宿松縣委:《關于當前午季預分工作幾個問題的通報》(1962年6月18日),宿檔3-1-2-184。。這些情形說明,中央及地方有關“責任田”問題的爭論,明顯影響了基層的改正實踐。
按照省委的要求,第二批改正計劃可在秋后制訂。在此要求下,宿松縣委即停止了“責任田”改正的規(guī)劃。甚至在制訂午季預分政策時,允許部分已改正的社隊仍舊實行“責任田”辦法。[1]宿松縣委:《關于做好六二年午季預分工作的意見》(1962年5月20日),宿檔3-1-2-184。對比此前的“集體留種”要求,宿松縣委的態(tài)度變化是顯而易見的。不過亦如此前“集體留種”的兩手準備,宿松縣委在允許改正隊實行“責任田”辦法的同時,又主張“對超產數(shù)量大的,經過動員,本人同意,可以拿一部分抵作大季交定產”[2]同上。,“全年定產不變,現(xiàn)在多交,秋后少交”[3]宿松縣委:《縣委常委第六次會議紀要》(1962年5月22日),宿檔3-1-2-25。。如果說允許部分改正社隊在午季預分中繼續(xù)實行“責任田”辦法,是宿松縣委對前述爭論的政策回應,那么提前收取超產戶的余糧則是對爭論能否帶來“責任田”命運轉折缺乏足夠信心的未雨綢繆。只是此時的政策平衡,已經難以顧及基層干群的實際想法,一些地區(qū)仍是“各收各吃,沒有搞分配,有些地方午季預分不打算搞”[4]顧合貴:《顧合貴同志在下鄉(xiāng)縣委和區(qū)委書記電話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62年6月19日),宿檔3-1-2-181。,有的地方不愿等待秋后,而是“現(xiàn)在就要求調整勞動底分,從而調整承包責任田”[5]宿松縣委:《關于當前農村工作中幾個具體政策問題的請示報告》(1962年7月19日),宿檔3-1-2-185。。這種情形既說明了“責任田”改正形勢的復雜,也預示了平衡政策的難以持續(xù)。
從宿松縣的情況,黨內上下圍繞“責任田”問題的爭論,對地方的改正實踐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改正進程的一度停滯,更反映在“明改暗不改”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在此過程中,宿松縣委推動改正的態(tài)度雖受爭論影響略顯消極,但還是在午季預分中為可能到來的改正創(chuàng)造了條件。只是這種政策平衡的努力既未獲得基層干群的理解與認可,也為接下來再次變化的政治形勢所不允。
中央及地方圍繞“責任田”問題產生的爭論,雖然延緩了“責任田”改正的歷史進程,卻并未逆轉改正的最終結果。1962年8月6日,在北戴河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不僅將“責任田”定性為“單干風”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更將其提升到兩條道路斗爭的高度。[6]逄先知、金沖及:《毛澤東傳(1949—1976)》(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1241頁。政治定性的提升與明確,使“責任田”的改正再無回旋空間,安徽省委此前在改正問題上的猶疑態(tài)度也隨之改變。8月25日,安徽省委轉發(fā)六安地委關于大土井生產隊堅持集體經營的調查報告,強調該隊干群因為反對實行“責任田”,結果生產“比鄰近實行責任田辦法的生產隊好的多”。[7]中共安徽省委:《介紹一個堅持以隊統(tǒng)一經營的生產隊》(1962年8月25日),宿檔3-1-2-193。很顯然,省委對大土井生產隊堅持集體經營的肯定,即是為“責任田”的改正營造氛圍。
中央及省委的態(tài)度轉變,很快就反映到了宿松縣委的決策中。8月29日,時任縣委書記處書記的顧合貴在山區(qū)工作會議的講話中,一改此前消極等待的態(tài)度,要求對仍然實行“責任田”的生產隊“積極的去做工作”[8]顧合貴:《顧合貴同志在山區(qū)工作會議上的講話》(1962年8月29日),宿檔3-1-2-185。。9月14日,同為縣委書記處書記的張成君又作了更為激進的表態(tài),強調對“責任田”感興趣的都是“沒有從階級觀點上去進行分析”,如果“只強調慎重,不強調積極的去創(chuàng)造條件”,就“是一種消極的表現(xiàn)”。[9]宿松縣委:《縣委常委擴大會議記錄》(1962年9月14日),宿檔3-1-2-27。兩位書記的表態(tài)均顯示,宿松縣委在“責任田”改正問題上的態(tài)度更趨積極。所以如此,源于階級斗爭話語的引入不僅消除了繼續(xù)爭論的空間,更將“責任田”改正視同為兩條道路選擇的政治任務。
既然改正成了政治任務,地方的政策選擇就應該是積極推動改正的進程,宿松縣委的前述表態(tài)也說明了他們的態(tài)度確實在變化。只是態(tài)度的變化并未立即反映在政策決策中。因為相較于中央主要著眼于農村發(fā)展道路的考慮,宿松縣委還要考慮實踐中的改正可能帶給農業(yè)生產的消極影響。如前述要求“創(chuàng)造條件”改正的張成君,也提議會議精神貫徹“面越小越好”,因為改正“不能一下子搞開、聞風而起,既積極又要慎重,不然影響生產”。[1]宿松縣委:《縣委常委擴大會議記錄》(1962年9月14日),宿檔3-1-2-27。無論控制會議精神的貫徹面還是要求改正不影響生產,都說明此時宿松縣委在改正問題上仍然較為克制。這種克制的態(tài)度,雖然有省委的改正計劃尚未出臺,縣里不敢貿然行動的原因,但主要還是為了穩(wěn)定農業(yè)生產秩序。[2]宿松縣委:《縣委電話會議記錄》(1962年10月10日),宿檔3-1-2-181。這種政策平衡的考慮,在縣委擬定的改正計劃中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按照縣委的計劃,宿松縣的“責任田”改正“三秋前原則上不搞”,而是在“三秋后分批進行”,其中冬春改1276個生產隊,占全縣實行“責任田”生產隊總數(shù)的37%左右。[3]宿松縣委:《關于今冬明春改正責任田工作的初步意見(草案)》(1962年9月20日),宿檔3-1-2-186。無論是避開“三秋”的時間安排,還是僅在冬春改正三分之一的進度安排,都顯示宿松縣委仍然希望改正能夠穩(wěn)步進行,以減少其對農業(yè)生產造成的沖擊。不過政治形勢的再次變化,在加速“責任田”改正步伐的同時,也使宿松縣委的平衡之策再難堅持。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八屆十中全會。在此次會議上,安徽再次因為實行“責任田”被中央點名批評。其中劉少奇指責安徽的單干比別的省“多一點”,毛澤東也要求安徽對走單干道路的人,可以“說服愿意的先組織起來,一年增加一些”。[4]《毛澤東年譜(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五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57頁。很顯然,在中央的認識中,安徽就是“單干風”的重災區(qū)。這樣的認識,無疑會加重安徽省委在改正“責任田”問題上面對的政治壓力。因此,盡管毛澤東和劉少奇都在強調“責任田”改正不必勉強,可以分年進行,但安徽省委還是自我加壓,加速了“責任田”改正的步伐。
1962年10月11日至11月12日,安徽省委召開了一屆十三次全會。會議接受中央批評,將“責任田”認定為嚴重的“單干風”,并通過了《關于堅決貫徹執(zhí)行中央〈關于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發(fā)展農業(yè)生產的決定〉的決議》[5]《中共安徽省歷史大事記(1949—1999)》,第180頁。,對此前“積極謹慎”的改正方針作了重新解釋,強調“所謂積極就是要加強領導,積極宣傳貫徹中央的方針政策,提高群眾的階級覺悟,依靠群眾做好改正責任田的工作,不能放任自流,不聞不問。所謂謹慎則是要有領導、有計劃、有步驟地改,把思想工作做透,堅持自愿原則,不能強迫命令,一哄而起”。[6]中共安徽省委:《關于堅決貫徹執(zhí)行中央“關于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發(fā)展農業(yè)生產的決定”的決議》(1962年11月12日),宿檔3-1-2-189。新解釋雖然仍強調了“自愿原則”,但對有領導、有計劃以及不能放任自流的要求,都顯示了省委的態(tài)度轉變。這樣的變化,勢必會反映在地方的改正進程中。
中央及省委的態(tài)度變化,的確影響了宿松縣委的政策選擇。1962年11月22日至12月2日,宿松縣委召開了四級干部會議。在此次會議上,時任縣委副書記顧合貴在講話中指出,“只強調謹慎,不積極去創(chuàng)造條件,這是一種消極的表現(xiàn)”[7]顧合貴:《積極謹慎改好“責任田”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1962年11月22日),宿檔3-1-2-186。。很顯然,雖然省委在改正方針的重新解釋中仍舊保留了“謹慎”的要求,但在新的政治形勢下,宿松縣委已將“謹慎”等同于消極。這種變化頗為典型地反映了宿松縣委也在自我加壓,如此前尚未明確的午季作物歸屬問題就成為會議中各組討論的中心問題。有的干部主張“午季已經種下去了,讓群眾收一季算了”[8]宿松縣委:《四級干部會議簡報第四期》(1962年11月26日),宿檔3-1-2-182。,但“大部分地區(qū)”則主張午季作物“收歸集體,不留尾巴”。[9]宿松縣委:《四級干部會議簡報第五期》(1962年11月28日),宿檔3-1-2-182。至12月2日會議結束時,會議達成一致意見,決定“午季青苗統(tǒng)一收歸隊有,進行集體生產,不留尾巴”。[10]宿松縣委:《四級干部會議簡報第七期》(1962年12月2日),宿檔3-1-2-182。這說明,在確認政治形勢的變化使“責任田”的改正再無回旋余地之后,縣鄉(xiāng)基層的態(tài)度更為堅決。
四級干部會議結束后,宿松縣委很快就擬定了全新的“責任田”改正計劃。新計劃決定將全縣當時仍在實行“責任田”的3327個生產隊,分二批在農歷春節(jié)前全部改完。[1]宿松縣委:《關于今冬分批改正“責任田”計劃的請示報告》(1962年12月17日),宿檔3-1-2-186。對比此前冬春只改正37%的計劃,新計劃凸顯了宿松縣委的急躁情緒。雖然急躁情緒的出現(xiàn)主要源于外部政治形勢的變化,但事實上,無論是安徽省委還是宿松所在的安慶地委,都未提出“責任田”年底改完的硬性要求。且由安慶地委要求1個生產隊的改正時間需要“約四十天”的指導意見來看[2]安慶地委農工部:《在一個生產隊改正“責任田”的步驟和方法的意見》(1962年11月27日),宿檔3-1-2-198。,省、地兩級還是希望“責任田”的改正能夠穩(wěn)步推進,而非“一哄而起”。這說明,宿松縣委的急于改正并不完全是迎合政治形勢的需要,而是還有著其他的考慮。
前文已述,宿松縣委在前期“責任田”改正問題上的謹慎決策,既源于外部政治形勢的不斷變化,也有穩(wěn)定農業(yè)生產秩序的考慮。此時的急于改進同樣如此。早在改正提速之前,宿松縣委就對“責任田”改正可能帶來的農業(yè)生產混亂非常注意。為此,時任縣委書記處書記的李抗東在1962年6月召開的一次區(qū)委書記電話會議上,曾要求各區(qū)在改正政策下發(fā)前,“把能收的作物收回來,把能種的作物種下去,把該賣的農副產品全部賣出來”[3]李抗東:《李抗東同志在區(qū)委書記電話會上的講話》(具體時間不詳),宿檔3-1-2-181。。在改正政策下發(fā)前安排好農業(yè)生產,顯然是擔憂改正對農業(yè)生產造成沖擊。宿松縣委急于改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因為如果能在春節(jié)前完成“責任田”的改正,即可避開春耕生產的農忙季節(jié),減少改正對農業(yè)生產的影響。也是基于此,針對部分群眾希望靠“責任田”再“撈一把”的想法[4]宿松縣委:《宿松縣二郎公社沈嶺大隊改正“責任田”試點情況的報告》(1963年1月7日),宿檔3-1-2-207。,宿松縣委也不再如中央所言般繼續(xù)等待,而是用回憶對比、算賬訴苦等方法進行了政治動員。[5]安慶地委:《安慶地委關于宿松縣在改正“責任田”中解決思想問題幾點做法的通報》(1963年1月8日),宿檔3-1-2-227。
宿松縣委的態(tài)度變化以及政治動員手段的運用,加快了“責任田”的改正步伐。截至1963年3月底的統(tǒng)計,全縣3327個“責任田”生產隊已經完成改正3005個生產隊。雖然改正的進度未如預期,但90.3%的改正比例還是顯示了改正的提速。只是與快速的改正進度相比,改正的質量卻很難令人滿意。根據宿松縣委的驗收標準,已改正的3005個生產隊中僅有982個屬于改得好的,占比不到三分之一。[6]殷玉臣:《關于繼續(xù)深入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奪取六三年農業(yè)更大豐收的意見》(1963年4月13日),宿檔3-1-2-42。這樣的結果顯然不符合要求,如懷寧縣清河大隊就因為不符合改正標準受到安慶地委的批評。[7]安慶地委:《清河大隊關于貫徹地委春節(jié)后做好改正“責任田”檢查驗收五條標準的做法》(1963年1月20日),宿檔3-1-2-216。為了避免遭致同樣的批評,早在1963年1月30日,宿松縣委就已不再強調改正的時間要求,而是突出了質量,并將此后的工作重點放在了“補課、鞏固、提高”上,要求已經改正的隊也要對照標準檢查驗收。[8]宿松縣委:《關于改正“責任田”定型中幾個問題的通報》(1963年1月30日),宿檔3-1-2-207。幾天之后,宿松縣委更承認之前的改正速度確實過快,“話說的太死”,“使下面不好轉彎子”,并決定對已經改正的生產隊進行“補課”“定型”。[9]宿松縣委:《貫徹省委關于繼續(xù)改正好“責任田”工作的通知之后農村基層干部的思想動向與解決辦法》(1963年2月9日),宿檔3-1-2-207。
重新“補課”的決定,使原計劃可以避開春耕生產的“責任田”改正不得不與春耕生產的時間相撞,以致與改正時的快速相比,“補課”的進度也略顯緩慢。到3月15日縣委作出補課決定1個月之后,需要補課的2201個生產隊中仍有579個未完成補課。[10]宿松縣委:《關于當前改正責任田工作情況簡報》(1963年3月15日),宿檔3-1-2-207。及至4月13日,仍有303個生產隊“改的差”,但此時春耕生產已經開始。[11]殷玉臣:《關于繼續(xù)深入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奪取六三年農業(yè)更大豐收的意見》(1963年4月13日),宿檔3-1-2-42。綜合考慮之下,縣委決定尚未改正“責任田”的420多個生產隊只能等待1963年秋后再改。最終的結果是,原計劃1963年春節(jié)前完成的“責任田”改正,直到當年秋季才基本改完。[1]張成君:《當前改正“責任田”情況的匯報》(1963年10月17日),宿檔3-1-2-207。這就意味著,如果從1962年初算起,宿松的“責任田”改正經歷將近2年的時間才得完成。
宿松縣的“責任田”改正過程雖然歷時近2年,但真正大范圍的改正實則只集中于1963年的春節(jié)前后。所以如此,主要源于1962年夏秋相繼召開的北戴河會議以及八屆十中全會上,中央對于“責任田”問題的政治定性不斷提升,并最終明確為“兩條道路斗爭”的政治問題。這種不斷升高的政治定性,給由省至縣的各級地方官員造成了巨大的政治壓力。在此背景下,地方黨委的態(tài)度相繼轉變,實踐中的“責任田”改正也因此提速。當然,就宿松縣的情況來看,縣委在改正進度上的自我提速,既是為了響應外在政治形勢的變化,也有選擇冬春農閑季節(jié)完成改正以穩(wěn)定農業(yè)生產秩序的考慮。只是實踐中的加速改正因為沒有兼顧質量的問題,不得不重新回頭補課,以致原計劃冬春完成的改正還是拖到了1963年秋季才得以全部完成。
本文以宿松縣“責任田”改正的歷史進程為線索,聚焦于“責任田”改正中的縣級決策及其政策邏輯?;仡檶⒔?年的改正進程可以發(fā)現(xiàn),縣級黨委的政策決策和外在的政治形勢變化密切相關。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會”雖然明確了“責任田”為“方向性錯誤”,但安徽省委在改正問題上的猶疑態(tài)度,使得宿松縣委僅以“集體留種”的方式來回應“方向錯誤”,實踐中的改正則是以謹慎試點的方式在推動。此后,在中央及地方圍繞“責任田”是否屬于單干發(fā)生爭論之后,宿松縣委又采取了消極等待的做法,甚至在午季預分中允許已經改正社隊繼續(xù)實行“責任田”的分配辦法,使全縣的改正進程一度停滯。最后在“責任田”的命運終于確定之后,宿松縣委的態(tài)度才變得急迫起來,以自我加壓的方式擬定了一份快速的改正計劃。
表面上看,宿松縣委的決策完全受制于外在的形勢變化,實則不然。在“責任田”改正的每一個階段,縣委決策的基本原則都是在盡力追求政策的平衡,一方面在回應政治形勢的變化,一方面也會考慮農業(yè)生產的需要。而且就宿松縣的情況來看,當無法準確把握政治形勢變動趨向之時,照顧農業(yè)生產往往是縣委決策的優(yōu)先考量。這也是1962年北戴河會議之前縣委態(tài)度猶豫的主要原因。這樣的決策邏輯并不難理解,因為相較于政治形勢的反復變化,生產才是縣級黨委需要持續(xù)面對的壓力。正因如此,即使政治形勢的明確使“責任田”的改正再無回旋空間,縣委仍然希望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減輕其對農業(yè)生產造成的沖擊。這些都顯示,兼具政策執(zhí)行與貫徹多重角色的縣級黨委,具備一定的自主決策空間。
縣級黨委的自主決策空間,也使“責任田”改正之后的宿松縣委,仍能繼續(xù)探索行之有效的農業(yè)經營管理辦法,如實行小段包工、合理制訂和調整勞動定額、健全評工記分制度等。[2]宿松縣委:《對下一步改正“責任田”問題的初步計劃》(1963年7月28日),宿檔3-1-2-207。這些辦法既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人民公社體制的弊端,也后來實行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奠定了歷史基礎。